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众人正仰头看着萤火辉煌的九轮之阵, 天穹忽地颤动起来,上浮的魂魄也显出几分迟疑,像是察觉到危险, 本能地往后撤去,不再涌入阵法。

“是不是九轮之阵撑不住了?”

“道宗的不都在那儿吗?主阵弟子安然无恙, 阵法之中灵力充沛, 没有反噬的迹象,不可能撑不住啊……”

“不是阵法,是观音结界在震动!!”

九轮之阵下方, 天空如镜,支离破碎。

结界碎片崩落之处,倾泻出汩汩血水,挂在天边, 成了血江。

不见观音身影, 却看见一人从裂隙中飞身而出,踏上一块白色石台,那是舞雩台的碎片。

唐扩落定后踉跄两步, 身形显出几分狼狈,被长剑划烂的半张脸上全是业火烧灼的痕迹, 他并二指伸进左眼一转, 将死肉剜下。

他转身看去,眼孔中金瞳缓慢地长了出来。

天道这个疯子……

撑在结界缝隙边缘的是两只血手, 露在外的五指和手腕都被傀丝削得露出森森白骨, 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 甚至有二指只是藕断丝连地粘在根部, 看得人心头一跳。

两手一上一下抵着结界边缘, 缓缓施力, 姿势好似要将天地撑开。

水天结界坍塌成粉末,一人从中摇摇晃晃爬出,御空向着石台而去。

因为眼前的情状过于惨烈,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那就是宁虞。

傀线如刑具一般缠满了剑修全身,没有一根不挂着他的血,就连脖颈上也满是令人心惊的狰狞勒痕,胸口凹陷一大片,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

他身上的伤口显得诡异,像是滚出毒浆,带着血肉一起融化剥落,化作黑水,转息之间便滴穿了半人高的石台,落进混沌之中。

视力绝佳的妖族甚至能看清粘连在小臂骨头上的筋肉还在抽搐跳动,光是瞧着,就觉得浑身都疼了起来。

玉耳不忍再看,将脑袋埋进眠红脖颈里,嚎啕大哭起来。

修士聚集的浮地。

容小淳忍不住朝前迈步,拧眉道:“是苦露。”

先前场面那样混乱,她都异常镇静,未显出一丝慌乱之色,如今连语气都掩不住焦灼:“这样的伤势加上苦露之毒,至多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连尸骨都不会剩下,宁虞他……”

一旁的法修也是震撼不已:“没想到为了苍洲,宁虞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先前梧州出事时,我不辨真相,还跟着骂过宁师兄,如今想来当真是……惭愧至极啊!”

“宁虞再怎么说也是长吉门弟子,倒是唐楼主,实在是让人心寒!还有道宗那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唐扩多少年从不与人相争,谁能料到背地里居然杀人炼尸,妄图成神……”

霍惊澜面色极难看,他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是心中的不安十分强烈。

他将缠着右手和刀柄的布条重新勒紧,纵身飞出,朝着那方石台不断靠近,却在百丈之外猛地撞上无形之墙,撞得眼冒金星,险些连人带刀坠下去。

不只是他,长吉门剑修也被这堵墙拦住,连妖魔尽数止步于前,术法用尽却无计可施。

道宗灵舟。

纪风绵望见这一幕,眼神沉了下来:“没有邪气波动,这根本不是唐扩布下的结界,这屏障简直……恍若无物。”

林悯生是道宗弟子,又是不受肉身所拘的魂体,看出些名堂:“肩头火湮灭无形,只有头顶一点火星,此乃殒命之相,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拿神魂去喂剑火……”

“不是宁虞,是天道。”

巴蛇载着一人飞来,徐秉生跃上灵舟,将小蛇随手绕在腕间,朝二人大步流星:“就是因为它当年没杀了徐尾生,而是将他关进地裂,才有了今天这尊灭世观音,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它不会让宁虞有机会醒过来,再乱一次天命。”

林悯生恍悟:“所以那道屏障……”

徐秉生嗤笑一声:“自然也是天道。”

天道要杀观音,也要断宁虞的生路,永绝后患。

纪风绵上下打量徐秉生两眼:“你怎么还是这个鬼样子,不是要找骨头吗?”

徐秉生两手一摊:“我没找到他,是不是你的灵符有问题啊?”

