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来到这里以后, 江晚宁一直在做一个梦。

嗞嗞火舌将过往之地焚烧成灰烬,她害怕地往后躲去,但很快有人用钥匙打开了她身上的锁链。她原本是想露出一个如负释重的笑容的, 可嘴角像有千斤顶悬挂着, 因为她看到有一个婢女,与她身形长得相似的婢女被推搡着送入了镣铐的口。她好像在尖叫、哭喊, 指尖在墙面上抓出了道道血痕,说着“我怀了你的孩子”“吴望津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不能这么对我”。婢女的面前立着身形高大的两个男人,沉默着, 像冷眼旁观的刽子手。

江晚宁做多了梦, 总是心惊胆跳的。

她觉得不停哭喊的女人像凉夏,其中一个男人格外眼熟。

她枕在软垫上发怔,看到一个面生的婢女走进。

她立即道:“这是哪里, 你们绑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绑着双环髻的婢女脸上是木然的,像一尊泥塑也像一尊傀儡。自从江晚宁被关押在这个地方后, 每日前来伺候的婢女到第二日无一不是变了个模样, 仿佛是关她的人有意如此, 怕她与人深交后会耍小手段。

但江晚宁还是无意中知晓了内情。

因为她每隔一段时日便会被人用药迷倒一次, 一觉醒来之后便会在一处陌生的地方睁开眼睛。驻扎在门口的两名侍卫有时候会醉酒误

事, 常在门后听到一些不应该的话, 譬如“我听说前面又打了败仗, 这几日杜将军心情不佳在他面前小心说话”;譬如“我们都被逼退到这个地方了, 除了家里面双目失明的老母,其余没什么放不下的”;譬如“若非当日端王给足了金银, 我也不会前来投兵”……

江晚宁知道自己或许是被端王绑到这里。

她很安静, 不声不响不似是会做出反抗的人。

那两个侍卫留心了几天, 渐渐放心,谈话愈发肆无忌惮。

江晚宁偶有一两次还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譬如“听说他颇谙权势谋略,将我们驱出秦岭以西好像就是他出的注意”“若真的到了攻城那一日,恐怕我们这些不习武术的人真的要被迫上场”“也不一定,听说这个参谋官吃药毁了身子,我们再坚持坚持熬死他,或许跟着端王真有出头的那一日”……

江晚宁听着他们的话,心中无甚波澜。

她已见惯了这两人胡诌,只当他们在说一场笑话。

只是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端王将她绑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威胁江愁予。

她不觉得她在江愁予苦心经营的事业面前有多重的份量,可她也害怕她成为端王威胁江愁予的手段。

江晚宁偷偷地从屋子里溜了出去。

她被关押在这个地方长达六个月之久,期间一点事情都不曾闹出来,因为看押她的人无一不是放松了警惕。反而是江晚宁这段时日摸清楚了这群人的底线,知道他们大多是未经有素训练的民兵,为着端王许诺的好处和金银而来。这群人每隔半月便会领赏钱买酒肉吃,常常倒在门外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江晚宁借着婢女送饭的功夫里,用烛灯敲晕了她,换上她的服侍偷偷地摸出房间。她平日喝的茶水、饭食中被下了药,一整日都是手脚发软昏沉无力的,甚至走路时候都需要搀扶着墙壁。

烛灯还被掌在她手中,幽幽得刺痛双目。

她不知道这条甬道的尽头为何处,却明白自己鲁莽行事的下场。思来想去,左不过是端王此战败了,而她继续被江愁予捉回去,相看两厌;或是端王胜了,而她则需背负红颜祸水的骂名。与其如此,倒不如自个儿为自个儿谋个出路。

可叹她运道不好,甬道那端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江晚宁知道就凭自己的体力,拼不过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那个男人哼着曲调踏歌而来,见到了江晚宁,豁然瞪大了双目。

紧接着,他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叫喊声。

“来人,快来人!”

“有人跑了,人质跑了!”

