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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晓渠) 7

逢春并不是冲动之人,只是关心则乱,她对叶文治不伦情怀,在这相对安全的环境下,竟也失了冷静的风度:“住在小圆山那头的女人是谁?”

叶文治没想到连这个她也知道,猛地抬头,盯着逢春的眼,试图在其中确认,思绪不停,瞬间转了不知多少弯儿。“知秋的母亲,”文治叹了口气,“是个风尘女子,我从南方带回来的,你知道湘琴的脾气,我不能跟她说。”

“所以你就把他抱回家冒充母亲的孩子?”逢春虽然知道大嫂的脾气,却又总觉得有什么说不通。

“只是凑巧而已,知秋他娘有病,生下他就不在了,赶上娘的孩子夭折,只有调包,湘秀永远不会发现真相,也可以把知秋留在身边抚养。”

逢春跌坐在椅子里,果然如她猜想,知秋竟是大哥年少轻狂,在外面的私生之子!这世界上,还真没什么完美无暇,即使自己心里英雄一世的大哥,也有这么一笔糊涂的帐!

叶文治眉头轻皱,逢春以为他是尴尬,却不知,他心里此刻正担心着,既然深宫中的逢春都知道知秋是抱来的孩子,那极有可能还有别人,知道知秋真实的身份!而他要如何把那些人一个一个地找出来,再消灭掉?

叶逢春回相府,钟卫是要跟随的,临行前,偷着见了仁喜一次。天气冷得紧,滴水成冰,两人经常幽会的地方就算避风,也是冻死人不偿命的,什么好事都没心情做,只能聊天。

钟卫并不觉得扫兴,缩在不见光的角落里,将仁喜小猫一样的身子搂在怀里,心里便感到舒坦,闭着眼,幻想着带他回到老家,两人爬到高高的干草垛上,正大光明地,晒太阳,睡午觉……

“想啥呢,你?”仁喜的手指头捅着他胸口,问道。

“我攒的银子够买头耕牛了,”钟卫老实回答,“我奶奶留给我三间房,再耕两亩田地,我还有点小手艺,养活咱俩应该不成问题。”

“你就做梦吧!”仁喜窝在他温暖的胸口,只觉得一双眼酸得很,“你见哪个万岁爷临幸过的人出过宫?我这一辈子,就得烂死在这后宫里了。你找别人吧!”

“不能这么说,后宫这么多人,少一两个,谁看得出来?等万岁爷渐渐忘了你,咱在想办法偷偷混出宫。”

“那得猴年马月呢!”

“多久我都等着你!”钟卫轻轻吻了吻仁喜的额头,“我说真的,仁喜。”

安静了,风在假山外狭窄的空间里横冲直撞,钟卫的胸前湿了,火辣辣地,烫在他的心口。仁喜没跟他说,晚上“荣贵妃”请他过去用膳,特别交代了,万岁爷也会去。他不能让万岁爷忘了自己,花了那么多心思,挖了那么多关系才得到的宠幸,怎么能说放就放?

钟卫总是有些不切实际的梦想,虽然他的那些梦,仁喜也不止一次做过。若没有了万岁爷的宠幸,自己在这后宫能活几年?怕是还没等到混出宫的机会,已经给那些没把儿没心的太监撕碎,分吃了。

他讨厌荣贵妃居高临下的口气,嘴上说什么“怎么说大家也都是服侍皇上的人”,却又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自己。仁喜心里也没看得起她,恐怕那身华丽的衣装下的身体已经松弛暗淡,奶子怕要垂到肚皮上了吧?想是自从几年前生了皇子,就再没被万岁爷临幸过,一脸欲求不满的**相!

可既然她愿意拉拢自己,也有能力把自己再推到万岁爷面前,仁喜假意奉承的功夫不差,也不介意用在这个外面看起来什么都有,里面却是空空如也的可怜女人的身上。

这后宫里,好人活不下去,即使纯良如钟卫,也有为了自己的利益退缩的时候。只是他还是会悔恨,会因为自己的懦弱闷闷不乐,而仁喜早就忘了什么是内疚。从小到大,他对不起很多人,也有很多人对不起他……他对别人施予的伤害不能躲避,也不介意把伤害,再还给别人。

叶文治站在二楼的回廊的转角处,月落中庭,如雪如霜。知秋正在舞剑,用的是自己新送他的那把“关山月”,在覆雪的松枝和月色之间,辗转飞旋的剑光,没有杀气,更显得柔和淑雅。

一道黑影晃过来,半跪,低声道:

“属下见过将军!”

