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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晓渠) 5

洪煜给一群文官吵得头痛欲裂,好不容易都遣走,小太监进来请示说,叶相在门外候着呢!刚才躲得远,这会儿又现身,洪煜叹了口气:

“宣吧!”

就象他大概猜想的,叶相果然提到了知秋的去留。理由提得充分,说知秋不懂礼节,长留宫中,只会给皇上惹来更多麻烦。洪煜停下手中批阅奏折的笔,抬头看着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的老人:

“朕跟知秋投缘,留住一段时间都不行?”

“若皇上想见,随时召见就好!知秋也到了下山的年纪,会住在叶府,见面方便的很!”

“朕就偏想他留在宫里,”洪煜向来说一不二,索性不再与他理论,“我看他住得也挺自在,你们就不要瞎操心!下去吧!”

叶相本欲多言,却见洪煜埋首案头,再不理睬自己,也只能躬身而退。太阳还没落山,天气已经觉得凉了,皱着眉头,郁郁走在宫墙之内,他也算服侍过三代君王,从前朝亡国之君,到本朝开国的两代君主,洪煜是最年轻,却也最精明老练。

他即位时年幼,这么多年来,看得多,听得多,都默默记着,不知不觉成长到今日世事洞明。叶相思来想去,皇上不怕叶家出错,怕的是叶家不出错吧!不由自主地叹息着,抬首长河落日,宫墙幢幢,前朝今世,这一切恐怕都是命中注定!

叶知秋刚到御书房的时候,小太监跟他说,万岁爷在接见叶相呢!他便转身走了,这个时候不敢见父亲,不管怎么说,是自己没守规矩,丢了叶家的颜面。转了一圈,发现宫里这么大,除了姐姐跟皇上,再没收留他的地方,转回来打听,说父亲已经走了。朝屋里瞅了一眼,见皇上全神贯注,不忍心打扰,再晃悠出来,想着也许可以找钟卫聊聊天,却没找着,只得回住的地方,草草吃了晚饭。

于海在旁边唠唠叨叨半天,他也没听进去,脑袋里翻来覆去的,都是晃悠晃悠的沉迷不清,象小时候给大哥驼在背上,那种依赖的感觉,又回来了。

“皇上晚上几时回来?”

“不好说,”于海收拾碗筷,没怎么吃,都剩着呢!“万岁爷熬到那半夜也是常有的事!前几年熬得狠了,病过一段,恢复以后才不那么拼命。三公子找万岁爷有事?”

“还没谢恩呢!”

“也不急,万岁爷是真疼您,不会跟您计较,明儿起早再说吧!”

叶知秋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天上星罗棋布,花间秋虫呢喃,抬脚便向着御书房再走去。屋里灯火通明,檀香炉烧得旺,香火味绕梁而行,从为了透气而开的一扇格子窗里飘出来。

小太监低声问他:“公子要见万岁爷,奴才帮您通报一声儿吧!”

手指放在唇上,做禁声的手势,边小声说:“别惊扰圣驾啦,我在这里等就好!”

说着冲小太监摆摆手,示意他去忙,自己则随意坐在台阶上,不远处巡逻的亲兵,拿着灯笼夜行,脚步也放得很轻。门前几棵参天的松柏,遮蔽了大片大片的夜空,漏进的小小一片,竟也点缀着水亮的一颗小小星辰。

正看得入神,身后沉沉声音响起:“你一个下午,晃了多少个来回?”

回头一看,竟是洪煜!他一掀袍子,在知秋身边坐了下来。知秋平视着他那双深夜般黝黑的眼睛,身后小太监抱了垫子,一路跑过来:

“万岁爷,地上凉……”

“行了,下去准备吧!朕跟叶三公子单独坐会儿!”

小太监听话地撤了,四周立刻静悄悄。洪煜将手里垫子递给知秋:

“朕没那么矜贵,你坐着吧!”

“啊?”知秋惊讶,却已经给洪煜半拉起来,将垫子铺在他屁股下面,“皇上还是不要对知秋这么好吧!弄不好,又有人要打知秋的板子了。”

洪煜笑的时候,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坑,为他总是肃穆的脸平添几分亲切,硬郎的线条也因此柔和下来,笑容不长,终结在一声淡淡的叹息之中:

“只要朕护得住,就定不会让人欺负你,你可知为何?”