一刻钟之后,甬道内捱捱挤挤堆满了良莠不齐的侍卫,风声流动的狭窄空间里依稀能听见他们剧烈的喘气声,却无人敢上前一步。只见他们面前,柔弱的女郎用烛盏的尖锐之处紧紧地抵住她的咽喉,她的手巍巍颤抖,目中却无半点退让之色。

僵持半晌后,却见甬道的人慢慢散开。

江晚宁看见来人,眼睫迟滞一眨。

杜从南瘦了很多,下巴上遍布青茬,两处颧骨在凹陷的面颊中突出。他跟随端王苦心谋划了几尽两年之久,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江晚宁在骠骑大将军下任参军,已将他们逼得节节败退,仓皇带着老弱残兵退至赔水一带,不出一个月,不,不出半个月左右,敌方的人就会兵临城下,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他躬着头颅,浑身散着萎靡之气:“好久不见,晚宁。”

江晚宁头脑嗡嗡炸开,有如沸水。

她肯定道:“是你派人劫走我。”

杜从南视线胶着在她脸上,苦笑:“可我也救了你,不是吗?……你在他身边过得很不好,他软禁了你,用链条将你捆住,日复一日地派人过来欺压你,将你为人的自尊狠狠碾在脚底,他也只有在听话的时候给你些甜头,晚宁,这种滋味恐怕不好受罢。是我带你脱离苦水,用全部身家聘重金雇来杀手救你……”

江晚宁心如乱麻,原本听到江愁予的事情有片刻动摇,然而又听他开口述说雇佣杀手如何如何辛苦,这才醒悟过来。

她面容铁青:“是你杀了凉夏!”

“凉夏哭喊着央求你们,她给吴望津还怀过一个孩子!你们却之她生死于不顾,做出的事情猪狗不如!”她飞快地道,“你和那个叫吴望津的人联手将凉夏围困在我屋中,是为了伪造出我已被火烧死的假象!你原以为我的死能让江愁予从此一蹶不振,却没想到他却参任军机,甚至将你们逼得落荒而逃。你和端王扣押我,恐怕现在是山穷水尽,将我作为威胁他的最后一张底牌。”

杜从南微微张嘴,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无可辩驳。

他双肩无力地塌陷,道:“若你能助我和端王成事,今后你便可摆脱了江愁予控制的生活,与我神仙眷侣,岂不快哉?”

江晚宁叱道:“谁要与你神仙眷侣!今日无非是你放我走,便是我自戕于此。”

杜从南避开道路:“……我放你走。”

江晚宁自然不会相信于他,将他半信半疑地看着。

甬道却在这时刮进来一阵风,卷着迷药气味,递入江晚宁的鼻息。

在她倒下去之前,杜从南将她软软的身子接到怀中。

“晚宁,对不住了。”

-

二十日后。

骠骑大将军在短短二十日内重新整顿了军马,围困叛军于赔水城下。放眼望去,只见乌压压的军队如黑浪摧城,一波波将城中百姓的哭喊声湮没,百姓一旦想靠近城门,士兵们手中的利器会毫不留情地朝人刺去。城墙之上立着数名脸色蜡黄的兵官,发着抖,是一路上为数不多未殒命或者放还归乡的民兵。

副将徐信一眼识出端倪,于枣红大马上高喝道:“城上将士听令,我乃副将徐信!知道诸位因机变化,遭受贼人胁迫而屈膝谄言,一时糊涂。我徐信为以项上人头担保,凡事缴械投降的,一律不杀!若敢从于我军的,事后可赏赐金银放还归家!”

墙上官兵纷纷对视,在各自眼中看到了动摇之色。

然而忽见面前银光一闪,面前一人直直栽地。

端王已经重新整顿衣襟,手侧佩刀湿淋淋滴血。

他冷乜一眼缩成鹌鹑的几个民兵,走至墙头。

他受亲卫军追击了整整有十五日,这十五日里本该憔悴颓靡,却在战前整洁衣襟,实在是很难不令人心生纳罕。端王俯下视野,见一男子英姿飒爽怒目而视,其身侧一男子白衣鹤形,帷帽遮面。他兀自笑了下:“能同时见到骠骑将军和右丞,本王真是三生有幸阿……论才能武力,本王不在本王那个弟弟之下,可就因他多了你们二人,如此被逼到如此境地,叫本王如何能不恨……”

“右丞怎么遮遮掩掩,听说是吃药败了身子?”

