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小鱼小鱼, 你快看这个!”

渡尘化作长剑载着两人在空中飞着,守岁盘腿坐在剑身上,周围都是宁虞要捎给师父和师叔们的东西, 他正摊开一本书册模样的东西,冲宁虞举了起来。

宁虞还在想狐妖说的话, 有些心不在焉地瞄了两眼, 目光顿时被上面的内容吸引住,是一本画册,上面的小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不止有他,还有京半月。

“虽然画得很像,但是小七才没有这么凶呢,”守岁伸出小手摸了摸画册上冷得生人勿进的怪物, “我已经开始想他了, 小鱼离开妖域为什么不带上他呢?”

宁虞接过画册来翻了两页,唇角忍不住翘起弧度:“小七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等他醒了, 自然会来找我们。”

讲了仙君和妖怪的爱情故事,画得栩栩如生, 底部和边缘的留白处有人用毛笔写了寥寥几句批注。

仙君带着小妖去人间街头吃点心的温馨日常, 这人评「尚可」;专门描绘小妖美貌的画面,他大笔一挥批一句「画技欠佳, 过于秀气」;仙君偷亲小妖的场景, 边上就是一个矜持的「好」字。

宁虞忍俊不禁:“渡尘, 这是从哪里找来的?”

渡尘一边斜着剑身掠过阴云一边回答:“我也不知晓, 给师父带的话本子和这一套画册放在一起, 府中小妖说全是先生让保管的东西, 我以为全是你安定日买来的,便都捎上了。”

东海如今状况不妙,安定日结束之后,青澜宫便领着所有海族出了城,龙瑛和家里的兰花妖也没有温存多久,天还未亮便跟着哥哥入海了。

宁虞从妖域出来之后,便看见东海之上有一道银线,将海域划分为二色,靠近苍洲东海岸的江河汇流而入的全是滚滚黑浪,像是玄甲军队朝着另一头铿锵挺近,把碧海青天一寸寸碾碎。

拥有净水能力的只有西海的鲛族,青澜宫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去阻拦毒水,用妖力铸一道银屏,在滔天的风浪之中屹立如墙。

黑水之中翻肚浮上海妖的尸首,片刻之后便溶解其中,踪迹难寻。

明明几个时辰以前,他们还在妖城之中并肩看烟火。

宁虞默然看了半晌,而后御剑往一丈山的方向去。

“画里面的小七是人人害怕的怪物,”守岁相当聪慧,指着画册上的小人,“如果他会说话,大概会希望自己被画得可爱一些,他也不想当怪物的,当花妖就很好,大家都喜欢。”

“小鱼,狐妖姐姐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一个时辰前,在撷芳宫,那只狐妖款款而行,朝着二人靠拢。

纪风绵神色不动,袖下的手却已捏住雷符,而狐妖只是站在三步开外,保持着这一距离不再前进。

“宁虞,灵芝带回我的妖丹,作为报答,我以窥心之术在降妖塔中所见,俱告知与你。”

“观音最害怕的,是设定。”

纪风绵面上露出茫然,宁虞却是瞳孔骤缩。

他想起在降妖塔前,他被黄道剑钉在地上,张庐香以为他难逃此劫,便将当年道宗灭宗的一夜给他看。

宁虞看见的也是设定,是张庐香的设定。

大雨滂沱,石阶上的血迹冲刷不尽,和着水淌下来依旧是刺目的鲜红,若是白花在边上的红土扎根,怕是最终也会变成血色。

张庐香眼半睁着,看着挂在石柱上飘扬的红绸子……

只剩下半截,余下的一半不知被混在了哪位弟子的肚肠之中。

残尸太多,他辨不出来。

原本该是大喜的日子,道宗头一回这样高调地操办结缘礼,弟子们从一月前就开始筹划,一定热热闹闹地办,锣鼓喧天地办,让边上村镇都听见乐声,省得他们总说道宗弟子一辈子也讨不着媳妇。