“知秋愚笨……”

洪煜在他背后似鼓励又似安抚地拍了拍,轻声地,带着惆怅:

“朕也不知怎么说……起来吧!赏你些好东西!”

叶知秋看不透今夜无缘无故低落的洪煜,跟着他又回到书房屋里。书房一角的卧榻上摆了桌,上面放着几盘精致冷盘点心。洪煜盘腿坐下,示意知秋也坐,怎知这人却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朕准你坐!”洪煜说着,竟掩饰不住想笑起来的表情,“王公大臣,跟朕一桌吃饭是常事,没人会找你麻烦。”

秀丽的眼睛抬起来,相信了,坐在他的对面,见洪煜没拿筷子,也乖乖束手没动。

“一天都提心吊胆,饭也没吃好吧?这些清淡,你姐姐说,都是你爱吃的,来吧!补一补,饿着肚子晚上要睡不好了。”洪煜为他往盘子里夹了两样,“朕一向都是给人侍候,不懂得照顾人,你爱吃哪样儿,自己夹。这酒朕要给你斟,算是压惊。”

“多谢皇上好意,”知秋心里想着要拒绝,眼睛却盯着杯里翠莹莹的**,“因为酒麻烦惹得够多,以后再不喝了。”

“少喝又不会醉,不醉就不会失礼,麻烦不是酒给的,是人给的。真不喝?竹叶青,肯定合你口味。”

“那……就一杯?”

洪煜耸耸肩,表示并不介意。知秋似受了鼓励,接过酒杯,举在眼前,愉快地说:“那知秋先干为敬!”说着一仰头,酒入喉,肝胆滋润。

烛光摇曳,月亮正挂窗边的柳条之上。看着躺在榻上,睡得人世不醒的叶知秋,洪煜不禁摇了摇头,这人乖巧玲珑,唯对酒是半点抗拒之力都无,一杯接着一杯,不醉不休。让人撤了桌子,软榻颇为宽敞,放平他的身子,让他睡得舒服。有太监上来询问要不要送回寝宫,洪煜看看窗外起了风,多了凉意。

“让他在这里睡吧!找床厚点的被子来!”

看着太监忙活着,终于安顿好,又暖又轻的锦被盖在身上,四肢舒展,嘴角竟象是挂了微笑,一副酒足饭饱的心满意足。洪煜原本沉郁的心境,给安然鼾睡的容颜清扫得轻快多了。不知因何缘由,在后宫众生芸芸里寂寞的洪煜,有这叶知秋在空阔的房间里陪着,仿佛风雨里有了伴,紧紧抓着,再不舍得放开。

叶文治西北战事,好久没有战报传来,即使每月例行的汇报,也渐渐空泛,洪煜隐约觉得事情不太对,又查不出什么头绪。南方的前朝叛党余孽近来也越发猖狂,韩家人举荐的陈康鸿可是不怎么争气,连吃几个败仗。韩家是武将出身,曾与先皇同打天下,开国之初,战功显赫。两代传下来,倒是文官叶相长子叶文治独领**,治军严明,战无不胜。

两头战事,前途都不明朗,耗费着大量的银子粮草,朝廷上,叶韩两派争强斗势,就连这后宫之中,两个女人更是为了各自姓氏斗得不可开交……也难怪洪煜夹在两股势力之间,左右为难,夜不能寐。

“万岁爷,四更天了,歇息吧!”张连贵从外面悄声走进来。

“朕再批几本,就在那里小睡一下即可。”洪煜指了指角落里,知秋睡得正沉的软塌。

“那……奴才让三公子给您倒地方吧!那榻可小着呢!”

“别吵他!挤一挤就成,也睡不了多久。”

正说着,原本睡得香甜的人忽然坐了起来,睡眼朦胧,掀开被子,脚在地上划拉两圈,象是在找鞋的样子,洪煜猜他大概要方便,刚要叫张连贵去给他拿鞋,知秋却象是等不及,赤脚站起来就往外走。他睡得迷糊,以为还在原来的那间小屋,也没睁眼。

“砰”地一声,连警告都来不及,洪煜亲眼看着他撞到柱子上,本来以为他会躲开,却没料到这人完全没看路。这下撞得挺重,短短地叫了一声,便蹲在地上,捂着脸。

“哎哟,三公子……”

还不待张连贵反应过来,洪煜已经扔了手里的笔,三两步窜过去,拉开知秋捂着脸的手:

“撞到哪里?”脸上没有伤,至少看不出来,只是眼泪流个不停,“撞疼了吧?别哭!”

