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野狗徘徊之城:04

大能天佛会的宣讲堂里,气氛从来都不会是粉红色的。

这些面无表情的教徒们,全部是身着统一制服的强壮男性,始终将视线一瞬不瞬地定在她身上。若说他们像一具具等待指令的机器,目光又太过狂热露骨,如同等待扑杀猎物的猎犬。

知心的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她很熟悉这种令人不安得想要大叫的鼓动,因此而紧张到开始祈祷了。

艾心脸上现出一种微妙的笑意:“不是吧,现在才开始想要加入教会吗?”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知心怯生生地问。

“你真是我的粉丝吗?”艾心问道,“虽然从各方面来看都毋庸置疑,但你应该也知道我为何会这么问吧。把我和教会都耍得团团转,你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还要明知故问吗?还是说你人设就是单纯无知的追星少女?”艾心坐在古朴的实木长椅上,以无论是偶像还是神子来说都极具魅力的,却极致冷淡的神情说道,“白星漠接近曲章琮,而你接近教会,帮助白星漠传递消息,还借机当众杀死李护法,破坏教众对福佑的信赖——你们安全货运真是从上到下演得一出好戏!”

即使愤怒,艾心的脸孔依然精致俊美如斯:“我看应该站上舞台的不是我,而是你。”

知心看着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年轻人,拼命解释:“可是……不是你抽中我做幸运粉丝的嘛,星哥没有特别交代我什么啊,况且公司的事情我也没有权限过问,我真的只是个领薪水的小职员而已啊……”

艾心哈哈哈地笑起来,“在你们安全货运,在战场传说净火的手底下,真的会有‘只是领薪水的小职员’吗?”

知心“咦”了一声,“战场传说?我们老板以前那么有名吗?但还不是被星哥骂的狗血淋头……”

“装蒜就到此为止吧!”艾心不耐烦了,重重拍了一下扶手,教徒们仿佛得到命令,“唰”地一下站起来,向知心靠拢。“要怨就怨恨你们跟福友会站在一边吧。我其实挺舍不得杀你,毕竟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用处多得很。”

“用、用处?”知心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你们利用教会信徒和粉丝传播/毒/品是真的……?”

“哦?这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吗?”艾心拍了下手掌,“啊我想起来了,福佑被你拿去化验了是吧?哈哈哈又岂止是福佑呢,你们喝下的茶里也一样啊。不让你们上/瘾又怎么传播呢?”

知心目瞪口呆:“那,那以前的传闻,跟沙天奥一起为施特劳医疗进行非法生殖和器官贩卖……也是真的?”

艾心捂着嘴巴比她还惊讶,“我的天呐,你还真的信那种漏洞百出的解释啊。如果不是真的,我费劲巴力**豆讨好你们这些蠢女人干什么啊?!”

可爱如精灵一般的偶像还是那张脸孔,但不知为何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放着年轻的子宫和**当然不能浪费,要物尽其用啊!反正你们也不需要脑子,像**一样不停地被**和***就行了!”也许是伪装得很辛苦,艾心一股脑地释放出本性。

而知心在自己的脑子里自动将那些词汇屏蔽,极度失望和难过,难过到连眼前的危险都不在意,只能喃喃地说:“又一次,又一次,为什么我就不能……果然还是……”

艾心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懒得听,身体向后一靠,“好了,对叛徒降下天罚吧!用什么手段都可以,这是天佛给予你们的权利!是消灾消业的善事!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此话一出,人形猎犬们便一拥而上,瞬间将她包围淹没,以知心这样娇小身材,哪怕他们只是用体重就可以把她压扁,让她窒息而亡。而那狂热的气氛,仿佛等他们散开之后地上会出现一堆白骨。

从艾心的角度看,已经连知心的衣角都看不到了。

“啧,也太容易了……”

他此刻又觉得这种方式太过仁慈,不足以让他发泄被利用的愤怒。他觉得自己过于谨慎了,以为从净火那里出来的人一定不可小觑,才挑选了整整一队注射过药物的护卫来。

突然,那猎犬的包围被破开了一块。年轻女孩从突破口中跳跃而出,颜色明亮的女式大衣裙摆翻飞,在暗色的教会制服衬托下像破土而出的花朵。

同时也露出腿上佩戴的外骨骼腿甲和武器托架。两把哑光银灰色轻型电磁枪分别握在女孩手中,与旧式枪械不同的,正在发亮的枪口对准了艾心。

忠诚的护卫及时为他挡下一枪,正中心脏而死。

“又一个!又一个!为什么我就不能粉上一个不塌人设的爱豆呢?!”一位资深追星少女,发出了痛苦而悲伤的灵魂之问,“星哥——!我以后再也不会爬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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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星漠叹了口气,“想必知心今晚会很难过。”

