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国公府内,自廊下缓缓走来一行人,为首的夫人头梳莲花冠,身穿深紫对襟褙子,细长眉丹凤眼,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沉静大气。

紧随着这位妇人身侧便是一名身姿修长俊逸的青年,今日周焰褪去官服,鬓角如裁,发冠崭齐,只穿了一袭浅色织金常服,腰间的蹀躞带十分规整,头一次身上竟没携带刀刃。

倒是一点儿也不输那些个侯爵士族家的公子。

身后一堆仆从们将他们拥趸着往里头走,一路从游廊处穿过几处院子终是到了正院的会客厅。

会客厅内,秦氏夫妇已仪容整齐地在此等候,见二人跨了进来,秦国公那张本是和善至极的脸有些阴沉着,与周焰对视。

周焰身旁的妇人瞧见了秦国公如临大敌的脸色,再结合儿子一贯的臭脸模样便晓得了。

———这傻小子,是早早的就得罪了自己未来岳丈。

周母旋即露出浅浅笑意来,走上前与秦家夫妇微一颔首,语气十分柔婉道:“妾身见过国公爷与夫人。”

秦国公与秦夫人瞧见这位妇人倒是礼数十分周全,便与她和颜悦色些。

两厢坐定后,周母唇浮浅笑,轻轻柔柔地道出来意:“妾身是周焰的母亲,本姓李。实不相瞒,此番自琅玡而来便是为吾儿亲事特来拜访国公一家。”

“吾儿如今已至及冠半年有余,对于婚姻之事从前是一概不论,直至前些日子,他修书家中要妾身为他做主求娶一桩婚事,便是您家这位天资灵秀的小郡主。阿焰自幼寡言少语,脾性冷淡,也曾让妾身颇为头疼,但他认准一人便会全心全意地待她。妾身此次前来也是特意将庚帖备好带来,还备下一些绵薄之礼,不知公爷与夫人意下如何?”

琅玡而来,又是姓李。

瞧着她的衣着打扮,笼统琅玡大家便只有那一户百年贵族——李氏一门。

未曾想,周焰的来头竟是琅玡李氏。

秦国公面色微顿,转而去觑夫人脸色,秦夫人垂了垂眼,而后朝那周母莞尔道:

“小女蒲草之姿,与周大人这般人物,不堪相配。”

周母眸珠一转,正欲再说其他说辞,便见周焰起身,朝那秦夫人虚揖一礼,而后镇声道:

“郡主秀外慧中、柔靓成仪、温谨柔顺,实乃都城女子之楷模,择妻之首选。”

“——而并非夫人所言的蒲柳之姿,倒是周某成日游走于刀尖火口,一介粗鄙武人,虽与郡主相配有些牵强,但——”

“周某倾慕郡主已久,只求聘郡主为妻,携手一生,延绵子嗣。”

厅内回**着周焰掷地有声的一句话,而屋外刚赶来的二人,闻声顿在原地。

君玡本是听说锦衣卫有人前来求娶他阿姐,才特意赶来,却不曾想居然是这活阎王!

但此刻,君玡侧目去看朝云的脸色,本想来挖苦几句,让这两人断了孽缘,却不曾想一走来便听见活阎王居然说得这般让人动容……

一时心情有些复杂起来。

而坐在高台处的秦夫人也一样复杂。周焰是天子近臣,她自然不能直接驳了周焰,正犹疑着如何拒了这桩荒唐的婚事时。

屋外款款走入一道窈窕身影,今日秦朝云头簪海棠玉蝶金钗,穿了一袭茜色团锦蜀绣长裙,裙尾绣着连圈的海棠花,枝根缠绕,一步一动间似要在地面上生出朵朵娇艳的花儿来。

姣若朝霞,灼若芙蕖。

只一眼望去便让人移不开眼。

秦国公抬目朝女儿看去,语气渐凝地开口:

“绾……绾绾。”