文治依旧着迷般注视着庭院中的身影,头也没回,只说:

“去我房里等。”

因逢春的省亲,他与知秋也暂时都住在相府。叶文治在相府也有自己单独的庭院和房间,极其宽敞舒适,房间连着书房,影子就在站在书桌前无言地等着他,叶文治开门见山问:

“你可曾把多年前的事告诉你家‘娘娘’?”

“将军嘱咐属下保密的事,宁可一死,也绝不与人说。”

虽然相信他不会背叛自己,也还是要证实过,才觉得踏实,而且也有事要他留心。对逢春有好处的事,这人必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她是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

“‘娘娘’的事,属下也不方便说。”

料到这样的答案,文治并不恼,背手踱到窗前,沉思良久,才对他说:

“事关重大,你最好管好她的动作,她若放手去查,就会让更多的人发掘其中的秘密,到时候便是神仙也难挽回的局面,叶家完了,你家‘娘娘’也就完了,这道理你明白,我毋须与你多说。她毕竟是女人家,心性好奇,你谨慎些,若有什么风吹草动,觉得不对头的,要与我说!”

“属下知道!将军有何事情,只管吩咐,属下定尽力而为。”

“只怕再怎么尽力,也除不尽暗处的根,除非……”

叶文治咽下了后半句,胸腔里憋得有些疼。拉开窗,庭院里的身影刚刚停下,抬头看见自己,愉快地扬手挥了挥,灿烂的笑容,似乎在夜色中,撕了个洞……

“文治,我只剩这么一点骨血,你保得住他吗?”

叶文治依旧时常会梦见那人,他总是站在水边,目光滟潋,自己伸手想抓住他,可他在三两步之外,慢慢地,被水气吞噬个干净……年少轻狂,以为有心便有一切,实不知,即使至真至纯,若无甲胄保护,随便一根荆棘也能将其刺穿!

“你放心,如今的叶文治,再不会轻易任人宰割,”冲那脑海中模糊的身影,默默说道,“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他,一点一滴都不行!”

一入正月,从帝王的后宫,到各府第都纷纷为着节庆忙碌起来。太子东宫也张灯结彩,新换的总管,冯德忠,是叶知秋亲选的,跟他甚为贴近。逢年节,从礼部到内务府,各种祭祀庆典多到应接不暇,知秋以太子专心向学为理由,推掉很多应酬。

太子向来好热闹,喜欢众星捧月的场合,从前要是奴才敢随意取消玩乐的事,多是要大肆追究责罚,总之,说到玩乐,没人敢扰了太子雅兴。叶知秋接管东宫以后,做了诸多限制,本以为太子会恼,却不料,脱胎换骨一样,太子不仅没闹,反倒对知秋言听计从,极少忤逆。

一日晚饭时候,只有文治和知秋两兄弟,因为提到元宵节皇上赏宴,说起太子,文治顺便问知秋为何任用龚放为太子师。朝廷上下大多觉得,太子之所以如此顽劣,龚放的放任难辞其咎。

“身为文华殿大学士,龚大人学问是好的,而且,”知秋稍稍停顿,似轻叹口气,继续说道,“太子也就他这么一个亲人……”

“龚放表面看上去只专心做学问,可内里是什么样一个人,也不好说。太子近来行为异常,你还是要小心,那孩子,心刁性恶,不是善人。”

“我知道。”

叶文治了解他的性子,事情看得明白,心肠却软,又不忍心责备,只轻声说“吃饭吧!”,便不再谈公事。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强硬要求将知秋接出宫,倒惹得皇上怀疑,除非找个合适的机会,顺利成章地派他出去。而如今,南方战事正兵败如山倒,节前还连失两郡,机会似乎不远了。

