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慈悲相问:“宁虞, 你难道就甘心吗?”

甘心永生永世地困在他人所掌握的世界中,甘心被无形的手推着走向苦难和分离,甘心将自己全部的情感交付给一个最终会离开的人吗?

“日夜难寐, 百般思索,”宁虞坦言答道, “皆是不甘心。”

它迎着渡尘的剑锋朝前一步, 任由剑尖戳在它眉心,沁出血珠又迅速凝住,像是一点朱砂, 金瞳牢牢攥着长剑的主人,一眨也不眨。

声如耳语,字字句句都令人血液沸腾:“天地不仁,那就改天换地, 你难道不想和灵芝厮守吗?”

观音成神, 苍洲复生,它杀天道,重构世界秩序, 灵芝再也不用走向灭亡,宁虞甚至可以和他一起长生得道, 登临仙途。

宁虞静静望它半晌, 手中的剑岿然不动,问道:“那他们就甘心吗?”

霍惊澜会甘心吗?

被仙门送上舞雩台的三千弟子会甘心吗?

一丈山裁纸作花的佛修, 被埋藏在青山下、黑海中的青铜尸, 变成血水了无痕迹的仙门弟子还有苍洲百姓……

他们都能甘心吗?

杀了那样多的人, 让苍洲如堕地狱之中, 看遍地都是尸山血海, 这样换来的解脱, 真的是解脱吗?

“欲成大事,总要有所牺牲,你师父将你教养得太善良,也太软弱。”

“要踩着他人的尸骨才能登天,软弱无能之辈是你才对。”宁虞轻笑一声:“为了众生解脱,说得冠冕堂皇,可让众生痛不欲生的也是你。”

慈悲相平静道:“就算少了这三千凡仙,我亦能成神。这一回,你也带灵芝来了吗?”

宁虞眼神凌冽,斜肩错身,避开身后落下的铜槌,雪白衣角转眼就被风刮远,渡尘欲追观音而去,却被仙官团团围住。

舞雩台上白玉石柱根基不稳,骤然倾倒,砸成碎片,仙门弟子转头四顾,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俱是惊慌不定,心中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

京州百姓脚下地面轰隆隆震动起来,有房屋倾颓,倒在地上,激起尘灰一片,甚至压住了不少人,惨叫被闷杀在砖瓦之中。

上章阁率先反应过来,原本镇守在红楼之上的弟子脚踏飞檐,在剧烈的震**之中稳稳跃过一条条街巷,朝城中倾塌的地方迅疾飞去。

衣袍之上,猛禽翼然,不止枭和鹰,就连白鹤、飞燕都一并出了阁。

头顶有群鸟铺天盖地飞来,在京州之上形成青苍色的倒悬之海。

舞雩台上众弟子仰头凝神去看,却发现海面在呼吸之间就朝着他们逼近,上头的东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映在每一个人的眼瞳之中。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修青铜身,不老不灭,一度长生,天上的全部都是观音的铜使,居然有这么多……”

“你看天上铜人的面孔,那个……好像是凌霄门的楚师兄啊,他居然也在其中!”

不止是仙门弟子,其中甚至有形状奇诡的妖魔,虽然尸身被藏在青铜之中,但是这些青铜像活动自如,落到城中发出一连串的闷响,踩得地裂石碎。

舞雩台上落下的都是仙门弟子所铸成的铜人,许多都是早就亡故的师兄师姐,中间甚至有长老一辈,遍及各个宗门。

玉屏宗的几位法修看着其中一具身形高挑的女铜人,他们心中太过于惊诧和恐惧,甚至不知该做何表情。

“段师姐?”

“段桥不是离开山门了吗,怎么会变成观音的铜使?”

“如果是这样,师姐她应该……已经亡故了。”

铜人朝前迈了一步,吓得法修噤了声,惊疑不定地望着她。

一人大着胆子上前,在铜人面前晃了晃手:“师姐,你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咔哒——

骨头断裂的声音跟惨叫声比起来轻不可闻,那名弟子小臂以奇怪扭曲的角度被铜人抓在手里,还在不停扭转。

金色箭矢流星一样撞在段桥肩膀上,发出铿锵巨响,地上的汉白玉转瞬之间被破开百余丈,铜人被金烟枪打飞,接连撞穿十多根石柱。

那名玉屏宗弟子扶着断臂倒在地上,法修们这才反应过来,将他扶住,蜉蝣谷的医修连忙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宫棠抬手,金烟枪却没有回到掌中,她蹙眉看向远处。

尘嚣散去,铜人依然完好,碎石从它肩头滚落,它脚步沉沉,转向宫棠,手里牢牢抓着嗡鸣挣动的法器。

莫说玉屏宗弟子吓白了脸,就连其他宗门的弟子也是心中大骇。

一个铜人已是刀枪不入,甚至可擒住宫棠的法器,若是这天上地下所有的铜人加到一起呢……

随着段桥起身,舞雩台上的铜人纷纷动了,朝着仙门弟子袭去,场面乱成一团。

红楼之上,李藏一脚踏上围栏,身形一晃便消失在空中,紧随其后的便是净无相、宣毓还有长吉门的其他长老。

京州城中落下的全是妖魔所化铜像,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被虎狼环伺,无路可逃,他们跪倒在地,泪眼婆娑去求天上的观音,却徒劳无用。

肝肠涂地,残肢横飞。

高楼已空,所有宗主全部飞到城中,他们拉开一道又一道结界,全被铜像轻而易举地打破,他们只能祭出法器或是布阵来拦。

“是灵血。”

观音饮过所有修者的灵血,相当于所有人都予它一封通行无阻的令牌,结界根本无法阻拦。

徐凭花扶在栏杆上的手用力到发白,京州的人太多,青铜也太多,修士根本护不住所有人,莫说舞雩台上尚且难以抽身的仙门弟子,就算把他们全部加上,也来不及救人。

从铜人出现不过也就一盏茶的工夫,半空中已经浮起千余个光团,或明或暗,有修士的,也有凡人的,前后交错地朝着中间的神佛涌去,没入它的身体。

没有三千凡仙自愿献身,便摄来京州的亡魂精魄填那最后一点空缺。

徐凭花走得急,掩不住跛脚的事实,步伐一轻一重,她走到张庐香面前,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后者没有躲闪,将这一耳光接了个实。

怒火攻心,字字沉痛,说到最后声嘶力竭。

“你的私情!你的不甘!你的终身之憾!比得上这些活生生的人命吗?!”