秦朝云与君玡一前一后地步入厅内,她朝一旁的周母盈盈一拜,又向堂上的父母再福身一拜。

“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儿子见过父亲母亲。”君玡跟在身后,也拱手揖拜。

朝云直起身,侧眸看向周焰,青年长身玉立,浅色衣裳遣散了些他的戾气,反倒平添了几分端方隽雅,倒是难得瞧见。

堂上的秦夫人见他二人眼波流转,也冷了声音让朝云与君玡去一旁坐下。

而一旁的周母瞧见二人的互动,眼底透过笑意,轻咳一声,示意周焰回来。

几人再度坐定后,秦夫人开口回应周焰方才的话:

“周大人,我家小女与燕氏自幼青梅竹马——”

“母亲!”

“秦夫人。”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周焰先一步阻了朝云的话,乌沉沉的眼眸中平静无澜。

“秦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国公搁在腿上的手忽然攥紧,他看向周焰,心中复杂不已。

-

一盏茶后,方才去偏厅谈话的二人才缓缓归来。

秦国公看向周焰的目色更为阴郁下来,而方才还一脸冷寒的秦夫人自与周焰一道回来后,眉间舒松许多,看向朝云的眸光也多了几分犹凝。

周家带来的“薄礼”被下人们缓缓抬了进厅内,秦夫人也差人摘选了几样几乎等价的宝物待午后返还周家。

那则庚帖,也被留了下来。

一番说辞后,周母与秦家人作别,周焰携着母亲一道走出会客厅。

出了正院游廊,周母斜眼看向儿子道:“你做了什么威逼利诱的事儿,让你那未来丈母娘竟会转了脸色。”

周焰单抬了眉,淡声道:“秦夫人不过是突然头脑清醒罢了。”

“你这孩子!”周母睨他,教训的话刚到嘴边,便见那不远处的一抹盈盈身影,她止住了话,推了下周焰,示意他朝后看去。

周焰顺着母亲的目光,回首看去。

粉尘飞舞的光圈中,他眸如点漆,定定地看着廊下的女子,院内的秋枝颤动,凋零的秋叶下投射出一层层碎影落在女子摇曳的裙摆上、石阶处。

两两相望中,周母朝身后的仆妇招了招手,一行人悄然离去。

给他二人留了独处的空间。

秦朝云迈动脚步,裙袂飘飘地朝周焰走去。

她仰头对上周焰的乌瞳,抿了下唇,眉梢一扬,语调也泛着笑意:

“你说的明天见,便是这样?”

偏偏她的眼底却带了几分娇嗔,水凌凌的眼波里情绪分明。

一压秋枝轻晃,抖落几片落叶,飘飘摇摇地落在他的肩上,朝云踮起脚,也不再等他的答案,只抬手拂去他肩上的落叶。

周焰垂下眼帘,长睫落下一层浅浅的阴影,他忽然忆起有一次夜里,他曾瞧见她这样为燕淮掸了衣裳。

喉结滚动间,他眼底瞥见了朝云想要隐藏起来的那抹女儿家的娇俏,耳垂的红晕泛泛也在出卖她。

他侧头凑近,满身清冽的草木气朝她进攻袭去。

“我说过,不哄你。”

他的嗓音低低沉沉漂浮在朝云的耳畔,朝云抬眸想起另一件事,便勾着他垂在身侧的手开始把玩起来。

“你同我母亲说了什么,她那样执拗一个人,怎么就改口了?”

修长分明的手指在她娇嫩的掌心被拨来拨去,周焰的思绪也被她拨远。

昏聩的偏厅内。

他与秦夫人对立而站,如同他那夜赶回都城见她后,又赶赴皇宫与皇帝相见的场面,一般无二。

那时他要求皇帝取消秦朝云与燕淮的婚约,放过秦家上下。

而所付出的,是他琅玡李氏的一座价可敌国的百年矿山。

大燕是为诸国之首,时常会迎来他国忌惮,边关战事不断,而皇帝眼下最缺的就是兵马。

可国库空虚,养兵马的钱又从何来?

