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得知五皇子病危之后,瑾瑜嬷嬷再度嘱咐了那小黄门一番,又派他再去打听清楚。

一炷香后,那小黄门再度归来,仍旧是一样的答案。

瑾瑜嬷嬷浑身打颤地敲响了寝殿的门,过了好一阵,竟是云太后病中起身携着众人一道匆匆去了明轩殿。

及至亥时一刻,明轩殿外,身着太医院官服的人跪伏满地。

朝云掀眸瞧去,殿外站的站,跪的跪。一时之间人群纷纷,眼前一片缭乱。

“娘娘。”瑾瑜嬷嬷搀着太后的手,扶她一路踏上玉阶。

殿外候着的有皇帝近身的大宦官苏荃,这厢眼尖瞧见太后一行人,心中忽而记起了皇帝的吩咐,赶忙上前,拦在了几人跟前。

苏荃赔笑道:“太后娘娘留步,五殿下如今病重缠身,怕过了病气给娘娘,娘娘请回吧。”

云太后眼眸微凛,语气带着几分威严:“苏公公这是连哀家的路也敢拦了吗?”

众人旋即看向苏荃。

数道目光并落,苏荃话语微噎,但他毕竟也是宫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儿了,此刻也并不畏惧这位皇帝的继母太后。

他目光微闪,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尖着嗓子与太后道:

“娘娘勿要为难咱家,陛下口谕,为太后凤体着想,不便见五皇子。”

双方僵持着,苏荃身后一应宫人们旋即跟在他的左右将前路尽数遮挡完全,呈对抗之势。

朝云掀眸瞧了一眼,心头发紧,陛下这是与太后公然对抗了……

廊檐下灯火晃动,一时之间气氛渐渐在那灯火中凝固起来。

殿内通明火光的门窗处,映着一道身影,里头的人觑了一眼屋外动静,而后面露冷色。

“陛下,云氏来了。”贵妃走上前,于皇帝跟前软声道。

晋文帝坐在五皇子的床榻前,双目垂下,晦暗不明。

片刻后,他撩动眼皮,盯着榻上昏睡的五皇子,冷声道:“苏荃怎么办的事?”

见他微有动怒,贵妃身子轻微一颤,而后宽声道:

“苏公公正在与云氏交涉,陛下您今儿也累了一夜了,要不歇歇吧,臣妾来守着五殿下。”

闻言,皇帝盯着她沉吟一息后,才缓和脸色,慢慢起身,一旁的宫人们见此旋即布上晚膳。

殿外,云太后目光泠泠地看着苏荃等人,这副架势……

她心中微哽,一双眼远远地盯着那殿门,把着瑾瑜嬷嬷的手气得微颤,她左右思索,五皇子怎么就会倒在她的偏殿中……

“孙儿见过皇祖母。”

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清越男声。众人回首看去,只见那夜色朦胧中,缓缓走来一身形高瘦的男子,男子跟前只一小黄门掌灯随他前行。

秋风簌簌中,显得他更是孑然萧条。

云太后在瞧清他面容的瞬间,面色才稍有缓和。

“二殿下身子单薄,怎么穿得这般少?”

场面上的关切,云氏总是少不了的。

二皇子面色浮出一抹温润笑意,目光扫过一圈,瞥见了人后一脸警戒瞧着自己的秦朝云,心中微嗤,低声道:

“谢祖母关怀,孙儿听闻五弟病了,便来得匆忙了些。”

说话间,他面色随即露出急色,落入一旁苏荃眼中。

苏荃瞧见二皇子到来,心中也松了一瞬,附和着他的话:“五殿下正是病得重些,陛下与贵妃娘娘正在里头看顾着,这不是怕过了病气给太后娘娘吗,免得让太后娘娘也跟着着急。”

一通话下来,二皇子闻言点头朝着云太后躬身揖礼道:

“苏公公说得在理。不若孙儿替祖母在外头守着,也算为人兄为人子孙的应尽之职责,皇祖母只管在坤和宫等着孙儿消息,免得这夜里秋风将祖母惊扰了。”

