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翌日醒来, 江晚宁便被圣上驾崩的消息给砸得七荤八素的。她竖起狸奴似的瞳仁,眼睛圆滚,面露吃惊地看着过来传消息的凉夏。

“奴婢还从安白那里听说, 今早礼部尚书已入宫着手准备入殓一事了……圣上性节俭, 生前便多次传出口谕要简化丧葬的流程,想必这件事不会大办。待先皇的后事落实完成, 下一件事便是宁王继位了……”

江晚宁的眉头随着凉夏的话一寸寸揪紧。

宁王继位那日,也会是端王及其同党被发落的日子。纵览古今,做臣子的若是参与刺杀圣上的,查出来后多半会被株连九族;若参与了谋害皇嗣的, 重则赐死轻则圈禁。然而现如今宁王身份尴尬, 他会以何种处境来责罚江家杜家?

江晚宁攥紧被褥:“他可曾回来了?”

凉夏刚要摇头说不知,冬温推了门进来。

“夫人!郎君说要带您去金墉城!”

江晚宁愣住:“他人呢?”

“郎君说他在马车里等您呢!”

江晚宁心尖怦然一撞,再三和冬温确认过并非是他在哄骗自己后, 才急里忙慌地趿鞋下了床。她已然顾不上两个侍女看到她身上斑驳痕迹的视线,更没有察觉到心里一闪而过的怪异之感, 匆匆梳洗后, 提着裙摆跑去了马车。

不同于街边的冰天雪地, 暖气四溢的马车内情状极尽旖旎。

江愁予把江晚宁腾至在腿上, 有力的臂膀拧着她的腰身。他懒懒散散地半阖双目, 略显几分慵态地看着她在怀中使劲儿地蹬着四肢挣扎。

“……腓腓乱动什么?”

“你真要带我去金墉城去见姨娘?”

江愁予仰着脖颈靠于软垫上, 突兀的喉结缓动几下, 过了好半晌才吐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难说。”

眼见着她眉目中渐起了薄薄山雾, 甚至连刚入马车时的欣喜雀跃都少了几分,像是回到了原先寂寥落寞之色。江愁予这才抵在她的耳垂, 连连与她道歉道:“怎又惹腓腓生气了, 不和腓腓好好说话是四哥哥不是, 四哥哥和你认错……今日出门,确实是带腓腓去金墉城的。”

饶是从他口中听到了答案,江晚宁依旧止不住地心慌。她总觉得不对,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江晚宁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隐隐作祟的不安感是宁王即将登位这事造成的。索性他就在身边坐着,她便顺势问了:“既然你是宁王身边的人,应当知道他打算怎么处置端王同党罢?”

江愁予微一颔首,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开口道:“等宁王持服二十七日后,会在礼部尚书的安排下登位。届时端王会被流放至鄢地,端王同党及家中口人,年逾十五者流放到巴蜀,幼者妇者则被贬作贱籍,此生关押在永巷。”

江晚宁听他这话,登时就变了脸色,扭着身子不断地说自己要下马车。

江愁予似乎料到她的反应,围住她腰身的手掌猝然收紧,同时抽出另一只手捏捏她的脸蛋,有些无奈道:“闹什么呢?”

“你若是不想与我说实话,何必拿这种谎话来诓骗我?”江晚宁飞快地别开脸,沉默片刻后又道,“我听说安白说起过,宁王是个悲悯仁慈的人,这般宽容的指令或许是他下达的……然而你作为他身边的谋士,你、你和爹爹之间又这么得……你不去落井下石都算是老天爷开眼了,岂、岂会任由宁王从轻处置……”

江愁予问道:“腓腓以为我会如何去落井下石?”

