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连数日过去。

夤夜沉沉,一尊悬月遥遥挂着,如水的夜,静可闻风动树沙。

朝云掌心还包着布条,玉簪断裂之时,锥入了她的掌肉之中。

另一只完好的手攥着陶笛,朝云垂下眼帘,静静地趴在窗前遥望外头。

四下沉静漆黑一片,她忽然就想起了周焰,想起他们一道登上的高塔,看过的那一场日落风景,还有他浑烈气息留存在她唇齿间的味道……

想到此处,朝云拨动眼皮,望向了软榻旁案台上的白玉瓷瓶。

里头的玫瑰尚盛放着,但也凋零了几朵,原本的一扎,只剩下一半,周焰却还没回来。

另一头程明璋的消息也并未带来,转而是白日里宫中传来母亲的口信,只叫她老实待在家中,不要乱跑,姨母娘娘的身子也有转好,因而不必过于担忧。

这也算是这些日子里的好消息了,而同样没有消息的还有父亲。

自他去澧县医治瘟疫那日起,便不再听得他的消息传回,但父亲身边有黑甲军,加之他素来忙于公务之时确然不怎能顾及家中,朝云倒也没什么担忧的。

夜越来越深,她攥着那陶笛斜躺在**,渐渐沉下眼皮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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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间,雨打窗叶,一场绵绵秋雨悄然而至。

廊檐翘角,滴露粒粒水珠,空气中也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吱呀”一声,有人将房门推开。帘幔后的朝云也被声音吵醒,掀动惺忪眼眸有些不悦地看去,便见是春莺脸色慌张地行至她跟前,急声开口:

“郡主,快些起来了,宫里来人了。”

闻言,朝云一脸懵地起身,由着春莺快速将自己拢好衣裳,便步履速速地去了院子中迎宫中贵人。

行至正院时,朝云脚步微顿,透过朦胧雨帘看清了前方来人,她心头一滞。来的人不是旁人,竟然是皇帝的贴身总管苏荃。

满腹心思地,朝云步入正院,迈着细碎脚步来到苏荃跟前,便见这老太监笑吟吟地开口:

“郡主安好,咱家是来接郡主入宫的。”

“入宫?”朝云心中顿感疑惑。

苏荃尖着那副嗓子,面上笑容不减,复而又道:“正是入宫,天大的喜事在等着郡主,郡主快些收拾一番随咱家入宫罢。”

天大的喜事?

此话不由得让朝云心头一惊,开始在心中思量起来,这又是弹的哪阵子算盘…

但皇帝宣召,不得不去。

约莫过了两刻钟,朝云重作梳妆了一番,才随着苏荃等人一道乘车入宫。

粼粼车马声驶过都城的街巷,青石板路上水洼积着些许,溅起一凼凼小小水花。

一路通畅无阻地驶入承天门,而后又由着早已恭候的鎏金凤凰鸾轿抬着,一行人浩浩****地去往了前朝的太极殿。

朝云坐在鸾轿上,心中却是不住地忐忑起来。

她见皇帝,何尝有过这般大的排场?

一股子不安在蔓延。

太极殿前,鸾轿缓缓停下。

宫娥撑着伞于朝云身侧候着,她垂眸觑了一眼,随后便起身由着一行宫娥与苏荃等人一道朝着太极殿的玉阶走去。

威严宫殿在她眼前铺开,一步一阶,朝云的心微微下沉。

待到踏上最后一阶时,一滴雨水落在她的绣花芙蓉鞋面上,慢慢洇开。而与此同时殿门大开,数名宦官立于殿前,纷纷躬身垂首,朝云脚步稍顿,一旁的苏荃瞧了,眼观于心,旋即笑道:

“郡主快些走吧。”

朝云掀眸瞥他一眼,而后踏上最后一阶,挺直了背脊迈入太极殿中。

身后是殿门关合的声音,伴随着殿外的细雨坠地。

眼前是金碧辉煌的大殿,金珠帘笼后,浮着袅袅沉香,朝云站在原地,目光淡淡地直视前方。

一张织金锦绣屏风处,映着一道男人的身影,瞧着身形正是皇帝无疑。

她心思踌躇着,朝那屏风处虚揖一礼,嗓音清凌着:“臣女参见陛下。”