周焰的这番相让,正好解了皇帝燃眉之急,才放了动秦家的念头,但云太后皇帝却是断然不会放过的。

燕侯是皇帝的人,周焰不是不知道,所以秦夫人与太后与其将希望寄于燕侯,不若将希望寄于他这个自投罗网的未来女婿。

利益分割清晰明了,秦夫人自然也便松了口。

然而,然而。

这么多诡谲算计,周焰却无法开口告知于她。

于是,他现在只轻松地回答:“比起燕淮,你母亲应当是觉得,我的前程更有盼头。”

他说完,将手从朝云的掌心抽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挑起朝云的下巴,四目相接,他的眼底似有一股化不开的雾,朦胧的,弥漫的,在将朝云卷入迷雾的漩涡中。

是一种蛊惑,也是一种勾-引。

另一只牵过她的右手,缓缓向上,一点点地蹭至他冰凉的唇,蓦地,周焰张唇,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手背。

一股湿软的感觉落在她的手背、慢慢移动至她的指尖,缓缓地被含住。

唇齿相蹭的,周焰眸色深深。

朝云指尖只觉一阵颤栗感受,她下意识想要缩回指尖,却被男人悬殊的力气所控制住。

秋风打过,明明是凉意丝丝,但她的脸却在发烫。

而眼底的男人依旧英俊锋利,那双眉眼里她从中瞧出了千条万缕钩织的色-气,犹如黑夜里他在耳边的低吼喘息。

良久,直至她的腿间发软,他才松开了朝云的手,满脸餍足地瞥了她一眼。

秦朝云一时心头又酥又麻,憋了半天,又觉得自己不能这般被动,转而又单手勾住他的脖子,悠悠吐出一句话。

“周大人,你说你这般模样被外人瞧见了,可如何是好?”

周焰倒是一脸惬意地任由她胡闹,眼底也泛了笑意。

指腹轻轻擦过她唇上的口脂,指尖在她的唇齿中碾转了几下又收回。

他满脸适意地说:“秦绾绾,从今往后,你我便要名正言顺了。”

朝云美目流转,浓长的睫毛似蝶翼一般扑扇,故意地同他发难:

“谁答应你的求亲了吗?我母亲还没给你庚帖呢。”

周焰眸中火星微动,忽然用粗粝的指腹按住她的唇肉,威胁似的问:

“那你给不给我这个名分?”

他的指腹开始用力,抹乱了她的口脂,沾染在他玉珏般的指尖,徒添一股靡丽色彩。

狭长凤眸里一片深暗,紧锁在朝云的脸上,里头有化不开的浓雾,还有溢出的欲-色。

迫视着,不允躲闪地在问她:

——那你给不给他这个名分。

-

正厅内,秦国公扫过一眼堆积在屋子里头的箱子,正被下人们纷纷搬走。

——剔透晶莹的羊脂和田玉、大到可抵男□□头的深海珍珠,还有十余箱的前朝古物,诸如此类。

秦国公心中暗自腹诽着:

这表里不一的东西,当真是会献殷勤。

他侧头便看向妻子,十分不虞地开口:“你快些叫人将这些东西送还给他,我是断然不会允许他做我秦家女婿的!”

说完,他气得脸部微抽,拂袖便朝厅外走。

月门处,君玡正巧还停在那头,他还觉得此刻有些云里雾里的。

一回想起在后门的时候,他瞧见的飞鱼服原来不是周焰那个下属,而是他周焰本人?

再三确认后,君玡望天:

天爷呀,活阎王当姐夫,想想都是欲哭无泪。

光这般想着,身后何时来了父亲的身影,他也无从察觉,直至秦国公拍了拍他的肩膀。

“父……父亲。”君玡怔忡地回头。

秦国公一脸冷森地盯着儿子,询问道:“你姐姐呢?”