他从西北班师回朝前,留了五千精兵常驻边关,以防贼人再度扰边,驻防使是他指派的一个亲信。事前没有奏请洪煜圣批,洪煜因此心有戒怀,他并不太放心再派叶文治再去南方剿灭前朝余孽,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叶文治对手下军队治理极端严格,各阶将领对其忠心不二,外人全插不进。

若再派他出战,叶家在朝廷上不管惹了多大的乱子,洪煜忌讳外悬的十几万精兵策反,自然是不敢采取什么强硬的措施。因此,即使南方那么乱,他还是不能下定决心,再派叶文治出兵。

知秋低头吃饭,却又直觉大哥似乎盯着自己看。从小就是这样,有时候,大哥会盯着自己好久,又似乎透过自己,正看着别的什么人。那时并不会觉得怎样,还会做个鬼脸,吓大哥一跳。

如今又有一番别样的情绪,搅扰着跳得错乱的心,他也经常这么无端看着自己,那张素来威严而不苟言笑的脸庞,在自己面前,会忽然绽放开明朗的微笑,他说,“你在朕心里,跟别人不一样。”却又不肯说明,是什么样的不同。

叶文治见知秋脸红,感到自己失态,忙端一只青瓷碗,从汤蛊里盛了一碗,递到他面前,说:“天冷了,这几天听你咳嗽,厨子煲了暖脾润肺的汤,你多喝点。”

这一日傍晚,知秋正在打点正月皇子宴,太子要送给各家皇弟皇妹的礼物,来了人通传,说皇上急召。赶忙随着通传的公公朝皇上那头赶,因为昨夜一场封门大雪,从一大早儿,成群的太监就在宫城内的大路小道上扫雪。

知秋坐在皇上派来的轿子里,忽听见外面熟悉的声音,一掀帘子,见正被喝斥的人,正是皎儿!

“你怎么在这儿当差了?”知秋知道他平时是侍候仁喜他们,极少在皇上这头见到他。

“奴才给叶大人请安!”皎儿冻得脸蛋儿通红,冲他就要跪。

“免了,”叶知秋冲他摆手,“过来!回我话,怎么跑这来当差了?”

皎儿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揣着手,冻得直哆唆,打着冷颤说:

“昨晚儿雪大,这头忙不过来,把我调来帮忙。”

知秋知道皎儿这样的,在这后宫之中最是卑微,人人呼来喝去,大冷天被捉来扫雪,却连保暖的袍子也不给一件!心里顿时觉得难受,便对后面那看似管事儿的太监说:

“我找他有事儿,今儿个借他一晚!”

那人哪里敢违抗,直点头哈腰,说“是,是。”皎儿便跟着知秋的轿子,顺着刚刚扫好的宫道走,刚转了弯,后面的人看不见了,知秋对他说:

“你知道我住的院子吧?”

见皎儿点点头,继续说道:“你过去找于海于公公,说我让去的,叫他给你找身暖和的衣裳,弄点好吃的,就在那里等我回去,我有事问你!”

皎儿眼睛红了,泪珠子“啪啦啪啦”就掉下来。知秋伸手帮他抹了一把:

“这么大了,还哭什么?去吧!”

见皎儿小跑着不见人影了,知秋才让轿夫继续朝皇上那里行走。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看见皎儿,就觉得跟他投缘,也许是他从小给人保护得好好,最怕见人被欺负,而他见着皎儿的几次,皎儿不是给人骂就是给人打,这恻隐之心,一次次地,再不能自持。

到了寝宫,却见洪煜披着黑棉氅,戴着水貂皮的帽子,正站在门前,一见他到,立刻问:“怎么才来?让朕好等!”

“路上遇见一个熟人,皇上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门?”

“等你一起出门!”拉着他又往外走,刚走两步,又伸手在他身上拍了拍,“穿得够暖和吗?朕要带你去的这地方,可是会有点冷!”

“臣穿得多,不觉得冷。”

“那成,走吧!”

