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后宫(晓渠) 6
“还舞剑吗?”洪煜侧头问身边安静行走的人。
“偶尔玩一玩,不似在山上那么勤快。”
“朕很怀念,哪天有兴致,再舞上一段?朕赏你好酒喝!”
“让皇上见笑了,知秋再不知好歹,也不敢乱喝酒。”
“朕不信你!”洪煜笑了,眼睛在黑暗里格外亮,“如果酒放在你面前,还能如此坚定,朕才信!”
“唉,臣的底细,都给皇上摸透了。”
“哈哈!”洪煜圈过知秋的肩膀,“那朕也把自己的底细交给你,就算扯平,怎么样?”
知秋注视着洪煜盯着他的眼,两人在那一瞬,都忘了自己是谁,只想在对方的眼眸中,寻到自己想要的依靠和慰籍而已。宫门边高高悬挂的纸灯笼,被北风吹得不停晃悠,光线也跟着飘忽不定……对方的脸,在黯淡的灯影里,模糊了。
知秋先到自己的小院,还没等告别,洪煜背手,正色跟他说:
“象不习惯早朝这些事,要跟朕说,朕能办到的,不会为难你。知秋,”声音和目光都刹那软了下来,“你在朕的心里,跟别人不一样。”
洪煜知道他不会说什么,他们都是有心事就不说话的人,只是,自己是无人可诉,知秋呢?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与他的距离,总是要嫌远,只想着更接近,再接近,近到合二为一最好。
仁喜与钟卫挤在一块儿,天冷了,约会的地方也滴水成冰的,除了这么没空没隙地抱着取暖,再没什么好做。钟卫用小皇子出生时“娘娘”赏的钱,加上自己平时攒的,托人在宫外买了块玉佩,送给仁喜,不料仁喜欢却不收:
“放我那儿,又被人怀疑是偷的!以后别为这个浪费银子,不攒着点儿,将来出了宫,拿什么娶媳妇?”
“我有媳妇,还娶什么?”
“你傻了呀?说什么浑话?”仁喜虽然心里高兴,还是故意冷着脸骂他,“你见过华贵妃的小皇子么?长得象万岁爷吗?”
“前几日奶娘抱出来的时候,看过一眼,嘴挺象万岁爷。”
“她命真好!简直想什么来什么!叶家这次还不更狂了?”
仁喜有时侯想,自己要是女人就好了。这后宫之中要想出人头地,女人倒比男人易走捷径,女人被万岁爷临幸了,怎么也有个封号,家里也跟着沾光,男宠却是跟玩物没区别,连个官爵的都没有,每月领的奉禄银子,还没有那些当了头目的太监多呢!一旦万岁爷不召见,连太监也要给他脸色看的。
“对了,叶三公子说,如果皎儿愿意,可以到他那院子里当差。你跟皎儿说一声,我看不错,三公子那里清静,也没乱人……”
“不去!他那里有什么好!你看见哪个正八经儿的朝廷命官跟万岁爷住后宫?万岁爷还不是看上他长得好?侍候他?就是从屎盆跳粪坑,还不如侍候那些没儿把的公公呢!”
钟卫开始明白,为什么仁喜就是看不上叶三公子,他是嫉妒三公子得到了万岁爷的关爱。难不成,仁喜对万岁爷产生了感情有了留恋?这么想着,心有点酸楚了。
叶文治归来那天,洪煜率亲军迎至京城南门之外,天色略显阴沉,千里暮云,疾风劲草。知秋跟在身边,骑着洪煜近日赏他的坐骑“扬风”,与文治那匹爱马“青云”极度相似,脾性却难得温柔,很得知秋喜欢。
“喝酒暖暖身,”洪煜递给他一皮制酒袋,并嘱咐,“酒冲,慢些喝,小心呛到。”
知秋仰头便是一口,呛得禁不起咳起来。洪煜皱眉,又忍不住笑着想:“这人怎不听劝?”
“怎么……怎这么冲的?”
“烈酒才能驱寒,看你单薄,风一吹就透了吧?”
“我单薄?”知秋有些自豪道,“可比以前好多了!不信皇上你看,大哥见我第一句定是赞我结实!”
