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关于江晚宁和江愁予

周姝予与陆之卿发展得这般快, 老爷子都瞠目结舌。

二人在苏州小办了婚事,随即收拾行囊前往京畿参加次年的院试。

原本愁嫁的施老爷子却不放心了,喝醉酒后拉着外孙女的手不知从何说起:“我看得出来他是有前途的人, 又生了这么副相貌, 日后一朝得道鸡犬升天了,我怕他轻待你。他家境贫寒, 当初让他入赘帮着咱们家里经营铺子多好,你一个人在外受了欺负,我在苏州也不知情。”

隔日醒后又有些后悔,知道两个人平常相处, 陆之卿都是被压一头的那个, 更何况两个人今日就走了,说这些话只会让外孙女心中不宁。

施氏夫妇泪眼朦胧地在渡口将二人送走。

次年三月十五,殿试揭榜。

陆之卿连中三元, 官封五世。

同年九月,周姝予产下一对双生子。

陆之卿并不喜欢孩子, 本就不认为自己能成为一个好的父亲, 他分明一直有在服用避子丸, 可这一对双生子还是不打一声招呼得便来了。周姝予无聊时询问他喜欢男孩女孩, 他并不以为男孩女孩有什么不用, 无非都是惹人心烦的娃娃。甚至名字也是他师长陈渊起的, 长子名唤陆归辞, 次子名唤陆回舟。

一年后, 府上有人造访。

此人名唤赵朝,早年出身在名门望族。然而后来本家涉事惨受牵连, 而圣上见他于史学事上研究颇深, 便委授他史官修撰, 管翰林院署一职。陆之卿与赵朝本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不过他投来的拜帖,与他本人的经历一样有趣。

咿咿呀呀一声,陆之卿手里的拜帖被一把夺过去。

陆之卿墨眉拢起,颦目看向陆回舟甩着的小胖手。

那张可怜的信纸上下舞动、翻腾,纸质被陆回舟脖上口水兜甩出来的口水泡得软烂。小回舟的年岁实在太小,不明白安白拼命朝他挤眉弄眼被世人们称作使眼色。他以为是安白逗他玩儿,于是在他爹爹的书桌边蹿腾得更欢。

陆之卿忍不住问安白:“他自出生起可有一天安分过?”

安白小声解释:“小孩子嘛……”

他自己说出这话约莫也是不信的,视线飘忽到了陆归辞身上。

陆归辞手里面捧着一本彩绘的连环画,虽然不识字,却极早地展现出对书籍认知能力的浓厚兴趣。周姝予一度以为他不动也不闹腾会不会有些问题,后来从陆之卿师长那儿听说陆之卿年幼时也这般,便更不放心了。怕孩子继承了他父亲偏执可怕的性子,怕孩子养成他父亲疑神疑鬼的脾气,怕孩子成年之后碌碌寡合无以为友。

周姝予因此更多地关注陆归辞,常引得陆之卿不瞒。

陆之卿从陆回舟手里抽回拜帖,懒洋洋起身:“找你兄长玩去。”

又问安白:“到时间了?”

陆之卿与膝下分走自己宠爱的双子生似乎说不上话,除却在他们出生后的一段时间抱了抱,别的时候大都是周姝予、两名乳娘和府上仆从在带。周姝予不瞒他下值后只黏自己,特地要求陆之卿每日腾出一个时辰陪孩子,否则夜里他的要求一律不答应,陆之卿这才勉强点了头。

安白看看滴漏:“差不多是时候,赵翰林等一会了。”

陆之卿如释重负地出了屋,向西行去。

西处落有一翠微圆亭,花柳新裁,暗影沉沉。亭中雕花描金月牙桌上置一只鎏金狻猊香炉,琉璃盏中瓜果干冽,酸梅杏子浓茶袅袅喷香。座上一名中年男子身着青衫风清骨骏,见到陆之卿来,忙起身相迎。

二人寒暄过后,赵朝言语支吾起来,似有难言之隐。

陆之卿哂笑,直言:“听说赵翰林,是想为江愁予正名?”