“需要我去支援吗?”彭月月问道。

新的酒店套房内,白星漠将办公桌上的电脑关闭,摇摇头:“全久安最出色的枪械使用者,瞄准心脏的知心,大发雷霆的时候还是不要靠近的好。”

新式电磁冷兵器的出现逐渐替代热武器,轻型枪支亦是如此。电磁枪械的进化也因此而稍慢一步,使用难度和精度更高,以至于人们似乎忘记了,这种武器到底有多么可怕。

彭月月手指摆出枪型,对准白星漠纠正道:“说错了哦星哥,那个说法不是瞄准心脏。是biu~biu~biu~射中你的心~!”

“……”

“是biu~biu~biu哦~”

“当初八字刀注意到知心的天佛会徽章,想必很快就查出她的粉丝身份,干脆利用神子接近知心,想要掌握安全货运更多消息。只是他们没想到,我们更早就意识到大能天佛会的动向,所以也干脆让知心将计就计,让他们相信安全货运与曲章琮是真的背着福友会合作。”白星漠装作没有看到这个令人无法直视的pose。

“怎么就突然转移话题了?”彭月月口中突然发出苍老的声音,“你这小子,我孙女模仿得多可爱!”

白星漠再次长叹一声,“一个比一个难搞,我的工作好难啊……”

甘拭尘救回重伤的黑狗与战友,也得知了“K”的真正身份,接下来要是不找准机会大闹一番,他可就不是那个任性猫咪了。

不过,这应该也是久安风云的高/潮,与尾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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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为什么讨厌我呢……”

坐在副驾上,曲章瑜听见曲章璞这样问道。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带着她绕开安保系统从旁门溜了出来。她当然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一直联系不上大哥,又实在担心父亲,虽然讨厌曲章璞,可眼前她也没有别人可以求助。

曲章瑜无法得知家中这一团乱局到底因何而起,又何时会结束,纵使想要厘清却连一个能够对话的人都没有。她只能拼命告诉自己专注眼前之事,做自己能做之事,最起码不能放着父亲一个人在医院。

她好害怕父亲就这样一睡不起,害怕没来得及说一声“对不起”,害怕连一声“爸爸”都无人可叫。

思绪正一团乱的时候,曲章璞又继续追问:“是因为我是私生子吗?”

曲章瑜把身体靠在车门上,微微皱眉,飞快地说“不是。”但她并不想继续回答。

“那是为什么呢?二姐,就告诉我吧……”曲章璞似乎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趋势,不肯放过她。“这么多年来,我都很想知道。”

“还有多久能到医院?”曲章瑜想要岔开话题。无论如何在这个场合讨论这个问题,都不太合适。

“如果二姐不回答的话,可能永远都到不了哦。”曲章璞甚至发出轻笑。

这让曲章瑜立刻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她尝试拉动车门,被曲章璞发现后提醒她:“锁了。即使打开你跳出去也会死。”

那淡然甚至带着一些愉悦的语气,并不是她以往认识的那个谨小慎微又畏畏缩缩的曲章璞。

“就告诉我嘛,二姐,求你啦~”

曲章瑜紧紧地盯着正在开车的男人。也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曲章璞脸上笑意更深。

“求求你啦~~~”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听起来更加奇怪和让人不舒服。

“你真的想知道?”曲章瑜一手抓住车门扶手,一手抓住背包,拼命地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她立刻说道:“因为眼神。”

第一次见到曲章璞的时候,是在自己生日会那天。

知道二叔在外面有个儿子,刚进曲家不久,跟自己差一岁,所以曲章瑜对他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讶。曲文梁花名在外却无婚配,照理说只有一个孩子反而让人意外。