“你这人表面上看着比谁都和气,实则背地里做尽了禽兽不如的事情。枉我昔日掏心掏肺地待你,你却、却……”她被勾惹了伤心事,说话的语气渐渐变得激动起来,正当她要沉声质问他到底对江府的人做了什么时,背脊上却在这时贴上了温热之物。

江愁予不顾她的挣扎,脸埋入她的颈窝。

他的脸色是欣然的,江晚宁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耳侧、颈窝、后颈出一下下湿漉漉的吻无疑向彰显著他的喜悦。

江晚宁打了个寒战。

被指着鼻子骂都这般高兴,他这人莫不是疯了。

江愁予试图掰过江晚宁的脸颊去欺吻她的唇,然而她始终犟着脖子不给他触碰,他炙热的吻无可奈何落在了她的下巴上。他顺着她的下颌线一路亲至耳唇,在她蜷着指尖激战的时候,喜而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江晚宁对他冷脸道:“你既有疾不如早些去看郎中……”

察觉到肩上一重,江晚宁矮着身子就要避开他。

江愁予却借此势头将她往怀里一扯,彻头彻尾地将她拥住。

自从士大夫知道楚国公与端王勾结的消息是被他揭发之后,便开始对他有诸多微词。时下兴盛孝道,人人都认为即便父亲做错事,做儿子的也应当为其隐瞒。如今他可以为了权势揭发父亲,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因为权势选择叛君?

即便是和他相识了数十年的宁王,也认为他对江家赶尽杀绝的态度未免过头了。

世上万万人,只有她懂得他。

只有她懂他在幼年遭遇过的不幸,懂他在荒敝院里的顾影自怜,更懂他对楚国公的仇视和憎恶,懂他对阖府上下所有曾带给他不幸的人的生理上的作呕。即便被她痛斥不如禽兽,江愁予由衷地感到欢喜,他怎么能不更喜爱她一些,不更多占有她一些。

几声闷闷的笑从他的胸膛溢出,他诚恳地笑道:“我的确上书宁王,谏议他将端王及其同党尽早处置了,以免留下祸根。不过宁王不肯采纳我的意见,我便没有再坚持。”

什么时候,他是这般好说话的?

江晚宁狐疑地睨着他。

江愁予浅啄她一口:“腓腓,你信我。”

江晚宁对他依旧是半信不信的态度。她拿帕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淡淡水渍,只简单地点了下头,想从他身上下去。

然而对方及时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轻挠了一下,道:“腓腓,就算看在我没有执意让宁王发落江、杜二氏上,你就给我个赏罢。”

“我有些乏了……”

话未落,那人已拨了金簪将她置于垫上。

衣料窸窸窣窣的松散开,耳边偶尔远远地擦过几声丧钟鸣颤之声。今日圣上驾崩,整个大晋上上下下禁娱乐禁管乐,况且等一会儿就要去和姨娘见面了,江晚宁如何忍得了他这般的折辱?

江愁予听到她的声声啜泣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出格了。他实则是个毫无底线的人,而她脸皮这般生嫩,便不再坚持从她身上讨赏,反而仔细为她穿了衣。

看着江晚宁背对自己的后脑勺,江愁予双眸略沉。

他现已不怎么急了,反正自今日过后,她的身边只会剩下他一人。

-

金墉城由重砖、条石垒的石壁足足有千丈高,便是夏日最热烈的日光也照不到里头。这座专门用于囚禁贵族的监狱,除了用于关押犯人外,其实也就比禁宫中多出几分潮凉、萧条之感。

江晚宁前头有个杂役狱吏在走动,腰上配剑随着脚步当当撞击出声响,一下子从此处传到甬道的尽头,又从甬道远远地回**过来。大抵是出于对江家人的厌烦,江愁予没有跟她一起进来,只让凉夏跟着。

过了一会儿狱吏带她走到一件封死的房门外,道:“夫人,就是这里了。”

江晚宁憋住眼中泪花,轻轻点点头。

她走进房间,细细地打量着屋中陈列。

江愁予此人虽少廉寡耻,好在答应了她的事情都有在如约照做。牢房的构造、材料甚至是脚下铺就的砖石都和皇宫里的一致,唯一看上去不同的就是略显狭窄的门窗。青黑色的小窗以纸糊住,筛下零星半点的光。

江晚宁目光转动,看到桌边坐着的人后,不由得一怔。

江新月朝她推去一张圆凳,“坐、坐。”

“怎么——”江晚宁呆住,“怎是二妹妹?”