“不可能,”纪风绵皱眉,“除非你尸骨无存,但凡是留下一点灰,我的符纸都能找到。”

七年前,徐秉生就是在梧州外黄芽山被张庐香所杀,骨头被抽出送往灯州,做成了唐扩手下的一具人傀。

如今占据人傀的魂体正是他的胞弟。

徐秉生将灵符掏出来给他看:“我倒是也想找啊!寻到半道上,这玩意儿就不发光了,还突然烧了起来,如今只剩这么点儿了,分明你这功夫不到家啊……”

纪风绵脱口而出:“放屁!”

徐秉生被骂得静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也顾不上什么骨头不骨头了,一个箭步差点怼纪风绵脸上:“诶,你这小孩怎么说话的!论辈分你们宗主都得喊我师兄!我骨头还是他扒的!你们全宗上下哪个不得尊称我一声圣手啊!若不是看在你用灵符帮我的份儿上,我已经把你嘴缝起来了……”

纪风绵看着符纸上面的火星,顿了顿又说道:“符纸自燃说明你的骨头正在消失……连灰都没剩下。”

——

周遭的一切在宁虞眼中都被遮掩进黑幕之中,只有唐扩一人的身影异常清晰,甚至微微发光。

他朝对方走去,脚步一深一浅,留下一个又一个血色足印。

周边凡是能牵动之物都被傀线拖拽而来,以迅雷之势呼啸砸向石台上持剑那人。

剑光流火,将拦路之石劈得粉碎。

飘扬狂舞的尘灰将众人的视线挡得七七八八,只有火光在其中急促闪烁。

二人如同被放入一方透明的盒子里,互相残杀,可预见的结局就是同归于尽。

傀线袭来时,宁虞非但没躲,反而上前一步,一把扣住唐扩的手腕。

宁虞身后铁索铮铮,如游龙而出。

唐扩瞳孔骤缩,浑身都是一震,烧得通红的锁链瞬息缠上两人交叠的胳膊,将他们牢牢捆缚在一起。

西海地裂的铁索,生擒苍洲罪大恶极者无数,为此链所缚者,不可逃脱。

等尘嚣落定,众人却发现石台上空空如也。

有人惊叫起来:“他们掉下去了!”

两道紧贴的人影在空中飞旋坠落,一路砰砰撞穿了不少石块,两人角力间互相翻转,轮流垫于下方,血肉和坚硬之物相碰的闷响不断远去。

唐扩整个人被包裹在业火之中,被烧得焦烂的皮肉掉落之后又有新的肉长了出来。

那双金瞳在业火淬洗中染上烈烈红色,不再是悲悯之目,反而显出几分恶鬼般的狰狞。

火焚之痛再难以忍受又如何?远不及他当年拖着断腿在地上爬行的狼狈和痛楚!

宁虞会是他扯断的第一根天道线,就算不能走到成神的最后一步,他也会把苍洲所有的天道线都丢进混沌里……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所谓的天道。

长吉门剑修急得满头大汗,面色发白,嘴唇颤抖。

几百道飞剑疾追而下,纷纷撞上无形屏障,就连无名剑也破不开那道墙,所有剑气全部被弹了回去,险伤了一旁的弟子。

二人下坠的身影如流星。

来不及了!

唐扩紧盯着宁虞身后急速迫近的深渊巨口,指节微勾。

最后一刻,傀线骤然收紧,交错如刀,将唐扩的胳膊齐根绞断,他屈膝顶上宁虞腹部借力而起,看着对方带着他的断臂猛地坠去。

混沌翻腾间就要碰上那人翻飞的衣袂。

下坠戛然而止。

花枝轻柔地托住宁虞,从背后将他拥抱住,四面八方延伸而来的枝条越来越多,交织成一张严严实实的网,将底下的混沌隔绝开。

枝条小心翼翼剥下嵌进骨肉的傀线和锁链,而后裹住伤痕累累的剑修,微芒不断从枝上溢出,争相涌入那些伤口。

宁虞的指尖动了一下。

蜷缩在他手中的那一株细小花苞不断打颤,像是在抽噎,哭得花茎都要断了。

——灵芝;

