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狭路逢仇敌

越近中秋,京中局势越发紧张。风闻征如愿住进了登天楼旁的高楼,他让弟子将床搬到楼上,径直住在露台上。他病入膏肓,药石无灵,饭食都不大能进,却只要醒来便仰望着登天楼,浑浊的老眼透着阴毒,时不时自言自语,状如疯癫。风无明知他就这几日光阴了,不敢离去,与方天瑜侍寸步不离奉其左右。

登天楼马上要完工了,修了数十丈高。因短期内要达到萧景明要求的高度,楼体上半部修得狭长逼仄,顶端高耸着巨大的露台。远远望去犹如毒蛇直立着细长的身子,顶着个硕大的头颅,让人心生畏惧。怕那细长的楼体撑不住巨大的露台,倒塌下来,便在楼四周拉了四条儿臂粗铁索,从楼顶垂下,深入地底。

“这是给城中百姓埋了一颗炸雷。”方天瑜摇头叹息,仔细为风闻征擦身。风闻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青中带白,气息奄奄,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有好戏看了。”

风无明皱眉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儿劝您离开。”

风闻征闻言大怒,哆嗦着手随抓起身边东西朝风无明砸去,口中怒骂:“滚!逆子~咳咳咳……跟常乐一样,逆子!快滚!老夫死也不要你们管!”

深知他随时打骂人的脾性,床边不会摆放任何硬物。风无明被手帕、被褥砸了一身,绝望地看着自己发疯的父亲,寒声道:“常乐因何不在,父亲心知肚明!”

“是他该死!咳咳咳……”风闻征脸红脖子粗吼了一句,气得捂着胸口直咳嗽。

风无名气得往前一步,想要说什么,方天瑜一把拉住他劝道:“常足!算了。”随即有些不耐烦地将暴怒的风闻征摁在**,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劝慰,“师父,气大伤身……”

“滚!你也滚!咳咳……”风闻征咳得如同拉破风箱,枯瘦颤抖的手却劈头盖脸直抽方天瑜,打得劈啪作响。

因他没什么力气,方天瑜倒是丝毫不在他的打骂,耐着性子给他擦嘴边的口痰。

望着那蛮不讲理却又油尽灯枯的老人,风无明心里仅剩不多的父子情也在骂声中消失殆尽,一心只想待他咽气后替他收尸。

风闻征打够了,随即又指着风无明痛哭怒骂:“老夫堂堂书院山长,文才武略皆为世间楷模,一夜之间被害得身败名裂武功尽废,你们这两个逆子可曾半分体谅过我!都帮着外人来气我!”

“我为朝廷育无数人才,为北梁立下汗马功劳,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子女……为什么我要落得这样的下场……为什么!”

望着哭得撕心裂肺,苟延残喘的父亲,风无明心中半分难过也没有,只觉得他可怜可悲。

城西杜颜真小院,江千夜抱着胳膊审犯人般斜视着须发皆白的邬文渊,嘴角挂着冷笑。邬文渊被周锐强行推进院子,就坐在江千夜对面,被他能杀人的眼神直视着,无处可逃。而周锐则正忙前忙后给邬文渊准备住处,没注意到邬文渊的尴尬处境。

邬文渊不识江千夜。他本不肯上崖,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被梁奚亭连哄带威胁弄了上来,连夜被送进京城。多年在崖底不见天日,不知世上早已沧海桑田,连日来所见所闻皆让他心惊胆颤。眼见那年轻人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眼神杀气必现,邬文渊心头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公子这么瞧着老夫做什么?”

江千夜不答,只是盯着他,犹如猎豹盯着猎物。看着那老狐狸的面容,幼年天阙城一些人和事慢慢浮现眼前,这老东西便是其中一个,只是那时尚不知他身份。

莫远歌进院门将门插上插销,转头便见江千夜虎视眈眈盯着邬文渊,连忙走过去用半边身子遮住邬文渊,满脸堆笑:“星河,这位便是邬先生。”他顿了下轻声提醒道,“我的命便是他救的。”

邬文渊心头一凉,心道:真是冤家路窄!活该现世报!幼兽已大,猎手却老,如今狭路相逢,老夫焉有命活?一把抓着莫远歌衣袍下摆,犹如抓住救命稻草。

江千夜眼睛一寸寸扫过邬文渊,这才将视线转到莫远歌身上,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打算让他住这院子?”

“邬先生万般重要,必须保证万无一失。”莫远歌凝视着他,“只有在我身边,我才放心。”

见他如此护着那老东西,说出的话听着更是刺耳怪异,江千夜冷笑,白了二人一眼扭头就走,只留下个生气的背影。

周锐正抱着一堆杂物出来,被江千夜气冲冲地地一撞,差点一趔趄摔倒,怀里的东西掉了一地。那罪魁祸首却头也不回径直回房去了,“呯”一声关上门。

“这少爷脾气也太大了吧?”周锐揉了揉肩膀,皱眉拾起地上东西。莫远歌连忙上前相帮,不好意思地道:“对不住周大哥,我替他向你道歉。”

周锐豁然一笑:“嗐,这有什么。”随即有些幸灾乐祸地凑过去低声道,“后院起火,莫镖头可千万保重。”

莫远歌脸一红,连忙岔开话题:“劳烦周大哥给邬先生收拾出一间屋子。”将东西还给周锐,随即羞赧指了指江千夜房间,“我去哄哄他。”

周锐摇头笑道:“去吧!”

