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水天结界。

血珠顺着剑尖落下, 溅起血花,原本澄澈清透、映着无云碧空的水镜早就成了骇人的红池。

尸山血海,宛如炼狱。

站在中间那人扬手, 提着的山魈头颅便骨碌碌滚出去,一直撞上侧面山高的尸堆才停下。

火星落于其上, 尸山如柴堆燃起, 它们像是忽然活了过来,挣扎扭动着滚落进血水中,想要扑灭身上的火, 还未爬至剑修脚边便化作灰烬,沉寂下去。

宁虞听见自己的喘息一声比一声沉重,眼前晃出重影。

傀线也是用神树青铜所炼,柔软纤长却不可摧折, 比剑刃刀锋更快而利。

他浑身的伤全是傀线留下, 未伤至要害,却无法愈合,带着锥心刺骨的疼, 像是伤处含着烫过的刀片,正一片片刮着他的肉。

淌出的血液异样的浓浊, 混着几缕黑浆。

有铃声突兀地响起, 从脚下闷闷传来,每响一声, 结界便收缩百丈。

唐扩垂眼听了片刻便对外界发生何事了然于心。

鬼婆摇铃, 是九轮之阵。

道宗之内, 只有张庐香会这阵法, 但是他却开不了。

难道他们全都猜错了, 天道没有选宁虞, 反而选了道宗之人吗?

会是李道先吗……

唐扩两手忽拍在扶手之上,踏着水面疾行几步,身后轮椅刹那焚于火中,险些燎了他的衣袖。

他看着宁虞长剑上吞吐的火光,说道:“传闻杀生业火可将天地化作焚炉,炼化一切有无,便是神官也难逃其中,可你手中这把不过是半成之剑,连我的结界都破不了,更遑论弑神。”

话音刚落,傀线自八方袭去。

剑尖划破脚下水镜,挑起一层又一层红色水幕,凡是水幕起伏处,均有细到肉眼看不见的傀线割水而来。

白衣染血,蹁跹振羽,艳绝又惨烈。

左腕忽地剧痛无比,宁虞闪身的动作一滞,险些让面前袭来的傀线扎穿脖颈。

无法近身,便永远落于下风。

要破局。

足尖踏过交错的两线,剑修旋身而起,将穿过腕骨还未撤出的傀线一把抓在手中,拉扯间掌心的血一股股顺着傀线滑出。

业火刹那席卷而上,轰轰烈烈地朝尽头撞去。

早在傀线紧绷的一瞬,唐扩就将其勾断。

他低头看向手指,食指指腹多一道被烫开的灰痕,转眼消失不见。

“半成的弑神之剑……”

剑修的声音近在咫尺。

唐扩猛然抬眼,见杀生业火烧于睫前,长剑与胸膛只差毫厘,却不见人影。

电光火石间,有二指点在唐扩后颈,断了他后撤的动作,将人直直朝前推去。

长剑贯胸。

宁虞转至唐扩面前,重新将剑柄握住,他面色苍白,额上还有冷汗,唯独双眼凌厉如刀,没有泄出一丝疼痛之色,他:“杀你一个伪神,足够了。”

唐扩喉间溢出两声笑,带着剑柄震颤起来:“你还是不明白,即使是伪神,与你们也有天壤之别。”

在他伸手屈指的那一刻,宁虞心脏突跳,警钟高鸣,下意识就要将渡尘收回。

金瞳抬眼望来,威严无比,就像是神明下了禁令。

宁虞浑身一僵,脑中鸣响不止,像是被人硬塞进了一口乱撞的钟,眼前出现重影,一双金瞳变作六只眼,紧紧锁着他。

铿——

唐扩指尖弹在剑身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撞响,如水投石,推开的涟漪却是飓风般的力道,顺着剑身席卷而上。