洪煜发觉知秋提起他大哥时,脸上的笑容异于平时,简单却闪光。心中似有失落,抬眼看向云天深出,遥远地平线上,有了人影,渐渐近了,风尤烈,旗招扬,叶文治,朕可是等了你三年!
尽管叶家重回朝廷开始于当年叶文治威风八面高中武壮元,可叶家再度拜相,势力蓬勃却是洪煜一手提拔助长起来的。曾经一度,洪煜和叶文治关系极好,也经常切磋武艺,饮茶聊天,甚是投合。
嫌隙出现在元德五年,当时洪煜年方二十,少年君王胸怀四方,任命三路大军南下剿灭前朝余部。叶文治三军之首,在一路连胜,将之逼入西南一隅之后,竟擅自撤兵,并未遵从洪煜“非降即灭”的旨意。
开始洪煜以为叶家毕竟曾是前朝重臣,对旧识总有顾念,便原谅了他,可渐渐地,随着叶文治手下兵将的壮大,洪煜又隐隐觉得当年致意撤军,似他计划中的一步,用西南的余毒,来克制洪家天下。
洪煜不是很清楚,他与叶文治的纠葛,叶知秋知道多少。直觉似乎叶文治对这个弟弟格外保护,可知秋天资极好,又是经过名师指点,尽管他心念淡泊,提起些时事,却又无一不懂。
“青云”马越来越近,身着银甲的叶文治,如天神下凡般,周身散发着凛然端正的英雄气概。三人第一次相见,并无法预期,半生纠缠就从那风疾云散的冬日午后开始。
叶逢春很快听说,因知秋进宫的事,叶文治在丞相府狠发了一通脾气。叶文治向来威严,叶派人对他多少都有惧怕之心,可他甚少发火,这次确让不少人担惊受怕。一听明日就要进宫来见自己,逢春也有些不舒坦,主意是她拿的,人是她直接拉进宫,老大明日来,所谓拜见,不过是来质问!那么,要与他摊牌吗?
叶文治刚回京的几天,先是天子宴请,再是同僚,甚是忙碌,他捎了口信给知秋,说已经奏请圣上,几日后等自己有时间,接他回家小住几天。知秋了解大哥向来有他的安排,也不多问,并且与太子的相处,已经让他大有生不如死之感,也无心再去关心别的。
知秋并未听说大哥发火之事,回相府那天,只觉得府里人对他的态度似乎怪怪的,除了母亲的慈祥和疼爱依旧如前。见过母亲,吃过团圆饭之后,并不在相府久留,叶文治直接将知秋带到自己的府第。
叶文治几年前丧妻,并无续弦,两个儿子,也留在相府由老夫人带,因此这处圣上钦赏的院子,除了打扫看管的下人,并无外人,流水孱孱,曲径通幽,格外显得清静。
“让大哥好好瞧瞧!”文治双手握着知秋的肩膀,三年未见,记忆中总是他心里挂念的小不点儿,如今竟有些认不出,“长高,结实了!”
眉眼越来越熟悉,几乎如出一辙的脸,却因举止不同,依旧能判若两人!叶文治坚硬如钢的心,被那润泽悠深的目光敲击着,在内心激荡起一重重回音,真快!这么多年,眨眼不见了!
“我就跟皇上说,大哥你肯定要赞我结实!”
“皇上对你可好?”虽不想让知秋为这事烦恼,文治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挺好的,整天见面,都很熟了。”
文治吩咐下人摆了晚饭,虽跟宫里几翻桌的气派相比,却也都是知秋喜欢的家常菜。他夹起一筷子竹笋,问道:
“大哥,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不喜欢吃笋,你怎么跟我说的?”
文治和气地看着他,想了想,“忘了,我怎么说的?”
“你说吃了笋,才能长得跟竹子一样快!那时候我只想能长得跟大哥一样高,吃习惯了,觉得也算可口。”
“我也没说错么!你看你现在快有我高了!”
知秋满桌子寻了一圈,大眼睛转了转,凑近文治,小声问道:
“大哥,你家里没有酒么?”