“东来亭”坐落在皇宫东南角,象征“紫气东来”的祥瑞,盖在宫城之上,登顶,不仅整个皇宫金瓦红墙置于足下,宫外整个京城,浩然天地……皆尽收眼底。正值暮冬黄昏,炊烟夕照,老树孤鸦,虽然日日在这宫里城里碌碌而行,却是第一次高瞻远瞩,自身好似天外云彩,远远地,却将这凡世看得如次清楚。

叶知秋赞叹于心,还未来得及问,身边的洪煜忽然说话:“朕想跟你说些……”风刮在脸上,冷,却又觉得壮烈,洪煜负手迎风而立,再侧头温暖地看着身边的人,“说些往事,这些事,朕没跟别人说过。”

迎面一阵孤寂的风,吹落飞檐上的积雪,细碎洒在脸上,一股冰凉新鲜。洪煜朝身后跟随的几个奴才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沉思片刻,见这皇城之巅唯剩他与叶知秋,才缓慢说起一段往事。

“朕第一次上这‘东来亭’,是入宫的第一年,跟母妃来到这里,也是冬天雪后,风跟刀子一样。她让朕站在这栏杆上面,问朕看见了什么。朕回答说,‘天地乾坤,万物苍生’。母妃在朕耳边说,只有站在别人之上,才能将这乾坤看个清楚,所以儿要争气,要把别的皇子比下去,要做这皇城里,站得最高的人!”

虽然大哥很少跟他提皇家恩怨,但洪煜母妃的事,知秋却从他那里略听得些。洪煜既非嫡生,也非长子,虽天资在皇子中出类拔萃,与皇家尤其亲近的人却都明了,他能最终登上帝位,与其母多年的经营关系密切,不仅如此,知秋隐约觉得,叶家的重赴仕途,似乎兜兜转转也借了她的一点提携。

“这后宫里的女人,不管外貌姿态,家教修养多么不同,骨子里,都蕴藏了一样的东西,就是一个‘争’。错不在她们,若不争,便要给人踩下去,试问人活于世,谁又甘心给人踩踏?有时候,看见她们彼此见面笑脸藏刀,说不上三两句,却句句夹枪带棒……朕好象看见当年的母妃,母妃的最后,你知道些吧?”

“臣略知一二。”

“当年太子体弱,早年辞世,之后先皇一直不曾册立储君,驾崩前,他将朕叫到跟前,说,‘你资智武功在皇子之中,都甚为出色,唯一不足是你母妃过于野心勃勃,你年纪小,不能亲政,父皇所做一切,不过是要保住洪姓江山,日后你总会想清楚这其中道理!朕只当作怕是先皇要传位他人,却不料几日之后,先皇驾崩,遗召却传位于朕,并令母妃陪葬。当时三位顾命大臣手握先皇密旨,若朕想办法赦免母妃,便将皇位转授三皇兄。”

因早知如此结局,知秋并不觉得震惊,自古王位更替,总是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有人登上去,就有人被踩下来,大千世界便是一场弱肉强食的角逐,而胜者的奖励却不是快乐。

“朕记恨过先皇,可这么多年,朕越发觉得,渐渐走上了先皇的老路。让你去教导太子,于立场而言确实是难为你,可朕的苦衷,你应该能懂,”洪煜说着,侧脸看着身边的知秋,“懂吧?”

知秋点了点头,“臣明白。”

朝廷上的两股强势,并没有真心助太子成器的,龚放为人心高气傲,并不屑于叶韩两家示好。叶知秋明白,皇上这一步棋,虽是不得已,却也是高人一筹。

“虽说是马驹,生下来便能走路,朕还是想让太子在你教导之下,能有所转变。他若太不成器,现在的一切很快便会被人揭穿,心有图谋的人,会重新有所计量。”

叶知秋的脸色顿时变了,又不知如何应变,便索性低了头。洪煜觉察出他的异样,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神态甚为和蔼亲切:“你不要朕一说什么,就联想到朕对你们叶家有偏见!”

“满朝文武都一样,若给了他们哪个权势,跟你家和韩家又有什么不同?这朝廷与后宫,没有什么好坏,美丑,清高媚俗……那些个区别,其实只有两种人,有权的,和没权的。没权的巴结朕,有权的算计朕啊!只有你,知秋,你不巴结也不算计,你把朕当朋友,是不是?”

