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梧州, 道宗。

晨光熹微,该是梦深时,整个道宗却无人安眠。

山门之内的石台上是乌泱泱的一片人头, 每个人俱是面容严肃,无人吵嚷或者私语, 只有领头弟子一次又一次的点名。

李道先站在最前方, 他旧伤未愈,衣袍之下缠满覆伤的白布,压着各种草药, 浑身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最痛的是胸口,被宁虞身边那只妖族踹的那一脚。

那一日,他躺在地上,医修火急火燎地将他包围, 满头大汗地处理他胸口险些要命的伤, 李道先的注意却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偏头看着那只朝着宁虞走去的妖族,看他以肩背接住天雷和降魔尊者的长戟。

李道先昏迷之前听见宁虞在哭。

自那之后, 再无一夜好眠。

夜里总是多梦,梦见海中浮尸唤他师兄, 梦见头顶光影摇晃, 水缸的木盖被打开。

梦见自己在蜉蝣谷的昏昏课堂,一扭头就能看见宁虞正挽着袖子择草药, 暖阳洒在他手臂上, 微微反光, 下一刻那人影就被道宗的法阵所囚, 灰飞烟灭前喊着他的名字。

不是猫妖的面容, 是宁虞。

是游神节戴着月神面具, 腰上系满花绳的仙君,是思过崖前双目如泉盛满月光,同他说「不必去记」的剑修,也是被黄道剑钉在地上时在李道先衣摆上留下带血指印的魔修。

如果当时接住那只手,而不是抽身离开……

“都来齐没有?”一位长老环顾下方弟子。

执事弟子答:“弟子们都来齐了,已准备好动身前往京州了。”

张庐香摸了摸胡须,说道:“道先,启程吧。”

李道先收回思绪,颔首说是,而后干脆利落地抬手画符,一艘可载千人的庞大灵舟应召而现,悬浮在众弟子头顶,舟身一沉,便将气浪压下,吹得弟子们衣舞发扬。

以宗主为首,道宗众人依次登上灵舟,李道先上灵舟前朝某个方向掠了一眼,速度极快,便是一旁与他挨着肩的弟子也未察觉到。

灵舟滑入天际的同时,思过崖上有个人影稳稳当当落地。

“难怪让我来,原来是这笨瓜解不开阵法。”

纪风绵弯腰摸了一把地上的干土,而后让灵力蛛网一般铺满整个思过崖,心中便大致有数了。

他将衣摆一掀,盘腿坐在了地上,从草堆里扒拉出几个石子,思索片刻便动手摆起了阵法,动作相当迅捷,口中念叨着什么,目光漂移飞快。

荀国阵若是有外人进入,阵法就会当即变换,布阵人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会察觉异动。

要是想不被发现,便只能在上面仿照着布一道完全相同的阵法,既不惊动布阵人,又能将自己送进去。

这种几近失传的古阵,以李道先的水平当然是解不开的,还得看他。

纪风绵是七日前回来的,他原本是想悄无声息地回自己屋子,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给带上,然后趁着月黑风高跑路。

没想到将书册刚收拾好,一推开门就和外头抱着双臂、面无表情的李道先撞了个脸对脸。

他已经做好了被当场抓去见宗主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向宗主和长老告发,还替他隐瞒已经归宗的事实。

纪风绵这几日都藏在李道先的院子里,李道先忙于请神宴一事,每一日都是早出晚归,只说有事与纪风绵商议,让他等待。

昨日夜里,向来不对盘的师兄弟二人难得有机会平心静气地对话。

纪风绵坦言自己一直安然待在妖域,根本不是被囚禁虐待,也没有被受到威胁,还胖了三斤。

李道先望了他许久,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厉声诘问,只是低下头,过了许久才问了一句话,问的不是纪风绵,也不是妖域。

“宁虞安好?”

这一问倒让纪风绵意外,他答道:“安好。”

李道先点头,继续擦手里的降妖杖,将金文的每一个凹陷与转折处都仔仔细细地清理过,上面曾陷满京半月焦灼的皮肉,险些让整根降妖杖都废了。

纪风绵看着面色平静的师兄,忍不住开口发问:“你不是最恨妖魔了吗?你难道不怀疑我和妖域为伍,和宁虞勾结,故意让他进来损毁降妖塔?”

