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又下雨了。

苏州的这三年一年四季都在下雨。

急飞细雨里夏莺千啭, 隔着潋潋来波传入亭台阁楼。自上而下俯瞰,可见施家私宅的假山清池上已生满浮萍,这一处那一处得时不时漾开水纹, 那是憋久了的池鱼争先冒出水面吐气。碧池上绿莲朵朵, 莲瓣啜珠,犹如美人妆上凝汗。

潮湿、闷热、粘糊, 这应当是苏州秋夏交接时节最合宜的诠释。

正面对着清池的的一处院落新奇大雅,又不乏纤巧烂漫,正是施老爷子平时处理账簿账务的书房。此时陆续从书房里走出数个身着白袍的读书人,单看衣着服饰并非像是出自富绅大家, 然而举手投足之间自有年轻郎君的风流文雅。

施老爷子亲自将人一一送出, 转而朝水榭眺目。

“姝予!”

姝予,姝予,彼姝者子, 何以予之。

昔日周章清初为人父,因为心中惊喜便早早替尚未出生的孩子取了名。又被算命先生卜算出个女孩儿, 恰赶上爱妻那段日子格外喜读诗经, 引以为奇, 干脆取用《诗经·干旄》中的“彼姝者子, 何以予之”一句。如今江晚宁已经离开京畿, 理该弃了从前身份, 重新叫回了周章清取的名。

施老爷子腿上有疾, 平日走动都颤巍巍地杵着拐杖, 耐不住站的。

无需他出第二声,就见疼爱的外孙女翩跹至眼前。

她细袖轻裙地跑来, 白纤纤柔荑中握着柄小团扇, 于颈边摇风。粲然美目渐渐撞上施老子半愠不恼的视线, 仿佛有些心虚般往地上一瞥。

“外祖父。”

施老子哼一声,佯怒:“我让冬温唤你来一趟,你怎不来?”

“湖中绿莲开得早,我和冬温捞莲剥子去了,让下人给外祖父做碗莲子羹。”江晚宁伸出红通通的指尖给对方看,待施老爷子好不容易散了些火气,又气死人地补充一句,“外祖父的脾气和这天气一般一日日往上涨,府上的小厮伺候您都是心惊胆战的,我想让外祖父败败火呀。”

施老爷子一噎,眼不见心不烦地转开头。

“从我屋里出去的几个后生,你就没一个看上眼的?”

近三年施老爷子在当地办了数家私塾,专供家境贫寒而有心考取功名的读书人读书。如今秋闱在即,施老爷子便招来几名颇有能力的的后生,明面上是考校学问,实则是想趁着他们登科入仕前将外孙女的终生大事定下来。知道她是最耐不住江南七月八月的暑气,常躲在水榭上游憩的,便刻意将人安排在他书房,好让几个人远远见一面。

江晚宁心不在焉:“没有。”

施老爷子面色一凝,放缓语气问道:“姝予,你是不是还没放下他?”

江晚宁别开视线:“早忘记了。”

施老爷子紧跟着叹了声气。

他其实对这个从前的外孙女婿,抱有很复杂的情感。

一方面,是江愁予救了他们施氏夫妻的性命,他们对他感激不尽;然而另一方面,单单就冲着江愁予对他外孙女做的事情,饶是救命恩人也要指着鼻子骂他一声禽兽不如。然而斯人已去,再说这些也无用处。

施老爷子:“那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模样似他这种的?”

关于江愁予容貌如何如何的,施老爷子亦有所耳闻。只可惜他们夫妇二人早年卧病在床的时候不是睡着便是昏迷,不曾见过这个人的面貌;再一就是江愁予此人生性孤僻,治病时常常避着两人清醒的时候来。施老爷子有时候会把一些书生的画像给冬温看,得到的结果不是不肖他,便是不如他。

“没有。”每每提起这个话题,江晚宁总若有若无地回避着,“外祖父眼高于顶,也不想想您外孙女的条件如何。我曾经嫁过人,如今又是个孀妇,若真有人向您提亲左不过是好吃懒做看上了家中财货;若真有人喜欢我,他家里人必然是要推三阻四或要他娶妻纳妾压我一头……”

未等江晚宁说完,施老爷子怒道:“有我在一日,看谁敢欺负你!”

“外祖父能护得住我一时,可能护得了我一世?”