指骨像是被重锤一寸寸地敲得粉碎,筋脉崩裂,血肉刀剐。

半截长剑脱出,抓握它的手软软地垂落在那人身侧。

袖上大片大片沁出来的血色昭告着下面是怎样惨烈的光景,莫说削肉断骨,光是将筋脉割裂,手就算是废了。

唐扩目光温和地看着单膝砸落在地上的剑修,明明痛得佝偻成一团,额头埋下近乎要碰到水面,他却偏偏吊着一口气,不肯落两膝。

宁虞没有发出痛呼,是因腑内出血,堵上了嗓子眼儿,张口还未发出一个音,齿缝间便溢出血来。

那只手抚上发顶时,他浑身都在打颤,甚至没有避开的力气。

仙门所有的宗主中,就连最温柔的蜉蝣谷谷主徐凭花对弟子都是严厉的,唯独鼓楼这位楼主,出了名的好说话,容易心软,不忍责罚弟子,哪怕是气急了也说不出两句重话。

宁虞的脸颊碰到冰凉坚硬的东西,黏腻的血填进了玄戒表面的凹槽。

下巴被人托起,温暖湿润的巾帕落到面上,血污被细致地擦去,露出苍白干净的面颊。

唐扩右手撩开宁虞的鬓发,探手抚到他耳后,用拇指摩挲了一下那滚烫的族印,淡声说道:“灵芝活不久了,过了今日,这族印也就护不住你了。小鱼儿,听劝,莫与他结缘了。”

宁虞骤然抬眼,眼光若是能化为实质,已将眼前之人撕成碎片:“他不在京州……”

“你若来了,他总是要在你身边的。”

唐扩将那血污的巾帕团了团塞进宁虞口中,而后一手拖住他后颈,一手按住红印,食指玄戒节节拔长,成长指外的铁骨,尖端呈刺状,贴着皮肉斜扎了进去,沿着族印边缘走了一圈。

“我做主替你挖了。”

仰起的脖颈骤然绷紧,痛得筋络突出,撕心裂肺的痛嚎都被堵塞其中。

唐扩将剜下来的那块血肉随手丢在地上,重新掏出一块干净巾帕慢斯条理地擦着指缝。

傀线卷上宁虞的四肢和颈项,将他悬于空中。

宁虞感到颈间那根线收束得越来越紧,他启唇却一口气也吸不进来。

耳上全是血,唐扩的声音只能模糊传来只言片语,再然后便朦胧到什么也听不清,只剩下自己渐次微弱下去的心跳声。

“宁虞……”

宁虞听见有人在喊自己,那声音远远地传来,辨不清是谁。

恍惚之间,血池变作莹莹绿地,有日光穿透林叶,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

“宁师兄……”

听闻人将死之前,会见生平往事,原来不是假的。

“快快快,快追!它又入山了!”

“千万别让它把山烧了!!”

猿妖就躲在琅台山外不远处的梨花县,已经烧抢了好几户人家,伤了不少人,几人将它驱出县城,它却故技重施,又往山林里躲。

秋日天干且多风,山间除了常青树外,还有落叶枯枝满地,一点就着,宁虞几乎是一头扎进火海。

他手间掐诀,剑刃上顿时有碧波**开,一脚踏在树干上,旋身飞出,衣袂翻飞,环绕身侧的流水飞鸟也随之振翅飞出,扑进摇曳火光中。

视线之中突然出现一户小院,宁虞心里忽地一跳,下一刻猿妖果然冲了进去,院子外的篱笆忽地燃起,变成一堵火墙。

宁虞刚跃上墙头,就见猿臂上的红毛刹那化作烈焰,刮出热风,直直捶向一人,对方一缕黑发被卷进火焰中,却未被烧着。

那人像是被吓傻了,一动也不动。

短剑疾飞而出,护在那人身前。

对方身影有明显的一晃,不知为何,手指一松,拎着的画纸忽地飘飞出去,被火一燎,卷了半边。

守岁看上去轻巧无比,剑锋一挑却将三百多斤的妖物掀飞出去,在空中划出半圆。

宁虞随后而至,手腕一转,渡尘便搅出寒风将猿妖包裹其中,直直送上天际,后头跟来的两个剑修抖开一个大麻袋,极快将它兜头一套,麻袋剧烈挣动,而后化作巴掌大小被收进袖子里。

他们欢呼一声:“谢谢宁师兄啦!我们回去就请八哥吃蜜柑!”