他说得字字恳切,偶有抬眸间,眼底尽是晚辈关切之意。

云太后觑了他半晌,心中也有了算计。皇帝是铁了心不见她,而眼下二皇子这番也算给了她一个台阶。

略一思琢,云太后只得应下了。

众人随着云太后转身之际,朝云走在侧边,正巧与二皇子擦肩,二人视线陡然相撞,朝云眼底满是警惕之色,众人瞧不见的暗角中,二皇子朝着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这一夜因着云太后身子不适的缘故,秦夫人留在了宫中照顾,命人将朝云送出宫外。

夜黑得厉害,天上的月亮都被乌云遮挡完全,一路穿过宫墙院落,朝云循着宫人们提着的灯光前行。

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将她的心裹挟住,朝云抬眸看了眼前头一望无际的黑,心中微黯。

行至承天门时,朝云脚步一顿,身旁的宫娥见她停步,有些疑惑地唤她:“郡主?”

朝云只直直地盯着前方的人影,灯影觥筹中,二皇子眼底泛笑地盯着她的方位。

她一见到这人心中就有些发憷,猛然间,一股绳索在她心中舒展开。

脑海中忽而忆起那日樊山的暗房内,她曾听见过二皇子与一神秘男子的谈话……

她拼力思索着原话,在那男人的逐步靠近下,朝云蜷在袖中的手缓缓攥成一团。

“至于小五,他的药按时送去,别让人逮住把柄。”

她记起来了!

正是这一句,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盘踞生根起来,五皇子的病是他下的手。

“郡主这是要出宫?”二皇子站在她跟前,低眸看她。

“是。”她飞快地答。

二皇子闻言颔首,思索片刻后,看向一旁的宫人温声道:“既如此,吾送郡主吧。”

话音一落,朝云眼底生起惊色,她扬眸看他,心中抗拒着想要开口拒绝。却见二皇子朝她微笑着,又开口道:

“皇祖母瞧着病了,吾作为孙儿,正巧近来寻得良药,出宫可取给郡主,以表吾对祖母孝心。”

他一提及云太后,眼底闪过的精光被朝云窥见,或者说,他就是故意做给朝云看的。

一旁的宫人如今见了二皇子都不敢多言,从前只不过是一个病弱的皇子,转眼间,便要成为储君人选,宫中上下皆知,遂不敢得罪。

只得在他说完之后,与二人福礼退后。

二皇子扫了眼宫人们,而后斜瞥一眼秦朝云,他转身迈着步子朝前走,心中早已判断出,身后之人定然会跟来。

不负所想,朝云只挣扎了一息后,便只得跟在二皇子身后,随他一道走出承天门。

马车停在宫门外,二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车。

车内一片静默,夜里车轮滚动声分外明显,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朝云才听见身旁人开口:

“郡主可知,吾为何特意来寻你?”

她摇头不语。

“呵。”二皇子锁着她的眉眼,低声笑:“周焰去了雍州,没人可以护着你了,秦朝云。”

他说着,抬手擒住朝云的下颌,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突如其来的这一动作,将朝云眼底的惊恐显现无疑,她伸手去扳男人的指尖,却始终敌不过他的力气。

朝云细眉拧起,眼底一片愠色,低喝道:

“程嘉铎,你这个疯子,松开我!”

好久没听见她叫自己的全名了,此番被她一吼,似听见什么好玩的笑话一般,二皇子闷笑起来,目光乍然显出一丝厉色: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才知道我是疯子?”

“我告诉你秦朝云,若是你敢阻拦我的大业,你就等着整个秦国公府和——整个云氏同你一起陪葬吧。”

一字一句,二皇子目光越来越狠厉地盯着朝云,手中力道也不断缩紧,似一条毒蛇一般,将朝云绞得喘不过气。

他在拿秦家与云氏威胁与她,朝云瞪着二皇子,那双眼睛里满是厌恶。

二皇子亦是睨着她,眼瞳却在她的目光中一寸寸变得通红,他擒着朝云的下颌将她头转过一旁,心中不断燃起怒火,喝道:

“别拿你这双眼睛看我!”

