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红莲鬼带着宁虞落在舞雩台北面一座观礼阁的顶上。
在阁中躲难的宫人没发现这两人, 他们只瞧见铜像将这处包围,登时骇得腿软面白,惊叫连连, 推搡着往高层跑。
一只满是血污的大手突然伸出,扒住二人身侧的檐牙。
红莲鬼抬脚就是一记狠踹。
舞雩台上鱼龙混杂, 他以为是有人偷袭暗算, 这一脚没留情面,差点将观礼阁的筋骨都给踹散了,高阁五层檐角一路塌到了底, 拥挤在楼梯上的人左摇右晃,一个撞一个滚球似的翻了下来。
一人从高阁侧面翻身而上,眉毛一竖,神情颇凶:“妖城来的都这样不厚道?”
要不是霍惊澜反应快臂力佳, 朝边上疾攀几下, 这会儿已经被踹到地上爬不起来了。
红莲鬼认得刀修:“你倒是来得快。”
观礼阁外的金钟结界,是一丈山的法术,红莲带着宁虞前脚刚踩上檐瓦, 后脚便挥手布下结界。
霍惊澜踩着铜像脑袋一路连飞带跳才赶上两人,在结界落地的前一瞬, 跪地仰身滑了进来。
他大跨几步靠近, 肩头刮过的腥风直扑到宁虞面上。
这人舍生送死时都没抬一下眉毛,见到宁虞在空中险些被暗伤, 却吓得差点将手里的刀甩飞出去, 还被偷袭的青铜剑刺到背, 这会儿一摸一手的血。
霍惊澜见对方并无受伤的迹象, 高悬的心才落回实处, 皱眉问道:“剑火镇邪, 对上邪神铜使该占上风,怎么见你施展不开的样子?”
宁虞解释道:“铜像封存着亡者尸身和魂魄,沾上业火恐会魂飞魄散。”
业火无边,一剑下去,烧的不是观音,而是别人的三魂七魄。
他仰头看向天穹之中那华光流彩的神佛,怒法观音颅后还长着另外半个脑袋,是和它面貌截然不同的慈悲相,二者之间冲撞又和谐,竟生出奇诡之美。
在降妖塔时,慈悲相尚且只有一双金瞳眼出现在怒法观音背后,如今不仅可变出完整面相,甚至连怒目相的后背也变成了它的胸膛,脚下踩得鬼头莲转半圈便成了金色华莲。
无名剑就算封住忘川底下的那具肉躯也无济于事,慈悲相已经重新长到了怒法观音的身上。
苍洲一难,民间信仰尽数臣归于它,登天成神不过是一步之遥。
魂魄的柔光融进观音的肌肤中,就像是滴水入海,漾出极小的水波。
红莲鬼也顺着宁虞的目光看向那处:“等它吃够了魂魄,就能修成一身两佛。”
说话间,舞雩台上的青铜像已经尽数涌向观礼阁,它们互相踩踏攀爬,如蚁虫一样淹没了观礼阁,趴伏在结界之上,用一双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紧盯着里头的宁虞。
台上仙门弟子得了喘息之机,互相搀扶着退居到安全处,灵力枯竭的和重伤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医修们奔走其间,手上动作一刻未停,额头冷汗不住落下。
几枚青铜箭簇被挑出后啷当落地,容小淳手下动作飞快,为剑修止血上药包扎,她刚要起身,大腿被射出几个血窟窿的沈抱枝动作却比她还快,已经站了起来。
刚迈出一步,沈抱枝膝盖便是一软。
迎面而来的那人疾走两步,稳稳架住了他的胳膊。
青青刚从混乱中救下几名宫人,此刻长剑还未收起,索性拿剑柄敲了敲沈抱枝的肩膀:“都走不动道了,去了也是给宁师兄添乱。”
沈抱枝抬眼看向观礼阁上空,面色愈发凝重。