“皇上是高估知秋了!”有点脸红,知秋吞吐着。

“此话怎讲?”洪煜面色青白不定。

“皇上对臣太好,臣所做一切,都是报答皇上!”

“哦?你的意思是,报答完,便不跟朕好了?”说着笑了,眼眸越发明亮如星辰,“那朕得不停对你好,让你报答不完才行!”

“一言为定!”知秋立刻说,也袒露出愉快神态。

“朕记下了!”洪煜说得高兴,回头见太监在不远处的“轩然阁”点了灯,桌子也摆上,正往里头搬碳火盆,便对叶知秋说,“走吧!关外上供来的好酒,今儿个刚入京,朕赏你些尝尝!”

知秋脑海里挥不尽片刻之前,洪煜的沉重和无奈,即使等上了皇城之巅的一代君王,在愁绪的极端,也只能一笑置之而已。影影绰绰的重重殿宇,处处宫门,灯,是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

从“轩然阁”出来,天黑得透,多喝了几杯,叶知秋觉得腿软,想直接回小院,刚走出来,就有小太监跑过来传话,说叶将军派来的轿子在宫外等着呢!知秋没有醉,想大哥这么晚非要自己回去,大概也是有事商谈,于是扶了个奴才往宫门那里走。

冷不丁想起皎儿那里还没来得及办,正懒得再折回去,偏巧看见钟卫急匆匆地走过来,便将他叫到跟前,与他大概说了情况。

“我得回叶府,你去我那院子,让于海给皎儿先安排地方过夜,再跟内务府那头打声招呼,他跟那头熟着呢,不碍事,我明儿回去再办别的。”

“好,我这就给大人办去!”

钟卫答应得响亮,知秋却给他身上的香迷惑住:“你个大男人,身上怎这么香?”

“哦,”钟卫不好意思地笑笑,“旁人给娘娘送了做什么花露水的方子,宫女这两天赶制着呢,忙不过来,我就帮帮她们。怎么知道,那东西真好用,连臭男人也都给熏得香香的,娘娘肯定喜欢了!”

“哪个宫女?”知秋借着酒劲儿取笑他,“是你看中的媳妇儿呀?”

“不是,不是,娘娘的宫里管教得严,我一个小小护卫,哪里敢动那脑筋?”

知秋被钟卫脸红的样子逗笑:“行了,行了!去吧!”

“哎,叶大人好走,我这就去给于公公传话儿去!”

不知是不是酒劲儿昏了头,知秋怎么觉得钟卫好象走错了路?匆忙跑开的方向,不是去自己院子的路吧?他摇了摇头,也不再去想,酒虽暖身,这天儿可真是不暖和,只想快点回到大哥的家里,靠着热乎乎的碳火炉,跟大哥说说话儿,再睡个舒服。

府门前点了两只大红的灯笼,上面烫金的大字也显得气派。管家等在门房走道里,见叶知秋下了轿,连忙迎接上去,一边交代说:

“将军在书房会客,要三公子先回房等,有话与您说。”

叶文治办公的书房,连知秋也不敢冒然闯进,经过回廊时,却见对面书房那院的门开了,走出一四十多岁的男子。天色暗,又离得远,只在那人经过一只廊灯的短瞬,知秋定睛看过去,却有些吃惊。虽做一身汉人打扮,来人脸上轮廓极深,不似中原之人。

知秋也飞快地闪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坐下不久,叶文治便在外面敲门了。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只藏青的坛子,见他酒气未散的模样,淡淡笑了:

“托朋友从南疆带来一坛好酒,本想犒劳你,不想你现在是不缺酒喝了。”顺手放在一边,“皇上对待你,可真是与众不同。”

“大哥叫我回来,可有什么事?”

文治拉着知秋坐下,开门见山便说:“如果大哥要再出征,你可愿跟着去?”

知秋却是为着突然的话楞了,他端详着大哥的脸,带着温和的笑,却不似玩乐,一副认真模样。心里盘算着,大哥说的大概是南方的匪事,现在情况并不乐观,皇上这两天,时为糟糕战事烦恼,年过得也不顺心。

“耗费那么些银子,几万精兵折腾好几年,你觉得这仗,皇上还想打下去?”