施老爷子突然怔住,灰白髭须颤动着。

江晚宁怕他是真伤怀了,忙过去搀住他的手。

嘴上不忘揶揄:“外祖父千万别哭,您哭了,姝予专门剥给您败火的莲子给谁吃!”

施老爷子好气又好笑,恼她是个大姑娘了还一团孩子气。

“我听冬温说你今个还要往穹庐山跑?”

江晚宁含含糊糊地点点头:“待在府上左不过也无事。”

施老爷子倒也是知道,近些年山上修筑了一处庙宇。听说那里算姻缘和送子娘娘也十足灵验,引得千里地外的妇人来烧香拜佛。他一时间又重振旗鼓:“好,那个地方好,你去那帮着施粥布善也是好事一桩。不过闲下来也去月老祠里拜拜……把冬温也带去,冬温办事老练稳重,我放心。”

江晚宁忙应是,送了老爷子回书房便原路折了水榭。

主仆二人乘车去了隆庐山,却携手拐进了寺庙反方向的一道幽径。

反观庙堂的明阔与络绎不绝,这里诡秘得似是一处坟地。粗壮的古树遮天蔽日,隔绝出的幽暗牢笼似能吞没每一丝微弱的声音。冬温远远地站着,看着萋萋草木近乎要淹没了蹲在地上的江晚宁,以及半坡上一只鼓起的小小坟冢。

冬温一开始不明所以,然而去岁终知道了那是什么。

那一日有名猎户为追逐红狐误闯入这片密林,无意之间损坏了这座小小的、没有名姓的荒冢。那一日冬温也见她家女郎眼红得跟只逼急的兔子似的,站在她生平最怕的莽汉面前要个说法。只不过还是她理亏,给了猎户不少好处,才让他不再往这片地方打扰了。

苏州,穹庐山,喜清净爱孤僻,冬温确定了坟冢里躺的是谁。

冬温叹气,无奈地看了眼孤冢边缩着的人影。

女郎明明是要报复他,可又不准旁人轻贱他。

半坡边的江晚宁不知冬温在想什么,只一心一意地揪着坟包上长出来的荒草:“三哥哥已脱了戴罪之身,圣上还赐了他陵台令,水哥儿也被他从巷子里接出来了……你倒是说话算话,真让三哥哥从巴蜀那里回来。我与他们通了信,虽然说你的尸骨不在这处地方,但听说你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他们便打算在重阳时候过来看看你……真可笑,你这样一个人,世上竟还有人惦记你……”

“安白之前寄信告之我,说你把你名下的全部田产皆过到我名下了,我才不要。我外祖父母是如今大晋数一数二的富商,我不缺你那点钱……”江晚宁的目光移到坟包前空落落的木碑上面,“我将你的钱都捐出去了,供那些家境贫寒的书生用……我外祖父不知情,甚至打算从里面谋个外孙女婿。我用你的钱养我的夫婿,不知道你作何感想啊……”

很长时间没有人回答,仅有倦鸟归巢的啼鸣响彻山谷。

江晚宁嘟囔一声:“生前这么能折腾,管东管西的,这个时候也没见你能掀了棺材板跳起来……”

她仿佛又觉得不解气,没忍住蹦哒起来小心踹了踹他的坟包。又有些惆怅地兀自在那里说道:“拜你所赐,我的名声被你搅得一塌糊涂了……苏州这地方谁会娶我,我这一辈子都要孤独终老……”

薄暮冥冥,江晚宁啐他好几声觉得好受了些,才与冬温一道回府。

老爷子满脸笑呵呵,以为江晚宁真从月老祠里回来,坚信在有生之年是能看见自己外孙女找到归宿了,又不厌其烦地寻中意的郎君考校起学问来。

江晚宁一个头两个大,多半时候躲着,躲不过也会出面敷衍两句。

祖孙俩闹腾着,便这么捱到了秋闱结束。

-

秋闱放榜,已是在一个月之后。

大抵是自古寒门多学士,乡试前十名皆出于贫穷苦寒之家。施老爷子这两日也是尤为高兴,只因为仅仅的十名亚元里光是他书院就出了三名。他再次忙起择选孙女婿的事情,喜气洋洋的脸上尽是旁人不忍心戳穿的天真,江晚宁不堪其忧,寻了各种由头出门为自己博得一丝喘息之地。

布政司衙门的对街,苏州最大的酒楼里。

“这是我们酒楼新制的冰雪冷元子,你试试味道如何。”