赵朝深吐一口气:“是。”

陆之卿:“你为他正名,何以来找我?”

赵朝看了一眼陆之卿。

面前的郎君,年岁不过二十有五,却在区区一月内升爵三级,官拜参知政事,所达成的成就乃是旁人追随半生而不可得的。他上任第一日后便在朝廷上掀起舆论哗然,不单单因为其迅速的晋升与雷霆手腕,更是因为其牵涉出朝中一个无人敢提的名字。

赵朝修史,故而言辞诚恳:“五年前的赔水一战,大人应当亦有所耳闻。江愁予循私忘公,为满足一己之欲差点整支军队陷入不仁不义之境,他死之后众官员联名上书圣上取缔其爵位,千夫詈之,万人唾之。然后下官这两年里辗转苏州京畿,以为这些言辞过分激进,不以为然。”

陆之卿眉梢缓抬:“赵翰林如何想的?”

赵朝呷一口茶,润润喉道:“此人腹有奇谋,为获敌方军情不惜与下属陈典上演了一番反目成仇的戏码。后陈典获得情报后,多借鱼腹传达书信,而赔水之战之所以损失惨重,也是因为消息传递太迟,与外界所传的因私忘公无甚关系……而其境况如此,大抵是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圣上予我威命,就是要我书贤臣功绩,载奸佞恶行,我不敢违圣命,自然要为他正名。”

陆之卿漠然地听完:“赵翰林想做什么便做罢了,不必特地知会我一声。”

“不,自殿试揭榜大人您崭露头角起,私下就有言论传开……说您的才学脾性与江愁予无二,且相貌与其分毫不差。我私下求访许多见过他的人,人人皆称江郎美音容,见着难相忘。我心中疑虑,故而上门谒见。”赵朝盯着他,“陆大人不必否认,下官花了数年时间了解江愁予这人,看得明白眼前人是谁。只是不知道,这手中撰了一般的文章,该以江愁予还是陆之卿的名字续写下去?”

茶冷了,卷入舌尖只剩满口的涩。

陆之卿蹙眉:“这世上已无江愁予。”

赵朝了然,又见落日西颓,扶袖欲去。

二人步行不过半刻,在幽径之处逢上周姝予。她正与回舟和归辞玩闹,娇靥染赤,轻罗湿汗,纤纤素手搁在唇边示意二人勿出声。大抵是陆回舟的闹腾就是不安分,她的闹腾是极尽可爱的。陆之卿蓦地打消了送赵朝出府的念头,随便找了个小厮打发了他,转而朝着周姝予走去。

远远传来周姝予婉转玉音:“我和归辞和回舟玩得好好的,你非要来打扰!”

赵朝听着,摇头一笑。

侧目见府中多种桃花,心中困惑。

安白似看出他心中所想:“我们夫人郎君就是这么结缘的。”

赵朝不知安白说的是江愁予和江晚宁的当初,还是陆之卿和周姝予的当初。只不过回去之后在四处搜罗来的材料中增添一句:“甚爱其妻,手植桃木于庭,今已夭夭灼灼,亭亭如盖矣。”

夜里,低云压雨,曲屏虚幌。

她一搦细腰像水、像月光、像海中滑溜溜的水草,被郎君宽大而修长的手掌压住,热烈而声声笃实地将一身冰肌玉骨顶撞出艳丽的红潮。周姝予眉目湿濡,和她含着郎君食指的唇一样,含糊不清地吐字:“今日那位赵翰林过来做什么,我、我从未见过你与他来往。”

陆之卿忍耐蹙眉:“为了些旧事而来。”

他不瞒她的失神,只顾埋头实干,骨骼起伏。

周姝予却忽复起身,含吐他的耳珠:“四哥哥。”