文治看出知秋的周旋,心下顿时有些不知味,这孩子几时学会兜圈子了?

“依皇上的性子,决不会轻易言败。”

“那大哥呢?”知秋觉得身上的酒气消散不少,也不再掩藏疑问,“刚从边关回来,兵将还未修整好,就打算再出征?”

“皇上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知秋借着残余酒力,大胆问道,“大哥不喜欢我呆在宫里是不是?所以要找机会带我离开?”

叶文治本想说,宫里生活不适合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样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呵护了十八年的孩子,已经长大。一直以来,自己尽量让所有不利于他的事不得近他之身,只要将他严严密密地圈在自己的保护中就好,而现在的知秋,不会乖乖地老实地呆在自己的身边,他想得勤,看得细,也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了。

“主意还得皇上拿,你再想想!晚了,早歇吧!”

门是轻轻关上,怕他冷,加了厚厚的棉门帘子,将北风挡在外头。知秋坐在床边,在他回来之前,屋里就命人在这屋里生了火,一进门暖哄哄,就象小时候经常抱着自己的胸怀一样。楞楞地,想起很多与大哥的往事,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直到现在,凡是受了挫折委屈,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大哥永不忍责备的眼神。即使几年前,若是知道可以跟着大哥一起出征,会兴奋成什么样子,简直不敢想象。是什么?悄悄地,长在身体里,让自己不知不觉地,变了。

叶文治回到房间,辗转反侧睡不着。知秋的宅心仁厚,几乎跟那人当年如出一辙,他在宫里一天,自己这悬着的心就放不下,怕他重蹈其父覆辙,在后宫,任何温良慈善的品格,都是致命的弱点。虽然有皇上的庇佑,可后宫之大,皇上的两只手,能遮挡多少?怕是碰上些时候,神通广大的太监,都比皇上好用。可皇上和知秋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叶文治没有底。想得心烦意躁,翻身起来,却听有人轻轻扣门。

“大哥,我能进去吗?”

文治忙点了灯,知秋走进来,怀里抱着自己刚送给他的一坛酒。

“跟知秋喝几杯可好?”

“不可多喝……”

“知道!”知秋见他应允,跳上床抱怨道:“你这屋冷!”

想是刚才说话,有些不愉快,知秋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才会想着过来,跟自己亲近一下。文治觉得这孩子心眼儿越来越多,却也不去揭穿,披着厚被,也不去找杯,就着坛子,你一口我一口,边漫无边际地聊起来。或因自己宠溺,或因知秋乖巧,两人在一起,脸都没黑过一次,十八年,怎么过得这般快?

叶文治低头查看近在咫尺的容颜,喝了两个来回,这人便支不住睡过去,脸颊带着红,嘴唇也是颜色光鲜,忍不住探过身去,手指在俊俏的轮廓上摸索。

第一次遇见他,也是这样,酒后睡得舒坦,站在他面前,整个下午,等他醒来。向来刚强的叶文治,忽然沦陷在一股温柔的情绪里。心想,你若活着,会不会想他永生住在云根山上,远离尘嚣争夺?我试过,为他找个世外桃源,让他安安稳稳,开开心心过一生。可乾坤之大,却找不到一寸干净的地方让他容身!这一切是不是命运安排?他注定要走下山,走到后宫之中,走进皇家争斗……就象我没权利时,保护不了你;有了权利,却已经永远地错过你……叶文治轻轻合拢双臂,感受透过衣衫,知秋平稳的气息。但愿如今逢春以为他是我的孩子,便为了我,也是要对他好,真心护着他,你在天有灵,也好好守护他吧!

“雍华宫”的晚班守卫刚换了岗,沐浴完毕的叶逢春早早歇了,太监宫女检查了门窗火烛,纷纷退了。屋子里静悄悄,隐约传来宫道上走来的打更人的锣声。

“出来吧!”低低地,叶逢春说。

一抹轻盈影子,近近地贴在纱帐上,同样声音细微:“给娘娘请安。”

“嗯,”逢春没有改变平躺姿势,“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这几日,京城是多了几个外域面孔,现在还没见他们与韩家联系。”

“吴越满说,他前两日见到陌生面孔的太监出没在‘荣禧宫’那头。大哥不是怀疑韩家跟南边的兵匪有关系?难不成他们还敢堂而皇之地进宫?”