进了曲家族谱他就算正经曲家人,跟曲章瑜同辈,取名从章。这一辈都以玉石为名,所以这个新来的弟弟叫做章璞,意思是璞玉。

仍是少年的他并不高大,身材瘦削,神情怯懦,视线从不与人对视,长相随母亲算是清秀。

个性开朗的曲章瑜虽然第一眼不大喜欢他,但至少算不上讨厌。她只是不乐意同这样的人玩耍,话都说不上一句,觉得没意思罢了。况且那时曲家小公主身边多得是漂亮可爱、英俊帅气的热闹朋友,哪里有空同他寒暄家常。简单客套几句,她便同别人嘻嘻哈哈去了。

然后,她便察觉到一股视线,始终黏在自己身上。

即使相比动物而言某些感官不那么发达,可人类对于凝视的感知依然存在。当她回望过去,才发现这股视线来自曲章璞。

他依然站在角落,局促而不起眼,却执拗地远远跟随着曲章瑜。无论多少次,只要她转头,都能看到他露出讨好的笑容,渴望地盯着她。

曲章瑜讨厌那粘腻的眼神,当场发了脾气,说他“看什么看啊,讨厌死了!”从此再也没有给曲章璞好脸色,哪怕被父亲责骂也从来不曾改变。

“你看我的眼神,让我不舒服。”曲章瑜说。

曲章璞愣了一下,笑了出来,笑得越来越大声,一边笑一边拼命挠着手臂,让曲章瑜毛骨悚然。“我以为二姐傻傻的……没想到那么敏锐!一定是我对你的爱太明显了,明显到无法隐藏呢。”

他转头看着她,“你真是,好可爱呀~每一个地方都可爱~”

一阵寒意从曲章瑜心底袭来。

“停车!让我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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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要去哪儿啊?”小舟不远不近地跟着曲章璞的车,喃喃自语。忽然眯起眼睛“嗯?”一声,“师父,好像有点不对啊。”

“怎么了?”

被跟踪的车突然开始摇摆,在路上险些出了事故。透过车窗隐约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似乎是起争执而动手了。

钱金石眉头一皱:“追上去,逼停他!”

“好咧!”小舟立刻来了精神,踩下老旧中古车的油门,超车并线迅速靠近曲章璞。高喊“停车!”但驾驶者并不理会,反而加速企图甩开他们。

因为蹲点而没有开警局的车,于是再度追上去时,钱金石从车窗里探出手臂亮出自己的证件:“三次警告!再不停车我就开枪了!”他同时也发现了车里的曲章瑜正惊慌失措地试图打开车门,见到他仿佛看到救命稻草一样敲打车窗,喊着什么。

从口型上能清楚地分辨,她在喊“救命”。

顾虑到路上的其他车辆,钱金石没有直接开枪,直到小舟将曲章璞逼进无人的小路,才向他的车前盖开了一枪,把曲章瑜吓得抱着头缩起身体。见曲章璞依然没有停车的意思,钱金石一咬牙开了第二枪,驾驶席前方的挡风玻璃应声而碎。

这一枪终于让曲章璞稍微放慢车速,但下一刻他就打开车门将曲章瑜推了出来,惯性让女孩在直接在路面上滚了好几圈。若不是小舟及时踩住刹车,他的车轮差一点儿就碾过了曲章瑜的腿。

趁着钱金石和小舟查看曲章瑜伤势的空隙,曲章璞逃之夭夭。

曲章瑜先着地的手掌已经被粗砺路面蹭破皮,露出一片血迹。但她顾不上疼痛,只是直愣愣地看着钱金石,喃喃地说:“他,是艺术家……?”惊疑的语气似乎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什么?”钱金石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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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曲章瑜用背包砸在头上,曲章璞却爆发出疯狂大笑,将驾驶改成自动,反手一拳让曲章瑜的头磕在车窗上,然后抓住她的头发扯向自己,将脸孔贴近纤细的脖颈嗅味道。

“真好闻……!小章鱼,你是我最想要的素材!”

曲章瑜尖叫着踢打他,无奈在狭小空间里施展不开有效攻击,慌乱之中也想不起任何无声铃曾经教过她的办法。如果不是曲章璞发现有人跟踪,下一秒她就要挨上一耳光。

见甩不开对方,曲章璞揪住她的衣领说道:“放心吧,我一定会将你做成……我最好的作品!”

素材?最好的作品?

