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一丈山有一处悬崖峭壁, 垂直而落,宛如刀劈,风雨欹斜吹打, 鸟雀雕琢其上,最后竟隐隐出现一张人脸, 只是五官轮廓都模糊, 面目难辨。

曾有行僧游历四方,路过此地,在山腰寻了一处山洞过夜, 夜里梦见自己与释迦摩尼坐而论法,醒来后便在这座山上落脚,那便是云水寺第一任住持。

云水寺落成之后,石壁上的人面便渐渐显露形迹, 就是佛陀面相, 云水寺的佛修们感其所召,日日到石壁前诵经念法,风雨无阻, 是为修行。

几百年过去,住持和弟子换了好几批, 石佛终于在日月磋磨中变得完整, 如来坐,一手持一手放, 半身埋云端, 半身立苍土, 庄严肃穆, 成了苍洲的一处神迹。

云水寺香火鼎盛, 让民间信仰有了归处。

少男少女来求金玉良缘, 远行之人求平安无忧,坐贾行商求财源广进,读书人求功名仕途,人间帝王求风调雨顺,天下安定。

人人心中的念想,都被辽远的钟声和诵声托举而起,递上青天。

宁虞也来过,长伏石佛前,将前额磕得血肉模糊,他想找回遍寻不得的人。

那年不知何故,遍地飞雪,就连渝州这样四季如春的地方也飘了白,苍洲东北的湟州更是如此,一丈山几乎要被雪淹了,远远望来都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云。

即使是过惯了寒冬的佛修们也觉得今年冷得不寻常,小沙弥们被免了三日的早课,聚在屋子里听师兄讲经,一张张小脸冻得通红,十个里面八个都在犯瞌睡。

“玄觉师兄,我养的小苗昨日冻死了,”一个趴在窗口的小沙弥忧心地转过头,“那个剑修也会冻死吗?”

玄觉放下经书,也抬眼看向窗外。

雪下了三日未停,反而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他起身推开门时有寒风漏了进来,将那些瞌睡泡全部吹破了,小沙弥们问他去哪儿,玄觉说去石佛那里,看看他师兄的小苗是否安好。

通天石佛的面孔在冰天雪地之间显得尤其寒冷,尤其孤高,触不可及,好似世间万物都没放在眼中,让仰头的人除却敬意,又萌生出畏惧之心。

释空一年四季都是同一身法衣,像是觉不到冷,立在雪地里如立春风中,他揣着袖子偏头笑看一眼走身边的玄觉。

老僧看上去不慌不忙,甚至有闲心将胡须上的冰碴子拨弄干净:“瞧着呢,不必忧心。”

玄觉站在释空侧后方,也跟着往前头瞧,第一眼险些没找到那人。

宁虞穿一身白衣,满头满肩都是雪,跪在佛前,渺小得像是一粒尘。

这人已经跪了三日有余,埋在雪下的双膝估计已经被粘在冻土之上,拔都拔不出来,若不是口鼻之中还有热气呼出,任谁都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玄觉依然记得,小时候宁虞问他,如何才能一直和他师兄在一起,他以佛家八苦作答,宁虞当时愣了许久,没明白他的意思。

长吉门不会教弟子佛法,只会告诉他们,剑心无畏则长风可破,一往无前,所以宁虞说“如果是和玄明在一起,苦一些也不要紧,我是剑修,什么都不会怕的”。

去年琅台山三春大比,玄觉也跟着释空去了,看见自家师兄缩了身形跟在宁虞身边,比试到了激烈的时候,云梯前排的剑修纷纷站起身来,举手高呼。

师兄那会儿身量不高,被挡了视线,什么也瞧不见,宁虞便将人背起来,让他扶着自己的肩看比试,武场上精彩纷呈,师兄的眼神却未曾从宁虞身上挪开。

那一瞬间,玄觉也相信过,他们是能一直在一起的。

玄觉正想着,忽然觉得远处跪着的那人动了,他以为是错觉,凝神去瞧,却发现宁虞真的站了起来。

双飞剑是从三尺高的雪地里拔出的,腿脚也是。

剑修的身形摇摇欲坠,走一步停一步,因跪太久了,双膝不能完全伸直,绷着奇怪的弧度,他就这样裹着满身不化的寒气朝前行去。

玄觉以为宁虞再走一步就会栽倒,而后再也爬不起来,但是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剑修站定在石佛面前,仰起头,与那看似悲悯实则无情的面孔遥遥相对,像是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所爱之人就一定要分离?

为什么整个苍洲都翻遍了,还是落了个求不得苦?

为什么天地如此不仁……

释空相当淡定地挽起袖子,露出与苍老面相完全不符的结实臂膀,他转首对玄觉说道:“去将师弟们喊来,多喊一些,不然拦不住。”

剑光照雪,晃得人眼疼,第一下便挥出了地动山摇的气势,石佛身上冰雪崩塌,咔嚓作响,轰然砸落在地,溅得白茫四起,疾风卷地。

“宁虞!”

饶是玄觉平日里再镇定,也没料到宁虞居然要砍佛像,他朝前一步,急切出声:“快住手!”

