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昨儿那阵秋雨一直未停,又连着下了一整夜。直至今日午后才渐渐停下,自檐角滴下的积水缓缓落入了泥土与石板上。

廊下摆着一张白玉案,身着一袭茜色团锦蝴蝶长裙的少女盘坐在案前,青丝挽着玉簪,姿态慵懒清媚。

浓长睫毛忽闪,一双潋滟美目看向庭院里的树木落叶。

一夜风雨过去,落叶纷扬了满地。拱门处,传来几声动静,朝云掀眸看去,便见冬泱正从门房处回来。

“郡主,世子回来了。”

昨儿虽是贡院散考的日子,但因着下大雨缘故,贡院里的学子有的也选择了在附近留下过夜,君玡也遣人递了信告知家中翌日再归。

遂,今儿一停雨,君玡才匆匆从贡院赶回。

多事之秋,家中父母却均在外头。朝云心中微叹,还是缓了一瞬。

算着来去时辰,又估摸了一阵君玡那稍急的性子当是还未用膳的。思及此,朝云便吩咐着四下备膳。

这头走出暮云轩,去了正院,便见方换下衣裳的君玡也从游廊走了过来。

二人好些日子没见,甫一见面,远远瞧着只觉眼前的弟弟似乎变得成熟好些。

“阿姐,我这一回来,怎么始终不见母亲在家呢?”君玡眼底略懵。

朝云转身与他一道走入厅堂里,掩过一点情绪,便语气平淡道:“母亲入宫见姨母娘娘去了。”

君玡也并为生疑,转而又问起父亲,又被朝云随口搪塞过去。

这厢姐弟俩简单用过膳,另一边便传来门房的消息。

冬泱与春莺二人一道来报了消息。

“郡主,夫人回来了。”

秦夫人平安回府,朝云悬着的一颗心忽而落下,只觉这些日子的担忧应当是一场多余举动。

至于那二皇子那夜一番威胁,也应当是被程明彰给摆平了?

但程明彰也并未递来口信,朝云只能从平稳的结果中猜测一二。

姐弟二人一道去了前院迎接母亲。秦夫人由着孙嬷嬷搀扶回府,方踏入廊下,便瞧见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这几日在宫中显得秦夫人眼底还有些疲倦,一瞧见这两人。仅须臾之间,她便掩去眼底疲倦,一如从前般波澜无惊的模样。

秦夫人与二人随意说了几句后,目光在朝云身上停下,昨日她入宫面圣一事,坤和宫也略有所知。

孙嬷嬷最会察言观色,随即便找了由头将君玡支去院里,而后长长的廊道中便只剩下母女二人。

“母亲,”朝云轻声唤道。

“昨儿皇帝寻你可是与子廷有关?”秦夫人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问她。

只见女儿微诧着点头,她见状沉吟一息,随后偏头示意朝云跟上,迈了步子朝屋内走去。

进了屋子,外头带来的凉意很快被暖流烘去,秦夫人领着她一道入了偏屋雕窗前,小窗微敞,外头是一片湿漉漉的地面。

一阵沉默后,秦夫人盯着女儿那张姣美动人的脸,沉声道:

“绾绾,云家恐要遭难了。”

倏然间,朝云心中一宕,眼瞳里泛起不解,红唇翕动几息,便听秦夫人继续道:

“先皇在位年间,约莫着是昭华二十九年。太后当年还是云贤妃,她与当今皇帝生母施淑妃同时有孕,先皇大喜。然而,那一年秋日多风雨,施淑妃在雨夜突发早产,那一夜云贤妃也是胎象不稳,产婆与太医院因着在你姨母宫中而耽误了淑妃产子,导致母子难产双亡……”

“而同年冬日,你姨母云,却产下一子,母子平安。先皇痛失一子后,又得一子,悲喜交加间便将空悬的后位给了当今太后。”

“命运多舛,没过几年,小皇子夭折,先帝薨逝,当今陛下即位,也便是如今的局面。”

这桩陈年旧事说到此,秦夫人心中一阵唏嘘惋叹,朝云明白了母亲接下来的话。

“所以,姨母娘娘与当今圣上,便是隔着这许多仇怨?”她轻声说。

秦夫人在她汲汲目光中点了头:

“绾绾,皇帝一直以为当年之事是你姨母一手策划的,所以对我们云氏怀恨在心。而今,五皇子一事,便不是你姨母所为,他也断然要对你姨母下手了…”

朝云觉得呼吸一时有些困难,云氏是她阿娘与姨母娘娘的母家,而姨母娘娘在痛失皇子这些年也一直将她与君玡视为亲子……

“那……陛下准备如何?”

秦夫人忽然拉住朝云的手,目光多了几分哀戚:“绾绾,云氏遭此大难,我……恐也要祸及你姐弟二人,我回府之际已立好和离书与你父亲。从此,你姐弟二人只姓秦,与云家再无瓜葛,只可惜我们君玡日后再不能入仕……”

朝云头一遭见母亲如此神色,秦夫人素来是山风欲来而不倒的性子,如今却将字字句句说得如此让人心痛。

“母亲,我们是骨肉至亲,是一家人。若您有事,绾绾定…也是要与你、还有姨母共患难的。”她反握住秦夫人的手,稳住自己的嗓音坚定道。

“绾绾,母亲知你孝顺,眼下唯有一线生机,仅在你手中。”

此话让朝云一时怔忡,她压下心头难受酸涩,睁着一双潋滟美目凝着母亲。

“皇帝可是打算让你与子廷成婚?”