车门弹开,被推出去后那一瞬间的失重感中,望着那张熟悉而扭曲的脸,让曲章瑜几乎是反射性地想起“艺术家”这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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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出卖你的。”躺在病**,大猛望着天花板对甘拭尘说道。相比肩膀上难以痊愈的洞,他两节脊椎的损坏反而看起来没那么严重,只要择期手术重新修复就行。

“我知道。”

“你要恨就恨我。”

“不至于。”

“……对不起。”

甘拭尘扭头看了他一眼,“你脑子坏了,还是我耳朵坏了?”

大**巴巴地笑几声。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好像又无话可说,当他细细体味与黄忠宇相处的几年,一切似乎早有端倪,一切似乎都可以解释。

“救救阿虎吧,求求你了,队长。”大猛极力克制声音里的颤抖,却无法掩饰地哽咽。“阿虎他……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个被骗得什么都没有的傻小子啊。

“嗯,我会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大猛到底还是哭了出来。

真讽刺,那个对所有人都友善、把所有人都当成工具的人,却切切实实地改变了这个曾经把所有人都当成石头、不在乎任何人的人。

“小狗他……什么都没有说。自始至终都未曾动摇过。”

甘拭尘笑了一声:“这我也知道。”

“他本不应该遭遇这些,都是我的错。我——”

甘拭尘站起来:“你自己跟他说,我不负责传话。”哪怕他知道黑狗根本不会在乎这些事。真要说起黑狗被黄忠宇盯上的原因,那也不会是大猛,而是甘拭尘自己。

离开大猛病房,甘拭尘直接拉开第三间的门。

黑狗正歪着脑袋看门口,肿着半边脸开心地叫他:“甜哥!”他两只手刚做完手术,低敏绷带严密包裹着掌心,还要看肌腱、神经的恢复情况;而右侧肋骨下方被缝了二十几针,万幸没有伤到内脏。

“这就醒了?”甘拭尘在床边拉开椅子坐下,“喝水吗?”

从手术到现在,黑狗总共才睡了没有几个小时就睁开了眼睛。喝了几口水又问:“甜哥的伤呢?”甘拭尘直接拎起衣服给他看,伤口不深,救黑狗时扯开流了点血,现在已经重新缝合。

“手疼吗?”

黑狗动了下手指,摇摇头:“不疼。”

“身上呢?”

黑狗还是摇头。甘拭尘笑了一声,单手支着下巴靠在床边,另一手捏上下巴稍微按了下,黑狗把嘴巴张开了,“这疼吗?”

黑狗抽了一口气,“还行。”听见他甜哥微微叹气。

甘拭尘把病房里的灯光调暗,虽然是单人病房但还是把声音放低了:“有什么想问我的,就问吧。”

“甜哥以前的事,想知道。”

“多久以前的?”

“很久很久以前的。”

甘拭尘又笑,“从记事起?”

“噢,好啊!”

“好个头。又没特别的,没什么可讲的啊。”

虽然如此,甘拭尘还是尽量回忆能够回忆的以前,慢慢讲给他听。讲他那对未成年就生下自己的少年父母;讲他如何混迹于贫民窟的帮派之中长大;讲他第一次拿刀,第一次学刀;讲他如何进入血花;讲他选择任务的标准;讲他如何死里逃生遇见红黛;讲他如何成为甘拭尘又为何成为吴会计;讲他的白猫咖啡馆。

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净火或者甘拭尘到现在为止的人生其实乏善可陈,甚至跟黑狗也没什么不同。如所有人一般出生长大,成年后找份工作谋生,意外受伤后提前退休,转行做点小生意。没了。

除了工作内容有点危险,实在没有别人想象中那么传奇且魔幻。

“甜哥为啥去血花?”

“好玩啊。”甘拭尘理所当然地回答,“久安就这么大点儿,很容易就无聊了。拿你来说,打拳总是毫无悬念的能赢,你也会无聊的。”

“噢……”这黑狗可没办法共情,他做不到“总是毫无悬念的赢”啊。

甘拭尘问道:“黄——K跟你说了很多吧?听出什么了?”大概的经过大猛已经跟他说了。

黑狗使劲儿地想,总结了一下:“乱七八糟,没懂。没道理,又很啰嗦。”

甘拭尘噗嗤嗤乐了半天,“他确实是话多了一点。”

黑狗看着他:“甜哥,生气了?”

甘拭尘一愣,也没懂,“我现在看起来在生气吗?”

