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二人数月未见, 如今见面难免抱头痛哭。

夏筝虽作为囚犯被关押在金墉城,却因着上头对她的照顾,衣食不缺, 日子倒也算过得去。只不过待在牢狱中日日挂念着孤身在外的江晚宁, 身子有些许清减。

江晚宁拭泪问道:“姨娘在这里可好?”

夏筝回握住她的手:“都好。”

她顿了顿,原本想问问江晚宁在外边过得如何, 然而一想到江愁予做的荒唐事情,有些难以启齿地闭紧了嘴。她实在没想到自己生的儿子忍气吞声二十余年,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阖门江府送入牢狱。更没想到他会在昨夜踏雪前来,戳破她一直苦苦隐瞒的事情真相。

饶是她做了一个晚上的思想准备, 在见到江晚宁后依旧止不住地心慌。

江晚宁正低诉着对姨娘的担忧与想念, 同时把宁王对端王及其同党如何发落的事情一并告诉了她。正当她抬起双目时,冷不丁见到夏姨娘满目的忧愁,以及眼下的浓重乌青。

她急道:“怎么了, 是不是姨娘遇到什么难处了?”

“没有。”夏筝拍拍她的手,“腓腓再抱抱姨娘罢。”

“姨娘这话说的, 好像以后腓腓再也不来看姨娘似的。”江晚宁已有了离开的打算, 不出意外的话她今后不会再跨入京畿一步, 说这话也只是为了不让姨娘担心罢了。她团着身子钻入夏筝怀里, 依恋地嗅着对方身上的气味。

“姨娘的身上, 有娘亲的气味。”

她说这话时, 尚未注意到夏筝轻柔拍打在她脊背上的手有一瞬间的颤抖。

夏筝声线略不稳:“姨娘是什么味道的?”

“上妆后的姨娘, 身上有好闻的脂粉味和花蜜味道。卸去妆容的姨娘, 身上是春日里青草的滋味、太阳光的滋味。”江晚宁脸颊埋在她的怀里,享受地蹭蹭, “腓腓被姨娘抱着, 就觉得好舒服。”

夏筝落泪难拚, 如珠子般颗颗坠在前襟。

“可姨娘终不是你的娘亲……”

“但在腓腓心里,姨娘就是腓腓娘亲一般的存在。”

在江晚宁看不见的地方,夏筝掀唇自嘲般地一笑。

她是想做腓腓一辈子的娘亲,可是那个人不让啊。那个人让她把当年所说之话、所做之事一一地告诸于腓腓。那个人是想彻头彻尾地割断腓腓与江府的一切,恨不得在腓腓身上烙上属于他的标记。

果真是江鹤的奸生之子,他所作所为简直像和江鹤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年江鹤为了抬她入府,不惜杀害她的夫君,甚至在外面放出她在亡夫孝期里与野男人厮混在一起的消息。而那个人为了得到腓腓,要她说出当年的真相……

夏筝犹记得昨夜那人抵窗而立的模样。窗牖大开着,莹色衣袖在寒风之中猎猎作响,如一片片银亮的卷刃。他眉眼间蕴藉的不知是寒潮还是雪色,如他吐出的话一般冰凉:“假使江鹤是残害她身生父母的刽子手的话,那么母亲你——是在站在一边的递刀人。若母亲不愿意和腓腓说出当年的事,那便由我来说,到那时候,母亲可别怪孩儿在此事上添油加醋啊。”

现在想想,夏筝都浑身作冷。

她怎么可能让他开口,让他在腓腓面前诋毁自己。

“腓腓。”夏筝顿了顿,“你想不想知道你生父生母的事情?”

江晚宁身形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夏筝。

其实今夜她过来,心里曾犹豫过要不要向夏姨娘询问当年父母的事情,毕竟她心里计划着离开京畿后去寻找自己的身生父母。然而念及到每回提到她的父母,姨娘的反应会异常激烈,江晚宁便打消了念头。她没想到姨娘今日会主动提。

夏筝苦笑道:“我从前不愿意和腓腓谈论你的父母,腓腓有没有怪过我?”