纪风绵是富贵出身,自幼痴迷于妖邪传说,是离家出走来到道宗,他根骨平凡,根本不适合修道,但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小小年纪就通晓的古今妖物不下三千,张庐香便破格将其纳为弟子。

除却撰书,他对其余事情一概无兴趣,和师父与同门也没有多亲近。

纪风绵知道降妖塔一事的原委后并没有多惊讶,稍一思索,就能想通其中关窍。

但是李道先不一样,他最亲近信任之人就是张庐香,于他而言,宗主不仅是救命恩人,更是是师长与父兄,是赐他名字,用一杆铁尺领他走上正道的人。

听说降妖塔出事那天,伤了京半月的封塔之阵还是他开的。

当时明明已经做出选择了,何必多此一问,关心那人是否安好。

纪风绵见对方一声不吭,他脾气上来,不耐烦地踹一脚李道先椅子腿:“问你话呢?”

“明日道宗就会离开梧州,去往请神宴,”李道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将降妖杖搁在桌上,“你带一人去思过崖,若是到了必要之时……”

李道先从怀里摸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符纸递过去:“将思过崖里的那位带来京州,或可拦师父一二。”

千里传送符,分为子母两张符纸,方位互通,即便相隔千里,一息之内也可抵达,通常为逃命所用,光是倾注其中的灵力就可以掏空半颗金丹,苍洲千万灵石也难买。

“李道先,他们都说你以后会成为全苍洲降妖第一人,这话我是不信的。”纪风绵顿了半晌,唇角扬起讥讽的弧度:“因为你真的相当没有胆量。”

李道先没有辩驳,他确实是个相当胆小的人。

他不敢承认自己喜欢上一只猫妖,也不敢去相信宁虞颠覆他认知的一番话,直到真相被剖开摆在他面前,让他不得不低下头,弯下腰。

“你……”

李道先才说一个字便将话头掐了:“算了。”

“我不会帮你带话,请神宴宁虞也会去。”纪风绵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他将符纸折了折收起来:“有话你当面同他说。”

境阵之外,日光几乎要将每一寸土地烤干,境阵之中却是静谧夜晚,思过崖为阵法所护,甚至能听到阵阵扰人梦的蝉鸣。

林悯生立在张庐香的屋子外,左手还捏着一卷书,往常这个时候,屋子里一般都会亮着灯等他来,看来今夜这人是又不在山门中了。

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心里微微一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转过身,下一刻愣在原地。

“是林师叔吧。”

少年穿得相当邋遢,披头散发,看上去也病恹恹,没什么精神,衣袍之上俱是不知从哪里沾的墨迹。

他走到张庐香屋子前,相当不客气地一脚踢开房门,探脑袋进去巴望一阵,略一挑眉:“果然,当年也是住的这间屋子,好找得很。”

同辈的师兄弟中确实也有一些招了小弟子在带,但是林悯生从没见过眼前这人,道宗的执事师兄可不会允许弟子们这样衣冠不整。

更何况这人根本没有穿着道宗的衣服,举止行事皆散漫无礼,一点仙家弟子的气度也无。

林悯生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犹疑道:“你喊我师叔,你师父是……”

纪风绵也不卖关子,大咧咧就将师父的名姓报了出来:“张庐香。”

两人沉默对视,谁也没有接着说话,纪风绵也不着急,只是给足了对方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林悯生静静望着他,眼神依然温和,反驳的语气也不激烈:“他未曾收过弟子。”

纪风绵「哦」了一声:“他收我的时候你已经死了几十年了,不知道也正常,师父如今已是道宗宗主,除却我以外还有一个大徒儿叫李道先。”

旁人若是听了这样的话,只会觉得对方在胡言乱语,然后大骂晦气,拂袖离去。

林悯生面上毫无愠色,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手里的书册被卷起来又展开,展开又卷起,就像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原来是这样啊……”

他早就亡故了。

境阵之中,不知年月,就像是做了一场最怀念的梦,林悯生在里面待得太久,以至于忘记只要是梦,终有醒来的那一天。

他叹出一口气,眼中有怅然之色:“你叫什么名字?”