江晚宁对桌坐着一明艳女郎,是这家酒楼的女掌柜。她今年也不过是十八芳华,据说是为了供弟弟念书才开了家酒楼以维持生计,不成想手艺好,生意才越做越大。江晚宁喜欢吃这儿的冰饮,一来二去,与她渐渐熟稔。

干冽的沙冰混着丹桂气味下腹,江晚宁惬意地眯起眼睛。

她偎在椅子里:“依依的手艺,自然是天上有地上无的。”

“贫嘴。”夏依依虽与她同岁,做派比之江晚宁不知成熟多少,“你家老爷子替你相看了这么多举人,你就没一个看上的啊?那第二名牧见山和第五名段廷玉可都是从你们家书院里出来的,虽然比不过那姓陆的解元,到底和你们家知根知底的,你嫁过去也放心。”

江晚宁一提到这个就心烦,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我外祖父在家中提过乡试解元,他叫什么来着?”

夏依依:“陆之卿。”

“就是他。”江晚宁握着银匙,漫不经心地戳着玉盏中的浮冰,“外祖父说大晋一百年才出了个连中三元的商辞,说这个叫陆之卿的极有可能是第二个。”

夏依依若有所思:“我觉着也有可能。”

夏依依可从不关注这些东西,江晚宁是知道的。

她忍不住睇目而去,打趣她:“好锋利的见解!我们掉钱眼儿的依依是如何看出的?”

“你可别笑话我,这是真的!”夏依依朝她扑过去,二人笑着抱在一团。闹够之后她直直腰身,作着文人的模样负手在身后,文绉绉地仿着那些人的口吻,“据说这揭榜当日,陆解元家中街巷奇景有五。”

江晚宁配合地作好奇状:“为何?”

“琴瑟鼓之,千官聚之,乡人庆之,鸣锣开道,万人空巷。”夏依依沉吟过后,再一叹息道,“闻说他容貌昳丽,揭榜那日我挤破了头连对方衣角都不曾见到,实在是可惜。”

“这也说不准。”江晚宁指尖轻点,勾了夏依依的视线朝对街看过去,“今日是放榜的第二日,布政司衙门到时候会举办鹿鸣宴,此等重才之宴,所有的举人可都要过来谒见主考官员的。”

不消片刻,果真见布政司衙门口排布起鞍马仪仗,不久后文物三魁俱乘马赴团拜谒于台阶之下。一行文武举人无一不是圭璧之姿无一不是金锡之质,其中一个正戏谑谈笑的郎君江晚宁面熟,名唤段玉廷,老爷子在诸多书生中最是中意他。他正嘻嘻勾着臂弯朝令一郎君肩膀靠,那郎君面无表情地往旁边一避,差开了两人的距离。

夏依依看怔一瞬,后又啧啧两声:“这段玉廷可是我们苏州出名的美男子啊,怎被他旁边的郎君衬出这么副不值钱的样子……姝予你说,他不会就是乡试第一的陆解元罢,我挑花眼睛都找不出更出挑的了……”

那人秋衫瘦着,倚风缓行。

因这里靠近衙口无人喧哗,街巷女郎们不敢出声只得掩面窥他。

冷露敲枝,丹桂落雨。一行举人中或是触景生情或是有感而发,在闲暇之际作些诗词歌赋,不失为是种雅趣,又或许能在考官面前博得青眼。唯见他避入桂树树荫之中,也独见他一人眉目郁悒,教人怜之爱之,亦教人畏之远之。

碎金溢目,尘嚣入耳。

那含于口中沁凉的冰饮,竟不知何时成了喉间上不去下不来的尖锥。

江晚宁面色漠然地起身:“依依,我就先回去了。”

夏依依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见她口吻坚定便不强留,将她送出了酒楼。

而彼时的丹桂树下,段玉廷踱步到陆之卿的身侧,随着他的视线将目光掷于空空如也的酒楼雅间。他茫然抓了抓腮,又提醒道:“差不多是入宴谒见考官的时候了,你怎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你看什么呢?”