黑狗说:“看起来没有,但感觉上有,很生气。”

他的甜哥仿佛跟往常一样,不紧不慢,甚至很放松。没有摆臭脸,没有不耐烦,更没有砍人脑袋,半夜坐在床边跟他聊天,还有问必答。

可黑狗就是觉得他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他听见甘拭尘有一声长长的吐息,“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好像在很认真地好奇,但黑狗无法给他答案。他无法解释哪儿来的这种直觉,就像他无法解释为何只对甜哥有这种直觉。

“不知道,就知道了啊。”

应该也只有甘拭尘明白他这两个知道是“我不知道怎么知道的,反正就是知道”的意思。

“你这种地方也挺可怕的。”甘拭尘一边说,“你要这样,我可能什么时候就把你——咔。”一边点他额头。可惜如今这招已经吓不到黑狗了,他于是问道:“你喜欢我哪里?”

“人好,聪明,又厉害,跟甜哥一起,开心。”

甘拭尘心情复杂地重复着“人好”两个字,“那不喜欢的呢?”

黑狗的手指还无法自如弯曲,但还是忍不住微微动一下:“不信我,爱生气,规矩很多,说话不算话,脱光也不跟我睡——”

甘拭尘捏住他的嘴唇:“住口。”

“甜哥。”黑狗挣脱他并没用力的指尖:“别难过。”

“我难过什么,因为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怎么比喜欢的还多吗?”

黑狗摇摇头,“黄忠宇。甜哥很在乎,对吧?”

“我确实很在乎,无论是他还是他做过的事。”甘拭尘出奇地坦率,“可以说,你现在遇见的我,是因为他而有所改变的我。不然的话,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也不可能待在我身边。”

他偶尔会心软,脾气变好,对麻烦的事情也逐渐能够忍耐。

他愿意同别人合作,愿意跟不讨厌的人产生更多联系。

所以他捡回企图抢他裤子的阿择,收了两个学生,做了红黛的未婚夫,以复仇为交换得到一个聪明能干的白星漠——将他之前抗拒的那些关系又一一捡了起来。

确认黄忠宇是K,他以为自己会立刻挥刀砍下对方的脑袋,然后无论是小虎、大猛以及身边所有,像清理蜘蛛网一样彻底清理掉。

但是他没有。

“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不觉得有人会无条件喜爱另一个人——人与人之间的任何交往都是要求回报的。”无论物质还是情感,“黄忠宇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所以黄忠宇织起了一张网,去网罗所有他想要接近的人,想要的回报。而如今,甘拭尘也以自己为中心织起了这样一张网。

“无论有什么改变,我从来不否定我自己。”他说。不否定自己的变化,不否定因此而作出的所有选择。

不否定自己的多疑,也不否定对他人会产生少得可怜的信任。

黑狗听得不是非常明白,但察觉到他甜哥身体里有个盖子,好像松动了,可以打开了。

只是不知道从那里面放出了什么。

“看你眼睛瞪这么大,就知道没懂。”但是甘拭尘却十分开心,戳了一下他脑门,“幸亏没懂。”人到中年头一次对他人坦白内心,着实有点不习惯。反过来说,他也就只有在这小狗面前才会毫无顾忌地说出这些话吧。

“我懂的!”黑狗说。

“行行行,你都懂。”甘拭尘把他眼睛盖住,“睡觉吧。”睫毛在他掌心里扫来扫去,就是不打算闭眼。他把手掌拿开,“你不睡,我要睡了。”

把两个伤者安顿好,天都快亮了。

他打个呵欠,脱掉外套,在黑狗病床旁边的陪护沙发上躺下。

“甜哥,在这儿睡?”黑狗的脑袋和视线随着他而转动,始终定在他身上。

“不然呢,”甘拭尘望向他,“你不需要我在这儿?”