铜像汇聚成了天穹之下的青黑浪涛,观礼阁与之相比,如即将被巨浪掀翻的一叶小舟。
下一刻,铜槌击钟。
音潮入耳,百鬼哭嚎。
舞雩台上原本就重伤的仙门弟子耳孔和口鼻一并冒出血来,感觉自己快被那声响捣碎,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结界颤动不已。
红莲鬼欲要结印修补,却被人压下胳膊。
“开结界吧。”
宁虞手腕一翻,腕下的筋脉中有流火汹涌而出,火焰旋转凝成长剑,剑身上赤红焰纹如水流淌。
长剑嗡鸣不已,蓄势待发。
宁虞朝前刚迈出一步,肩膀忽地一沉。
霍惊澜按住人,错步上前:“我为你开路。”
他颠了颠手里的九万仞,头也不回地叮嘱一句:“这回别踩手啊。”
结界收起的瞬间,九万仞划出长弧,白鸿以点水之姿轻巧踏在刀背上,像是一根银针扎进青黑浪涛之中,看似脆弱易折,却将浪涛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刀风开路,凡是欲意靠近的铜像皆被掀飞出去,这刀风非但不减,反而真的如万仞巨浪迭起,越发张扬而凶猛。
红色高楼之中,张庐香凭栏而望,看那道身影扶摇直上。
黄道剑被拇指推出鞘。
他踩上栏杆,跃身而出,凌空疾踏几步后骤然停下,望着拦路的那人,眸光微动。
在荆城肩胛被刺穿,降妖塔前肋骨又断过好几根,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但凡是换了其他仙门弟子,早就倒下了,偏偏这人像是铁打的,握着降妖杖的手丝毫不抖。
李道先面容平静地发问:“师父,你如今沦落到做邪神走狗的地步了吗?”
这话听着耳熟。
降妖塔前,张庐香也曾这么对他说过。
道先啊,你如今沦落到为魔修求情的地步了吗?
张庐香禁不住轻笑出两声,这姑且也算是原话奉还。
“你护魔修,我助邪神,你我确实不枉师徒一场。”
京州城中到处都是妖魔拉出的结界,蜷缩其中的百姓瑟瑟发抖,精神恍惚,处于晕厥的边缘。
眠红一脚将脸上长满眼睛的蜘蛛妖踹了出去:“这几个都是胆子小的,你换个地方待待,免得把他们吓晕了。”
雪白的狐狸驮着背上的人族孩童出现在墙头,轻巧地落在眠红的脚边,前身伏下,那是城中与亲人失散的孩子。
眠红将小孩提溜起来,交给一边的桃花妖照顾。
白狐正用爪子蹭着面颊上的灰,忽然耳朵一动,朝着舞雩台的方向看去。
靠在墙根边打坐恢复的仙门弟子也听见那一声声巨响,勉强撑起身看向头顶。
青铜无痛无感,聚成的黑浪更是无穷无尽,被刀风击溃之后很快就能重新聚拢在一起,像是要将白鸿围杀,转眼就将那抹微渺的身影埋没了。
玉耳惊叫一声,用爪子疯狂抓挠眠红的裙摆,焦急出声:“姐姐,是宁虞!”
慈悲相垂眼看着穿透浪涛袭来的白衣剑修,抬起手,五指收拢,叩在掌心。
铜像汇聚成道道粗壮锁链,从四面八方向中间围拢,将宁虞困在中央,让他无路可退,一寸寸朝着他挤压过去,连剑修抬手的空间都变得逼仄起来。
刀风一散,铁索收紧的速度骤然加快,密不透风地绞在一起,成了一个铜球,将那抹白影牢牢镇压其中,寻不见半片衣角。
九万仞的刀风被蛮横又强硬地扑杀了。
长吉门弟子见了这一幕,气得眼眶发红,捏碎灵珠吸纳灵气,强撑着再提剑站起:“这铜像刀枪不入,耗也能把人耗死,不行,我们要去帮师兄……”
尚有余力的妖族们也纷纷围到眠红身后。
“急什么?”