莫远歌走到门口,轻叩门扉,小心翼翼问道:“星河,我能进来吗?”

“腿长在你身上,爱进不进!”江千夜在屋中没好气地道,“或者,你可以滚去跟那老东西睡一屋,贴身保护他!”他怒气匆匆,含着不讲道理的拈酸吃醋。莫远歌生怕人听到笑话,连忙进去把门关了。

江千夜侧躺在**,脸朝床里,光从微微起伏的背影就知他有多生气。莫远歌不由得有些无措,手心出了汗,不知该怎样才能灭了这点燃的炮仗。

“星河~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他坐在床边,手轻放在江千夜胳膊上,讨好地道,“你就看在远哥面上,莫为难他,好不好?”

江千夜一听更火大,“噌”坐起来直视着他,怒气冲冲道:“我为难他?你哪只眼睛看见了?而且,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好不好?你凭什么向着他?”说完又气冲冲躺下,没好气拉过被褥盖着自己。

莫远歌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生怕再说错什么惹得他更生气,只得厚着脸皮在他身边躺下,凑过去轻蹭他后脑乌发,柔声哄道:“远哥说错话了~你原谅远哥好不好?嗯?别生气了~”

江千夜胳膊肘往后一顶,狠狠戳向莫远歌胸口。“咚”一声,疼得莫远歌皱眉呼疼:“啊~好疼,疼死我了~”

“活该!”江千夜没好气地低骂,气鼓鼓往床里挪,阴阳怪气地道,“你这么向着那老东西,去让那老东西疼你去!”

他这醋也吃得太不讲道理了。莫远歌忍痛贴过去一双手紧紧搂着他,不容他挣扎,亲吻着他耳朵,把最灼热的气息喷在他脖颈里,惹得怀中人惊喘连连,想躲躲不开,想反抗也反抗不得,被逼得带着哭腔道:“莫远歌~你欺负人!”

莫远歌不放过他,一手抓着他手腕,一周抚摸着他战栗的肌肤,软舌毫不留情继续亲吻,惹得江千夜不住低声喘息:“不行~放开我~”

莫远歌在他耳朵里轻声道:“不生气我就放开你~”

低沉的嗓音,灼热的呼吸,直直喷进耳朵深处,抓耳挠腮的痒,心都颤了。江千夜再耐不住,只觉浑身毛孔都张开了,低声求饶:“你先放开我~”

莫远歌不折磨他被吻得水光潋滟的耳朵,转而在他脖颈亲吻起来,却不敢放开他手。江千夜这才松了口气,委屈地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星河,你吃醋的样子叫人好想欺负~”莫远歌贪婪地一寸寸吻着他脖颈脸颊。但鉴于上次的教训,在江千夜气消前再不敢大意放开他。

江千夜被他亲得浑身酥麻,手腕却被他捏得死死,丝毫不得动弹,只得轻声道:“你放开我~我不抓你。”

莫远歌闻言,冒着被抓成花猫的危险放开了他。捧着江千夜脸颊,温柔地注视着他被欺负得有些带泪的眼,柔声道:“你要是实在气不过,远哥任由你打骂撒气,但现在大事为重,你多担待些,好不好?”

发脾气胡闹,不过是有人宠有人惯,江千夜如何不知邬文渊的重要。他望着莫远歌,眼中怒气渐渐化为哀戚:“远哥,你不恨他吗?是他把你害成这样,我们此生所有的苦难都是这老贼带来的……”

“如何不恨。”莫远歌将脸颊埋进江千夜脖颈间,声音带着几分暗哑,“恨不得生啖其肉,可是事已至此,他不过是听命于人,自己也受到了惩罚,还救了我一命,在我这里,他算功过相抵。至于他对别人犯下的罪孽,自有那些人的家人向他讨债。”

“抵什么?怎么抵?”江千夜不服气地道,“难道杀一个人,再救一个人,之前杀人的罪过就可以不追究了吗?”

莫远歌闻言抬起头来看着他,皱眉道:“依你看该当如何?”

江千夜眼珠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狠毒:“依我看,待他指控完萧景明,没用了,就杀了他!他杀了多少人,就在他身上割多少刀,一刀都不能少,让他也尝尝那生不如死的滋味。”

看着他精致俊秀的面容,明明生得跟仙人一般,面上的神情、出口的话却狠毒。他的戾气是在太重了,莫远歌暗自叹息,看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带着几分怜悯,低头用脸颊去蹭他胸口,逗趣道:“你这小小一颗心哪装得下这么多仇恨?都给我倒出来,只许装风花雪月和吃喝玩乐。”

他脸颊蹭得江千夜瘙痒难耐,“咯咯”直笑推开他:“哈哈哈……那我不是成了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

莫远歌看着他的脸,盯着那双俊秀的桃花眼,认真地道:“我真希望有能力让你变成只知享乐的纨绔子弟,每天无忧无虑,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水墨丹青,诗酒花茶,有空了练练剑,想吃什么远哥给你做,不好吗?”