“我没哭!”知秋说,语调里是一点哭音都没有。

“那,那你掉什么眼泪?”

“撞到鼻子了,当然会流泪”

“你怎么不看路的?”洪煜用胡乱地给他擦了擦泪,眼睛跟浸在清水里似的,看得他不禁呆了片刻,就在这时,血突然从知秋鼻子里淌了下来,胸前刹那红了一片。

“这……是怎么……”慌乱之下,洪煜只得用袖子去擦,“张连贵,去打水来!”

“奴才知道了!”

守在御书房外头的太监们立刻跟着忙起来,来来回回都是脚步声。洪煜小时候练武也经常碰破鼻子,倒算有经验,让知秋举起手臂,据说那样可以止血。只是没照顾过别人的他,也是手忙脚乱,一手捏着知秋的鼻子,让他仰头举着手臂,坐在软榻边儿上,可他自己却比知秋还要狼狈,衣服上到处都是血迹。

很快水来了,太监们围上来,洗的洗,擦的擦,血很快就止住,清理了一下,也没什么大碍。知秋坐在那里,看着站在太监身后皱着眉头的洪煜,可能是想起自己糊里糊涂的狼狈模样,不知如何化解尴尬,“咯咯”笑了起来。

本来还有点担心的洪煜被他笑得,严格的脸色再端不住,从太监手里夺过手巾,在知秋脸上擦擦:“跟个花脸小猴儿似的!”

那一刻,云开雾散,洪煜终于明白,与叶知秋一起,是唯一能让他忘记身份,地位,权势,和斗争,忘记边关的战乱,朝廷上的朋党,后宫里的猜疑……只做一个简单的,叫做洪煜的,男人。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与他在一起时的自己,在那个晚上,洪煜还不知道答案。

吴越满把御书房那晚的事说给主子听的时候,叶逢春也不禁笑出来。袁先生虽然博学多才,教导也格外严谨,生活上却是个有些古怪的人,因此跟他修学的知秋也有些微小的“失常”,只是大哥却一直把他的这些小“失常”当成天真可爱,并不去刻意指正,对家里的那两个儿子却严格得近乎苛刻!

“奴才还听说,万岁爷这几日找了叶相几次,谈的可都是为三公子封官的事呢!”

“哦?”叶逢春有些诧异,这事家里竟没人跟她商量。难不成,还不死心,想把知秋弄出宫?“你去给三公子传个口信,说让他过来用晚膳。”

“奴才这就去!”

“等一下,知道怎么办吧?”

“奴才知道!”吴越满心领神会,“要当着万岁爷的面儿请。”

“去吧!”

今儿个是韩初霁的生日,想必要借此机会拉拢皇上过去吧!那就看看,今夜,谁能留住皇上吧!叶逢春从盘子里将那吃剩一半的石榴拿在手中,笑了。

叶知秋握笔疾书,是给大哥叶文治的书信,因久未联系,心中万语千言,急于道来的太多,动笔竟停不下来。说了与先生的告别,母亲的身体,宫里的生活,更多更多的,是与皇上度过的很多很多日夜,单单没敢提酒醉的事。

逢春与他说大哥已经知道他入宫的时候,他有些惊讶,毕竟远在千里之外,叶家的人又没人跟他说,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逢春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大哥在朝廷上有多少的眼线,恐怕没谁知道。

知秋与大哥的感情最亲近,因为在山上长大,与叶家人接触不多,只除了大哥,不是到山上陪他,就是接他去府里小住。即使近年频频出征在外,也是书信往来不断。叶文治在知秋的心里,既象天神般威风八面,又极其亲切和蔼,待自己,有如春日之雨,夏夜之风。

写完信,见外面时间还早,便穿了暖袍出门。一天冷似一天,叶逢春临盆的日子渐渐近了,知秋白天没事,都会过去与她说一会儿话,有时洪煜也会凑热闹,晚膳便在“雍华宫”那头用。

上午下了小雪,地上薄薄一层,知秋进了门,宫女上来接过脱下来的斗篷,屋里坐了几个妃嫔,正说到太子。

知秋站在原地没动,听她们唠叨太子如何顽劣,因靠着叶逢春的避荫,个个嘴上都跟抹了蜜糖一样,“姐姐,姐姐”地叫,还说,“姐姐这胎看起来就是皇子!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姐姐生得母仪天下之相,再凭皇子之贵,后位虚空这么久,这可不是终等到再合适不过的主人了!”

