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释空没有回答宁虞的问题, 反问他:“万灵生来皆苦,如此,是活, 还是不活?”

两人并肩而立,都没有再说话。

既然为救天下苍生而选择离开云水寺的那一日, 石佛凭空落下一滴泪, 成了茶楼话本里被念叨的一段,后世常常有人争论这泪是流与谁的,是为苍洲还是为既然, 是喜还是悲。

世人不知道,或许就连那一滴传说里我佛流下的泪,都是天道刻意为一丈山添上的一笔,并非来自于神佛的慈悲仁心, 只是为了让既然的舍身增上悲壮色彩。

苍洲就算有神明, 也是天道下的一颗颗棋,神界的诞生与陨落不过是他们随心推移手中棋子。

就连月神和恶鬼的故事也是早就写好的,恶鬼消亡, 月神永困无间幽冥,成了难平的一曲, 不忍心他们分离的只有民间的百姓, 在传唱的故事里改了天道的设定,说月神与恶鬼最终相守。

天道想要一位可堪大任的仙门宗主, 轻轻巧巧地写下「灭宗」, 道宗思过崖上满山拥挤的亡魂至今仍活在旧梦里, 追赶打闹, 混着月试, 偶尔也幻想自己能成为一代天师, 实际上却连日光都不得见。

天道想要一场风雨飘摇的劫难,百年前就逼得蜉蝣谷的医修成了瘟神,哀鸿遍野的惨象被他们一笔带过。

天道想要一颗救世灵芝,便在京半月身上加诸了万年的孤寂与忍耐,让他寒来暑往地等着自己赴死的那一日,不知疼痛,不知甘苦,只是一味地等着。

湟州如今一块绿地都没有,连鸟鸣都听不见,也没了撞钟之人,安静如坟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臭气息,埋没其中的尸体不知凡几,化作血水之后除却臭气,再也留不下什么。

小沙弥都被送去了瑶池仙山,和玉屏宗的修士待在一起,那里有仙鹿守着,比一丈山要安稳得多,其余的佛修一部分留在了寺中,另一部分不知去了何处。

释空没有问宁虞为何不去蜉蝣谷找长吉门的剑修,而是来了一丈山,他只是将人领回了云水寺。

宁虞的住处便是玄觉隔壁的禅房,幼时他和京半月一起住过的那间,里面堆满了佛经古籍,一本又一本,上面的字迹都是宁虞所熟悉的,全是释空罚京半月抄的书。

书页中夹着纸条,上面记着被罚的缘由,桩桩件件,都与宁虞有关。

京半月来还伞时,宁虞威胁他,若是将自己丢下,住持定会罚他抄书。

他没有丢下宁虞,却也抄了万万卷经书,做了一笔亏本买卖。

宁虞拿着佛经,坐在窗畔翻着,遇见不懂之处,便拿着书去问玄觉,后者一一为其解答。

玄觉说话的方式同京半月一样,言简意赅,宁虞听着会出神,思绪飘到妖域之中,想起自己离开前,那人熟睡的样子。

待到第三日,宁虞拿着书卷从玄觉房中撤出,却被他叫住。

“宁虞,要去后山看看吗?”

后山所有的树全都死绝了,只剩下一群佛修。

身染毒疫的人会自发前往后山,带几件僧衣和经书,其余也没什么要拿的了,他们和往常一样,念经诵佛,目光温润平和,不似在难中。

玄觉推开柴扉时,后山的佛修听见响动,回过头向二人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有一些靠坐在树干之下,双眼闭合,无声无息,像是睡着,只是**在外的皮肉已经开始发烂,脓水混着血水弄脏了身上的僧衣。

云水寺一日比一日安静,人也一日比一日少。

宁虞望着那一株十六京,有些发愣,十六京在焦土之上开出红色的花,一朵又一朵,招摇热烈。

一名老僧伸出干枯的手,佝偻着背,费劲地去够头顶的枝杈,边上有弟子见状,走过去替他压下枝头,老僧便从袖中颤巍巍掏出一片红,系了上去。

原来是裁纸作花。

玄觉道:“他们说,这样便不算是谢了。”

整个云水寺就活了这么一棵树。

枝头热热闹闹的,为何不算是活着呢?