江晚宁实诚道:“有一段时间有过,后来二妹妹到家里之后,腓腓便没有怪过姨娘了。”

二妹妹被认回楚国公府后,几乎吸引走了府中所有公子的注意力,江晚宁有段时间既吃醋又失落。她也是在这时候慢慢地理解夏姨娘的不易,毕竟亲手养大的孩子,到头来追问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夏姨娘该有多寒心呀。

“乖孩子。”夏筝抚着她头顶的发旋,轻声开口:“你父母与我都是姑苏人士……你父亲与我自小相识,他是个极儒雅温和的男子。你的母亲虽是商贾女儿,却温婉聪慧,不逊于世家的小姐。只是当下规定,士族不得与商贾人家通婚,你父亲便抛了荣华富贵,与你母亲私奔了……六年后,便有了你。”

江晚宁眼中热意涌动。

昔日五芳斋,算命老先生呈来的画作中的貌美女人的惊鸿身影,在江晚宁的记忆里一闪而过。

她泪盈于目,凄声问道:“既然他们这般要好,他们——他们怎么会不要我?”

“你父母入京捱过一阵苦日子后,你父亲终于在第三年考上榜眼,又用三年时间谋至三品大夫。恰逢你母亲有了你,你母亲这时候才被你父亲家族承认。你父亲家族发迹时,正是我家中没落的时候。”夏筝别过了脸,几乎是咬牙地道,“我当时被江鹤强抬去做妾室……我家中人央你父亲将我救出,但……”

夏筝似乎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江晚宁呆滞地眨动眼睛。

“但是怎么了?”

“江鹤他为人残忍,将你父亲给……”

江晚宁彻底怔住,呆呆看着夏筝。

“那、那我娘亲呢?”

事到如今,夏筝已经没有勇气去直视江晚宁的视线,她声如蚊蚋地道,“你父亲出事的消息传到苏州后,只有你娘亲不信……她当时怀胎已八月,坚持着要去寻你父亲……后来、后来路上遭遇劫匪,你娘亲被手下护去一座山庙后受惊,早产生下了你。当时她身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身边只留下一个忠心的侍女,这时山匪还在山中搜寻,你娘亲为了不成累赘,吞金……”

“你胡说!”江晚宁从她怀里挣扎开,双目通红地道。

“我娘亲是在产下我五年后香消玉殒的!”算命先生与她说过的话,江晚宁一刻也不曾忘记,“是我流落在外,我娘亲是为了找我才在这世上苦苦撑了五年!”

“腓腓、腓腓,我不知道……”夏筝捂着脸哀哀地哭道,“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你娘亲吞咽的金块卡在了食道,更不知道你娘亲后来被山上猎户搭救……我只知道你与那名侍女流落京畿,便把你收入府中……”

“为了收我入府,所以你瞒着楚国公,联合陈嬷嬷杀害了林姨娘,把二妹妹送出府外……”江晚宁目光僵直地看着她,“其实楚国公知道你做的一切,也默许你做的一切……”

夏筝看着江晚宁的视线,忽而觉得害怕。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自手中流失了,忙去拽江晚宁:“腓腓,可、可我也是被逼得迫不得已啊……你将将还不是说了,在你心里姨娘不是和你娘亲的感觉一样吗……”

江晚宁抽开手,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她:“可是姨娘,我的娘亲明明寻了我五年……且我的父亲出自士族,家族丢了孩子必然会大张旗鼓地寻找……难道姨娘会不知道吗?”

“我、我……”夏姨娘猛得打了个冷颤,颓然地耷拉着头,“我也是在一年之后知道的……可你那时候生得冰雪可爱,已经学会开口喊人了……你那时候喊我娘……”

“姨娘……你可曾想过,当你抱着我让我喊你娘亲的时候,远在苏州的另一个女人耗干了血泪,苦熬病体在空等她的孩子回家?”江晚宁颤声质问,“你可明白府上另有一个孩子正期许地等你看过去一眼?”

“姨娘!我何辜,他亦何辜!”

她的话,突然让夏筝抓住了一丝希望。

夏筝毫不犹豫地将这盆脏水泼到了江愁予的身上,她嗓音尖利的,又像是喃喃自语地反复强调道:“可今日的话我原本是不想和腓腓说的!是他逼我说的,是他!是他想要挑拨我们的关系啊腓腓!你千万不要被他蒙蔽了!”

“我岂会不知道这件事是他的授意?”