见无人作答,遂问将军:“霍将军此行想必是势在必得罢,带了多少人来?”

一行人尚未出声,反倒是徐信沉不住气。

“有多少人来你不必多管,只是将你斩于马下绰绰有余!”

“自然,这是自然。”端王款款踱步,而又看向城中凄惶不已的百姓,道,“我之近况已经如此,这世间已没什么东西可让我烦忧的了。只不过我想知道,骠骑大将军可担得起城中百姓的性命,右相可担得起关押在城中的妻子?”

霍大将军猛得握拳,而帷幕下江愁予的瞳孔猛烈触缩。

“你想做什么?!”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本王生平所恨有三,恨父皇殡天时不肯传位于我,恨处处不如我的弟弟坐拥江山,更恨你们二人逼我狼狈逃窜。前两者的愿望恐怕已经难再实现,不过后者……骠骑大将军可愿以你之性命换全城百姓安危?江右丞若自刎于本王面前,本王也愿将你爱妻平安归还……”端王转动手上扳指,这次终于痛快舒心地笑出声来,“怎么,本王给你们二人一柱香的时间考虑,你们二人谁先来……”

旌旗猎猎,沙场之上仅闻风声。

徐信恨不得生吞了他,却不得不忍耐。

骠骑将军冷声:“赔水城易守难攻,且这贼子又以全城百姓作威,若是强攻,不仅会威及到百姓安危,恐怕也会陷我方将士于不仁不义。若今日撤兵令作部署,怕这疯子又要做些不干净勾当。去疾,你可有解救之法?”

帷帽下乌眸黑沉:“等罢。”

众人愕然:“等谁?”

江愁予道:“陈典。”

陈典收回手中弯刃,额上冷汗涔涔,地面赫然躺着他的一截小指。他忍着痛意,快速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郎君命我探入敌方营帐,递送消息与他里应外合,夫人这一回应该信我了罢。如今骠骑大将军与领兵城下,端王的手里捏着的底牌,正是您和全城的百姓。我在敌方营帐带了一年有余,然而杜从南对我依旧有些疑虑,一直将您的事情隐瞒于我。直至您上一次从房中逃出,我听到风声后一直留心打听,终于见到了您。”

江晚宁急里忙慌在屋子里找药箱。

自从她上一次所作所为后,杜从南不禁加大了看守的人手,还将屋子里尖锐硬物全都撤了下去。

“下官没事,下官之于郎君有罪,也害了夫人和郎君。”陈典咬牙,撕扯下一片衣料包裹好伤处,道,“杜从南之所以能将夫人从府上带走,都是下官之过。昔日我下官递送消息时让端王起了疑虑,我为消除他的怀疑就将郎君生平习性全部告知,杜从南便知道了郎君藏匿钥匙之处,趁此将您带走。我当时其实有写信让郎君多加防范,可偏偏信使往返中丢了信件……”

江晚宁摇头:“这不是你之过错。”

陈典苦笑摇摇头:“这二人是我的人,他们会带夫人前往安全去处。”

江晚宁道:“那你呢?”

陈典:“下官手头有旁的事情,也是为郎君分忧。”

时间急迫,二人匆匆几句,分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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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城之上,端王看着江愁予策马走进,眼中恨妒愈甚。单枪匹马的右丞相就在他的城门下,离得这般进,只要他一声令下,只需一声拉弓引弦,那扰乱了他无数个日子的梦魇就能通通结束了。远处的亲卫军亦是拉弓引弦,蓄势待地绷紧大腿,原本骠骑大将军以江愁予体弱为由,拒绝他前去拖延时间,然而被江愁予一句“将死之人,所念不多”打发了过去。

城墙上抛下数件物什,江愁予认得。

翡翠簪石皆由他所赠,他怎会不认得。

他低声:“让我见她一面罢。”

杜从南也在一边:“她可不愿见你。”

“她既不愿见我,我便求她见我。”江愁予声音淡淡的,也会让人禁不住去猜他帷帽后的面色是不是也是如此,“我此生从未对人低过一次头,让我被她踩在脚底践踏折磨,你们看了岂不痛快?”