朝云细眉拧起,踌躇几息开口答:“陛下似乎是有此意,但母亲…我与小燕——”

“绾绾,不论你心中如何作想,务必要达成这桩亲事。”

秦夫人将她未说出口的话截断,听到母亲这一句,她的心开始拧揪一团。

她的目光变得执拗起来,细眉拧作一团,十分不解地开口:“为什么?”

“因为陛下不会现在杀了云氏阖族,而燕淮之于你却是真心实意!燕家可以保全秦家,可以保全你弟弟!”秦夫人厉声喝道。

秦朝云喉间哽得生痛,浓睫扇动下,唇齿嗫动间,她道:“所以……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利用小燕吗?”

秦夫人的目光锁在女儿脸上,她眼底是不容置喙的神色。

“是保护,燕淮他愿意保住你,也愿意保住秦家。”

“秦家不需要这样的保护,父亲他有功在身,陛下再如何也不会如此的!”朝云驳道。

“秦朝云,是不是我惯得你太过天真了!你听着,你与燕淮之事,燕侯求了皇帝立下婚诏,你若抗旨不遵,也会祸及燕家!”

秦夫人厉声撂下这一句警告后,转身眼眸闪过一丝黯然,而后朝外头吩咐着:

“将郡主送回房中,没有我的命令不可踏出暮云轩!”

朝云哪里料到母亲会如此行事,她怔然地盯向母亲的背影,眼底满是茫然,只见门外霎时走进几名身高体壮的汉子,朝她走来。

朝云被团团围住,秦夫人侧头斜睨了一眼女儿,几不可闻地轻叹一息。护卫们见其眼色,便将朝云“护送”回了暮云轩。

-

暮色四将时分,暮云轩内,数名护卫将团团围住。

朝云坐在软塌上,窗牖紧闭,春莺将晚膳端入房中,觑了主子一眼,却见朝云本是一贯张扬恣意的眉眼满是愁色,春莺是打小跟着她的人,此刻心中也跟着揪了起来……

须臾后,她心中又念及孙嬷嬷的吩咐,一时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唤她:

“郡主……用膳了。”

朝云依旧置若罔闻地坐在那端,眸子飘忽盯着手边白玉瓷瓶里的玫瑰。

脑海中,不断想起周焰的眉眼,和他滚烫的怀抱。

她答应过周焰的,她会在都城好生等着他。

她也不能去利用小燕,虚假一时的情谊会将一个好端端的人伤成什么样子,她不是不晓得。

可是……母亲的话像是无数根针一般,刺在她的心上。

思及此,朝云的眼瞳里忽而感到酸热,她瞥向春莺,瓮声道:“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春莺恍然瞧见朝云眼尾那一抹红,心绪陈杂地福礼道:“郡主别忘了用膳……若有何事,请吩咐奴婢。”

片刻后,朝云没有说话,春莺自觉躬身退下。

窗外的天,一寸寸灰暗下来,屋内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朝云坐在榻上抱膝枕腮,眼睫轻颤好久,期间也有人进来为她添灯,都被她叫了出去。

直到此刻,夜深人静,她听见外头护卫的脚步声也纷纷消失,她这才支起身子,扫了眼窗隙外头,四下无人。

她赤脚下了软榻走向床幔的一旁。

拉开那匣子,锦缎中十分仔细地包着一支描金陶笛。

朝云伸手拿起陶笛,冰凉的笛身与她温软的指尖相处的瞬间,朝云突然很是想念周焰。

思念如潮,将她的心翻涌澎湃。

——“郡主可知周某走的什么路?”

——“朝云,这样才叫喜欢。”

那道低醇的嗓音犹在耳边,她眼底升了一片雾气,而后她赤着脚走向一旁的案台前,一盏烛灯燃起,火光荧荧间,她提笔研磨,写下一纸簪花小字。

漏夜静寂,笛声悠悠在暮云轩的窗牖处传出。

空中随即飞过一抹黑影,缓缓降落在她的窗台前。

朝云停下笛声,盯着那只通体毛发乌亮的黑鹰,想起那人偶尔玩笑间所说的当她两个头大。

倏然间,她莞尔一笑,将那封信稳当妥帖地放在鹰爪上的竹筒里。

而后,她抚了下飞鹰的脑袋,嗓音温柔道:

“飞鹰呐,你要快些将这信送到他手中哦。”

嗓音微顿,她心里发闷堵得有些难受,又垂眸哑着嗓子道:“我……太想周大人了。”

飞鹰站在窗台上,静静地任由她抚摸一瞬,在她松手之际,似通了人性一般,朝着朝云极轻一声回应。

未待朝云抬眸,它已展翅冲向长空之中。

朝云只感受到脸颊处一阵风动,仰头看向天空时,只见那一轮皎月中映出一抹极小的黑影,从中划过,速度极快。

-

北镇抚司内,偏厅的灯火未熄。

里头传来一阵紧密交谈声,火光映在周齐的脸上,他凛目看向一旁的锦衣卫,神色与周焰如出一辙。

“干王他们的消息还没寻到?”

