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舞雩台上空, 万顷天光俱落在神佛身上,它身侧两边出现七八仙官,奏的不是丝竹管乐, 而是铜锣之声,各个身材魁梧, 小山一样压在众人头顶, 怒目圆睁,如同镇恶罗汉。

红漆鼓,青铜人, 声声摧得人心如潮。

徐凭花的目光掠过容小淳,眼中掩下淡淡的哀色。

她没有成亲,也没有诞下子嗣,只有两名亲弟, 一个因罪孽深重被关入西海地裂, 另一个出走蜉蝣谷百年,救过人命千千万,不敢求回报, 也不敢回家,只是为了偿还前者欠下的债。

徐佩兰离开时, 徐凭花也只有双十年华, 医书尚没完全背熟,就要被一把胡子的长老们喊一声谷主, 她曾在蜉蝣谷的紫藤树前发过誓, 一定会做一个好谷主。

结果呢, 于亲弟, 管教无方, 于山谷, 守护不力,于小淳,师恩难继。

到头来,竟是她高看了自己。

徐凭花手中的拐杖一动,挂在上面的葫芦便撞在了木杆上,将顶层所有宗主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她旋身转向张庐香,目光中并无怨怼,容色沉静而威仪:“这三千人,是仙门的将来,也是苍洲的将来,经此之后,苍洲至少有百年衰弱,一切都要从头再起。”

观音承诺会解苍洲苦难,让天地之间灵气蓬勃,万灵生生不息。

仙门原本打算效仿先辈,如百年前那样,由各门各派的尊长舍身,为小辈换一个清净山河,只是当初苍洲一难,许多门派尊长离去致使道法永远失传,修者仙途黯淡。

仙门大会时,是鸱金宗的霍惊澜连同各派首徒,共三十三人,跪在殿外,自请去做那三千凡仙,众宗主沉默之时,第一个点头的是他父亲霍冈。

徐凭花眸光清明,像是看透什么:“张宗主,所有的一切与苍洲相比,都不值一提。”

张庐香一言未发,也转头看了一眼舞雩台上背脊挺拔的李道先,张清将张庐香捡回道宗,而他将李风劲捡回道宗,挣不脱的循环和命运,终要结束于此。

“谷主放心,如今的一切,皆是为后世开路。”

所有人都会得到解脱,都能真正地活着。

广场之上,三十三人谁也没动,只是看着眼前翩跹的莲花,花瓣流光皎洁,像是仙家圣器,虽说将要自绝的是他们,但是这几人间的气氛反而比高楼之上松快许多。

霍惊澜嗤笑一声:“整得还挺有排场。”

“莫要点破,让观音多没面子,毕竟它弄这场面也不容易。”宫棠抱着双臂,搭在胳膊上的指头敲了敲,这响动让她左侧那人微微移眼看来,她顺势问道:“对吧,李师兄?”

李道先不置可否:“降妖塔开时,倒也没有这排场。”

容小淳也忍不住插嘴进来,和他们一起说小话:“外头传得神乎其神,说观音显现神通,平万妖之乱,不论怎么想,那排场都不可能小吧?”

李道先顿了顿,答道:“如果它被花妖按在墙上打也算是排场的话,那确实不小。”

沈抱枝想起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还有山门外的「魔头故居」四个字,他偏头冷笑一声:“就凭你们道宗颠倒黑白的工夫,没将它当场打死还真是京半月失手了。”

鼓声催促,众人止了话头,纷纷上前一步,抬脚踩上垂地的花瓣,如登仙梯。

霍惊澜面露遗憾:“宫师姐,你还欠我酒钱,下辈子记得还,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要不是周围都是人,宫棠已经一脚踹到他的膝窝上,让他先行一步去拜那见鬼的观音去了。

容小淳扭头四顾一圈,众人都只是踩上莲瓣就不动了,她问了一句:“跪吗?”

李道先不答,他仰头看向天际,除却神像和仙官,便只有流云,一个人影也没有。

早知道还是让纪风绵带话了,看这样子,他是等不到宁虞来了。

左侧有光芒骤放,是一人率先跪到金莲中,既然开了头,其他弟子陆陆续续便也跟着跪下。

片刻后,场上只剩下这五人僵立着,像是听不见催促的鼓声,也察觉不到压在他们肩头的满场目光。

宫棠看向高楼之上,捉到鹿梦那双浅灰的眸子,她扯了个笑,回了容小淳之前那句话:“事已至此,还能如何?一起吧。”

霍惊澜叹一句「大丈夫能屈能伸」,而后低下头,打量了两眼脚尖前的莲心,说是莲心,其实是一垫蒲团,方便他们行跪拜之礼。

金莲的花叶跟着张开,像是迎接这些修者。

霍惊澜一掀衣摆,双膝重重落了下去。

下一瞬,舞雩台后侧观礼的众弟子窃窃私语起来,眼中是惊愕和不解,就连高楼上的各位宗主也变了神色,目光凝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这气息像是魔域九川,不,不对……不只是九川的魔气!”

“是魔域的来了吗,这般修为,难不成是螣蛇或者食月天狗?”