第二剑便直直朝着佛陀的脖颈砍下。

渡尘剑成了孤鸿绝影,哀鸣痛唳地撞了上去。

剑风擦过佛陀的脸侧,留下一道豁口,金刚杵被长剑带着一起巨颤不已,却将孤鸿牢牢拦住。

释空见宁虞眉心带着一缕黑气,无声叹出一口气:“小宁虞心中有苦处,可以同贫僧说……”

宁虞不答,只是手腕一动,再一次提剑。

不用玄明去喊人,云水寺的佛修感觉到脚下土地震动,头顶有剑啸直插九霄,他们纷纷朝着闹出的动静的悬崖奔去。

石佛有金刚杵护着,双飞剑便转头朝着云水寺飞去。

伽蓝殿、观音殿、罗汉殿里面的金身佛都被切了个稀巴烂,罪魁祸首一声不吭,下手却又快又狠,飞剑将屋顶都捅了个穿,剑尖一甩,跋陀罗的头便滚下石阶。

佛修们想阻拦,险些连脑袋都被削掉。

云水寺的小沙弥吓得直哭,躲到师兄们背后,不明白为何前几日还给他们分糖吃的剑修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最后还是李藏亲自赶来,轻巧地用二指截住渡尘,又踩着房梁,将屋子里发疯乱窜的守岁一脚踢了下来,短剑砸到地上之后跟断了气一样,一动不动。

李藏拍了拍袖子,踩着满地狼藉走到宁虞身前,问道:“湟州这样冷,不如跟师父回山?”

宁虞手里握着渡尘,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音也发不出,只吐出一团气,就像是哑了。

“想跟师父说什么?”

李藏的手掌宽厚,一下又一下拍着少年的肩,安抚道:“不着急啊,慢慢说……”

“听……”

宁虞扯了扯嘴角,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眼角却红了,泪珠滑出水痕,打在地上就是一个深色的印。

“听不见……”

他上天入地都找不到那人,只能求诸神佛,但是徒劳无用,寻不得还是寻不得。

求了多少遍,磕了多少头,自己也数不清了。

神佛听不见啊……

湟州太冷了,还总下雪,宁虞跟着李藏回了琅台山。

佛修们在管事师兄的安排下拾掇佛像的残骸碎片,一个个都觉得心头滴血。

释空突然出声唤了一句:“玄明啊……”

罗汉殿的角落里转出个人影,没有出声,只是抬眼看向释空。

玄觉恍然回过神来,先前释空所说的「瞧着呢」,不是他在看着,而是玄明师兄在看着。

京半月穿一身黑衣,脖颈和手腕露出覆伤的白布,上面有暗褐的血迹,沾了满身凶煞妖气,眼如沉潭,目光转向李藏离开的方向。

玄觉隐隐窥见地底钻出的怨气与凝为实质的恨意盘旋在他脚下,像是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将他也拖入地狱。

不再是一丈山不避风雨的世外灵芝,也不是琅台山被宁虞牵着走的小七。

玄觉想问宁虞,也想问师兄。

为何都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释空却像看不见大徒儿身上的邪气,点了点佛像的残骸:“怎么说也是因你而起,等师弟们清点过后,你自己算算,要抄多少卷经书。”

京半月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自己已不算一丈山的弟子,他低头捡起地上的木刺,用指腹蹭了蹭上面一抹细长的红。

宁虞自己都没注意到手背被划伤了。

释空走出几步,忽又回过头,补了一句:“你上一回窃了藏经楼里的禁书,记得早日还回去,不然守楼的弟子发现书丢了,要吓坏了。”

住持走后,京半月从衣襟里摸出一本沉甸甸的书册放进玄觉手里,转身朝着后山走去。

玄觉低头一看,是《伐阎经》,被封禁在藏经楼里的邪典,讲的是如何造业杀生以补益自身,或是炼化红莲恶鬼供己驱策。

“爱别离,怨憎会,师兄并非不明白。”

京半月的脚步顿住,转头看向玄觉。

玄觉幼时不识字,时常捧着佛经到后山,安安静静地等着,等玄明睡醒了,便上前来问,书上这一句有何典故,该作何解。

这六个字,还是玄明教的。

玄觉这一回想问师兄,求不得苦已尝够了,为何还要放不下?

只做后山那颗不问浮云世事的灵芝,想睡时倒头就睡,渴了就饮河水,暑时去山林间纳凉,寒时来寺中寻炭火烤手,这样难道不好吗?

为何一定要归俗?

他顿了半天,最终还是将邪典收起来,只说了一句话。

“花树还开着,雪太大了,住持让我给它支了个棚子。”

那人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他说,多谢。

如今正是流火的时节,湟州无雪,荒凉与寂静却更胜雪时。

宁虞没有去云水寺,而是先去了那一处石壁。

他仰头望向石佛,一如当年。

佛面上的豁口相当醒目,无论佛修们如何用膏石修补,第二日总会恢复原样,就像一道不会愈合的疤痕。

从那以后,他便再没有拜过神佛。

“住持,”宁虞没有转头,注视佛像,话却是对走到身边的人所讲,“百年前,苍洲大难,云水寺的佛子既然以身纳毒,让苍洲命脉得以延续,也让所有人不得解脱,他是功,还是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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