张庐香与那位要结缘的师兄并不熟悉,也不理解为何同门个个都跟自己要成亲了似的激动,他只在屋子里看书,嫌外头吵,甚至在窗门上贴了好几道隔音符。

因着上下都在筹备结缘礼,这个月的月试都取消了,不然这个时候,林悯生该来敲他的窗户,拿着书问他这个月考核大约会考哪些地方。

这位张清的大弟子,因为次次月试压线过而被同门师弟们暗地里笑话不已,他们总拿林悯生和张庐香比较,说一个是蠢材一个是天才,也不知道宗主是怎么选出这一对石玉的。

林师兄根本不在乎别人如何说自己,但是不允许别人诋毁他的天才师弟。

道宗上上下下都惊异这两人关系居然意外的融洽,如果他们是林悯生,有这样一个师弟,早就要眼红得跟见了仇人一样,怎么还会时常腆着脸去拍人家的窗户,摇尾乞怜地向师弟求助,一点男人的自尊都没有。

说这话的弟子,当日住处就被烧了。

张庐香觉得摇尾乞怜这个词不合适,那是扑在他窗上的一卷清风,是他日日翘首以待的人。

窗户被人拍得震动不已,贴在上面的隔音符跟吃饱了打嗝似的一鼓一鼓,快要兜不住外头的声响。

思绪被打断,张庐香抬起眼,二指一并,朝侧面一弹,隔音符便如释重负地离开了窗户,刚要飘下,突然被掀开的窗户将它直接打飞了。

“师妹,别,别开窗……”

“香香,香香快出来!”

“好哇,你们居然偷新娘子的红盖头,林师兄快转过来让我看一眼!”

“别扒拉人了,你们不要一天天的仗着林师兄脾气好欺负他……”

外面吵嚷的声响呼啦一声涌了进来,就像决堤的河。

一个师妹将脑袋探进了窗户,一偏头就看见张庐香拿着卷书坐在桌边,对方的眼神中带着些疑惑,像是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吵到了自己窗前。

张师兄看着心高气傲,不好相与,讲话也直愣愣的,没有人情味,若是有弟子同一个问题请教了他两遍,一定会得一句「笨」的评价,但是他会闭着眼睛夸林师兄「聪明」「悟性高」「有天资」。

师妹觉得这样的张庐香还怪可爱的。

她冲里头呆坐的人招招手,口中催促:“香香来啊!你再不来,林师兄该要羞跑了!”

外头的笑闹声里传来林悯生压低的求饶:“师妹,别喊他,太丢人了……”

“不丢人啊,林师兄俏得很!”

“师兄脸皮薄,你们别闹太过了啊……”

张庐香起身走到窗边时,外头的人也推搡着林悯生过来,不知道谁在背后使的劲儿大了些,一把搡得林师兄脚下踉跄,朝前扑去。

张庐香本能地倾身去接,两只大手牢牢托住对方的手肘,整个人怔在原地,脑中空白一片。

他们抢了新娘子的红盖头来盖他的清风,盖头上用金线绣的花团锦簇的那个囍字,不容拒绝地撞进张庐香的眼帘。

怀里的人抬头时,红褶如浪,露出下面一双温润的眼,惊慌失措地朝张庐香看来,两个人只对上一瞬,红布**下又将林悯生的面容遮了严实。

二人都像是失了神,起身的动作极缓。

就好像……隔着窗框夫妻对拜。

屋外走廊尽头传来一声雷霆怒吼:“盖头拿来!老娘找了整整一个时辰!误了吉时有你们好果子吃!”

一个道宗师姐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有人一把扯下了林悯生头上的红盖头,他们笑闹着去躲师姐的追杀,一溜烟儿就跑了,只留下两个人戳在原地,一里一外,都垂眼看着横在身前的窗框。

结缘礼,成亲,道侣……

这些字眼儿敲锣打鼓地排着队跳进了张庐香的心池,像是盖头上那个扎进他眼底的囍字,在他胸口落下了一颗种子。

“张师弟。”

林悯生率先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僵硬凝滞的氛围。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面上挂了柔和的笑,扶着窗框朝前微微倾身:“今日大礼有好多活,去帮帮师弟们吧,外面石柱还要挂红绸子,他们御风的功夫不到家,已经摔下来好几回了。”