“还敢提酒?我可是听说了你在宫里酒醉犯上,差点给人打了板子的事!”
“皇上说,喝惯就不会那么馋,不馋就不至于停不下来,懂得停下来,就不会喝醉!现在已经知道怎么喝不会醉,来一点儿吧,无酒不成席!”
“酒是少喝为妙,尤其在宫里,在皇上身边。”
“哦,成,这有不是宫里,皇上也不在。”
文治摇头,让下人拿了点酒,心里想的却是,看来知秋倒给皇上宠坏不少。他猜不出,皇上将知秋留在宫里是出于什么目的?难不成单纯是想捉叶家一个软肋?如果那样,逢春怎么会让叶家的短处抓在皇上手里?看来,要找她问个明白!
知秋果然收敛不少,喝了几杯便停,文治刚要赞,抬手一提壶,却发现已经空了,难怪不再添!看来侍候多年的下人还是贴心,知道只上小半壶。喝了点小酒的知秋,脸颊泛着红,一双眼尤显得水汪汪,文治让人撤了桌,听说外面下雪了,问要不要再生个火炉。
屋子里随着炉中火苗红火火地燃烧起来而越发暖和,知秋往里躺,空出一大块地方。他小时候,文治经常跟他挤在一张床上睡,无论在山上,还是在府里。今夜,文治看了看躺在那里的小人儿,却没上前,只说:
“你早些歇吧,我到旁边屋睡。”
见他要走,知秋连忙问:“还早呢!大哥,你不要讲些边关的趣事给我听吗?”
“明日再说吧!”文治说完,又想起明日要进宫见逢春的事,走到门口又转身问他,“知秋,搬来跟大哥一起住可好?”
“哦?可皇上让我留在宫里陪他。”
“你自己呢?是想留在宫里,还是想跟大哥一起住?”
“我?我怎么都行,听大哥的安排。”
叶文治嘱咐他盖好被子,又吹了蜡烛,才离开。轻轻地关好门,一转身,见雪正下得急,院里的小路已经盖在雪下,辨认不出。他负手慢慢沿着走廊踱步,无论如何,要把知秋从宫里接出来,并且,不能让皇上和知秋有任何的怀疑。
天气刚刚放晴,雪后空气清新如洗,“雍华宫”庭院里静悄悄,唯剩几只觅食的麻雀,在薄雪覆盖的地面上留下三三两两的脚印。钟卫得到吴越满送来的消息,说是叶将军上午来访,加强外头的防守,娘娘的院子,千万别让人打扰。
钟卫对叶文治素来景仰,远远看见那挺拔威武的人迈步走来,心中就难掩澎湃,却不想叶文治在他面前停下来,更是激动得一颗心眼瞅着就要跳出喉咙。
“你是钟卫吧?”
“是的,将军!”
钟卫怎么说也是在宫里混过几年的,象叶文治这种位高权重的武将,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叶文治点了点头,“知秋提过你,不止一次。”
说完,也不等待钟卫的回应,迈进“雍华宫”的门槛,立刻门里的太监宫女呼啦啦跟了上去。旁边的守卫上来,推了他一把,都羡慕得双目放光,钟卫却如堕云雾。
屋子里,檀香悠悠,伴着火炉里升腾的暖气,缭绕梁柱之间。叶文治行了礼,问了安,叶逢春立刻赏座,便让奴才都退下。两人也是几年没见,叶逢春端详半天,感叹时光如逝,寒喧几句后,叶文治直接切入主题,直言要将知秋接过自己家里住。
“娘娘与皇上透一下风。”言外之意,你惹出事端,自然要做善后处理。
叶逢春自嘲地笑道:“大哥当我还是十年前的花样年华,日夜都能留住皇上?恐怕,知秋每日与皇上相处的时间,倒是要胜过这后宫里任何一人!吹风这事,你还是交给他吧!”
“当初是谁的主意把他接进宫的?”
“皇上亲自下的旨!”叶逢春悠闲喝茶,“大哥,你今天来是兴师问罪?这好几年没见的,对妹妹就无一点思念之情?小时候,大哥对逢春可是万分温柔照顾,这长大了,倒是一点兄妹情谊也不剩!”