陆之卿顿时头皮一紧,闷哼出声。

他的时间不过片刻,与平时的表现大相径庭。

周姝予见他遽然变了脸色,忍不住偷偷笑话。

陆之卿冷声:“我与赵朝的谈话,你都听到了。”

“若非我今夜问你,你还打算和我装傻充愣多久?”周姝予扯了下他拧巴着的脸,“陆之卿就是江愁予,江愁予就是陆之卿,明明秉性脾气一模一样,怎么就不敢承认,怎么就想着要和过去划清界限?我问你,你是从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我当是从未忘过你。”他不是油腔滑调的人,凝视人时的视线暗沉又有份量,“师长将我从赔水带回穹庐时,医术高明如他都救不了我……见我身心俱败,铤而走险求来了江湖的秘药抹去我过去记忆。之后三年,我分明已忘了你,而梦中皆是你,后乡试揭榜那日再见了你,此后便慢慢想起了从前的事。只是我从前太过混账,亦视作不堪,便想着以陆之卿的身份过下去。”

他又疑心她要气恼,目光将她紧紧追随。

却见她欺身将他压住,唇轻轻一贴。

“恭喜我的四哥哥重获新生啦。我……”

周姝予言未尽,剩下的话皆散在他激灼的吻中。

“腓腓……我心悦你。”

“我才不心悦你呢。”察觉到手下背脊紧绷起,她嘟囔补充道,“你这个坏东西,不论死前死后都这么让人不安心,看来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你了……看我以后不欺负你,把你狠狠踩在脚下……”

(二)关于陆之卿

施老经商多年,却总嫌弃自己一身的铜臭味,年纪大了偏喜和年轻读书人打交道,走过大晋的大江南北,时常拣起几篇游记散文沾沾墨香。恰好外孙女婿又是干这行的,常让外孙女从京畿发来陆之卿的文章,权作无聊时消磨光阴。

周姝予得了陆之卿的同意,便将此事交给安白去办。

这日安白进书房,不成想陆回舟哒哒地紧跟着跑进来。

他一岁半了,小手里舞着柄小木剑,要安总管陪他玩。

安白笑了下:“你兄长呢?”

陆回舟小眉头绞住,显而易见得嫌弃。

“看书。”又问,“娘亲去哪里啦。”

他日渐淘气,也因为如此饱受他父亲的冷眼。

他也察觉到他父亲的冷淡,心中不屑,遇事只问娘亲。

安白摸了下他的脑袋:“郎君载夫人出去泛舟了。”

陆回舟气呼呼哼一声。

安白失笑:“那小郎君先在旁边等等,等下官忙完这阵便来陪您。”

陆回舟煞有介事地点了下脑袋,背着手开始在他父亲书房里东转悠西转悠。他的父亲是个狠心的父亲,因为他性子顽皮从来不被准许进入书房,他的娘亲不止一次地替他愤愤不平过,说是两个孩子之间不可以差别对待,于是他一向安静懂事的兄长一并被排斥在书房之外了。

陆回舟极力踮着脚尖去够书架上的摆件。

那是娘亲送的,被父亲视若珍宝,他眼馋许久,今日也可以摸个够了。

安白却在一边惊呼:“小郎君!”

陆回舟听话地停下手,可惜已经迟了。

原本归类整齐的信纸、文书、古册噼里啪啦地从书架上兜头砸下来。

安白冲过来一把将陆回舟抱起,然而纷纷扬扬混杂在地的各类文件却难以幸免。安白一面哄着眼圈红红的陆回舟,一面腾出一只手去整理地上散乱的信。鸡飞狗跳之中,殊不知陆之卿早年所作的一篇杂文混淆其中,一并通向了南地。

两月后的苏州,施老爷子傍桌盏烛。

初读陆之卿的第一篇文章勉勉强强算他甲上,而后读至第二篇第三篇越发上瘾,不禁暗暗得意他外孙女婿连中三元的出身。双手无意触碰到两页纸张有些浮凸,掀开一看,惊喜发现黏连的两页中竟令附着一封书信。