徐凭花见对方眼中毫无悔过之色,胸膛之中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余下的便只有一片空寂寒凉,她拄着拐杖朝高楼之下走去。

“若是悯生还在,看到你如今的样子,该多失望……”

京州满城乱象尽入一人眼中。

立于州城中的这一处高楼已经荒废许久,若是寻常日子,这酒楼里该是张灯结彩、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一人立在屋顶之上,目光掠过对面街巷中不瞑目的尸体。

百年前也是这样,走哪儿都是死人。

徐尾生听到身后的动静,转头看见来者,面上并无意外之色。

宁虞在,灵芝在。

“除了宁虞拿走的那本关于苍洲神话的书,鼓楼的藏书阁里还有一本《苍洲纪关键人物设定与剧情背景》,你就是仙门苦苦寻觅的那一棵救世灵芝。”徐尾生负手而立:“宁虞要杀观音,他带你来,是预备让你来救苍洲吗?”

京半月不答,只是走到徐尾生面前,端详对方的面孔:“鼓楼人傀,蜉蝣谷徐尾生,唐扩双腿是为你而断,他欲杀天道,也是为了你。”

“为我,也为所有人。”

徐尾生相当平淡地抛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如今苍洲毒疫确实是我所为,可百年前……并非是我投下苦露。”

京半月微微蹙眉,苍洲当年遍地的疫毒就是苦露,除了徐尾生没有人做得出这东西,更何况当年连提灯鬼车都出海来捉他,怎么可能不是他干的?

徐尾生抬手指向京半月的身后:“天道,又或者藏在天道身后的外世人,他们能做到的远比你想得多,比如……”

“将你也变作像我一样的人傀。”

徐尾生收回手,看向舞雩台上空身姿翩跹的白衣剑修:“他们喜欢缔造感天动地的神话传说,将人塑造成自我牺牲的英雄,这是他们造神的方式,就如百年前的金身佛既然还有剑仙李一行,所以我猜,这一回,他们会选宁虞。”

“京半月,你不想救他吗?”

铜人组成的青海之中出现偌大漩涡,环绕的中心便是宁虞。

双飞剑不仅要拦下妖魔的爪牙,还要抗住仙官的铜槌和仙门弟子的法器,速度已经快到极致,残影不休,恍然间犹如千剑同时而动。

宁虞精神紧绷,眼观八方,耳捉风动,没有一刻可以喘息,稍不留神就会丧命。

长戟擦着脖颈划过,铜人的面孔和道宗的降魔尊者隐隐重叠,就是这样两把长戟,洞穿了京半月的妖身,留下无数堵都堵不住的伤口。

霍惊澜虽然在下面应付着铜像,但是他也时时刻刻关注着空中的动静。

看见长戟变形,刀刃出人意料地开花翻卷,削断宁虞一截发后径直刺向脖颈时,霍惊澜甚至顾不得身后袭来的青铜剑。

“小鱼儿!”

“宁虞!”

“宁师兄!”

九万仞掀起滔天气浪,降妖杖上金文以破风之势骤然弹出,抱春剑长啸入空。

红影疾掠如火,甚至快过刀风与飞剑,一把将宁虞扯入怀里,眨眼便消失在原地,让长戟扎了个空。

宁虞闻到熟悉的莲香,愣了一下,从那人怀里抬起头,果然看见了红莲鬼的侧脸。

他扬眉,眼中有得意之色:“这一回,我可比灵芝快。”

宁虞越过他的肩头,看见满天妖魔涌入京州。

红莲鬼见他怔愣,解释道:“东海都是毒水酸雨,根本无法横渡,我们是去魔域借道,从南边过来,因而迟了一些。”

魔域的螣蛇和青澜宫的两只青龙并排而飞,它们背上的妖族和魔修跟下饺子似的纷纷落进沸腾的人潮之中,在百姓惊恐的目光中拉开一道又一道颜色邪诡的结界,将他们和力战而竭的宗主们护在里面。

青眼白虎望着红莲的背影,懊恼地甩了甩脑袋,它原本是想英雄救美的,脚下都快跑出火花了,没想到还是让人抢先了,而且这人怎么抱着不撒手了。

小白背上的曼姬也相当不满地皱了皱鼻子:“跑得够快的,这谁啊?”

“撷芳宫的新花,红莲,稀罕着呢,苍洲就这么一朵。”眠红将一柄只剩半截剑刃的重剑丢了出去:“李门主,出场费记得结一下。”

“小海棠啊,都是一家人,谈钱多伤感情!”

李藏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接过无名剑,随手挽了个剑花,剑风排山倒海地掀了出去,以摧枯拉朽之势击飞了五里之内的所有青铜像。

李藏本人都愣了一下,他看着手里华光烁烁、异常耀眼的无名剑,恍然大悟,只剩半截的无名今天算是铁剑开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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