一人踩着飞剑从天而降,剑修们望见那张脸就愣在原地,一声「门主」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剑身余半截,剑柄刻重山,是李藏的剑没错,门主什么时候变这么年轻了……
无名剑灵将七八只伤重现出原型的妖族放在眠红脚边,抬头时目光犀利万分,像是穿透这层铜墙,看清其中正竭力挣扎突破的人影。
“那可不是宁虞。”
话音刚落,千百道白芒从缝隙刺出,囚笼炸开,掀飞的青铜像如雨点散落。
中间的白衣人有着和宁虞一模一样的面容,他迎风而立,就连身形也分毫不差。
长吉门弟子见过无数次宁师兄出剑的样子,势如破竹,锐不可当,他们不明白,这分明就是宁虞,为何「门主」却说他不是。
怒法观音手中握的铜斧猛地朝头顶挥去,铿锵一声架住破风而来的长剑。
长剑分量不足铜斧十分之一,可偏偏二者对峙,谁也不输。
“宁虞”压腕时,怒法观音握斧的手臂爆出虬结筋络,双臂微不可察地颤动起来。
不止是长吉门,就连州城中其他弟子仰头看见天上一幕都是瞳孔剧震。
“渡尘断了?!”
长剑寸寸崩裂,铜斧迫近那人鼻尖。
刀刃掀起的狂风卷得他黑发乱舞,露出一双明锐的眼。
噗嗤——
利器入肉。
慈悲相垂眼看着穿透自己颈项的渡尘剑,目光顺着剑身上移。
两个宁虞。
先前被斧刃劈成两半的人影化作一缕流云,在宁虞身侧重新凝成一柄短剑,是守岁。
剑灵与主心神相合,便是出招也分毫不差,比幻术要高明得多。
渡尘剑身上火焰争先恐后涌出,杀生业火遇邪气,如遇干柴。
神佛从头到脚被红光包裹,成了一团火球,声音在火焚之中扭曲变形。
黑色碎片如同焚烧过后的纸屑,从它身上剥离出来。
不死之躯在烈火中四分五裂,八臂被烧得焦黑萎缩,从根部断开,铜武带着断臂从空中坠落。
宁虞看着烈火焚烧中的那张面孔,眉峰拢起。
观音颈间伤口滴血未出,只有森森黑气不断逃逸消散。
这不是观音,是被遣来做替身的莲中鬼。
宁虞能想到借守岁剑灵来隐藏行踪,观音自然也能利用恶鬼捏出一具虚相。
恶鬼被烧得溃散,嘴巴只剩下黑色的孔洞,一开一合。
它想说什么……
宁虞持剑的手迟疑了一瞬,鼻尖忽然钻入一丝潮气。
水雾凭空凝成一只手的形状,朦胧模糊,只能瞧出个大概的轮廓,它轻轻握住宁虞的剑身,挡住了源源不断朝外奔涌的流火。
是一只男人的手。
有冰凉的两点水珠打在宁虞面颊上。
京州顷刻下起了大雨。
不是流毒之下腐蚀土石的酸雨,而是真正的雨水,丝丝凉意裹着草木生发的土腥和沁入肺腑的甘甜。
裹在恶鬼身上的业火都回到了渡尘剑中。
雨水洗掉恶鬼身上积聚又膨胀的邪气,露出下面那张苍白的面孔和单薄的身影,女子脸上一道道水痕接连滑落,辨不清是雨还是泪。
宁虞怔了一瞬,眼前的魂魄他是认识的,他缓缓抽回手,长剑垂落身侧。
对方的面貌同阵盘中的蝎妖一模一样,是施丘国的公主。
按照常理,魂体碰不到雨水,也见不得日光,可她鬓发却被雨水沾湿,雨幕中的那双眼睛盛着无边的哀寂,静静望着渡尘剑上消散的那只手,恍如隔梦。
宁虞回过神,所以方才那只手是……
施丘神女。
大雨如昙花一现,神女的气息消散时,雨便消失了,就像从不曾出现过。
公主的目光转到宁虞面上,她肩头有微尘散出,魂魄边缘变得模糊起来,是行将消散的样子。
宁虞看见她唇瓣轻动,却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公主走到宁虞身边,附耳而来。
空灵钵音响彻云霄,将他带回黄沙漫天的西北疆土,那个曾得神明眷顾最终毁于大火的古国遗址、