屏风后,一道中年男人的轻咳声传来,朝云垂首间眉梢微拧,而后她感觉到跟前袭来一抹黑影,但皇帝并未开口,她只得继续持着揖礼姿态。

那黑影渐渐越靠越近,朝云蓦然闻见一股熏香之气,不是皇帝……

不待她多思,便听一道柔婉女声响起:

“郡主快些起来吧,本宫与陛下也不过是寻你来与唠唠嗑罢了。”

语气倒是和善得紧,朝云旋即起身,缓慢抬眸看向来人,只见是那贵妃正姿态婀娜地朝她走来。

她话音一落,屏风后的皇帝也迈了脚步从中走出,一双冷淡威严的鹰目扫了朝云一眼,而后在一旁的桌案处坐下。

朝云只得谨小慎微地随着贵妃一道坐下。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秦朝云了,但却是在知晓周焰对她的心意与不同之后,第一次这般正经地打量她。

不得不说,此女子生得一副绝佳容颜,而身上那袭绯色长裙,却让贵妃忽然想起周焰那时对自己说得那般尖锐的话语。

“绯红张扬,并不适合娘娘。”

他的嗓音在那个如水夜里,显得分外凉薄。

而今,秦朝云穿得一袭绯色海棠罗裙,红得刺痛贵妃的眼眸,原来这便是周焰眼中的适合之人吗……

思及此,贵妃转头望向皇帝,眼底划过一抹黯色,又扬起娇艳笑容:“陛下,郡主都来了,您快与她说一下喜事吧。”

晋文帝眉间一抬,指骨落在桌案上,轻轻敲动着,目光在朝云身上逡巡一番后,忽而露出一道笑容:

“爱妃莫急,长明也勿要担心,朕等另一人到了,一并说来便是。”

秦朝云颔首称是,垂下纤长眼睫,在她莹白脸颊上落下一层灰影。

约莫一盏茶后,殿外雨势渐大。

忽而传来几道隐约而嘈杂的交谈声,晋文帝端茶的手一顿,唇畔露出一抹笑。

殿门被苏荃打开,便听他尖着那副嗓子谄媚道:

“哎哟我的爷,仔细着莫要过了寒气,你们快些将衣裳拢干了,仔细着点。”

又听一道清越男声回道:“苏总管不必忧心了。”

朝云听清了他的嗓音,心下一沉,蓦然掀眸看去,只见珠帘被人拨开,男子颀长的身影缓缓入内,剑眉朗目,端方俊雅。

他与朝云短暂相视一息后,又拱拳朝皇帝贵妃揖礼参拜。

瞧着燕淮的神色,似乎也是对这一场面圣毫不知情。

皇帝满意地在他二人身上扫过一圈儿,而后撂下茶盏,灼灼地盯着二人,声若洪钟:

“朕知晓,长明郡主与子廷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深。如今子廷参科举欲入仕,你二人年岁也不小了,可对未来有所想法?”

二人顿时愣怔原地,朝云端着茶瓯的手轻微一颤,她从怔忡中反应过来,苏荃说得天大的喜事便是,皇帝这是要为她与小燕赐婚了!

思及此,她旋即放下茶瓯,赶紧起身朝皇帝躬身福礼。

“回陛下,臣女与世子是以感情甚深,但对对方却是并无男女之情的。”

她话音一落,皇帝目光稍厉地看向燕淮,燕淮瞳眸微闪,迎着皇帝的目光,顿时解开了今日这一路暗藏的诡谲之处。

但乍一听见秦朝云的话,他的心中还是止不住地轻痛几息,他本想顺着朝云的话去说,此刻却蓦地如鲠在喉。

燕淮只垂下眼帘,站在原地。

坐在皇帝身侧的贵妃瞧出二人端倪,美目一转,唇畔存了挪揄笑意:

“瞧着咱们郡主这般紧张,燕世子却又不为所动的,你二人不会是闹了别扭吧?”