“就算将军的消息没错,韩家也不至于把这火往荣贵妃那头引,娘娘若想抓到荣贵妃把柄,还要从宫里的事下手。”

“我何曾不想?可那贱人不露破绽啊!”

要想皇上恨荣贵妃恨到撤了她的封,打进冷宫,永世不得翻身,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叶逢春为此可谓机关算尽,心中隐隐有了新的想法,又不太敢。影子与她相处多年,知她甚深,估摸着她要往那方面想,连忙提醒道:

“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叶逢春对他甚是信任。

空气中淡淡漂浮着一股花露香气,影子低头犹豫片刻,说:

“若三公子在这宫中有什么差错,怕将军是要迁怒娘娘,所以,娘娘要三思。”

叶逢春没想到影子竟这么容易就猜透自己的心思,上次太子打了知秋,她却未即使阻拦的事,确实让大哥非常不痛快。也难说影子如今这么明示自己,不是受了大哥的嘱托,给她传个话儿罢了!

“我有分寸,”叶逢春微微闭目,“你继续把那几个外域人的身份给我查出来。还有,我听说一种药,你帮我打听看看,哪里弄得到。”

呵气成霜的三九天的夜晚,刚从外面办事回来的吴越满,双手揣在棉袄袖子里,从长长的走廊里穿过,提灯照路的小太监跟着一路小跑,到了侧院护卫住的院子找钟卫,人却不在。

“这么晚,跑哪儿去了?”吴越满冻得很不耐烦。

“刚才跑回来一趟,又出去,说是给叶大人办点事儿。”住在一起的护卫都怕吴越满,哆嗦着解释。

“叶家上下个个都是叶大人,他说的是哪个?”

“三公子,说的好象是叶三公子!”

“得了,让他明儿一早找我吧!”

吴越满忿忿地走了,说实话,钟卫跟叶三公子的关系,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宫里侍候这么多年,谁有前途,谁值得投奔,他比谁都看得准。以皇上对叶三公子的疼爱程度,不出两年,这后宫怕得三公子一个人说的算,什么这个贵妃,那个贵妃,都是一年不如一年。

钟卫这个傻乎乎的奴才,竟敢越过自己去巴结三公子!他掰手指算了算,这宫里可是清静了不少日子,这些女人没戏哪能活?估计又到妖魔鬼怪出来兴风作浪的时候了吧!

正月里,宫里的热闹一桩跟着一桩,到处都是奔走忙碌的奴才宫女,连仁喜和钟卫偷偷见面的角落也不得清静。这天,钟卫帮华贵妃给叶知秋送点儿东西,因为皎儿也在那院子当差,知秋留他聊了一会儿才离开。

回“雍华宫”的路上,经过假山时,看见角落里的仁喜冲他招了招手。他四下里瞧了瞧,见没什么人,便一闪身钻了进去。两人前晚虽然匆忙见了一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有万岁爷那头的太监往仁喜的院子跑,以为是万岁爷召见,仁喜便抄了小路,回到住处,等了一晚,也没人来找。

仁喜这两天心中就一直不痛快,憋得难受,趁今天知道钟卫出“雍华宫”办差,连忙挡住他,找了这狗不拉屎的僻静地儿,迫不及待地搞一搞。天气冷,两人衣服也没脱,边饥渴地亲着,边伸手到对方的裆下玩弄……因这次隔的时间长,两人泄得都快,久旱逢霖,也不计较了。

“过两天,万岁爷松鹤阁宴请群臣,大小奴才都要过去帮忙,到时候你混出来,在老地方见。”仁喜用巾帕清理,边小声地对钟卫说。

“前儿个万岁爷找你了么?”钟卫问得小心翼翼,还是惹得仁喜黑了脸。

“万岁爷最近忙着呢!哪有时间享乐?东西倒是没少赏的,这不快过节了么,万岁爷也没忘了我!”