沙尘之下的多兰楼有雨神留下的法宝,荒漠之上有徘徊几百年的孤魂,日夜俯首在砂砾中捡拾着什么。
游行四海的僧人问她,为何不去投胎。
孤魂说,赎罪。
剑穗上的照夜珠轻晃,有千千万万细碎的光点从公主胸膛中钻出,流萤一般飞进照夜珠里,像是拢住一捧星河。
宁虞听清了对方想说的话。
她说的是——
轮回啊……
钻进照夜珠中的流萤是她翻捡黄沙后拾来的不计其数的亡魂碎片。
不是她的轮回,是施丘万民的轮回。
“宁虞,我朝子民,便拜托你来相送了。”
话音弥散,人影消去。
宁虞回过神,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京州。
他脚下踩着无边无际的水面,如薄薄一层明镜,脚尖一动,便蹭出一圈圈的涟漪。
水面上自己的身影被涟漪拨散。
神明所布下的结界和修士不同,相当于平行开辟出一方小世界,神力越强盛,则结界越宽广,结界之外的人根本寻不得也进不得,与之相反,衰败之神,则无法开出结界。
宁虞极目远眺,望见边际一道泛白的丝线,成水天交接之处,这一方结界怕是不止百里。
“她是我铸下的第一具青铜像。”
不是慈悲相空灵到诡异的嗓音,这道嗓音温柔清浅,从身后传来时如被春风拂了肩背和耳尖。
宁虞还未转过身,就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十几只柔弱无骨的纤长藕臂出现在他左右两侧,长臂泛出死气青色,偏生指盖染着鲜红蔻丹,若有似乎地撩过他的长发。
只有手臂,并无躯干,上肢末端有细到肉眼看不见的丝线一路延伸至身后那人的手上。
唐扩两手交叠在膝上,五指都戴着色泽冷冽的戒指,玄铁所造,是平日制傀牵丝时的工具。
手臂飘回他身后,推着轮椅缓缓向前,木轮被水沾湿,染得色深。
“尸身铸铜尚且不够,”宁虞转身看向他,寒声道,“你居然还拿它们来制傀。”
以有灵之物制作尸傀的手段残忍无度,并且被制成尸傀者不得投胎。
唐扩在宁虞面前三步远处停下,金瞳染上笑意:“你与我有何不同?用施丘公主的魂魄祭剑,你的杀生业火不是也会燃得更烈一些吗?”
水天相对,上下同时浮出两只巨手,骨头节节悬空分离,以傀线相连,与此同时,水面浮出许多畸形傀儡,都是拼凑而成,牛头缝在人躯之上,蛇妖鳞上开满虫目,小儿背上肉瘤是无数长舌盘旋而成。
剑修立于其中,如烛心被人拢于掌中,周边是无数觊觎烛心的贪婪鬼魅。
巨手猛地合拢。
砰——
舞雩台中心被砸出一个巨大深坑,龙腾浮雕碎成千百块,将一人埋没其中。
尘烟滚滚遮人眼,石块撞上钉在坑中的长剑,剑身却纹丝不动。
降妖杖上的金光透过石堆的缝隙亮起,就像是主人渐次微弱下去的脉搏,到了最后光芒黯淡得近乎看不见。
躺在坑底的那人却无声无息,宛如尸体,但是张庐香知道他还未死,只是伤得太重,无法动弹罢了。
他的弟子,他再清楚不过。
李道先此人,就算浑身的骨头全断完了,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咽气。
不然他也不能带着黑蛟龙骨从东海活着回来,还捞回了无数同门尸骨,葬于碑林。
张庐香走到深坑边缘,朝前摊掌,黄道剑扑哧一声从李道先胸前拔了出来,飞回他手里。
他还未转身,浑身就是一僵。
“肉身融散之痛,至爱离散之悲,生魂不渡之苦,轮回之道终为哭声淹没……”
张庐香不敢转身,甚至不敢偏一下头。
熟悉的声音逐渐靠近,情绪难辨。
那人站定在他身后,说道:“这便是你说的解脱吗?”