江晚宁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愁予今日为何会这般好说话。

“可在这件事上,我反而应当感激他……”大颗大颗的泪珠自她的眼眶滑出,她却在自嘲一般地微笑,“我之至亲、我之至爱,终因为权势舍弃我,皆因为私欲欺骗我……今日若不是他让姨娘说清当年真相,姨娘究竟打算蒙蔽我到几时?还是说,姨娘眼睁睁看着我喊杀夫仇人一辈子的爹爹?”

“腓腓、腓腓……你听姨娘说……”

“你生病的时候,可是姨娘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呀。你难不成忘记了……你八岁的时候得了天花,府上所有人都离你离得远远的,只有姨娘照顾你……你的天花传染给了姨娘,姨娘身上的疤痕都未消呢……”

江晚宁的神情有片刻的迷惘与恍惚,但是很快她又镇静下来。

“你不必说了,我是不会听你的话……”

边说着,她脚步虚浮地朝外面走去。

守在外边的狱吏颇识眼色地开了门。

江晚宁像是踩在棉花团上一般,四肢无力地拖曳在身侧,也不知道是如何走到门槛旁边的。正当她虚虚地迈去一只脚时,忽觉眼前袭来一片沉重的昏黑,如巨石一般将她压倒。

事实上,她并未摔倒。

她软绵绵的身子被人紧紧地拥住了。

江愁予抱住昏迷的她,沉目往房里看去。

夏筝眼角惨泪未干,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已逐渐生得稳重的郎君。她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到了多少,她只是紧紧握住干涩的喉咙,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一般,发出空空的声音:“你——你——”

江愁予俯眼道:“你做的那件事,我不会与她说。”

知道当年内情的人,其实很容易听出夏筝对自身的开脱和狡辩。

其实江晚宁生父的真正死因,并非是江鹤一人所致。而是当年夏筝被江鹤怀疑与人有染后,不想旁人平白遭罪,又觉得江鹤奈何不了一个三品官员,索性承认自己和江晚宁的生父有来往,口口声声说自己宁做他的妾室也不愿做江鹤妾室。

江鹤受此大辱,连事情都没有查验清楚,便残忍杀害了江晚宁的生父。

夏筝唇角哆嗦,呆呆坐在原地。

江愁予看了眼怀中昏厥的人儿,目光渐变得柔和:“不揭发你,并非是因为你。”

江愁予最后看了夏筝一眼,脚步迈开。

“今后,你便好自为之罢。”

-

江晚宁醒来时,恰是落暮时分。

二人的床帐正对一页百合纱窗,质地轻薄的床帐偶尔被袅袅香风吹拂,在她的角度可以看见灿烂霓霞,以及天边时卷时舒的流云。江晚宁的眼睛空落落地盯着那处发呆,不知不觉里流下的眼泪洇湿枕帕。

她的哭声小小,仿佛刚出生的幼猫崽崽。

凉夏手里正握着一根绡金丝拨弄铜盆里面的暖炭,偶尔爆破的剥哔声掩盖着床帐里面的哭声,致使她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反倒是坐在外室圆桌上的郎君合上古籍,快步朝里面走过去。

凉夏怔怔地坐在那里,甚至来不及想明白他是怎么听到夫人哭声的,便见他回首不耐烦地睇目过来,道:“出去,传人备膳。”

凉夏反应慢半拍地点了点头,没走几步又忍不住踅身看过去一眼。见郎君不知在什么时候脱靴躺入了床榻里,幽幽浮动的床帐缓缓地描摹着二人的身形。依稀看去,是郎君用阔绰的肩膀抵住夫人的脸颊,另一只手掌抚在夫人背上一下下地给她顺气。

他有意在哄夫人,声音特地放清放缓了。

听起来温温润润含含糊糊,像是夏日正午里迎面扑来的热风。

凉夏依稀见听到了几句话。

“别哭、别哭。”

“你想想、你仔细想想,我是夏筝被江鹤强迫的奸|生|子……”

“腓腓却不一样了……腓腓是我的珍宝,是你爹爹娘亲最爱的珍宝,是所有人都翘首企足生下来的孩子……”

这大抵是凉夏这小半生里听到过的最血腥最令人窒息的哄人话术了。这世上哄人的甜言蜜语何其多,那原先的江府三郎君更是一套接着一套把人哄得找不着北。哪有人把自己的陈年伤口再一次撕得血淋淋,主动送上去比谁惨的。

做这事的还是这样敏感多疑的郎君。

而且被伤害的,还是郎君那颗一下子就容易支离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