第14章 恶毒伯父(十四)

翌日晨起,宋祁越照常前往国子学。

安禄府的马车悠悠行上大街,垂挂在四角的流苏铃铛随风轻摇,与正侧挂着的府邸牌子相撞,叮叮当当沿路作响。

百姓们见状纷纷侧目。

打眼瞧见那牌子上写着「安禄府」三个字,顿时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安禄府的马车!这里头坐的,会是那位祭酒大人吗?”

“自然自然,安禄府内并无侧房或妻室,除了祭酒大人,不会有旁人坐马车出行了!”

“你们见过他长啥样吗?我平日没见过,但是听人传言,好像很丑?”

“保不齐呢!主要昨日他们传的那件事,我觉着太假了,什么贼人能被感化至死啊?被丑死的还差不多哈哈哈……”

“哎哎哎,而且我听说,他好像还虐待亲侄子呢!”

“天啊,竟然是这样品行不端的人,真是难以想象……”

议论声络绎不绝,而这人的话未待说完呢,只见安禄府的马车,却缓缓停在了文轩阁的门前。

众人闻声,迫不及待的往那头看去。

只见青灰色的马车帘子,被一双素手从里头掀开,紧接着象牙白色的袍角微动,便走下了一名高瘦俊朗的少年。

其墨发微束,神采英拔,气质不凡。

他着地后,马车里头,便传出男子浑厚温润的嗓音:“笔墨纸砚等东西买好后,再去呈绣阁买两套成衣,那处还有府中记账,无需顾虑银钱。”

宋泠点头应下,神色之间满是恭敬。

正要告退离去,马车里的宋祁越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便挑起马车窗帘,将一块玉佩递给了宋泠。

“险些忘了,这玉佩你拿着,到了呈绣阁后,给最年长的那位绣娘看。”

宋祁越淡淡说着:“我昨日让管家去给绣娘送尺数,为南絮也寻购了两套合适的成衣,你记着一同拿回来。”

交代妥当后,宋祁越便重新放下帘子,格挡开了百姓们的目光。嘴角微微勾起笑意,马车亦悠然离去。

宋泠也将话语牢记在心,将玉佩收好后,踱步踏入文轩阁。

反倒是一众百姓,愣在原地了。

毕竟适才随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伸出,众人也纷纷瞧见了祭酒大人真容。

周正又清冷,俊朗又典雅。

虽不是那种一眼难忘的容颜,但眉眼间的清冷之意,和那遗世而独立的气质,却像极了断情绝爱的谪仙。

是那种,可遥遥远观,却不敢出声惊扰的美。

有不少还未出嫁的女娘,便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微微失了神。

而且那声音,也是温润好听的。

与侄儿相处并非如传言般不堪,看着和气又恭敬,比一般人家的父子还要亲近。

——所以是哪个混蛋造的谣!

百姓们也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昨日那传言听着如此之假,却仍有人愿意相信了。

就是说啊,祭酒大人这魅力,换谁能不迷糊?

不是将那贼人感化到热泪自刎,难道还能是用那双干净修长的手,毫不留情杀掉的嘛?

绝对不可能!

——

宋祁越行至国子学时,燕留塔的钟声刚刚敲响。

他携带着卷宗往崇文阁行去,却在及近四厅六堂的位置,很意外的没听见监生们的颂书声。

眉间微蹙,他转了步子,往学堂内走去。

此处是率性堂,大多是监丞从各州县里,考核进国子学的寒门子弟。

这些监生们家境虽然贫穷,但个个都是好学爱学之人,能力卓越出众、性子坚韧不拔,是官家重点培养的人才。

然此刻,教授不在。

这群原本最为活力满满的监生们,却极其低沉的坐在桌案上,一言不发。

宋祁越踱步而入,挂笑问着:“今日授课的教授是那位?还未过来么?”

见他进来,监生们愣了一瞬。

随后有人先开了口,其他人才面色苍白的起身,颤抖着作揖行礼。

“今日是林教授授课,现在……”一位年长些的监生回他,神态颇有些不自然,“现下,应当是同司业,议事去了。”

司业?议事?

他微微抬眸,看着监生们。

目光所及之处,能瞧见他们各个心事重重,尤其在面对他的眼神时,更显得仓惶与狼狈。

宋祁越眉头微挑,行至教授案前。

看着匆匆翻了两页的卷宗,现下正落在下月月试的考题上,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国子祭酒每月上朝一次,汇报监生的旬试与月试成绩。

而这个旬试与月试成绩,在官家那里是有合格率要求的。尤其是这种关系到升舍考的月试,合格率更是需高达八成以上。

若监生成绩稍有下滑,那最后担责的也只有祭酒一人罢了。

轻则扣俸,重则革职。

而昨日他刚在清玉京中被大肆传扬,今日司业便匆匆找教授们议事……

寒门子弟也不似往日活跃,见到他时各个神色纠结慌张……

这若是说其中没点什么猫腻,怕是鬼都不会信的吧?

宋祁越抿起嘴角,眸中愈发阴冷。

这安仲林还处于水深火热之地,不知如何解决当下麻烦呢。

安如惊他,怎么就开始不老实了?

“九月将近,快到月试了……”片刻后,他缓声道,“此次月试关系到年终的升舍考试,若是不能及格,可就要与今年的升舍失之交臂了,诸位监生可做好预习准备了吗?”

这话落下后,监生们脸色微僵,似是被戳到痛处。

宋祁越视若罔闻,继续说着:“当年我家境贫寒、身子病弱,寒窗苦读十数载,才一路从谓南考到了清玉京。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磨难,终是凭自己的一腔热血和不服输,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我们寒门学子,莫说入仕了,连入学都是不容易的。”

“换句话说,倘若当年我没能秉承心中所向,中途受了蒙蔽或贿赂而误入歧途……”

他目光如炬,扫过下方监生,语气中充满了失望:“那这么多年,学的四书五经与人生道义,不就全都白读了吗?”

监生们面面相觑,有些哑然。

他们不是不知道,这次月试的成绩,将会代表着什么。

寒窗苦读多年才进入国子学,谁都不愿意临门差一脚,却选择放弃仕途。

可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

但若是官大数级,甚至是官压寒门,那就不是压死人,而是直接吃人了。

众监生有苦难言,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宋祁越知道这些寒门子弟无权无势,有时候做出什么选择实属不得已,因此并没有当众追问。

他只是轻轻合上林教授的卷宗,而后淡声道:“诸位监生,人生路长,选择颇多,切莫走歪啊。”

说罢,他便负手离开屋子,却并未走远,而是驻足于连廊之上。

他在等。

等,第一个开窍之人。

而屋内,众监生之间的气氛极其沉重,仿佛有巨石压在他们心口,怎么都喘不上来气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身形清瘦的男子,猛然站起了身。

他立在原地,双手攥拳,嘴角微抿,似乎是在下什么决心。

终于,在众监生疑惑的目光中,他抬起了头,眸中坚定的走出了率性堂。

而后径直朝着在连廊上,已然等了许久的宋祁越走去。

他驻足,稍稍沉了一口气,而后看向宋祁越,神色中略有警惕。

“祭酒大人,倘若我们受到了司业的威胁,您……可能为我们做主吗?”

宋祁越笑,语气中狂妄的不可一世:“倘若你们所言皆真,那在国子学中,便是……”

“有我,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