两人说话声音都很轻,毕竟这是宫中,任谁多大的本事,也不敢说就能把这边边角角都打点得周到,说到一些话,都是尽量压低声音,怕给旁人听了去,也不敢碰禁忌敏感的话题。
“母亲寿辰将近,明日面圣,会与皇上提出娘娘回相府省亲的事,还请娘娘稍安勿躁。届时就等娘娘给文治一个交代了!”
叶逢春依旧维持着笑靥如花,稍微凑近叶文治的耳朵,吐气如兰:
“只怕,大哥要给逢春的交代,更紧要些,是吧?”
叶文治挺直脖子,注视逢春良久,心中百转千回,不知绕了多少个弯。他早知道,逢春不是安分守己的妇道人家,能在这后宫之中杀出重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又怎么会如她嘴上表示的那般羸弱?
“我叫人把洪汐抱来!”逢春起了身,愉快说道,“大哥,你还没见过这个小外甥呢!”
不管冲突和矛盾多么明显,兄妹两人都深谙唇亡齿寒的道理,一个朝廷上大权在握,一个后宫里翻云覆雨,可一旦少了对方的呼应,便都是孤军奋战,早晚逃不过悲鸿遍野的厄运。
洪汐快两个月,继承了洪煜明亮的眼,刚学会笑,看着身边的人,有时候会“嘎嘎”笑出声,是个人见人爱的娃儿。不知什么缘由,将他抱在怀里的时候,竟想起多年前,秋雨缠绵的夜晚,黑暗里一路奔跑……怀里初生的婴儿,闭着眼,那么安静。
逢春偷偷观察着叶文治的脸色,心里也在揣摩,她知道当年母亲难产,折腾了三天三夜,那个婴儿根本没有活下来。而后来产房里的抱出来男婴,是大哥从外面带回来的!叶文治做事,向来不留余地,尽管事后她派亲信调查过,当年母亲房间里的人,却是一个也找不到!她才一直无法得知,知秋真正的身世,她总觉得,可能是大哥跟外面藏的那个女人的孩子。
对叶文治的感情,逢春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明了,虽不是一母所生,文治对她却如至亲兄妹,时时呵护,刻刻关怀。他十八岁中了武状元,扬鞭纵马,沙场点兵,英姿飒爽,顾盼风流,京城多少家名门闺秀都将芳心给了他!逢春每次见他昂首阔步,从对面走向自己,心中都是云开日出的豁然开朗。
十多年过去了,两人相见,再没当年感觉,剩下的,只是赤裸而丑陋的利益。少女怀春的情怀逝去得太快,叶逢春一年年走到今天,尽管偶尔怀念,却再不回不去年少的懵懂时光,如果有选择,她并不想回去,那是一条走不到尽头的路,沿途看到得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冬日午后懒洋洋的阳光,透过御书房紧紧关闭的格子窗,照的室内一片光明。洪煜和叶知秋正坐在床榻上,一边下棋,一边聊天,不知怎么就绕到太子身上。
“有段时日没见太子课业,可有什么进步?”洪煜问完,见知秋没吱声,便明白答案如常,不禁阴了脸叹气,“小时候学不好,说是懂事晚,近年倒是一年不如一年,心浮气噪,学问功夫都不成气候!”
知秋本不想说,可他见洪煜愁眉苦脸,又于心不忍,放下手里捏了半天,带着体温的棋子,辗转说:“太子资质不差,短在性情,倒是不妨换个老师看看!”
洪煜听了这话,心里还是挺吃惊。太子太傅龚放是太子娘家舅舅,虽然学问好,对太子确是过于宠溺,旁人不去管,巴不得太子越不成器越有热闹看。他当初派了知秋过去,一是想洪悯能学学知秋身上沉静气质,一是确是想向叶韩两家传达信息,不管洪悯身上有没有王者之风,将来能不能继承大统,他都不想别人有什么非份之想。
“只怕现在,朕也就能从你口里得句真话!”洪煜端详着知秋近在咫尺的脸,“所以,不管你大哥怎么要求,朕都不会放你出宫。”
叶知秋抬起澄澈眼眸,楞楞看向洪煜,透露些许惊诧。洪煜了然于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
“叶家向来小心,怎会愿意把你这么纯这么真的人,放在朕的身边?明日你大哥来,怕是跟朕来要人的!”说着,忽然凑近知秋的脸,轻挑浓眉道,“朕这次不会放手!”