杜从南想再拒,然而端王一口答应下来。

他寻味过后,觉得那画面却是有趣。

“去将人带来。”

随侍立刻动身,然而不出半刻便马上折了回来。

“王爷、王爷!”

“都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你如此慌张的!”

“她、她不见了!”

“谁不见了!”

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朝江愁予瞪去。

“你安排陈典作细作!”

帷帽下冒出来的笑声闷闷的,又很轻。

端王胸膛之中怒意磅礴,想质问杜从南为何要引狼入室,转念想到全城百姓性命依旧掌在自己手中,心中舒畅不少。然而没过了一会儿,却听到城中百姓喧嚣震耳,转头看去,见城中数处冒了火,人流俱朝一个方向涌去,想必是陈典同他的人开了后方城门。

端王怒从心起,在刹那之间拉弓引弦,铮铮破空。

这边骠骑将军怒声一喝,策马去拦。

可刚出城的江晚宁还是看到他跌下去,白衣赤红。

帷帽尚戴在他头上,什么都看不清楚。

江愁予从陈典安排的两个人嘴里知道他为何整日戴着帷帽。

大抵是他百念灰冷,病颜憔悴。每日照镜,自弃自厌。

一别八月,她与他终于见了面,又什么也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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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以何种方式评判一个人呢。即便他如今已身膏荒草,湮没成滚滚历史长河中一粒微不足惜的沙砾。然而空城之中盘旋着的众将士的恸哭是答案,远在京畿松了一口气的公卿百官是答案,圣上听闻消息后一病不起罢朝三日亦是答案。有的人注定名垂罔极,永不刊灭,有的人即便死后也受口诛笔伐,遗臭万年。他是前者,也是后者。

安白从拐角里走出来,见到她魂魄出窍地待着,哑声询问她是否要去看他最后一眼。

江晚宁拒了,安白便一句再也没问过。

他站在江晚宁身边,遥遥望着日出,说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他向她隐瞒外祖父母的事情是真的,软禁了外祖父母的事情是真的,以蛆虫折辱外祖父母也是真的的。只不过他向她隐瞒其实是外祖父母所托,他们当时生命垂危,怕可怜的外孙女再次遭受痛失双亲之苦;只不过之所以软禁他们,是这对夫妻日夜受伤口溃烂之苦,数次有过了结性命的冲动;他们身上遍布蛆虫,是溃烂流脓的伤口久久不愈,而江愁予在年少时在此道上颇有研究,剑走偏锋用这世人所不容的法子啃食夫妇二人身上的毒疮腐肉,最终将将病治愈。

“郎君他脾性不好,为此不少遭受旁人诟病,他这些年一意孤行可从未想过改变。遇见夫人后大抵有了改过之心,甚至有一夜召来奴才道歉,道是有诸多对不起我的地方,也在奴才面前自省说是自己将夫人您逼得太紧……不过夫人您没几日就跟着杜从南走了,他这才又发了疯……”安白抹了下眼角的泪,“端王想造反却缺兵粮车马,您外祖父母恰好又是大晋有名的富商,杜从南绑了他们又在他们身上用了药,郎君想着治好他们,便能到您面前卖个脸,从前以往一笔勾销……可如今……”

江晚宁僵硬地坐着,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替他掉。

安白便不说了:“郎君遗言,是将他京畿苏州的财产全部给您。”

江晚宁没要,安白后来还是将这些拜托给了施氏夫妻。

六月时节,江晚宁终于见到了痊愈的外祖父母。

她随外祖父母南下往苏州老宅,没有参加他的葬礼。

他与她的故事,也被她彻底抛在这座繁华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