钟卫没敢跟他说,万岁爷可没少去“雍华宫”,而且,听吴越满说,也翻各宫的牌子!可他不想仁喜太难堪,又或者,仁喜心里是清楚,只不过留最后一点希望给自己撑下去罢了!

“对了,你现在怎么跟‘荣贵妃’走得那么近?华贵妃的人背后可叨念你呢!你得小心点儿!”

“念我什么?”仁喜一脸不屑,也不知是针对别人,还是自己,“这宫里左一伙右一伙,谁有那么大本事,哪头都不得罪?”

仁喜知道钟卫怕自己给人利用了,但是,怕有用吗?这后宫里哪有两全的法子?想两全其美,死得更快!他难道不知道荣贵妃的居心?明知道是火坑,也得往里跳,就算看清楚弄明白,没能耐跟人对抗,有个屁用啊!

知秋远远似乎看见钟卫从假山后头走出来,心中纳闷,他不是回“雍华宫”了吗?怎这么大半天,还在外头晃悠?各宫有各宫的规矩,奴才出来办事,都不敢耽搁太久。况且,方才在自己那里也逗留了好一会儿,他倒是不怕吴越满找他麻烦?不过,钟卫这两天帮忙弄花露水,挺讨好,所以吴越满对他大概也宽容了些罢!

知秋没多想,皇上请他过去一起用晚膳,他打算抄近路,却不想再一抬头,却看见仁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离自己就几步距离。两人都挺惊讶,虽都住在后宫,平时却极少见面,而这会儿,仁喜有点心虚,叶知秋是否看见钟卫,他心里没底。又一想,既然没抓到,凭什么要承认?立刻将短暂的心虚抛开一边,坦然给叶知秋问安。

知秋敏感,仁喜对他的冷淡疏远,他心中有数,礼貌让他免了,便各自离去。只是擦身而过的瞬间,知秋却暗暗吃了一惊,他没有错过仁喜身上淡淡的,一股香气,那是钟卫这几天一直忙碌着帮忙炼制的花露水的味道。他未做反应,低头而去,直到估摸着身后的人已经消失,才终回头,果然幽径深处,已不见那人身影,难道钟卫的心上人,是他?

用晚膳时,洪煜发现知秋有些心不在焉,吃得也少,见他没有说的打算,也未追问。因年节喜庆,洪煜趁机休息几日,晚上不再熬夜批折子,反倒有了闲心,非要跟知秋下一局。

知秋虽有心事,却没推辞,正下着,有太监低身走上来请示:

“万岁爷,今晚哪宫安寝?”

红木托盘上,齐刷刷两排胡桃木雕刻的方牌,包括已经坐褥期满的姐姐叶逢春。知秋偷偷瞄了一眼,竟仿看见无数双哀怨的眼,连忙低了头,心似鹿撞,那是奇异的陌生感觉。

“端下去吧!朕今晚跟叶大人……”洪煜故意顿了顿,惹得知秋和一旁的太监都紧张抬头盯着他,他满意地笑了,“下下棋,聊聊天,就挺好!”

“皇上这口气,喘得真够长。”

知秋在洪煜面前,说话并不十分拘谨,正是这份随意和自然,让洪煜对他更加爱不释手。

“以后让内务府也把你的名字也刻成牌子可好?若朕翻了你,你便来陪朕喝酒下棋,聊天谈心,可好?”

“不好,”知秋并不难为情,诚实说道,“牌子上的人,入宫前可都收过皇上的聘礼,臣就算不跟女人一般计较,也不能太赔了!”

正端茶而饮的洪煜,一口水呛在喉咙里,不仅茶翻水洒,人也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服侍的太监连忙上来又是擦水渍,又是帮忙捶背顺气,洪煜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指着他大笑道:

“好你个叶知秋!知秋啊!”

正乱做一团,外面有太监一路跑来,跪在门口,大声禀报:

“万岁爷,荣贵妃宫外有急事求见!”

洪煜正高兴,被打扰了雅兴,有些不高兴:

“有什么急事?明天再说吧!”

太监下去传旨,不料一会儿又折回来:

“万岁爷,贵妃说此事极端紧要,务必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