密密麻麻站在舞雩台上的全是道宗弟子,只不过弟子服陈旧,还是几十年前的制式。
从境阵中被唤醒时,他们每一个人面上都是懵懂之色,只觉得荒诞无比,直到走出思过崖,在碑林中一一找到他们的名姓,道宗灭亡时的满天血光才重新闪回他们眼前。
道宗弟子们见那手持黄道剑的宗主缓缓转过身,鹤发鸡皮,道骨仙风,谁也不能从张庐香如今的模样找到当年道宗天才的影子。
他们望向对方的眼神无比复杂,过往的嫉妒、厌憎、倾慕、欣赏全部消散,只剩下百味杂陈四个字。
多少年的岁月和光阴,这人割裂地扮演着完全相反的两个角色。
白日里是背负与妖族血海深仇的道宗宗主,到了夜里,他若无其事地走进境阵,又做回几十年前那个受人嫉妒排挤却浑不在意的天才师兄。
有人以袖掩面,无声叹出一口气。
张庐香和为首那人对视,半天也未曾喊出那一句「师兄」。
这里不是思过崖上的境阵,他不能变成少年模样,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林悯生望着对方,满腔的话涌到了嘴边又淹没无声,连痛斥和诘问的力气都没有。
埋没降妖杖的碎石纷纷化作齑粉,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探入灰**末之中,将降妖杖重新握紧。
纪风绵扶着李道先一步一步从坑底走出。
降妖杖抵在张庐香后心,金文如锁链捆上他的脖颈,他不曾动弹,只是看着林悯生一语不发地转过身,领着道宗亡魂漂浮离开。
李道先的声音极哑,喉中血腥浓重,吐字都异常艰辛:“宁虞和邪神不一样,所以我与你……也不一样。”
原来……
原来当时宁虞被黄道剑钉在降妖塔前,是这样痛。
绝望、痛楚、悲泣,他当时未能接住分毫,只是将自己的衣摆从对方沾血的手中抽出。
如今,全部还于己身。
——
州城之中依然是一片混乱。
众人尚在打斗之中,所立之处却土崩瓦解,猝不及防就栽进深渊沟壑之中,待他们御风飞出,却发觉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裂土或是下沉,被吞没进地底涌出的混沌之中,或是带着上头的屋舍楼阁飘浮而起,像一座座悬空之岛。
这异动不仅出现在京州,整个苍洲都在剧烈震**中出现混乱颠倒之相。
流云委地,海水倒灌,高山坍塌陷落,江河激**涌入天空。
天地失序,是灭世前兆。
仙门弟子先前打斗时就耗干灵气,全凭所带灵珠灵玉来填身上的窟窿,已是强弩之末,不少人从半空坠落。
云宫羽族纷纷现出妖身,翼然而起,将他们全部接住,振翅旋身,避开空中横飞的木石,寻着较为平稳的浮空之地将人放下。
众人正寻落脚处,忽见穹顶之上旋开一个巨大的青蓝法阵,笼罩整个京州,光华万丈,将底下每一张人面都染上莹莹蓝光。
妖族和魔修以为那是观音设下的术法,一个个如临大敌,还是道宗弟子率先认出了本门阵法独有的阴阳双鱼,他们面面相觑,眼中都是惊诧之色。
凡是有阴阳双鱼作引的阵法,都是道宗祖师所创,是本门秘法,诸如降妖塔的封塔之阵,是弟子们必须要修习传承的阵法,而眼前的这一个,他们竟然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道宗之人都聚集在灵舟之上,是他们来京州时乘的那一艘。
一位长老眯起眼看了许久,像是确认了什么,缓缓吐出一口气:“九轮之阵早已失传,未曾想有生之年还能得见……”
有弟子问道:“那是什么阵法,为何从未听说过?”
长老还未开口解释,就被不远处一人抢了话。
“九轮之阵,是安魂引路之阵,凡天灾或战争之地,埋骨万千,死者魂魄遗失生前记忆,终年在死地徘徊不去,这时道宗会率弟子出山,于死地叩开九轮之阵,将它们送往轮回。”
九轮日,是发生于上古的天灾。
当时十日并出,焦土万里,凶兽伺机而出,以民为食。尧帝令羿射九日,诛凶兽,大灾过后,漂泊人间的鬼魂难以计数,哭声传遍四海八荒。
鬼婆心生不忍,特来人间为众魂引路,带它们去往冥府投胎。
一个师弟瞪圆眼睛,禁不住朝前走了一步,惊呼道:“纪师兄!”