锦衣卫低首,嗫声答:“属下正派人在澧县周围搜查…”

“查了多少日了!万一王爷与秦国公还有林相出了任何事,你们可知后果!”

锦衣卫被这一声怒吼给喝住,他眼眸低垂着不敢作声。

周齐深吸几口气后,才稳定了情绪,而后又看向另一个黑衣人,此人是周焰留下看护秦家的家中亲信。

他见周齐目光,旋即拱手道:“小齐大人,属下今日从宫中探得消息,陛下……要为燕世子与长明郡主……赐婚。”

赐婚二字一出,周齐顿时一懵,缓了片刻又再度确认一番后,才低咒一声。

“怎么这么晚才上报!赶紧派人用雪鹰卫联系主上!”

黑衣男人迟疑着开口:“此事还需……雪鹰卫惊动主上吗?”

周齐一腔怒火,喝声:“郡主乃是你我今后的少夫人,再多这般废话晚上一步,主上回了都城定要剥你一层皮。”

“是…!”黑衣人心中震愕着躬身退出屋子。

-

雪鹰卫速度极快,是以重重谍网般的方式将消息传递至骊山处。

寅时将至,夜色昏沉间,骊山上密密匝匝的营帐外传来极细的一阵窸窣脚步声带着一股凛冽风动。

周焰向来警觉性极高,故而眠浅,此刻忽闻不同寻常的动静,一双漆瞳乍然睁开。

脚步声在他的营帐外停下,周焰生了一股杀意。枕畔一道银光在夜幕中闪动,刀口舔血之人刀是不离身的。此刻他长臂一挥将绣春刀的雕花刀柄握在掌心,帐帘微动间,忽地一瞬,他听见外头传来一道极为熟悉的口哨暗号响动。

心中杀意霎时消散一半,周焰眼眸微凛。他飞速起身披上外裳然后撩开帐帘,外头一股山间风突然袭卷而来,吹动他的袍角,周焰冷着眉眼瞥向来人。

“雪鹰卫见过少主,无意惊扰,是都城有事要禀。”

雪鹰卫突然出现在骊山,周焰心中便已觉察到一丝不对。周齐是不会擅自动用雪鹰卫的,此刻他瞳眸里升起一股寒意,嗓音也渐沉:

“可是干王或宫中有事?”

他下意识便想到这两处重要之人,却见雪鹰卫朝他躬身,十分严肃地开口:“并非宫中之事,而是———少夫人似乎要与别人成亲了。”

甫一听见这个昵称,周焰长眉一挑,漆瞳中乍然浮出一缕疑惑之色。

那人旋即解释道:“长明郡主,秦朝云。”

话音一落,周焰眼中数日以来累积的疲倦顿时散尽,面色一寸寸发沉得吓人。静默一瞬后,他再度问了一遍雪鹰卫消息是否属实,只见那人点头确认。

雪鹰卫乃是他琅玡山最为隐秘而缜密的一阵精卫队,哪里会出错,周焰顿感周身冰凉。

感受到主子不对后,雪鹰卫躬身静默一霎不敢多言,约莫又过了一息,才忽然听见主子极冷的一声。

“知道了。”

随后,雪鹰卫一刻不敢多留,只躬身退离在这片漆黑夜色中。

在他走后,青年站在营帐前,背身略显萧然,山风刮过他的衣袍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背。

青年乌目沉沉,神色阴郁着,脑中回**起他走的那日,少女在他眼底晃着一张浓稠明艳的脸,字字认真地说着:

——她喜欢他,她要在都城好生等着他。

这些时日,他为着她的这番情真意切而将全军进程提速,最终却落得她将要与旁人成亲的消息,一切都彰显地他是如此的蠢笨。

囿于情爱方寸之间,被一个女人的花言巧语给懵得晕头转向。

甚至于,他曾想过此番回邺都,便是对抗着那些桎梏,也要将她带至身边;甚至于连给琅玡家中的书信,他都早早备好……

思及此,心头一阵气血剧烈翻涌,周焰攥着绣春刀的手不断收紧,只觉左胸腔处不断地开始绞痛。

寅时一刻,骊山营帐处,忽而惊起一声马鸣,笃笃蹄声响彻营帐四周,一阵猎猎风尘中,被惊醒的守将撩开帐帘便见一背脊修劲挺拔的玄衣青年,手执马缰,扬长而去。

他愣忡好些时刻,才揉了揉惺忪双目,又看向另一边同是被惊醒的将士一眼,确认道:

“方才可是周大人走了?”

将士迟疑着答:“瞧着……像是周大人身形。”

而策马扬鞭,急速赶路的周焰却并未察觉,他身后的月空中正与他背道而驰过一只飞鹰。

作者有话说:

周狗发疯进程99%

鹰:敲,白飞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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