一时间,二人的气氛都不友好。外头车轮声渐渐停下,驾车的侍卫坐在前室朝里头小心道:

“殿下,国公府到了。”

这一声才叫朝云心头微舒一瞬,二皇子目光一炬,沉了气息道:

“秦朝云,记住我说的话。”

二皇子身上那股檀香朝着朝云靠拢,他偏头在朝云的耳侧一指距离处,重声道:

“还有——别指望周焰赶回邺都。”

说完,他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涨红的朝云,少女一双眼瞳恶狠狠地盯着他,二皇子不怒反笑,似在欣赏她这副姿态,随后朝云再无犹豫,直往车下冲。

车帘被撩开,二皇子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唇边噙了一抹嘲意,而后放下帘子,朝着驾车的侍卫开口:

“明日去寻翰林院的韩学士与广聚轩一聚。”

“是,殿下。”

“还有,跟着周焰去雍州的那几个暗卫,务必要事无巨细地将此一路探知所有信息传回都城。”

侍卫颔首揖拳道:“属下定会安排仔细。”

敲动指骨间,突然二皇子再度记起都城中的另一人,又掀开帘子与那侍卫附耳几句后,才算安心。

-

翌日清晨,朝露在树梢枝头摇摇欲坠。

“郡主,今儿怎么这般早便起了?”

春莺将屋内的檀香钳灭,侧眸看向坐在床榻上发呆的朝云。

窗牖微隙,一股晨风涌入屋内,朝云捻着被褥拢紧了几分,眼帘垂下。见她气氛不对,春莺上前几步,一眼瞥见她枕边的一只陶笛,通体釉亮精致,是她从未见过的。

春莺寻思着昨儿郡主行程,忽然明白过来,侃笑道:

“郡主这一大早的,便在思着那陶笛主人了?”

沉浸在二皇子威胁里的朝云,恍惚抬眸,怔了一瞬才叹息答:“说什么呢,姨母娘娘病了,我有些担心。”

宫中之事紧锁着,春莺等人自然是不晓得太后病了一事。

此刻听见,心中骤然与朝云一般着急,旋即觉得自己方才的打趣十分嘴欠。

“娘娘吉人天相,定然会无事的。”春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软声宽慰道。

听了她的话,朝云也只是略一颔首,一息后,她才抬眸望向春莺:

“母亲回来了吗?”

秦夫人昨夜留宿宫中,如今辰时将至,按理来说,应当是回来了才是。

却见春莺赶忙往外传了门房的问了一番,这边才回话道:“夫人身边的孙嬷嬷传话说,太后娘娘让夫人在宫中留下了。”

门房来的丫鬟又扬声补道:“还说暂且归期不定。”

朝云心中又念着五皇子的病,此事不仅是让皇帝与姨母娘娘二人隔阂更甚,太后谋害皇孙一事,更会陷云氏于囹圄之中。

然而,更为得利的二皇子……

朝云被春莺扶着坐在妆镜前,蓦然记起秋闱一事。秋闱后,皇帝立储,二皇子分明就是坐稳了储君位置,怎么就是不能放了五皇子呢?

脑中一团乱,麻绳拧起好几个死结。

想不通那疯子想做什么,朝云心头一股子躁气上头,若是这疯子做了皇帝,日后免不了要将秦云两族都抹杀了去!

朝云攥着玉簪的手,掷在桌上,发出一声敲击,玉簪却在她手中碎断,掌心一刹那冒出泂泂血珠。

“郡主可想好了今日簪哪个了?”身后春莺正替她挽好发,垂眸便见她手中血色,一时发出惊呼:“郡主!你这手快将这碎断扔下!”

耳边传来她的乍叫声,朝云这才回神,感到掌心刺痛感觉,随即将断掉的玉簪撂在桌上,掌心血珠流淌染了一半白净锦帕。

眼前走过丫鬟们的身影,正在清理她的妆台。

朝云心中百感交集着,她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富贵郡主,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二皇子那个疯子住手呢……

她手中砝码全无,唯独抓的不过是那日偷听消息罢了,可是这样又能如何?

无凭无据的,还反被二皇子逮住威胁一通……

而那日与她一齐的也只有周焰罢了……

她攥紧了手中锦帕,浓睫盖住眼帘,沉默好一阵后,她望向床榻上的陶笛,心中有了一丝念头,招来春莺,附耳:

“春莺,你且去一趟这个地方,告知于他午后申时正,我会在广聚轩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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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高阳爽朗,镀下一层层金辉笼罩窗外,缝口微敞,外头是车水马龙的喧闹声。

雅阁内一壶雪山玉竹温得正浓,茶香四溢,浮浮沉沉在空气中。

描金彩绘屏风外,影影绰绰走来一道颀长的身影。

屏风内的女子头挽流仙髻,一袭茜色蝶纹月华裙逶逶席地,她闻见外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便掀动眼皮朝屏风口瞧去。

一只鹤纹长靴落入视线,朝云旋即朝来人起身福礼。

来人见她如此庄重,难得一怔,语气也敛了些风流:

“郡主行这般大的礼节作甚?”