朝云口中微噎,偷瞥向燕淮,却又听贵妃话锋一转:“郡主也不必这般紧张,本宫与陛下当真只是与你们聊天罢了,况且你们尚且年轻,若是有闹别扭也是正常的,不必这般。”

此话说完,皇帝听了面色和悦起来,也压了下嗓子道:

“贵妃说得是,你们两个快些落座吧。”

待二人落座后,话题递换间,竟一丝罅隙都不给朝云留作方才话语的转圜机会,皇帝与贵妃一来一去问了燕淮几项秋闱问题,而后又与朝云闲聊了几句后,便放任二人离开太极殿。

但幸而是再未提及他二人之事。

然而,在他们转身之际,晋文帝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起身走向一旁的龙案处,贵妃跟在他的身侧为他研磨添香。

另一端,出了太极殿,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下玉阶。

宫娥紧随身后,替两人掌伞。

雨帘朦胧间,水花溅落声在二人的间隔中响起。

朝云走得略快,行在身后的燕淮,眼瞳一黯,唇瓣白了一片后,又加快脚程三两步将人追上。

雨声拍打中,朝云听见身后人在唤自己的名字,但她仍旧不愿停下脚步,只管往前走。

燕淮心口堵结,盯着那道纤瘦身影,他心中一阵涩酸弥漫,她走得那般快仿佛要将自己一人留在这片雨中……

然而,也不仅仅是这片雨……

那片压抑着心痛的地方,忽然被涨潮的洪水冲刷着,燕淮快步追上将她拦在跟前。

两把伞下,二人双目对持着,朝云眼底有微怒情绪,而燕淮眼底却满是黯淡。

秦朝云瞧着他的眉眼,心中又软了几分,而后淡声:“你做什么?”

见她松动了眉眼,燕淮心中一口气疏通流动起来,他吁了一口气解释道:

“绾绾,我方从贡院出来便入了宫中,陛下今日怎会这般提问我是全然不晓的。况且,我早知晓你心中之人是他,你知道的,我绝非这般阴暗手段之人。”

说完这句话,燕淮眼瞳转向一旁。

朝云一时间有些窘色,思及自己方才因着心情过于焦急而在他面前发了情绪,现在想来不过也是被那贵妃一句稀里糊涂的话给搅动了心思,此刻她也软了态度,带着些许歉意道:

“小燕,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更何况,你从前不是说了吗,你迟早得找到你的心仪之人。”

今日之事绝非偶然,燕淮想起秋闱前,曾在父亲门前偶然听见的话,心中也有了些许猜测。

转而盯着朝云的脸,叹声道:

“不说这些了,我得回家一趟,对了,君玡明日才回国公府,雨这般下着,你早些回去。”

“还有,我听闻那个人去了雍州,近来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来找我,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你可不兴重色轻友。”

陡然听燕淮说这么长一串正经话,朝云心里微愣一息,而后朝他点头,终于破开这些日子的脸上阴云转而露出一抹粲然笑容。

“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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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侯府中。

檐下秋雨连绵,细细雨声不断拍打着青石砖,长廊回转中,燕淮快步从廊下穿过,径直往正院书房而去。

此刻正院书房外立着三五名侍卫,甫一瞧见燕淮归来,纷纷朝他行礼。

燕淮拂手示意,迈步至书房门前,将门敲响。

待里头人应答之后,燕淮才推开房门而入。

屋内一片沉静,燕侯端坐书案前,正翻看着竹简,抬目便见儿子少有这般肃容看向自己,他略一沉吟,示意他将门阖上,而后才平声开口:

“刚从宫里出来?”

燕淮剑眉微动,目光落在父亲身上,沉默片刻后,才冷声道:“陛下要为我……与绾绾赐婚。”

听着儿子的语气,燕侯倒也不意外,似早便猜到他如今反应般,目光沉静如水般看着他,而后又笑问:

“怎么,这不是你心中所想吗?”

闻言一霎,燕淮目光波动翻涌起来,他低声吼道:“父亲,你为何要擅自去与陛下说!儿女情长之事,您不是不甚在意的吗?”