“要!”黑狗立刻说,“可是,你睡不好。”

他还记得,甘拭尘睡觉的时候不习惯身边有人。就算曾不得不睡在同一张**,他甜哥的睡眠也非常浅。

甘拭尘笑了一声,闭上眼睛盖好毛毯:“你不折腾我,我就睡得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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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曲章瑜被扶进钱金石车里时,她的小叔与哥哥正因为平安归来的二叔,而面临一场足以颠覆曲家的真相对峙。

“如果不想让章琮听,你把通话关掉也可以。”曲文梁笑眯眯地说。

曲文夺发出一声轻笑。他知道曲文梁的意图,此时挂断只会让曲章琮觉得他心虚,而愈发对二叔的话信以为真。

“我为什么要挂断?”曲文夺反问道。他干脆将电话端端正正地摆好,让曲章琮也看得清楚,“我倒是希望你解释一下:你是如何平安从绑匪手里逃出来的,又为何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去我大哥的病房?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在哪个医院?除了章琮和施特劳,应该没人知道地点。”

他一边问,一边犀利地看向曲章琮。听到他加重“大哥”二字,阿善在入耳式通讯器里敲了一下。门外的丙哥收到信号,迅速联络玫瑰马做好准备。

曲章琮此刻脑袋里充满焦躁和混乱,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曲文梁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怪不得你让北千里吃了大亏。比你爹要青出于蓝,不但是个狡猾狐狸,还是个善于伪装的狡猾狐狸。你们父子俩,可是把整个曲家都玩弄于股掌之中——啊,还得加上你那位影后母亲,阮清清。”

“这到底什么意思!二叔!”与其说曲章琮更在意他小叔与父亲之间的关系,不如说他此刻只能抓住一个更容易理解,甚至是让自己更容易接受的真相去面对。

曲文夺叹了口气,“还能是什么意思,让你彻底针对我,断绝我们联手的可能。”

曲文梁被这句话逗笑了,“就算你们联手又能如何?章琮的人马还剩下多少,你不是最清楚?不然凭你区区玫瑰马,怎么那么容易控制一个黑帮娱乐场?”

曲文夺不做声。他自然知道。

福友会与赵享载展开针对违禁药的清剿行动,曲章琮几乎将全部可调动的人手投入其中,曲文夺正是利用这个机会才能控制这栋楼。

“既然二哥不怕,那我们面对面来谈,不要打扰我大哥养伤。”看到曲文梁出现在病房中,曲文夺心中一阵惊惶。自己今天本来是要从章琮嘴里挖出医院地址,再派人去把曲文栋保护起来的。

曲文梁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当然也不会给他机会:“如今你们父亲倒下,曲家只有我这一个长辈。以后曲家的规矩,就得由我来立。”说罢,心疼似的摸摸他大哥的脸。

“曲文梁!你要对我大哥做什么?!”

曲文夺的恐惧传染给曲章琮。他二叔现在举动疑点太多,无论真相如何,处于危险状态的都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大哥’……”曲文梁嗤笑,“还真叫得出口。你们兄弟俩若是乖点听话,我保证你们父亲安然无恙。”这已经是**裸的威胁了,曲文夺岂能听不出来。

而曲章琮,内心已经察觉到,这威胁代表着更多他不愿面对的真相。

“问我为什么第一时间来医院?当然是当面揭穿你这个小狐狸的身份啊。章琮,你可知你叫了二十多年的‘小叔’,是你父亲与阮清清**生下来的亲弟弟吗?”

不等曲文夺开口,曲文梁又说:“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可不会家丑外扬。阮清清那个戏子为了让福友会控制曲家,刻意接近你父亲,没想到被你爷爷捷足先登抢做续弦。为了留种勾引你父亲怀上孩子,你父亲鬼迷心窍,为了她不惜与你爷爷翻脸。

他为何对这个幼弟疼爱有加,为何将全部产业都留给他,为何与福友会联手却不曾助你这个亲生儿子一分一毫,现在你应当都有了答案。”他凑近曲文栋的脸,“可这孩子一声父亲都没叫过你,你伤心吗?”

“他说的是真的吗,曲文夺?”曲章琮盯着自己的“小叔”。

“兴瑞地产开始清理门户,听说连陈生都出马了,我猜到是你父亲留了后手防范我。所以文夺,这个时候可千万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没意思了。”

曲文夺并不正面回答,也不理会曲章琮,只是面对曲文梁:“伤心?还有什么能比被自己亲弟弟捅一刀、丢了半条命更伤心?”他语气阴冷,“拉大哥下水不成,便推章琮做出头鸟,自己韬光养晦的同时与施特劳暗度陈仓。再用苦肉计设计自己大哥,让章琮帮你吸引福友会与赵享载的火力,在清剿行动中消耗他们不少人马,而你不费自己一兵一卒,还用着施特劳提供的资源培养组织。二哥你一个人,可是算计了整个曲家啊!”