陆之卿淡淡收回目光,垂目整理衣袖。

“应是惊鸿照梦来。”

无人听得见的地方,他低喁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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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只恨她回府早,施老爷子精神奕奕地将她逮住。

“好生打扮一下,入夜会有客人来。”

“段玉廷?”江晚宁反问一声,随后又毫不犹豫地泼了盆冷水过去,“外祖——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这段玉廷是真的靠不住。他从前便仗着自己好音容便四处沾花惹草,如今中了举人更是眼高于顶了。在他眼中我们家之能是高攀,哪怕我今后嫁与他,他怕也要三妻六妾,不会把我当回事。”

老爷子被说得悻悻的,又有股藏不住的失落。

江晚宁怎会不知缘由,挽上他的胳膊冲他撒娇:“姝予知道外祖是在担心姝予今后的归宿,姝予也不想您担心。只是若真因为您看差了眼挑了个不合心意的夫婿,外祖不在身边我受人冷眼欺负可怎么好?我倒是想开了,能觅得一良婿好是好,若真没有我也不强求,大不了和依依一样开家店铺维持生计,再者,我外祖可是大晋首屈一指的富商,别单说是我一个人了,就是十个我百个我,胡吃海喝挥金如土也不愁怕!”

眼见老爷子笑了,江晚宁趁热打铁:“那就不安排我与他们见面了好不好?”

她执意如此,施老爷子也不好一直强求。

“也好也好,外祖父就养姝予一辈子,免得今后受夫家打压。”

江晚宁由此放了心,却没想还是撞见了不想见的人。

大抵是因为她受不得苏州独有的潮热,又可能是因为她心窝里揣着忧虑的原因,她没什么心情用晚膳。冬温为了哄她高兴特地在湖心亭设了一小桌吃食,想着趁她乘凉时候用,没成想迎面便遇上了段玉廷这一行人。水榭长廊下流泉拨韵,淙淙水声响和着他的赔罪声。

段玉廷平时虽不着调,总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面对着恩人的外孙女,倨身:“叨扰女郎了,学生三人是受施老应邀前来赴宴的。因贵府景色奇致流连于此,几时跟丢了引路小厮也不得知。见女郎一行人在水榭游憩,斗胆前来一问,设宴的春晚亭在何处。”

言罢,拱手等着江晚宁的回复。

水榭一时安静,唯有池中锦鲤时不时冒出个肥大的脑袋,偷咬上一瓣湖中绿荷的残声。

段玉廷见她看水池看得得专注,面目尴尬道:“学生名字段玉廷,这位是牧见山,女郎在府上与我们打过照面,您应当是认识的。我们三人里面您应当没见过子斯罢,他是头一回来,不过昨日揭榜之后女郎大概听过他的名讳了,子斯你何不过来与女郎问好……”

他由是走进,隔着三尺的距离行揖。

衣袂翩翩,抬起的夜风自她身畔擦过。

“鄙姓陆,名之卿,字子斯。”

如此卑谦有礼。

江晚宁终究还是扭过了脑袋,不过她的视线却眺过眼前人,跃到了他身后的段玉廷和牧见山身上:“方才看景看得认真忽略了你们几人,实在抱歉。春晚亭就设在园林西角,只要过了这条长廊右转直行便对了。”

段玉廷忙点头,虽不知子斯如何招惹到这女郎,只是点头道谢准不会错。

“对了,我听外祖说你们二人分别中了乡试的第二名和第五名,恭喜了。”她看起来也是一副不想多留的样子,冲他们点了点头便回去了。

段玉廷愣愣,不明所以地和牧见山对视一眼。

“周女郎脸色不好看,这不是我们招惹的罢?”

牧见山讷道:“可我们半个月前才和她打过照面,那时候她还和我们打了个招呼呢。说起来也是奇怪,我们三个人同她打招呼她独独不理会子斯,可子斯与她是第一回 见,按理说也不应当……”

段玉廷踅身:“子斯你说,怎么……”

夜风掠起略显空**的长廊,二人一看,哪里还有陆之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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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幽径道上,冬温欲言又止。

江晚宁:“你想问什么便问罢。”

冬温:“这位陆解元,究竟是不是……”

“我不太清楚,不过很快便能得知了。”

冬温琢磨不透女郎的很快得知是从何处得知,更有些弄不明白明明有捷径回房间偏生选了这条荒草杂芜的道路。不过她向来是个心思细腻的,没多问什么,只专心地替她挑开拦路的枯枝和石子。又走了一会儿渐渐听不到身后动静,折回一看,见自家女郎喘气嘘嘘地娉婷驻足。

冬温欲为她拭汗,却不见她手中细绢。

“女郎您的帕子呢,方才在水榭我还瞧见了。”

江晚宁目中情绪一闪:“大抵是丢了。”

“那还走得动道?”