唐扩转身对上不远处一双黑眸,想起方才生死一线时,与混沌咫尺相对的景象。

不同的是,混沌是没有感情的,而这人眼中因怒火而掀起的骇浪将他吞没。

宁虞受草木精气的供养,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着。

业火悄无声息地燃起,柔嫩的花苞痛苦挣扎了几下,化成灰烬前依然向他掌心贴去。

剑修摇晃起身,黑幕之中不再是唐扩一人,而是两道身影。

邪神,灵芝。

两边都是不死身,打起架来也是不要命的打法。

底下百丈的每一块土地都受到波及,粉尘和碎石飞了满天,再也找不到一处能落脚的地方,上头的人就算是有心相助也插不进手。

眠红还是头一次见京半月动这么大的火气,他之前和红莲鬼打架都没这么发狠。

不,也不是头一次……

九年前,京半月刚来泷香城,养了一段时间伤便开始帮着奉三居清理妖域,中间还出去捉了几个魔修,据说是当年在北地追杀宁虞致其误入无间幽冥的罪魁祸首。

那些魔修至今还在妖城,活得好好的。

被做成人藕,埋在泷香城的某座池子里,为水妖日夜啃食,因食过灵芝血肉,被啃掉的地方自己会生长恢复,想死也死不了。

什么无心无情,云烟不入眼,这人分明睚眦必报得很。

纪风绵望着那些依然为屏障所阻拦的长剑,不解道:“为什么他能进去?”

“九轮之阵洞开,万魂转生,信仰崩塌,观音无法成神,谁来救苍洲?”徐秉生走到灵舟边缘,神色难得的凝重:“天道让他诞生,就是为了今天。”

宁虞在这里,天道甚至不用去找灵芝,他自己就会来。

这是要一箭三雕啊……

嗤——

京半月微微偏头,原本该穿过眉心的傀线陡然刺进他左眼,苦露腐蚀血肉,淌下黑红交错的毒水。

伸出的那手被傀线绞紧,可灵芝无痛无感,袭向对方的动作一刻未停。

半只小臂直直捅进唐扩的胸膛,从后背穿出。

唐扩被带着后撤半步,脚跟已经悬空,他握住在胸口转动的那只手臂,玄戒转动,十根铁刺便穿透对方小臂。

两人脚下血泊中的红色顺着石板边缘滴尽了混沌之中,还未落深便被分解成血雾接着化为无形。

字字句句,喷薄着怒火。

“京半月,你看清楚,你救下的是谁!”

“他根本不是宁虞!是天道!!”

“你以为我死了天道就会放过他吗?!你痴心妄想……”

话还未说完,就被人一把扯了回去,按头砸进地上。

提起又砸,一下又一下,像是泄愤,又像是报复。

到了最后,连扎进京半月身体里的傀线都松脱起来。

京半月将手抽出站起身,看着嵌在地缝里脑浆迸裂、难辨人形的一团,眼中寒意更甚。

“你的人傀拦了我的路,所以我把他丢进混沌了。”

话毕,他没再看地上血肉猛然挣动的恐怖景象,而是转身朝宁虞走去。

宁虞站在花枝编成的网上,姿态甚至透出些乖巧,虽然浑身血迹看上去异常凄惨,但是最重的几处伤都已经愈合了七七八八。

拴在宁虞身上的白线,京半月能看见。

唐扩,天道,都要付出代价。

——杀灵芝,取妖丹。

剑修眼中黑色像是翻涌了一瞬。

众人看见宁虞平安,纷纷松了一口气。

只有奉三居眉头蹙起,他看见有一点火星在京半月身后闪动了一下,那异象微弱到连开了第三眼的他都怀疑是错觉,更别说其他人了。

那火光……是渡尘剑!

他忽然眼瞳圆睁,高声喊道:“先生!小心身后!”

剑尖刚凝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刺了下去。

妖族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刺得人耳膜快撕裂。

长剑袭向那人后心的场景在宁虞的纯黑眼睛无限放大。

杀灵芝,取妖丹……

灵芝……

金铃摇响,周遭满是妖族鼓动的欢呼与喝彩。

有人在喧嚣中跟他说:“宁虞,九月,苍洲会四海升平。”

他笑着应声。

“会的。”