张庐香看他半晌,颔首,极轻地应了一声,掩在袖下的手,食指和拇指搓碰在一起,他紧张时便会这样。

红绸子是张庐香御风挂上去的,将山门前的石柱串联起来,像是在天上铺了红毯,迎风招展,喜气洋洋。

如今成了满地七零八落的碎片,红绸子是,这场结缘礼是,道宗所有的弟子也是。

妖族涌入道宗的时候,新人才刚叩了天地,拜了师长,转身相对,还未倾身,便有道宗弟子的头颅划破喜乐,滚到上座的张清脚边。

红光冲天,锣鼓齐鸣,外人只以为是热闹喜事。

张庐香从未见过这样多的妖,合上眼是血光,睁开眼是同门尸体,余光都要被撑裂,肚子上被抓开了道口子,还得一手压着欲淌出来的五脏,一手画符结印。

张清一生降妖无数,最终也被夜袭的妖撕成了无数片,张庐香甚至找不到他的一块尸骨,只能看见插在护山大阵中的那把黄道剑,剑身上的红痕像是条条血泪。

护山大阵只有宗主才能开,但这一回却不是张清开的,早在开阵之前,他就被蜀中仙姑率领众妖围杀了。

率众弟子以灵血祭天,叩开护山阵法的是月试擦线被耻笑至今的道宗首徒,林悯生右臂被截断,血流如注,面容却异常镇定,甚至带着肃杀之气。

他左手以指为笔,以血为墨,灵力倾注如江,庞大复杂的开阵符一气呵成。

护山大阵亮起的那一刻,外面的人后知后觉,道宗根本不是在办喜事,周围门派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止派出了弟子,连宗主长老都齐齐出山。

“不是开了护山大阵吗,居然连张宗主都……”

“有千面狐妖在,就算是开了护山大阵也没有办法,狐妖一族最擅惑心,走火入魔的弟子会将同门当妖物杀了。”

“所以说妖就是妖,道宗糊涂啊!”

“如今都这样了,你还说这些做什么?”

张庐香奋力抬手,拥住身上的人,感受到对方微弱的鼻息后,心里的石头重重落地。

他刚想开口呼救,却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

“角色名:张庐香;

角色设定:道宗宗主,手持道宗先辈传下的黄道剑,待弟子和煦如风,遇事果断决然。少年多历不幸,却因此养就坚定心性,有悲天悯人的宽广胸怀,是苍洲备受爱戴与尊敬的一位仙门宗主。”

张庐香眼睁睁看着林悯生的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痕,紧接着越裂越开,他震惊又茫然,无措地伸手去捂那伤口,裂痕却越来越大。

“林师兄……”

他脑子里嗡鸣作响,像是被轰然敲入了一根钢锥,先前被妖族开膛破肚都没有这般疼:“林悯生……”

“角色故事:年幼时,张庐香所在村落为妖兽袭击,他被路过的张清所救,成道宗弟子,对于符咒与阵法的悟性得天独厚,受师兄林悯生照顾而平安长大,与师兄感情甚笃。

少年时,因天赋奇高又不善与人交往,时常受同门嫉妒排挤,得林悯生从中调和,最终成了同门所信赖与仰慕的天才师兄,也是苍洲的一代天骄。

后历灭门惨案,作为全宗唯一幸存的弟子,张庐香继前宗主张清之位,背负着道宗与妖族天沟一般的仇恨,以及重振门派的艰辛使命,誓要涤**人间,还苍洲一片清风明月。

若干年后,在仙门与邪神对决的那一战中,以身祭剑,斩杀妖魔无数,重伤邪神,让苍洲迎来千年安定,也算是了却他毕生夙愿。”

“不要……我不要当宗主……”

林悯生脖子上的那道裂痕就像是怪物张开巨口,将张庐香和他满身的绝望一并吞没了。

“还给我……把师兄还给我……”

皮肉掀起,筋骨寸断。

他失声痛哭,却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只是努力想将掉下来的头颅接回对方脖子上。

苍洲哪儿来的清风明月,他的清风都被硬生生地掐断了……

“快来人,张师兄在这儿!来个医修!”

“张师兄,你先放手,让医修替你看看……”

“别硬拉他,小心拽着身上的伤了!”

渡尘的声音将宁虞的思绪拉了回来。

“宁虞,一丈山到了。”

宁虞应了一声,从长剑上走下来时,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迈出相当沉重的一步。

狐妖说:“宁虞,你救想灭观音救苍洲,何尝不是将我们重新推入他人设下的苦难之中?观音想灭天道取而代之,又何尝不是想救我们?”

在梧州,张庐香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宁虞,我从来没有想复生他们,我只是想让他们解脱。”

宁虞最开始想逃离的,也是被攻略的宿命。

他与张庐香,与观音,所惧相同,原本该是一路。

他想做的……原是错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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