曲章琮盯着自己二叔,希望他能够反驳,而不让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成为笑话。

但他二叔只是爽朗而预约地大笑:“如果不是我的好侄子跟我一条心,我也做不到这地步啊!”

“二……叔……?”曲章琮的手开始发抖。如果一切真如曲文夺所说,那他不但活成了笑话,还成了伤害父亲的帮凶。

不知是看他表情太过可怜,还是只想感受蛰伏许久终于得逞的痛快,曲文梁说道:“事到如今再隐瞒,反倒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不够干脆了。确实,施特劳自始至终的合作者——都是我,且只有我。”

他满意地看到曲章琮脸上蔓延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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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与“K”见面,哪怕他开出来的条件足够诱人,曲文梁也不会信任一个陌生人。

但不得不说,这个人虽然比自己年轻许多,城府却足够深沉,且心思缜密,并且对久安情势了解颇深。对于曲家同施特劳的合作,他愿意先展现足够的诚意与实力,将合作终止的权利单方面交给曲文梁,那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当然,曲家仅指“曲文梁”。

果然,施特劳一出手就灭掉了延大安。继而博得义海信任进而搞垮大安联合,又用药物代理权引曲章琮与义海竞争,曲文梁明面上倾囊相助,暗中推波助澜,极力拉曲文栋下水;

施特劳授意大能天佛会与市政厅联手,再以虐杀案牵连曲文夺,袭击曲家叔侄,引曲文栋与红黛下定决心针对义海,最终成功分化久安第一大帮;

福友会虽然是个意外变数,却也帮助他们斩下义海龙头,让曲家再无后顾之忧;

曲章琮亦不负众望,在曲文梁与八字刀的协助下迅速壮大,却从未发觉自己的组织内多半都是来自二叔的人;

如果不是曲文栋对自己早早起了疑心,不动声色调查出他制药的买卖,揭穿他与施特劳一起欺瞒曲章琮的事情,曲文梁原本不打算对大哥下这样的重手。

但他没有办法,大能天佛会和沙天奥被赵享载摆了一道,让后者成功上位,他与施特劳要同时面对福友会与赵享载两大对手,而自己把曲章琮扶植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要为了让他在矛盾激化之时,最大程度牵制福友会和赵享载,最好能让对方元气大伤,自己才有足够把握给福友会致命打击。

所以他绝对不能让曲文栋在关键时刻坏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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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琮,你不是一样背着我与安全货运搞了些小动作吗?只可惜,他们也是福友会的人,不然的话,怕是哪一天我也会遭了你的毒手吧。”

曲章琮跌坐在椅子上,已经如同一个人偶。

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是曲文梁和施特劳的提线木偶。

“曲文梁,既然你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也该——”曲文夺话还未说完,从通讯器里听到消息的阿善面色一变,“文夺,楼里出现帮派武装和雇佣兵!人数不少!”从窗口望出去,娱乐场里的**已经波及到街上。

“你们是不是都忘了,这栋楼,可是我的啊。”曲文梁凑近镜头,在挂断之前十分亲切地提醒他们:“是时候,该收回来了。”

曲文夺咬紧牙关,脸颊青筋隐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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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相当顽强,躺了一天半就不老实地下床了。身上伤口缝合后被生化皮肤粘合,虽然不至于裂开,但肯定还在痛。

甘拭尘干脆把他推进卫生间,从头到脚擦洗一遍。

好多天没有正经洗过澡,身上都是医用消毒剂和血的味道,他能忍,甘拭尘可忍不了。小心地避开伤口,把黑狗每根手指、脚趾都洗干净,才换上新衣服。

肋下伤延伸到腰部,为避免裤腰摩擦,甘拭尘给他准备了宽松的系带长袍。衣襟在身前交叠,胸口和腰部靠左侧有两根系带,下摆两边有开叉便于行动。

再从白星漠送来的手提袋里翻出指甲钳套装,给黑狗剪指甲。

“脚,放上来。”甘拭尘拍拍膝盖。

“噢。”

话音刚落,房间门被拉开,大猛坐着轮椅出现在门口。看样子是想说点什么,却又生生吞进肚子里,瞪着眼睛看黑狗的脚正踩在甘拭尘膝盖上,坐在床边让他给剪脚指甲。

甘拭尘瞄了一眼又继续手上的动作:“能起来了?找小黑吗?”