宁虞问了玄觉那样多的问题,读了一遍又一遍的佛经,却还是读不通那些晦涩深奥的句子。

他是剑修,不是佛修,既然读不通,那便不读了。

宁虞望着花树上的红色,想起道宗结缘礼那天,张庐香和林悯生并肩站在夕阳下,目送红妆的新娘被道宗的师姐牵着送入正殿之中。

林悯生看着新娘的背影,张庐香看着落到师兄肩头的红霞,像是红盖头,他喉头一动,那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他想问对方,要不要和自己结为道侣。

只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天道或许自己都不知道,笔下的人物早就离开那些设定,真切地活着,那样努力又热烈地活着。

宁虞转身看向玄觉:“我来,是想问云水寺借一样东西。”

《伐阎经》最初讲的其实是非天道的一位阿修罗王为了追杀邪佛阎多楼而造下累世恶业,堕入地狱道后借自身业火与其同归于尽。

后世有恶徒觊觎阿修罗杀佛的力量,效仿修炼,往其中增补了许多邪术,业火红莲与鬼奴只是其中的一页。

“我要重新炼剑。”

鼓楼和其他仙门不一样,不落在青山平野之上,而是藏在唐扩的阵法之中,灯州出事之后,整个阵法便被迁去了京州。

京州即使有上章阁和鼓楼庇护,可落脚的土地却也一寸一寸地减少,环绕州城的庞大结界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朝里面收缩着。

弟子们日夜奔忙,只要是能用的傀儡都被调用了起来,闲下来的人傀只有唐楼主的那一只。

穿着玄衣的男人将袖子挽到上臂,他坐在轮椅上,行动多有不便,只能将盛着水的铜盆,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探手试了试水温。

青年用脚尖勾过凳子,坐在唐扩面前,思索片刻,将手搭上了对方的轮椅,而后俯身过去,静静看着水面映出自己的面貌。

徐尾生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原本是什么模样了。

盆里的水散着清香,是用花露叶煎过的,据说洗完以后能让每一根头发丝都染上香味,好几天不散,这是京州贵女常用的法子。

不过如今就算是天潢贵胄也寻不来一片花露叶,别说沐浴洗头,连饮一口清水都成了难事。

唐扩将徐尾生的青丝小心拘起,放进水中,屈掌从铜盆里舀起一捧水淋到他的头皮上,叮嘱一句:“若是弄进了眼睛和耳朵,要跟我说。”

徐尾生正发呆,好半天才应了一声。

人傀若是进了水,虽然修缮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依然会觉得不舒服。

上一回唐扩给他洗头,不小心将水弄进了他耳朵里,晚上睡觉时,徐尾生便一直用侧脸蹭着枕头,窸窸窣窣的响动将本就睡得浅的楼主闹醒了,半夜起身替他擦耳朵。

铜盆被挪到了桌面上,徐尾生将侧脸压在对方的膝盖上,感觉到布巾在脑袋上摩挲。

就算唐扩的手艺再精湛,也不能让人傀感觉到温度和疼痛,只是楼主本人像是全然忘记了这件事,每一回都会用手试一试水温,觉得不烫手了再给他洗头。

唐扩替他擦干了头发,声音平稳柔和:“等过了请神宴,就回蜉蝣谷吧。”

膝上的人不答,唐扩将五指插进他的发丝中,感受着掌心和指缝间的冰凉濡湿。

“不是想要当医修吗?”

“做了医修,就可以将姐姐的腿治好了。”

徐尾生闭上眼,捉过他的手腕,将脸埋进那潮湿的掌心。

这一回,不当瘟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