君玡本就因着今日周焰前来提亲之事一直觉得头晕乎乎的,现在又被父亲的脸色给骇住,旋即便伸手指了指月门的方向。

循着君玡手指的方向看去,秦国公原本沉缓一些的脸色在迈出脚步后,忽然急遽转变,霎时沉郁得吓人。

他瞧着二人正相望凝凝的模样,一时间觉得心中快要有一口老血喷出!

一句话堵在口中却始终无法喊出,刹那间他只觉脑中发昏,眼前也有些眩晕。

这是哪里来的孽缘,偏偏要祸害他的女儿!

秦国公气得浑身发抖,君玡站在一旁赶忙扶住父亲,却在这一瞬,秦国公也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倒是像极了这活阎王与那女子的举止姿态。

好啊,这脚踏两只船,还当着他的面。

完全是不拿他这个国公爷当回事,这哪里是他口中的诚心求娶,完完全全就是故意来羞辱他秦家门楣。

思及此,秦国公再也顾不得自己这副书生儒雅模样,恶气冲冲地走向那两人。

他二话不说,直接将两人的手扯开,秦国公攥紧了女儿的手,狠狠地盯着周焰,喝声说:

“周大人还请快些离去,秦家门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周焰的目光淡淡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她的手方才便是这样被抽离走的。

倏然间,周焰觉得有些头疼,他掀眸看向秦国公,而迎接自己的目光却无比凶恶。

甚至于不待自己解释半句,便见秦国公直接将朝云从自己跟前拖走。

原地留下的只剩下君玡,二人两两相望,君玡在他淡漠的目子中咽了下口水,而后镇静下来说:

“周大人慢走不送。”

周焰扫了比自己还矮上半个头的少年一眼,想了想又觉得终归是秦朝云的弟弟,才缓缓开口:

“听闻你酷爱钻研武学,午后我便遣人给你送几册基础书本过来。”

他停顿一瞬,淡淡目光在君玡身上逡巡:

“还得劳烦你,多照顾她。”

说完,他望着朝云已然被拖远的身影,轻吁一口气,转身迈着长腿便朝秦府大门处而去。

君玡站在原地,他这般反客为主的从容姿态使得君玡有些怀疑:

这句话不该作为小舅子的我来说吗?

-

皇宫内。

太极殿内沉香冉冉,殿门虚掩着,里头帘笼随着缝隙灌入的风吹动几番。

殿内点了一树鎏金灯火,晃动着黄梨木的案几,上头赫然放着一份奏章,而奏章的署名处字迹力透纸背,笔锋张扬不羁。

落了两字——周焰。

晋文帝掠过一眼奏章,眉心紧锁,他抬手捏了捏眉骨处,眼底一片阴霾,浓云不见底。

一旁侍奉的苏荃此刻也是低首垂目,不敢揣度皇帝心思。

片刻后,皇帝低斥道:“好一个周无绪,朕本打算着过些日子给他寻觅个清白门第的女子作为良配,他倒是好,自个儿便上奏起来了!”

苏荃躬着身子,低着嗓门讪讪笑道:“周大人他既有了心仪之人,陛下便不必多为他忧心了。”

皇帝冷笑一声,指着奏书上的名字,低吼:“他要娶的是秦朝云,太后的宝贝疙瘩长明郡主!”

“你瞧瞧,这周无绪不就是与朕作对吗!朕培养他这些时日,便是让他娶云氏女儿的吗?”

天子一怒,苏荃旋即跪拜在地,连连恳求道: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晋文帝拂袖起身,忽然想起那日周焰从骊山回来,寅时便来了他的太极殿中请安。

那时周焰与他所做的利益条件,再一细想,或许他便是早早地就对这美貌的云氏女儿动了心思。

一思及周焰给的条件与他背后的天下贵族之首琅玡李氏,他心中微凝。

秦朝云一个柔弱的女子倒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为日后打算,他不是不可以成人之美。

但——其他人便不在这个范畴之内。

“苏荃,摆驾去坤和宫!”

作者有话说:

周狗忽悠小舅子计划开始~

晋文帝vs云太后battle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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