望着他如此诚挚热切的眼神,江千夜知道他是发自内心的话,鼻头一酸,双臂缠上他脖颈,把他拉向自己怀里,不让他发现自己已红了眼圈,嘴上却倔强地道:“有什么好的……”

“我说真的。”莫远歌温软的唇若有似无触碰着他脖颈皮肤,“这便是我想让你过的日子……我将以此为目标,拼尽全力让你过上这样的日子……”

如此暖心的承诺,江千夜的心便是冰块也要被他无限的温柔融化了。江千夜再不跟他犟,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心酸得不像样,连忙顾左右而言他,掩饰自己的情绪:“听舅父说,那老东西摸过你,哼!气死我了!”

莫远歌皱眉:“那你想怎么办?”

“我要摸他没摸过的地方!”江千夜坏笑,不怀好意的手已然悄悄覆上莫远歌的后腰。

莫远歌一把抓着他手,径直将他压在身下,舌头钻进他口腔勾缠他软舌,将他所有的不满和醋意封在嘴里,霸道地断了他的念头。

江千夜被他一亲便软如一滩烂泥,酥麻犹如过电一般,只剩下喘息。莫远歌放过了他,盯着身下眸光潋滟的人,见他面色潮红已深陷情欲中,轻轻将他拥入怀,身体紧贴亲密无间:“星河,你真好。”

一切恨意和不满都在如水的柔情里消散无踪,江千夜躺在他怀里拧着眉毛小声道:“真是栽你手里了……”

莫远歌低头含住脖颈皮肤轻轻吮吸,直到白皙的皮肤现红痕才放了他,盯着那张欲罢不能的脸,挑眉道:“老想着翻身,看来是没好好满足你。今晚远哥一定尽心竭力伺候好你。”

周锐收拾好屋子,天已黑尽。站在邬文渊身后,见莫远歌二人的房间悄然灭了灯,笑道:“邬先生呀,您老人家这条命算是保住了。”推着邬文渊往另一个房间而去。

“这……”邬文渊一脸惊诧,随即明白过来,悄声问道,“他俩……竟是断袖之癖?”

周锐笑道:“您老人家一把年纪,还打听这些。”说着将邬文渊抱到**。

邬文渊坐在**,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当年在断魂崖,莫远歌肯帮他服药,又总是那般关照他,原是这层关系。”

“打住。那会儿都是小孩子,懂什么?”周锐听不得这些,皱眉道,“定是后来各自长歪了。”

邬文渊拉被褥盖住自己残缺的腿,小心翼翼问道:“周大侠,梁掌门为何不来?”

“梁掌门留在城门口接应。”周锐打水给他擦脸,“我们都安排好了,您老人家只需好好养着,莫操心这些。”

“有劳周大侠。”邬文渊歉疚一笑。

周锐服侍他睡下,熄了灯便关门走了。待他脚步声走远,邬文渊缓缓坐了起来。他没有点灯,反而慢慢摸索着下了床,双臂努力撑着残缺的身躯坐上轮椅,轻轻往前推动轮椅,尽量不发出声响。

他缓缓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竖起耳朵倾听隔壁的动静,正好听到江千夜关于“杀一人救一人,功过相抵”的言论。

他脸一白,随即沉着脸慢慢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全。莫远歌虽开解了江千夜,劝得他放弃事后向自己寻仇,但邬文渊心中已然明白自己的结局。

一个助纣为虐、坏事做绝的人,即便他江千夜放弃向自己寻仇,那百名死于天阙城少年的家属呢?他们也会释怀吗?

他怕死,怕得要命,所以想尽一切办法苟活,可是活得毫无尊严,猪狗不如。低头看着自己失去的双腿,还有那双腿间原本该有的东西也没了,连男人都算不上。

他忽而冷笑,隔壁小两口打情骂俏那么刺耳,刺得他满心嫉妒,又满心心酸:可悲,放眼望去,这世上亿万万人,却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活着。

他关了窗,推着轮椅缓缓朝着黑暗中走去,一声绝望的叹息,暗自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原本还想救回莫远歌后自己就能痛快复仇,太天真了。这世界容不下自己这样双手沾满鲜血之人,最好的归宿,便是与萧景明同归于尽。

黑暗中,他摸索着桌上的火折子,点了灯,从一旁的小包袱里取出一包药粉和几样精巧的工具,开始连夜制作东西,准备在中秋日给萧景明送上一份“大礼”。

作者有话说:

本章之前漏更了,特此补上,后面章节顺延,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