青青追在他们身后怒骂:“不要恩将仇报,八哥吃蜜柑会拉肚子的!”

宁虞转身看向院中人时却突然忘了到嘴边的话,原以为隐居在山里的该是猎户或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没想到居然长得这样好看。

别是碰上什么山野精怪了……

身上分明也没有妖气。

宁虞将地上已经烧了一半的纸捡起来,瞥了一眼,画的是山景,有点眼熟。

他将画纸递给对方,这人接过纸也不说话,颇为无礼地瞧着他,甚至连一句谢都没有。

换了别人,宁虞已经转身走了,可对上这么一张脸,他就是恼也恼不起来。

“山中多野妖精怪,若有难处,可去琅台山找长吉门的剑修。”

宁虞被盯得不自在,叮嘱完就匆匆转身。

袖子被人扯住,他转头顺着那只手看向对方,眼中带着疑惑:“怎么了?”

那人好半天才开口:“是长吉门……哪位仙君?”

“宁虞。”

院子里的画,数也数不清,耗干多少笔墨,一笔一画全是琅台山。

原以为是初见,未曾想是久别重逢。

一丈山,云水寺,雨水沾湿树下佛修的乌发和衣袍,宁虞不自觉撑着伞走过去,那双眼睁开望来时,天地也因此失色。

人影幢幢,花灯如昼,他俯身蹲在那人身边,将象征心意的绳花悄无声息地系了上去。

烟火坠落人间,十六京落满妖域,他睡意朦胧间听了一夜妖族的歌,感到一个又一个极轻的吻落在肩颈上。

所有的画面都像被大风刮走,在宁虞的脑海中一点一点地抽离出,就连最后零星的一点也抓握不住,倏地泯灭。

如滴水入海,踪迹再难追寻。

他眼瞳中的黑色墨水般漾开,转瞬变成漆黑一片。

那些喘息和闷在胸腔中的痛吟齐齐销了声。

万籁俱寂。

钻进剑修身体里的傀线被无形之手一根根拔出,滑落在地。

唐扩似有所感,仰首看去。

天道无形无象,原本不可为人所见,但是百年前,他在将死之际曾见过一回,它们牵在徐尾生身上,让他成了苍洲唾骂的罪人,最后被提灯鬼车捉入西海地裂,在流火里煎熬百年。

如今,细如蚕丝的白线轻而易举地穿越结界的壁垒,一路蜿蜒,悄无声息地没入宁虞的身躯。

——角色接管成功,请手动输入操作指令;

——斩邪神;

“天道。”唐扩淡淡开口:“我等了你……一百一十三个年头。”

剑修不答,提剑时手臂上的血填满渡尘剑柄上每一处缝隙。

结界之外。

苍洲分裂之后地底涌出的混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外扩张着,每吞没一块土地,混沌便壮大一分。

魔域修炼所用的混沌之气和地底下真正的混沌全然不同,前者不过是大地表面的淤浊之气,后者却是真正能吞没一切的。

人傀在飞跃穿梭在漂浮的屋舍之间,速度奇快,留下道道残影,他身后有如莽长藤追逐而来,所到之处俱被摧为尘嚣。

悬石之上,京半月忽地变了脸色,漆黑眼瞳中泛出一点猩红,转头定定看向某个方向,脚步一旋就要抽身离开。

“天道不仁,你早该信我。”

人傀在如莽藤蔓间摇晃而过,凡手指拂过之处,枝叶腐蚀消融。

那只手猛地袭向京半月的后心,却被对方一把掐得腕骨粉碎。

京半月声音低沉得可怖:“滚开。”

徐尾生眼中并无惧色:“若是我想,百年之前就可覆灭苍洲,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未免瞧不起我。”

妖域。

东海毒水倒灌进妖域,接连淹没了十三座城,所有妖族登上了那艘飞鸢木船,它原本只是安定日用来赏烟花的船,现在却成了避难之所。

见微扶着高阁的栏杆,抬手解开眼缚。

那双灰白的眼睛中云翳褪尽,再也不是毫无焦距的样子。

这一回,他也能看见了。

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纯白丝线从天穹垂落,连接在苍洲的每一块土地之上。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晚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