“我乏了,腰酸,腿也是酸着。”

冬温心疼她,给她腾出一处空地歇下。

左右张望一会儿见没什么人路过,便先过去取帕子。

她再三嘱咐:“女郎千万不要走动呀。”

江晚宁乖乖应声好。

待冬温走后,她却不大安分地站起,环顾四周,见左侧斑竹挤挤攘攘,便顺着千转百折的曲径朝深处走去。府上景致设置奇巧,也难怪段玉廷一行人会走丢,可她毕竟在府上待了三年之久,到处都是熟悉的。她只留心着身后的动静,一个踅身,绣鞋精准无误地踩上地上人影,堵住了来人的去路。

对方一瞬错愕,很快又平复了情绪。

江晚宁环臂看着他,冷笑:“倒是巧,能在这地方碰见陆解元。”

陆之卿敛目:“鄙人正是来寻女郎的。”

他摊开掌心,嫩娟娟的绯色帕子正躺在那里。

江晚宁看了一眼,没有伸手:“一方帕子而已丢了也便丢了,你我单是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孤男寡女待在这里,若被人看见了才教人说不清。”

他认错:“是我之过,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未想那么多,还望女郎见谅。”

她顺势从他掌心取回帕子,一丝一毫的接触都没有,道:“现物归原主了,你便可以回去了。”

浮光霭霭,玉盘溶溶。江晚宁强装漠不关心的脸颊倒影在陆之卿的眼眸里,而他背光而立,不公平得让她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能借着迢迢星汉点点流萤,看着他一惯冷硬的下颌示弱一样地动了一下,吐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太息。

“鄙尚未问过女郎名字。”

“周姝予。”

“彼姝者子……”

“彼姝者子,何以予之?”江晚宁不耐烦地打断他,“出自诗经《干旄》一章,释义为那名美好的贤士,该用什么来报偿他。我自然知道自己名字的出处来源,犯不着你在我面前卖弄学识。你问我姓名我已如实告知了,倘若你来便是要与我说这些的,不如回去赴宴,免得外祖等急。”

“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陆之卿说完他被打断的话,胶着的目光克制有礼地从江晚宁脸上离开,“出自《东方之日》,释义为美好的女郎,就处于我之居室之中……女郎或许以为我为人轻薄,但我自第一次见到女郎,便对女郎有了思慕之意。”

江晚宁唇动了动,有些嘲弄一般地。

“我曾嫁过人,你可知道?”

“知道。我亦不敢隐瞒女郎,或许我和女郎前夫是同类之人。”浓密乌睫压着他阒暗目中的情愫,陆之卿口吻平淡地陈述,“二十岁以前的事情,我患了离魂症一概不知,只知道穹庐山上一对陆氏夫妻收养了我,由此有了出身姓名。那时我身子极差,秉性阴戾,师长将我戒训得严格,或许……我又与你前夫有所不同。”

“那你第一眼见我,心里面在想什么?”

夜风将江晚宁的话语递入耳畔。

陆之卿双目沉沉地看着她,没出声。

江晚宁亦回望过去,与他对峙着:“你若不肯回答或者有半句虚言,你我今夜就当没见过。”

他的指尖落在她凝玉腮上,真凉。

江晚宁大胆问道:“想触碰我?”

何止。

他的手藏于袖中,青筋贲着。

想占有你,想侵略你,想狠狠地……又怕吓到了你。

陆之卿温声:“想亲吻你。”

江晚宁暗想,果然如此。

诚然,他的师长用礼义廉耻为他拷上了枷锁,或许真的颇有成效,然而到了她面前却再一次显露了原形。江晚宁不知他为何失去对以前的记忆,然后他是江愁予没错。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剥除了江愁予的皮,披上陆之卿这层皮罢了。

江晚宁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仿佛她就是躲不掉的,天生是他囊中之物似的。不论从前现在,不论他有无记忆,不论他生存死亡,不论他姓甚名谁。他生前无孔不入地渗透到她的生活,死了也变成一小小的坟包牵绊住她的脚步;从前教她喜教她恨教她怜教她怒,现在满苏州都挑不出个合意的郎君。

江晚宁何其恼他。

树缝间筛下夜露,陆之卿解了身上的薄氅披在江晚宁身上。

潇潇暮雨中,她沉默听着他陈述二人的初次。

“失忆三年以来,我梦中常伴一女子,一如现在下了雨,她央我从树上取下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