“纪风绵。”

“纪师侄,他……是个好宗主吗?”

道宗从灭宗到如今成了仙门百家中鼎立的大宗门,一个「好」字实在是说不完他的功绩,但是养邪神的也是这位好宗主。

纪风绵斟酌着开口:“这可不好说……”

一人一魂之间忽然响起另一道声音:“不好说个屁,我看好说得很,他就是个黑心肠的玩意儿!”

林悯生觉得耳熟,一个许久未曾想起的名字在心底呼之欲出。

纪风绵袖子里钻出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头顶两片薄翅忽扇着,是蜉蝣谷的巴蛇,小金嘴巴一张,吐出一团青烟。

青烟落地之后化作人形,绿衫草鞋,眉心一点红。

“小林子,你傻不傻?”徐秉生迎着对方错愕的目光,上前一步,屈指狠狠弹在林悯生额头:“人是会变的!”

雨什么时候会停?

小沙弥依旧握着伞站定在原地,他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周围不再有人经过,只有脚边连绵不断的沙沙声,他感觉自己的脚好像长进了土里。

伞盖微微掀开,伸出一只小手,接来掌中水色二三点,而后渐渐积成一捧。

京半月将伞收起来,将陷进泥泞中的双足**,身上已经干了的衣服又沾湿。

他抱着伞一步一步走出山门,踩在冰凉的石阶之上。

他等不及雨停了……

床边燃着的梦柯香被人伸出二指捻灭,轻烟呈挽留之姿缭绕在他指尖,京半月却毫不留情地抽手而出。

床榻上的枕头由两只变成了一只,另一人的温度却早就散了个干净。

房门一开,掩在屋子里头的香气便一股脑地扑了出去。

他走得急,甚至没穿靴。

撷芳宫的小妖看见京半月时都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人便大步从她们身侧走了过去。

一路上只能见到还未成年的小妖和纯善柔弱的妖族,铺子关了八成,街上也没什么闲逛的妖,出现的面孔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整个妖域就像是烟火燃尽的夜空,显得空寂起来。

城主府,瑶池。

瑶池之上的方亭已经修缮好了,只不过所有的大妖都跟着奉三居离开妖域了,如今亭子里只有伶仃一人。

见微今日没有戴眼缚,粼粼湖光将他的双眼映得格外漂亮,只是里面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反而有着深沉的隐忧。

他身前的桌面上有一只线团盘成的小猫,没有五官,四仰八叉地仰躺在桌子上,挥舞四足去抱见微的手指,是奉三居留下的妖术。

“醒了啊……”见微听见脚步声,没有回头,继续用指尖挠着小猫的肚子,朝着身后人说道:“睡得不算太久。”

京半月站在他身后,冷声道:“梦柯香不是眠红放的,是宁虞让你放的。”

见微的手顿了顿,而后相当淡然地承认了:“是他让我放的。”

早在宫棠来找宁虞那一回,京半月就猜到宁虞想独自离开妖域,只是他没想到那人居然选在安定日的第二天就跑。

看来还是灵芝于修士补益过多,让对方腿脚这样利索。

京半月想起自己做的梦,禁不住咬住后牙,转身便走。

什么等雨停了就回来,鬼话连篇的剑修。

“小月,离开妖域,便是绝路。”

见微站起身,将闹腾的小猫捉进袖子中。

他看向京半月毫不迟疑离开的背影,不疾不徐地开口:“我曾梦见观音出现在降妖塔,吃着你妖身上的血肉,可我催着奉三居去将你带回妖域,不止是因为这个。”

“借问灵芝药,要借灵芝的不是观音,是苍洲。”

见微走出方亭,阳光照在薄薄的眼皮上,他感到剧痛却不避不让,抬眼看着面前那一株光芒微弱的灵芝,露出哀色。

京半月同人间入药的灵芝不一样,他原身长得就像是寻常花草,叶片宽阔轻薄像是伞盖,无聊时会轻轻扇动,打瞌睡时会卷起来,柔弱惹人爱的模样。

和宁虞双修之后,灵芝上更是结出一朵花苞,顶端的瓣尖翘起,像是美人檀口,吹一口就会打开。

“我梦见万民俯首祭拜观音,天地之间都是观音信徒,自古邪不胜正,但是这一次仙门没有赢,而你最终会归散于天地之间。”

他看见了道宗降妖塔出事,也看见了今日的请神宴,所以才让奉三居将灵芝带回,不让京半月离开。

见微朝前一步,一字一顿地问道:“即便是这样,也要去吗?”