朝云抿唇,想起周焰同她说的话,待程明璋坐下后,才淡声开口:“王爷可知宫中之事?”

程明璋接过她递来的茶瓯,目光微顿,“何事?”

自昨日周焰走后,他忙着料理手中之事,倒是还未进宫,甫一瞧见她这般着急模样,心下生疑。

“五皇子病了,在姨母娘娘的坤和宫,陛下与姨母娘娘正……置气。”朝云仔细着用词。

程明璋神色变化,俊眉折起,“小五病得可重?”

问起病重,朝云心头一宕,语气也低了几分:“听闻是……很是严重。”

须臾静默,程明璋眼皮掀动间瞥见了朝云眼底的黯然,而后记起自己答应过周焰替他护着这人……

“郡主别担心,我既答应了无绪,便会帮你。”

语气微顿,他又玩笑道:“也难得你愿意信任我。”

朝云听着他的语气,忽而觉得是否令他难办了,眼眸一垂,瓮声:“若是令王爷难办了,朝云会与家中人商议解决的。”

闻言,程明璋眉头一挑,低笑出声,忙捻着扇子摆手:“确是难办,不过若是我程明璋办,这天下便没有难办的事了。”

听他这般说,朝云的心头一阵舒散下来,又思琢再三想到周焰与程明璋应当是互相信任的,又将樊山一事简要地说给了程明璋。

谁知程明璋听完,温声一笑,饮了一口茶才缓缓道:“此事郡主不必忧心,无绪早与我说过,二皇子这人工于心计,此番在你跟前作威胁,实为有些冒险了。不过咱们还得从长计议,他这储君之位,还是动不得。”

朝云自然知晓,心头一阵烦躁,但见程明璋面色如常,似尽在掌握一般,也便迫使自己放下忧心,暂且相信他一番。

这厢与程明璋在广聚轩碰头后,二人约定先后离去,免得遭人眼线瞧见。

待程明璋离去多时后,朝云这才缓缓起身准备从雅阁而出。

方一起身,她眼瞳一滞,便远远瞧见了正从楼阁处而上的冤家二皇子……

一时间,朝云深吸一口气,又折回。身旁的冬泱见此,正提着打包糕点,略疑地开口:“郡主怎不走了?”

“等等,外头有些晦气。”朝云心中不耐。

他怎也酷爱来逛着广聚轩?

正思索着,便瞧见他身后跟着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她父亲的学生韩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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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明璋自广聚轩出来后,一路径直回了干王府。

穿过花厅游廊,程明璋入了书房内。

待到日昳时分,窗外秋阳落山,候在门口的侍卫才敲响书房的门。

年轻的王爷坐在桌案前,扫了眼进来的人,便瞧见自家侍卫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兵。

那小兵身着甲胄,程明璋一眼瞧出,乃是黑甲军的服饰。

“怎么回事?”他凝眉问。

“回禀王爷,是澧县出了事。”侍卫躬身答道。

旋即那黑甲军也上前一步,揖拳躬身:“末将见过干王,国公爷与林相前往澧县救治瘟疫百姓,昨夜山崩,国公爷与林相被困山中,特来寻王爷支援。”

“寻本王支援?”程明璋倒吸一口气,顿觉头疼。

黑甲军眼眸微闪,踌躇半晌又道:“王爷封地乃是彭州,澧县虽离都城最近,却也属于彭州管辖,遂属下才来寻王爷支援……”

此话一出,程明璋眼眸微动,他面色不耐地撂了手中狼毫,而后朝那黑甲军招手:“行了,本王知道了。”

待黑甲军离开书房等候后,程明璋才压下一口气,乜了眼手中竹简,寻思半晌,还是又提起笔写上一卷纸条,又将抽屉里的陶笛掏出又抽回,最终还是唤来亲信侍卫,将纸条递给侍卫。

“将此物交到北镇抚司周齐周大人手中,务必要交到他手中。”

“本王这便要出发去一趟澧县,你随后跟来。”

侍卫:“是!”

作者有话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唐,许浑。

周焰:让他护着我老婆,又不靠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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