说着一群女人“嘤嘤”地笑起来,知秋轻轻咳嗽两声,走过屏风,跟逢春和各位妃嫔施了礼。他虽无官衔,却是相府三公子,加上近日与皇上极为亲近,在座的妃嫔谄媚地问了好,纷纷告辞,留下姐弟两人。奴才上来,往火炉里填了柴,又换了热茶。

逢春借着刚才的话茬儿,便说起太子的事情。知秋对宫中人事了解不多,记性却好,与他说的,都记得牢。“心里得有本明白帐,”逢春曾经跟他说,“尤其别人欠你的,要记得清清楚楚。”

太子是先皇后嫡生长子,因过于溺爱,个性骄横,皇后病逝后,后宫之中,更没有能管束他的人,各宫妃嫔各有各的算盘,巴不得太子早日惹出大麻烦,皇上若废了他,其他皇子才有机会争立储君。因此,不仅没人管教,甚至买通了奴才,故意往坏处引导。今年十岁,却是个人见人憎的小霸王,不知挨了洪煜多少骂。

“你见过太子没有?”叶逢春握了热茶杯,暖着手,问道。

“还没有,不过皇上提过几次,还拿了他的功课给我看。”

逢春讥讽地笑着,“他的功课还能看么?你看太子的伴读,哪天出来不是肿着手心?你五岁时识的字,都不知道多过他现在的多少倍!”

“皇上也为这个煞费苦心。”叶知秋说着,似又能想起洪煜皱眉叹息的沮丧,说来讽刺,贵为天子,世间最有权势的男人,却也是他见过的人里面,烦恼最多的一个!

“皇上还年轻,来日方长呢!”逢春说到这里,心情好转,她摸着那鼓得夸张的肚子,只有她最清楚,这胎不论男女,她只接受一个结果,报到皇上那里,都只能是皇子!“天冷了,这几天勤过来,我让御膳房炖了滋补的汤水,你多喝些。”

叶知秋出门时,正看见钟卫。叶逢春在后宫的排场是数一数二,前段因为遭窃,便跟洪煜要了单独一队亲军把守,当时知秋在场,于是推荐了钟卫做侍卫长,这样有了“雍华宫”的辟护,也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钟卫这人老诚,实在,见到知秋,乐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两块烤红薯,分了他一块,说是宫外有人捎进来的,可甜呢!

“三公子平时喜欢吃什么?我出宫的时候捎给你!外面的糖葫芦样儿可多啦!仁……”咬了嘴,连忙换了话题,“来,尝尝这个,还热呢!”

知秋这人不拘小节,坐在长廊的栏杆上,与钟卫边吃边聊,还逗他,说看上的是哪宫的姑娘,帮他牵牵线。正说的高兴,远处跑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个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的小太监,似乎并不认识知秋,直接就跑到钟卫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钟……钟卫哥,不……不好了!皎儿,皎儿被庞公公讹上了,非说他偷了东西,在挨打呢!仁喜哥让我来叫你。”

皎儿跟仁喜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日里格外知心。钟卫一急,站起身拔腿就要往那院里跑。报信的小太监说:

“仁喜哥说……说,带点银子去!”

钟卫摸了摸腰间,露出窘色,“那,你等等。”

“别等了,”知秋跟上去,“我身上有银子,你带路吧!”

钟卫本来是不想麻烦知秋,可他知道,这事没有三公子,单靠自己那点拿不出手的银子,也未必能解决,只得硬着头皮,连感谢都不知如何出口。知秋刚走了两步,又停了,心想,带银子还不如带人呢!

“你们等我一下。”

说着回身把吴越满找来,他是“雍华宫”的大太监,这后宫之中,除了总管太监,就属他最有权势。

“哟,三公子,您也太看得起奴才了!”

吴越满心里不乐意搅这浑水,可又不敢侮逆叶知秋,他怎会不明白,自己的主子现在都依赖叶三公子拉拢皇上呢!叶知秋也明白吴越满不敢拒绝自己,不多说,跟着钟卫他们,听了事情大概的来龙去脉,一路拐来拐去,总算到了角落里一处冷僻的院子。

院中间跪了十三四岁的少年,旁边围了四五个太监,其中一个手拎着长戒尺,“啪啪”打在少年单薄的身上,嘴里尖尖地教训:“叫你手脚不干净!还敢找靠山?也不睁眼看看,你那靠山是个什么东西?银子藏哪儿了?说不说你?”