天道线骤然绷紧。

啪嗒,啪嗒——

血沿着腕骨滑落成几道红线,淅淅沥沥落到地上,像是红梅零落。

渡尘伤主,发出痛苦的嘶鸣,尖锐异常,这声音如钉入脑,妖魔纷纷捂住耳朵,修士也急忙关掉听感。

握住剑尖的手掌几近被割成两截,握剑的五指非但没有脱力松开,反而越收越紧。

宁虞浑身的骨骼发出错位的咔嚓响动,他身上每一根白线都绷到了极致,想将他往回扯,力道之大甚至拽着人在地上拽一寸的血痕。

睫羽上凝着血,颤动起来就像是翅膀振碎的红蝶。

右眼中的漆黑被挤压着团聚成一点,凝在瞳孔中央,像是破开重重迷障。

灵芝……

唐扩看着宁虞右手上挣断的天道线,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回到百年前。

铁索,大雨,提灯鬼车奉天道捉拿瘟神……

那人身上牵满白线,被铁索烫得皮开肉绽也不挣扎,漆黑双眼里映出唐扩狼狈的样子,泪水混在雨里落下。

唐扩两手被打折,两腿被截断,他只能用嘴啃着草皮,用肩蹭着泥地,朝前一寸一寸地爬去,口中血腥甚至盖过土腥。

他不记得自己追出去多少里,直到半张脸血肉模糊,牙齿脱落,无法寸进。

他知道他再也追不上他的小尾巴了。

天道……解脱……自由……

若真是为了苍洲,为了后世,他也不会杀了那样多的人。

从头至尾,不过是为了一个人。

“他会好好活着……”

唐扩摇晃着撑起身,金瞳闪烁不止,两手全是血,连结出的印都发着红光。

他不能如愿,天道、灵芝、宁虞,谁都不能如愿!

他不得圆满,天下人就都不得圆满!

“即便众生泯灭,苍洲消亡,唯有他,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鬼头红莲倒悬天穹,花瓣怒张,里面探出的鬼面血泪横流,赫然是唐扩的脸。

它对着苍洲发出阵阵的嘶吼,像是愤然咆哮,又像是尖锐刺耳的悲泣。

宁虞听见周围有人嘶声喊着他的名字,他思绪尚有些迟钝,只觉得四面八方的声音都熟悉,还未来得及辨别,就别人一把扣进怀里,对方力气大得惊人,撞得他肩膀都疼。

百丈之内,土石浮木全部凭空消失,像是被人硬生生抹去,连一粒灰都没留下。

下一刻,三人齐齐坠入混沌之中。

天道屏障消失不见,长剑纷纷穿其而过,却已是徒劳。

不远处一块红漆石柱上,有一个少年吃力地翻身爬了上去,他穿着道宗弟子服,胳膊肘下夹着的人傀只剩下全身的三分之一,自胸腹以下空空如也,就连头颅也只剩下一半。

徐尾生用仅剩的一只眼看着唐扩落下去的地方,久久不能回神。

苏桃似笑非笑:“即便有观音的心护着,在混沌里也撑不了太久,我好不容易把你捞回来,你可别告诉我你也要跳下去陪他。”

徐尾生没有回答,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西海地裂之中,被岩浆炙烤,浑身都疼。

可他分明已经从地裂离开了,为什么还是会疼?

落进混沌里尸骨无存的那个人,今日凌晨出门前,还替他穿好鞋袜,仔仔细细梳了发。

因着请神宴的缘故,天还未亮仙门便要动身,两人昨夜同卧一塌,都是一夜未睡,也不曾言语。

徐尾生推着唐扩的轮椅从鼓楼离开时还是满天繁星,那人突然喊了他一声:“小尾巴。”

木轮停下,他以为对方有话要说,俯身过去也半天没听到下文,反倒是鼻尖被一指轻轻按住,对方指腹垫了什么东西,冰凉地硌着他的鼻子。

唐扩移开手,徐尾生接住落下的圆片,低头看向掌心。

是种子……

唐扩见他鼻尖上被按出一个红印,忍不住发笑:“三春大比时,问你姐姐讨来的,是你们谷里那一棵紫藤。”

其实不用他解释,蜉蝣谷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什么种子。

徐尾生正打量那颗种子,用指尖拨弄着,片刻后听那人又开了口。

“凡事都有万一,若这一回我不能成神……就让苏桃带你走吧。”

拨弄种子的手一僵,徐尾生转头看去,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去哪儿?

我若走了,你呢,你又去哪儿?

长指顺着他的眉心一路下滑,停留在鼻尖,复又碰了碰那个红印。

动作是爱怜又眷恋的,随之而出的话却全然相反。

“和他一起离开苍洲,虽然回不了蜉蝣谷,但总归能自在地活着。”

若是没有蜉蝣谷,也没有那人。

真的会有意义吗?

徐尾生收回目光:“不会。”

他顿了片刻,将那句话重新补完:“我不会下去陪他。”

苏桃满意点头:“我知道你不会,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修文比较慢,还有一章凌晨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