空气里悬浮的微茫颗粒,飞舞在知秋面前,他眨了眨眼,却觉得对面的洪煜象是镶嵌在金色帘幕之后,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看也不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帝王。
第二日,早朝过后,龚放被皇上叫去问话,知秋因免了早朝,本想去太子读书的学堂,却被迎面跑来的小太监截住,说太子还在东宫,要马上见他!知秋心下忽地不安。
太子体型象洪煜,虽然只有十岁,却生得高大,手长脚长。此时脸色阴沉,全不带孩子的天真可爱,目光狠毒,盯着知秋,仿佛要在他胸口盯个洞。知秋跪拜请安,太子却不让他起身,于是只能跪着听太子教训:
“你昨天见父皇,说了什么?”
毕竟是孩子,一句话透露了心思,知秋坦言:
“皇上问到太子功课。”
“你怎么说的?”太子火大了,也不等他回答,一口气说到,“你一个六品太子少保,竟敢在父皇面前刁难我!说我性情不驯,该换老师,是你说的吧?”
“臣是说过……”
“你当承认我就饶你?”人小脾气大,说话声音又高又尖,震得人心惊肉跳,“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你倒要在我这太子头上作威作福!让你以后乱说话,来人呀,掌嘴!”
太子是初生牛犊,旁边的奴才却不敢。他们自然知道叶知秋的背景,今日若是打了,皇上责怪下来,是不会把太子怎样,还不是当奴才的倒霉?所以个个抖着,跪了一片,却没有敢上来的。
太子本就极端嚣张跋扈,见自己的奴才竟为了这个叶知秋违背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狗奴才,说不听你们了!不打?那我亲自动手!”
说着,扬手一巴掌煽在知秋脸上。
消息传得很快,知秋前脚进了东宫,叶逢春就收到消息。吴越满躬身请示:“太子那脾气,要真是火上来,今天怕是不能轻饶了三公子,娘娘,要不要跟皇上……”
“你哪听来的消息?说什么你信什么!”
“这……”吴越满立刻会意,转得快,“是,奴才道听途说,没跟娘娘提过这些。”
叶逢春心里有她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吧!太子今日每一巴掌,都得付出惨痛代价。你打得越狠,皇上心里给你留的那么丁点儿地方,就越少!哼,你碰谁不好?偏偏碰了皇上最上心的一个!
门外偶然经过的钟卫,却是凑巧将叶逢春和吴越满的话听了去。
钟卫在宫中呆过几年,人情冷暖见的多了,他深知这后宫之中,只有恶人能幸存,心中为叶三公子的处境难过,可微不足道的一个守卫,又如何帮得上忙?若立刻去告诉万岁爷,或许能免了叶三公子皮肉之苦,可之后呢?坏了多少人的好事,以后怎么能有好日子过?虽说天地之间,唯万岁爷最高最尊贵,在这茫茫后宫之中,凭他一介草民,最不能触犯的,真的是那高高在上的万岁爷吗?尽管为了自己的私心而惭愧,钟卫还是退却了。
洪煜得知太子责罚叶知秋,已经是第二天,虽没立刻采取行动,随身伺候的太监却都看得出主子心情不好,竟日阴沉着脸,心下明白,一场风雨就要来临!果然,两天后,洪煜将各皇子公主召在一起用膳,顺便亲自教诲询问,这是每个月末的例事。只是这次却责令太子殿外等候,直到大家都散去,才有太监出来禀报,皇上御书房等着太子!
跟着太子一道来的龚放已觉不妙,想要跟从一起过去,却不料给御书房守卫的太监拦住:“大人留步,万岁爷有旨,只见太子殿下一人!”