一团无形的气流托住霍惊澜的膝盖,阻了他下落的趋势。

不仅仅是他,欲跪的五人都是这般诡异的姿势,双膝弯曲在半空,要落不落。

金莲的脉络之中爬上黑色,迅速侵染了整朵莲花,眨眼之间,花叶枯萎蜷缩,凋零在地上,风一吹便被卷成了一捧灰,纷纷扬扬飞上了天。

所有人都被气流托着站直了身,就连先前跪下的人也被强硬地拉拽了起来,重新站定在舞雩台上。

“谁都不许跪。”

听见这一声,霍惊澜等人都是猛然抬头,胸膛中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这一瞬间连血液流淌的速度都快了起来。

天上仙官也跟着停下手中奏乐的动作,转头四顾,铜铃大的双眼在人群中搜寻着,想找出打断仪式的那人。

白虹贯日,像是天穹开裂,被撕扯出一道逼仄的缝隙,倾泻出红白二色交织的长河,像是有仙人高立曜日之上,抛下煌煌两袭织锦,让其垂落人间。

高楼之下的百姓看得痴傻,不自觉伸出手,想捞一把天河。

直到凤鸣贯耳,他们才恍然发觉那根本不是神仙的柔软锦缎,而是长风之中裹着烈烈焰火的白鸿。

凤鸟长颈之中是两柄飞剑,这把戏仙门弟子九年前曾在琅台山的三春大比时见过,如今再见,已经远远胜过当年。

观音脚下莲花骤然脱出,飞至它面前,花瓣旋转如刀。

莲心处的鬼差如水沸腾,在瞬息之间膨胀如蔽日阴云,张开血口咬向白鸿。

不仅舞雩台上的仙家弟子瞳孔骤缩,连台下的百姓也莫名跟着紧张起来。

白鸿被鬼差吞没时甚至未发出一声惨叫,恍若刚才的惊艳场景都成了昙花一现。

容小淳不可置信道:“它吞了双飞剑?”

李道先眯起眼看着空中鬼差仰首吞咽的姿势,断言道:“不可能。”

道宗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他自然知道一丈山有一本杀邪佛的《伐阎经》,是以恶制恶、有违正道的禁书,双飞剑上火焰分明是大煞之象。

“如果没有看错,宁虞剑上的该是杀生业火,这火,谁也碰不得。”

像是映证他的话,鬼差口中有火星闪动了一下,熊熊大火顷刻席卷它全身,顺着它一路烧向观音莲。

鬼差被观音决然剥出莲花,成了京州头顶的一片火烧云,它惨叫着被撕裂成千万片余烬,落到百姓的头上和肩上。

剑尖像是噙着一枚星,隔着莲花指向慈悲相的眉心,挤攘在莲心中的其他鬼差不自觉地避其锋芒,它们在莲花中游动,警惕地望着剑身上的金红焰纹,生怕下一刻就有烈焰腾起。

身着白衣的人悬浮于空中,两袖如翼,随风而动,他身后便是恶鬼燃尽后的飞烟。

霍惊澜一直绷着的两肩松落下来,他忍不住笑出声:“整得还挺有排场。”

宫棠手臂一扬,朝他丢过去一样东西:“看样子是不必等下辈子了。”

霍惊澜接过钱袋,往衣襟里胡乱一塞:“怎么这么轻,这才几两银子?你可别驴我。”

高空之上,一人一佛对峙。

双面观音重新将莲花踩到脚下,无惧无畏地将面容暴露在利刃之下。

两侧击鼓的仙官渐渐朝着中央围拢,将八方退路全部堵死,红漆鼓消失,青铜人手中的鼓槌高高扬起,成了利器,随便一下就能砸得人肠穿肚烂。

仙官高大,神佛更高大,衬得人影渺小,如蜉蝣撼树。

宁虞与慈悲相那双金瞳相对,透过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将话说给了另一人听:“剧情所设定的邪神原本只有一位,而非子母双生。我曾见过你于忘川之下的那具肉躯,被无名剑斩断手之后,是借来他人尸躯重接断臂。”

“怒目观音却不一样,它的八双手臂能真正重生,只是因为要供养你,邪神修炼不足,至今仍保留着稚儿的心智,因而降妖塔中,它复生的速度远远不及灵芝。”

“千面狐妖说,观音有一颗凡心,但是邪神脱离六道之外,何来的凡心?”

宁虞手腕一沉,剑尖指向对方左心口:“是你将己心剖出,献给邪神,与它合身为一,才弄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慈悲相唇角勾起出一个微不可察笑,即便被对方叫出了名字也毫不慌张,像是早就有所预料。

“我所言,可对?唐楼主。”

慈悲相舒出一口气,声音渺远而空灵,如仙钟奏鸣:“张宗主夸你可不止一回了,小鱼儿,如今就连我也羡慕李门主了。”

两人之间落下一道结界,外面的人听不见二者的对话,只能看到宁虞被山丘似的几尊铜像包围,他立于其中,长剑大逆不道地指向救世观音。

百姓见了这场面焦灼不已,骂声四起,唾沫星子横飞。

“魔修宁虞,扰乱大典,岂可容于世?”

“那可是救苦救难的观音,此子其心可诛啊!”

“苍洲当真是要断绝于此了吗……”

长短两剑,是那位闹得苍洲风雨飘摇的魔修,在三春大比中杀仙门弟子,在梧州开降妖塔引众妖出逃,如今竟然敢打断请神宴,剑指救世神佛。

魔修妄图灭世,人人得而诛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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