滋味未遂,他清清嗓子便朗声念出。

“庆和三年,暮夏之初,适逢秋闱。师长问吾未来方计,而吾终日庸庸碌碌,终究不能作答。后夜求访,闻师熟眠,鼾声如雷,乃一人夜游穹庐。

时值夏末,山间草木始盛。西行百步可闻水声击石,泠泠入耳;丘上有林得风,夭然而笑;悬洞嵯峨,更有奇石险出。然吾举目,耳目皆哀,盖水终有涸之日,林终有枯之时,磐石俱有风化。而吾终乎为废然者,见纷华盛草薄咨嗟,故师长责之,亲友远之。

时逢山屏雾绕,巫女绡裙,一如吾梦中之景。

自吾患离魂症(失忆)之始,梦中常见一女子,不见怯怯娇靥但闻莺莺软语,或绕吾膝下或体察吾身,时嗔时怒时悲时喜,类吾之所爱。而天命有定人力有尽,吾何以求一水月镜中女子!结郁在眉困顿在心,遂手植桃木以寄情,今夏已发,若卿见之,必生欢喜。然吾之师长亲友见之,或惊或嘲,引以为怪,吾亦狼狈,草草离去。

卿卿卿卿,吾何以梦中复念卿!

盖生平之所思,不如梦中之所之。

今秋闱在即,吾欲登科考举,已决意用名“之卿”。

盼卿知之,能闻寸心。

今夜楼台怅望,寒意侵衣,念卿笑靥,颇觉暖意。

遂盏烛披衣,作杂记一篇。”

“(庆和三年的暮夏时分,正巧赶上了秋闱之际。我的老师询问我对未来的打算,然而我一年到头庸庸无为,始终不能给他答复。后半夜想明白后去探访老师,听他已经睡下,声如雷霆,于是我一个人在穹庐山上漫游。

已经夏末了,穹庐山上的草木才变得茂盛起来。往西边走百步就能听到水流拍打在石头上的激越声响,小丘上的竹林受风吹风下发出簌簌声响,断崖之上有险要的磐石生长出来。然而这些景致入了我的耳目,却让我变得悲伤起来,大概是水流早晚会干涸,竹林总有一日会凋敝,坚硬的磐石也会被风化。我究极一生都是个消极厌世的人,即便看到草木蓁蓁也会长吁短叹,于是老师会责骂我,亲友会疏远了我。

这时山中迷雾飘渺,像巫女轻盈衣摆,就像我梦中的场景。

自从我失忆以来,我梦中会一名女子,我看不见她姣好的容颜但能听见她娇音婉啭,她有时趴在我膝上撒娇有时关心我的身体,时而娇嗔时而恼怒时而欢喜时而悲伤,像是我所倾慕的人。然而上天自有命数人为之力终究有竭尽的那天,我如何能追随到一个水月镜花中的女子!我双眉积郁心中已山穷水尽,于是在庭院中亲手栽种桃树来寄托感情,今年的夏季它已发芽,倘若她见了也会喜欢罢。然而我的老师和亲友见我如此,有的惊诧有的嘲弄,认为我举止怪异,我有时候也觉得狼狈,草草应付几句离开。

卿卿卿卿,为什么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梦到你!

大概是我生平所求之物,比不上我在梦中遇见的。

秋闱在即,我打算登科考举,便决定用之卿这一名了。希望你看到这个名字,能明白我微薄的情谊。

今夜我站在亭台上愁肠百结,寒露渐渐打湿我的衣襟,转而想到你的笑靥,心中便涌现了暖意。

于是我披上衣衫在灯下漫笔,作了这篇杂记。)”

施老爷子读罢,初觉愤怒,以为陆之卿爱慕过其他女子。寻味过后,才后知后觉到他身份为何,写这封杂记的立场为何,又是牙酸又是感伤,一时之间说不清楚二人之间究竟是良缘还是孽缘。

不过自此放心,将姝予托付到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