“是我托了那人把大姐姐带到这里的。”

金墉城里的狱吏从不受贿,即便有,那也是需要大价钱的。府邸上大到田产小到泥地的一只蚱蜢都被缴上充公了,二妹妹哪里弄来的钱财?

不过江晚宁已顾不上这些事了。她坐上江新月推来的圆凳上,鼻尖泛酸地问道:“二妹妹在这里如何了,你可有受过委屈?……是我太无用了,现在才过来探望你。”

“别哭别哭,我好得很。我打听到大姐姐今日过来看望夏姨娘,便自作主张地托人把大姐姐给带过来了。我已听说了你的处境,知道你被那人……哎,我今日和大姐姐见面,就是想过来和你说一声放心,咱们府上约莫不会出什么事情了……”江新月看着江晚宁脸色的变化,轻“咦”一声,“王爷对端王的处置,他已告诉大姐姐了?”

江晚宁颔首:“二妹妹是怎么知道的?”

江新月向下扯了扯衣领,白皙的锁骨上赫然落着一点深红色的痕迹。

眼见着江晚宁眼底起了蒙蒙薄雾,江新月连忙握住她的手,放轻声音安慰道:“大姐姐先别伤心,这东西并非是旁人欺负留下的,也并非是我胡乱糟践自己……实不相瞒,我从前未被领回家里时,并没有给大户人家做女儿。我前些年真是穷怕了苦惯了,不愿意再回去过那种日子……大姐姐,跟了他后往后的日子里我多的是荣华富贵……”

能调遣金墉城的官狱,说明对方的权势不凡;能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更甚于楚国公府的当今也只有一人了。

江晚宁道:“是宁王吗?”

江新月轻点了一下头,又问道:“他待你如何?”

江晚宁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与狼狈。

“我早之前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对你做出这种事后实打实算不得是什么人了。不过他人品虽然败劣,对你却又……”江新月在风月场呆多了,见多了男人们沾花惹草,还是第一回 见男人为了女人做尽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见江晚宁对她摇摇头,便闭口不提那人。

很多事情,江晚宁见到江新月之后便想通了:“宁王就这般放过了端王同党,是不是二妹妹……”

“嗐,你是不知道我吹了多久的枕边风才让王爷松动了嘴。不过我也没起什么大作用,这件事在他心中早有了决断,我不过是在从中推波助澜罢了。”江新月正色道,“今日我请大姐姐过来,就是想和大姐姐说一声,楚国公府这边有我……大姐姐勿要因为那人有所掣肘。”

世间外事万物,各有各的好处。

譬如江新月前半生受尽穷困的折磨,金银财物能使她不必担心明天能不能吃不饱饭,冬日里能不能穿暖。譬如江晚宁被江愁予囿于身边不得安宁,或许远走高飞会是她好的选择。

“王爷已答应明日带我出金墉城,且答应了我每月中旬去永巷探望家眷。大姐姐若有事托我帮忙,着人往那个地方送一封信件便可。”江新月道,“下月是正月,是王爷登基且事情最是冗杂的时候。王爷应当会授予他官职,那段时候是他最忙的时候,倘若大姐姐想……”

江晚宁明白她的意思,用力点点头。

江新月与她的这一番交谈,不由得让江晚宁心境开阔起来。

江、杜二府的如何处置、怎么处置的把控权在宁王的手里,且江新月在宁王那里似乎颇有些分量。江愁予在这件事上做不了主,且他今后再无法拿此事要挟她了。

宛如束缚在她身上的镣铐被打开,江晚宁的脚步声一下子轻盈起来。她语调微扬地和江新月道谢,怀着一颗忐忑、酸涩又有些明阔的心去找夏姨娘。

这一面应当会是她和夏姨娘的最后一面了罢。

如果下一月她能离开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