京半月转头看向见微,吐出毫无起伏的两个字:“要去。”

“即使最后动手的是宁虞,”见微走到他面前,仰头看向对方波澜不惊的面孔,复又问一遍,“你也要去吗?”

宫棠来找宁虞一事,见微是知道的,她为什么而来,见微也知道。

宁虞让见微点梦柯香,是怕京半月出现在请神宴上,仙门会和观音联手对付他,可是见微梦中所见,吞吃灵芝妖丹的不是别人,正是宁虞。

见微从来没有怀疑过宁虞会放弃京半月,他害怕的是……

“见微。”

见微听见这一声,有些恍然,京半月很少叫他的名字,已不记得上一回听到这两个字是什么时候。

京半月抬起手盖住见微上半张脸,移开时对方脸上出现一条由柔软草叶交缠编织而成的眼缚,将炽烈阳光都隔绝在外头。

他落下一句沉而缓的话后,便快步离开了。

“他不会。”

京州街头几乎没有落脚之处,到处都是合衣而眠的人,手叠手,腿叠腿,稍不留神就会踩到谁,大家都是蓬头垢面,角落挤满令人作呕的臭气。

情况稍好一些的或许能得一席草铺,大多数人是直接就着泥地石砖或是靠着墙根就睡,第二日醒不过来的人,都会被人拖走,免得尸体占了地方。

京州富庶,又是天子脚下,每日都会有官差出来发放稀粥,算是苍洲情况最好的一块地方,困苦之地,诸如铜山与北地,甚至出现了分人而食的现象。

请神宴所在的舞雩台原本是帝王用来祭祀祈福的地方,求国泰民安、海晏河清,铺地所用的汉白玉浮雕腾飞巨龙,凛凛威风,好似下一瞬便会破空而出呼风唤雨。

最前头连绵迭起的红色高楼便是祭祀的场所,原本该由帝王登临,持香向上苍祈请恩泽福厚,如今主楼却摆上了一张神台,上面是形状诡异的青铜像。

青铜像双面,对着舞雩台的一面是怒目观音,对着高楼外跪拜百姓的面容却柔美安详,像是慈母。

天空中划过各色的流光,落下在舞雩台上的全是仙门弟子。

与三春大比的热闹截然不同,各门各派肃立于广场中央,秩序井然安,鸦雀无声,就连站在最前头的宗主们也只是互相颔首打过招呼便不再多言。

道宗的灵舟到了皇城外不得再进,弟子们只能御风而往。

如今还能派出弟子来到此处的都是苍洲有些根底的门派,其余的不是弟子死绝了,便是因为身处流毒之中无力自保,更别说赶来京州了。

玉屏宗和鸱金宗的位置正好相邻,宫棠和霍惊澜打了个照面后便站定不动,连脸都没转一下,将传音入耳的工夫运用到了极致。

宫棠:“宁虞没有去蜉蝣谷,也没有来过瑶池仙山,他去过铜山吗?”

霍惊澜顿了顿,答道:“也没有来过铜山。”

霍惊澜转向长吉门的方向,剑修已经全部到场,用袖子挡着脸偷偷打哈欠的老头正是李藏,他身后跟着的是几位长老,领头弟子的位置该是宁虞的,此刻站着的却是沈抱枝。

宫棠也同样用余光隐蔽地打量那一处,找遍了所有剑修,也没发现那人的身影。

宁虞没有来,灵芝也不在。

五音之乐奏响,是仙门百家到齐,请神宴开场了。

霍惊澜像是看透宫棠心中的不宁,传入对方耳中的那句话坚定有力。

“宁虞从不食言。”

所以他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