龚放低声嘱咐太子几句,看着他迈过高高的门槛,心里一片冰凉,他知道太子这次麻烦惹大了,怕是皇上要有所行动,这东宫是要变天了罢!
太子进到书房,行跪礼请安,礼毕,刚要起,却听洪煜低沉而严厉地说了一句:“跪着!谁让你起来的?”
太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洪煜甚是畏惧。此刻,洪煜低眸盯着他,却半天不说话,这更让人摸不到底细。
“你可知朕叫你来,是为了什么?”洪煜终于结束沉默,问道。
“儿臣知道。”
“知道?”洪煜慢慢踱到他身边,“错在哪里?”
“孩儿最恨这种背后嚼舌根的小人,打他以示警告……”
“啪”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太子脸颊上,这与十岁孩子的力道不同,洪煜半分也没留情,直煽得太子趴在一边,血顿时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打人之前,最好知道挨打的滋味!”洪煜蹲在他面前,眼光里恨铁不成钢,“你觉得奴才们为什么唯你独尊?由你任性,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是因为你是太子!若没这身份依仗,你当这后宫的人,谁把你放在眼里?”
洪煜站起身,背手而立,太子不成器,他不推卸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以前说他也听不进,如今过了年,便十一岁了,心里也得有数,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任性,不长进,洪煜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你看这里,”太子随着洪煜指的方向,墙上悬挂着巨大的牛皮地图,“先皇只留给朕半壁江山,朕象你这么大的时候,长江以南并不姓洪!登基伊始,三十万精兵,朕竟指挥不动!你以为这江山来得容易吗?多少人呕心沥血,多少人浴血奋战,多少权衡,多少调遣……你要是以为,凭借着皇长子,便可助你一路顺风,坐享江山,就大错特错!你不过出生得比别人早了几年而已,若不成器,没有明主之姿,王者之风,朕拼命打下的江山,便是与你无关!”
向来气焰嚣张的太子,突然安静了,他抿嘴低头,听见洪煜再靠近他的耳边低声道,“朕现在有四个皇子,将来谁能坐拥天下,还看你们的能耐,你最好记清楚,朕当年,可也不是皇长子,立长不立幼那一套,在朕这里行不通,你明白么?”
“儿臣明白,从今以后,唯父皇之命是从!”
“好!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洪煜回到书桌旁,坐下,“从今以后,叶知秋叶大人会全面接管东宫,凡事你都要请教他,他准,你才能做!”
太子转身,脸上驯服不再,眼光闪烁间,透露出一股不属于孩童该有的,怨恨。
翌日,圣旨下,东宫奴才从上到下,撤换了个干净。叶知秋升任东宫主事,官至三品,与太子有关的一切事务,课业武功,衣食住行,都由他来审核定夺。更让人惊诧不已的,是昔日乖张放肆的太子,却如同脱胎换骨变了个人,这又是后话。
知秋挨打,叶文治的消息来得比洪煜更快,他立即起身入宫,因有钦赏金牌,可随时入宫,无须申请禀报,到了便直奔到叶知秋的院子,果然已经回去了。于海跟他说,是内务府总管崔公公赶过去解的围,叶文治点头应允,简单回了句:
“你去跟崔公公说,这事儿我记下了。”
进了屋,知秋似刚洗了脸,颊边还有未干的水气,抬眼看见他,有些尴尬,楞楞站着,不知所措,叶文治并无责怪追问之心,只短短说了一句:
“回家吧!”
从小到大,不管发生什么,文治从来不加以责备,这让知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赖,每次受了挫折,最先想到的,总是到他跟前寻找安慰,知秋深知,即使是自己错了,大哥也不会怪他傻。
自叶文治归来,洪煜特准知秋随时出宫,与家人团聚,他并不经常回相府,多是住在叶文治的府第。这日傍晚,雪正下得紧,知秋与文治正在吃饭,管家跑进来,说有访客。叶文治作息严格,公私分明,不喜欢有人打扰,便说不见。管家还不待说完,焦急地说;
“将军,是……是,皇上!”