一双好看的剑眉拧起,而面前的男人却只是平和地盯着他,燕淮心中发陡,忽地脑中急转过弯,眼瞳一震与燕侯对持着。

“您……”

“淮儿,为父知晓你喜欢绾绾,我看着你们一同长大的,这也是作为父亲唯一能为你们所做的事情。”

“什么意思?”

直觉告知燕淮,燕侯话有玄机。

只待燕侯轻叹一息后,才语重心长道:“有些事,我也不便瞒你了。淮儿,你娶了绾绾,便是救她一命。此番无论五皇子是否在太后殿中昏厥,太后与陛下迟早有一战,云氏一倒势必会牵连秦国公府,陛下心慈百感纠结,秦夫人与绾绾都是云氏血脉,遂,我日前将你与绾绾之事给陛下说明了一番,若绾绾日后是我燕家人,他也愿成人之美,所以——”

“淮儿,你娶了朝云,才是救她。”

燕淮心中一震,目色凝重道:“陛下与云家有何仇怨?”

“血亲人命之仇。”

寥寥几字,掷地有声,生生折断了所有生路。

窗外雨声不断,一阵强风刮动窗牖,穿透那一丝的罅隙,将屋中帘屏吹得嗡嗡作响。

秋雨不绝,落珠如锥般砸在地面上,潮湿与草泥气味不断弥漫,风雨也飘摇着倾覆了整座邺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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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天连着四五日,骊山脚下,一列军队正匀速前行,为首的青年,一袭绯色飞鱼服袍角纷扬,乌纱帽下鬓角如裁,浓重的眉、狭长的眸,都似一把刀带着锋利锐色。

周焰领头驾马行在大军前方,数百箱黑匣在他们中央被团团护卫着,军人的刀剑持在手边,寸步不可接近。

众将士们这几日赶着昼夜不歇,可算将火炮运至骊山。

虽此事尤为重要,但众人还是觉得与周焰共事太过磨人,原本一月的行程,他逼着众人只用了八/九日上下。

不多时,周焰总算与骊山看守的守将接头会合,二人一番交接后,已过暮色黄昏。

守将一路引着周焰等人入了骊山营帐,他与周焰这一路走着气氛过于紧张而冷肃了,遂他便开口恭维道:

“末将之前接到密旨,离着陛下说的日子倒还是有些时日,却不曾想周大人竟这般神速,倒叫末将等有些自愧不如。”

他兀自说笑着,却也在偷瞥周焰神色。

好半晌,却未听见那人声音,守将心中一紧,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故而正思索着如何原话。

绞尽脑汁思量间,却忽然见那人眉眼低垂着侧面瞧去竟不似方才那般凛冽,复而他开口道:

“都城还有些牵挂,周某想早些回去罢了。”

众人好一阵儿沉默,似怎么也未曾想到周焰会如此回答。

有将士跟在身后,旋即机灵起来道:“周大人出了都城还在念着都城事务,当真是吾辈楷模啊。”

一时之间,守将反应过来跟着附和,周焰走在前头,乜了一眼身后人,但终究也未多解释什么。

待到入夜之后,骊山风景倒是极好。

秋叶簌簌随风飘落,周焰倚躺在锦帐中,并未将帘子撂下,眸子微掀,一眼便瞧见帐外钩月星辰。

夜幕昏昏,一盏烛灯摇曳,晃出人影绰绰。

目光松散中,账外一团绿灰色的萤光团团袭来,在漆黑沉静的山间不断飞舞旋转。

长睫拢下,他只静静瞧着景色,眼前却兀自勾出一人眉眼形肖。

不过离开短短九日罢了,他竟然会心急至此……

以至于,他迫不及待地想冲破一切,将她带到自己的身边,长长久久的。

思及此,他身上有些烦躁撺掇,微凉秋夜里,一股躁火焚身,周焰翻身额间密出丝丝细汗。

四下沉寂无比,有风吹拂帐帘,萤虫嗡嗡,一阵低沉喘息掩盖其中。

作者有话说:

啧,周某人想老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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