纪风绵收起风符,落在灵舟之上。
边上有弟子迟疑开口:“是纪师兄,还是……”
未出口的那半句话是什么,所有人心知肚明。
是纪风绵,还是妖族伪装的?
纪风绵斜睨那人一眼,嗤笑:“你脑子落梧州了?”
那弟子一噎,这口吻这语气这眼神,是纪风绵没错了。
道宗之人看见纪风绵后的心情相当复杂,简直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来对他。
按理说纵容妖族伪作他的样子潜入宗门该是大过一件,可如今邪神之乱已是事实,京半月和宁虞当时并未伤害任何一名弟子,反而是他们将这两人伤得差点殒命。
纪风绵懒得理会他们这些心思,径直走向各位长老,言简意赅道:“九轮之阵为道宗先辈叩开,只是他们俱为魂体,无法画符请来鬼婆,还要向诸位借力。”
“你所说的的先辈……”
话还未说完,灵舟中突然涌出无数亡魂的身形。
虽然魂体不占地方,但是这一幕就像往舟中凭空塞进了几千人,场面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老头们活了一把岁数了,妖魔鬼怪也见了个遍,还从没见过同门先辈的鬼魂这样浩浩****地找上门来。
弟子们一个个跟鹌鹑似的被亡魂夹在其中,眼睛瞪得浑圆,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反倒是道宗亡魂见了他们兴奋得不行,如果不是魂体碰不到活人,他们早就勾肩搭背地和小辈们聊起来了。
“我叫谢东林,你认得么?哎呀,就是碑林七十八行十三列那个……你居然没被罚去过思过崖!这不是道宗人必须经历的吗?”
“什么,你们竟然没有月试?!嗐,改周试了啊,那没事儿了。”
“算算年份,今年有三春大比吧,比试如何?”
“怎么就让剑修抢了风头?你们这一届不行啊,我们当时都是按着剑修的脑袋打的!”
纪风绵转身看向林悯生,后者垂眼不知在思索什么。
“林师叔。”
林悯生的思绪被打断,方抬起头就看见纪风绵朝他张手:“时间紧迫,还请开符。”
道宗弟子还是头一回主动让鬼上身。
亡魂操纵弟子们的身体,熟练地取出黄符,祭出灵血,动作整齐划一,未有一丝生疏。
他们于境阵之中日夜练习,即便故去八十多年,也从未有一日将这些阵法符咒忘记。
“死了太久了,没什么给小辈的见礼,便教你们画这道符。日后凡是人间苦难处,便由你们前往,于死地开出生路。”
灵舟之上,荧蓝光线如细流汇聚,交织成一道水柱,蜿蜒流入法阵。
阴阳双鱼从阵法中游出,其中一只穿云而过后,鱼面变幻成皱纹横生的人脸,老如朽木,它摆尾落在半空,化作佝偻妇人。
鬼婆的手出奇得大,摊开后能坐一小儿,另一只鱼在她掌心弹动两下,成了一柄摇铃。
叮——
摇铃之声回**,空中微尘也随之一颤。
铜像的动作先是一顿,而后像是受到牵制,变得滞缓起来。
及至三声铃响过后,它们悬停空中,不再攻击结界,迟疑又笨拙地转过身,看向铃声源头。
鬼婆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铃铛,脚下踩着无形之阶,慢慢悠悠地向头顶的法阵走去,一步一摇。
她苍老粗粝的声音和摇铃之声交错成古老的歌谣,无人能解鬼神的话语,却为那低哑的歌声抚平心绪,仿佛回到幼时,将小手放进祖母的掌心。
那一张张或是麻木空洞或是痛苦扭曲的面孔发出崩裂的咔嚓声响,拳头大的光团从中挣出,跌跌撞撞地朝中央的老妇飘去。
失去魂魄之后,不计其数的青铜像纷纷坠落,被裂土下的混沌侵吞。
被囚困的肉身终于消解,而灵魂则被引着向上,去往来世之境。
生来皆苦,可还是要来。
来世亦苦,可还是要去。