文治和知秋同时一楞,连忙出门接驾。门廊处,风雪交加之中,却是便装的洪煜长身而立,冲着知秋,远远笑了!自太子那事一发生,他可是有几天没见过这人,看着跟在叶文治身后的熟悉身影,心情顿时舒畅。
“臣,叶文治,”“叶知秋”“接驾来迟……”
“行了!起来吧!”洪煜扬手示意他们平身,“朕在这里等你,是入乡随俗,到了你的地盘,自然要遵从你家规矩,不通禀不能见,叶大将军,果非等闲!哈哈!”
洪煜来,无非是想见知秋,他也不隐晦,直接便说想与知秋单独谈谈,文治会意,退出外屋,只留两人,屋子里顿显清静。
“朕代太子向你道歉,”洪煜坐在知秋身边,诚恳说道,“太子为人任性嚣张,朕早知道,以前当他年幼无知,也不曾严厉警告,如今看来,何为年幼?若不加以训诫,便是永也长不大!”
“臣知道皇上心思,”知秋见洪煜面露愁容,不禁又心软,“太子成器,能省去好多不必要的纷争。”
“你倒敢说!”
“这里不会有人乱传话。”
知秋坦言,却说中了洪煜的心事:“你大哥的身边滴水不漏,针插不进呀!朕身边那些奴才,却是三帮五系,哪有个跟朕知心的?朕刚说一句话,还没落地呢,那头就传到三宫六院……”洪煜皱眉,甩了甩头,“朕想你做太子东宫主事,可好?以后有关太子的一切,都由你说得算,他再不敢欺负你!”
叶知秋没想到洪煜如此坚持由自己教导太子,他多少明白这差事对叶家的暗示,可若做了主事,太子的将来,不就是握在自己手里?他倒是无法理解这任命了。
“知秋怕是无能……”
还不等他拒绝,洪煜打断他,“你能行,”说完长叹一口气,象是下了什么决心,抬眼注视着知秋眼眸,“若叶氏要如十多年前的韩家一样权倾朝野,朕宁愿出头那人,是你!”
“扑通”一声知秋跪在地上,皇上这话不是明摆着挑破叶家的野心?刚要说话,肩膀上被一双有力大手紧紧握住,那一句话,很多年以后,知秋闭上眼,仍言犹在耳:
“总有一天,朕的心,你能明白!”
窗外雪落不停,屋子里,叶知秋清楚地感受到,从洪煜坚定的双手传递来的,炽热的,温度。
女子进宫,能得省亲的机会,并不多,因此叶逢春的出宫省亲,更显示她的与众不同。凤辇出了宫城,心却不再觉得开阔,或是呆得久了,囚禁反倒成了一种习惯,和保护。
相府戒备森严,逢春住的院子,更是连只闲鸟也飞不进,宫里不乱说的话,终于能问个明白。伪装成性的人,即使得了做回自己的机会,言行也依旧要戴着面具,反倒象是没了外面那层假,便是保不住里头的真。
“逢春可是攒了一肚子的话,”斟茶的手,只那十指,也是风情万种,“惟独大哥能给答案!”
“有什么话,娘娘尽量直说吧!”叶文治面色冷静。
“既然大哥都这么坦率,妹妹就不拐弯抹角,”叶逢春话音一转,“知秋是谁的孩子?”
自上次与逢春在宫中见过面以后,叶文治便有所防范,世上事,除非不做,否则就算如何费尽心思,也总有知情的人。当年他并不懂得这其中的道理,而如今却是越发领会,知秋怕是要给叶家带来灭门之祸。事关几百口人的命,即使逢春再施压,也得拖着,能拖多久拖多久。
于是,叶文治不答反问:“娘娘何处此言?”
“这不是宫里,大哥毋须句句将‘娘娘’挂在嘴边,提醒妹妹是皇上的女人!”逢春既然已经问出来,自是不问出答案不罢休,“娘的那个孩子,生出来就死了,埋在叶家后山的一棵胡桃树下,至于知秋是哪里来的,大哥你是最清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大哥,他是谁的孩子?”
叶文治宠爱知秋,是叶家上下都知的事,若要说随便抱来的孩子,怕是说不通。表面依旧平静如水,内心波澜起伏,投石问路:“娘娘心里怕是早有答案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