“啊,嗯……”

黑狗以眼神询问“什么事?”

大猛嘴巴开合几次,结结巴巴地说:“害你被绑架的事……还有,啊,对,还有阿虎的事……”甘拭尘剪完一只脚,黑狗很自然地换了一只。大猛吸了一口,干脆地操作轮椅退了出去,“我晚点儿再来。”

直到门在眼前关上,他依然无法消化刚才的场景:“见了鬼了……”净火给别人剪脚指甲,说出去像嗑药以后产生的幻觉一样不真实。

房间里的两人当然并未察觉也并未在意。对于小黑来说,甜哥让干啥就干啥,以前也不是没有剪过,不让剪的话爱干净的甜哥会生气;对于甘拭尘来说,则是不能容忍黑狗身上任何不卫生不利索的地方,仅此而已。

“阿虎,”黑狗说,“甜哥,我认识阿虎。”

甘拭尘停下指甲钳,“什么时候的事?”

黑狗便把如何认识阿虎以及光仔、杜新妹的事情讲了一遍,“我答应阿虎,不跟别人说。”

“现在能说了?”

“嗯,甜哥生我气吗?”

甘拭尘摇摇头,“你做得对。”黑狗若不是这样信守承诺,也不会赢得自己的信任。咔咔声又响起来。

“阿虎还能变回来吗?”

“不知道,我尽量想办法。”重新换了一把指甲钳,甘拭尘转移到沙发上:“坐过来。”黑狗被他揽在怀里,开始剪手指甲。

阿虎的话题让气氛有些沉重,两人默然无语。

深秋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背上,很暖和,耳旁能听见甜哥的呼吸,让黑狗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转头看甘拭尘微垂的侧脸和嘴唇,轻声问:“甜哥,可以亲嘴不?”

“你想得美。”甘拭尘说。见黑狗发出失望的鼻音,他又愉快地笑起来。黑狗脊背清晰地传来他胸膛的震动。黑狗以为有戏,结果又被拒绝。

对方拒绝完了还觉得好玩,笑得更开心了。

黑狗有点生气,不顾掌心的疼痛去抓甘拭尘的手腕:“甜哥,我屁股没用过,鸡鸡也够大,你要用哪一边,我都可以的!”

甘拭尘“嘶”了一声,“手放开!”说完捏住他的手指展开,“不要握!这么不听话,我就哪边都不用。”被吼了才放乖,黑狗不情不愿地让他继续剪完指甲。

收拾完剪掉的指甲片,仔细洗完手,甘拭尘走出来正好看黑狗腮帮子一鼓一鼓,就知道他忍不住又去舔牙洞了。二话不说捏住他的下巴,“还舔?不嫌疼了?”

黑狗想要伸手去摸,呜哩呜噜地说:“胀胀的,有点痒——”

被硬生生拔下去臼齿后,留下很深的牙洞。手术去除了残余的牙根,周围还是肿胀的状态。黑狗每次闭嘴咬合都能感到一股酸麻感。

舔上去还有一种奇妙的,微微疼痛,又微微愉悦的电流从牙槽骨向外辐射而去。

所以虽然告诫过不能舔不能嘬,他偶尔还是忍不住。

甘拭尘偏着头说:“张嘴,我看看。”

黑狗仰头便张大嘴巴。他的牙齿整齐洁白,缺了一颗格外明显,甘拭尘探进**手指,轻轻触碰牙肉,“这里?”

只听得黑狗明显地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张嘴而不方便说话,着急地把两只手搭上他的腰。

皱着眉头的表情并不是痛苦。

甘拭尘见状,再次恶意地动了一下指腹。黑狗的口腔里因积蓄唾液而更加湿润,喘息越发急促,从喉咙里发出不耐的呜咽,用眼神哀求他甜哥。

但是哀求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

甘拭尘喉结滚动,似乎说了句什么。黑狗没听清,下牙就被手指略显粗暴地勾住,不让他闭嘴。

甘拭尘低下头用自己的舌尖去舔那个牙洞。

黑狗瞪大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甘拭尘抽出手指,托住他的后脖颈,结结实实地亲了上去。

“事后可别怨我。”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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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旋涡席卷久安的十二个小时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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