远处有一块灰白的宽阔石台,是舞雩台的碎片,上面一前一后立着两人。
张庐香看着鬼婆拾级而上,身姿逐渐变化。
大手上原本干枯皱起的皮变得紧致光滑,摇铃消失不见,宽厚的手掌落到腹部,那一处高高隆起,是怀孕的迹象。
粗哑的嗓音也柔和细腻起来,似慈母拍背哄小儿入眠,声声呢喃低语。
魂魄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自下而上拉出长长星河,一齐钻入九轮之阵。
当年苍洲大难之后,道宗和云水寺中时常空**无人,因弟子们都奔忙于各地,超度亡魂。
整个道宗,只有张庐香未曾离开梧州,因他画出的请神符全是废纸。
他通宵达旦地绘符,一笔一划都不曾出错,符纸却没有显灵的迹象。
“若要请来鬼婆,当有同她一样的爱怜之心。”
林悯生深夜晚归,也不知杵在窗边看了多久,他奔忙数月,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倦色,连眼中映着的烛火都变得昏黄,像是犯困。
他推门进来,将师弟的手掌摊开,在上头极慢地将请神符重新绘了一遍:“民生多艰,怜之,爱之,祈请神灵,送无依之魂,往那安息之地……”
张庐香看着在掌心游走的指尖,有些意动,生出个荒唐的念头,他想合掌将那指捉在手中。
落完最后一笔,那人便收回了手。
“等你成了宗主,或许就能明白了。”
张庐香望着对方眼下青黑,开口说道:“我不会当宗主。”
这话已经听过好几遍,对方始终说不出理由,林悯生眼中透出几许无奈,干脆顺着他问道:“那你想如何?”
张庐香重新提笔画符:“当长老。”
林悯生做宗主,他当长老,他会守着道宗,也守着师兄。
收笔的瞬间符纸亮了起来,恍惚之间,张庐香听见一声摇铃响起。
那是他唯一一次画成九轮之阵的请神符。
自灭宗之后,他再也画不出这符,爱怜之心已失,往后余生,只有怨憎与不甘,日夜难寐,一直到今天。
张庐香的指尖动了一下:“道先。”
李道先见他转头时,不由得浑身紧绷了一瞬,可对方出口的话却出乎意料。
“师父……再教你最后一道符。”
道宗灵舟之上,林悯生已画完符咒,将身体交还给纪风绵后站到一旁,由他们撑起阵法。
纪风绵见林悯生忽然抬头望向某处,神情错愕又惊讶,他不由得也顺着林悯生的目光看过去。
支撑九轮之阵的灵力全部来自于道宗弟子,而远处还有一道刺眼金光源源不断地流入阵法之中,如同流水浸润干涸之地,磅礴灵力填满了阵法的每一个空隙。
九轮之阵转瞬撑大数倍,不仅是京州,连边上百里也囊括进去。
光点从四面八方飘摇而来,西海,北地,妖域,魔域……
李道先再有天赋,修行年数却远远不及张庐香,后者更是当年和剑仙李一行等人齐名的天才,这样汹涌的灵力,只能是宗主了。
他打自己大徒弟的时候,果然还是手下留情了。
纪风绵转头看向林悯生,忽然明白过来。
思过崖之上布着偌大的定魂法阵,终年燃着云水寺的安魂香,林悯生他们亡故太久,本就是极易散的魂体,更何况离开境阵后又附身弟子叩开这样大的阵法。
他们的身影较刚来时淡了许多。
纪风绵道:“师叔,他这是想送你们离开。”
张庐香不想让他们入轮回,就是为了将他们守在身边,不再为天道所利用,而如今天地将崩,若入轮回,尚有一线生机,否则便只能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林悯生摇摇头,道宗亡魂跟在他身后,没有一个离开。
“不仅是他,我们也想向天道讨一个答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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