仁喜面色难看跪在一边,脸上的表情阴毒忿恨。见到钟卫急步跑进来,只觉得眼眶一热,有水光闪动。动手的太监并不认识知秋,直到吴越满走进来,才猛地停了手,点头哈腰地谄笑着请安。吴越满点了他的脑门儿,说:“你这不长眼的奴才,叶三公子在这儿呐!”

“哟!”这才转过身,对着叶知秋跪了下去,连着磕头。

“这是怎么回事?”知秋冷脸问。

“这奴才手脚不干净,偷东西!”

“我没偷东西!”伤痕累累的皎儿膝爬过来,“三公子,我是冤枉的!”

知秋让钟卫把皎儿扶起来,转身问道:“你是司法执刑太监?”

“奴才,奴才不是。”

“这后宫是没规矩了吗?栽赃嫁祸,私下刑囚,你几个脑袋?”

“奴才……奴才……”说着看向吴越满求救。

吴越满太清楚,叶三公子叫他来的目的,上前和解,两头劝说,却不想这看起来和气的三公子还是不饶人的,对那犯事的太监说:“以后皎儿有什么闪失,知秋可就直接来找庞公公了。哪个叫仁喜的?”

仁喜连忙走过来先行礼,却不料叶知秋拿出一盒参茸一盒当归,递到他面前,大声说:“这是皇上今日赏你的!都是难得的好东西,还不谢恩?”

仁喜也不知这是唱到哪一出,他却反应得快,脸上已有得意之色,瞥了跪在一边的庞公公,响亮回到:“仁喜恭谢万岁隆恩!”

旁边的人并不知真相,惟独吴越满知道那都是刚刚娘娘给他的补品,不禁暗暗叫苦:我的姑奶奶小祖宗,您也不能为了一时痛快,就……假传圣旨呀!

晚上,寝宫里明烛高照,亮如白昼。叶知秋一脸恭谨之色,跪在洪煜面前:“臣罪该万死,恳请皇上责罚!”

洪煜看着他,但笑不语,只伸手拉他。知秋跪着往后退了退,继续请求:“皇上,您连上次那五十板子也一起打了吧!”

洪煜无奈,柔和审视着灯下晴朗如月的容颜:“求朕的人多了,封官晋爵赏银子,求板子的人倒只你一个!”

“皇上向来赏罚分明,知秋知道错了,甘愿受罚!”

“你起来吧!”不知道怎么回事,洪煜就是没法跟眼前的人生气,耐心好到他自己都颇为诧异,“这样好了,你陪朕下盘棋,若能赢了朕,两笔帐一起勾销!如果输了,一起打回来,好不好?”

知秋站起来,拿过棋盘,一边摆着,就听洪煜忽然问他:

“知秋,你可知仁喜是朕的什么人?”

没有回答,洪煜借烛光偷偷瞄着他,脸是嫣红似火。他知道,他果然知道。书房里很安静,天气冷下来以后,到了晚上,门窗都关得严,偶尔传来巡逻打更,如同轻击在细瓷的碗上,微微地裂了痕。

“你可有什么知己朋友?”本来安静下着棋的洪煜,忽然问道。

脸上红潮未褪,乌黑的眼睛楞楞地瞅向洪煜,似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洪煜不慌不忙地摆了子,用和蔼的调子再重复了一遍:“从小到大,有什么知心的朋友?”

“哦,没有,都跟先生,师傅在一起,没接触过什么生人,自然也交不到什么朋友。”

“家里人呢?跟谁最亲近?”

“大哥!”回答得不犹豫,声音也欢快起来,“大哥对知秋最好!”

“哦?”洪煜捏着手里的子,寻思了半天也不知往那里下,“文治看起来不苟言笑,你倒不知怕他?”

“不怕,大哥最好欺负了。”

洪煜嘴角扬了扬,即使他一国之君,也不敢说叶文治好欺负,这天下敢欺负叶大将军的,估计也就惟独眼前这一人了。

“你可愿跟朕做朋友?”洪煜终于定了手中的子,扬头看着叶知秋,认真地继续,“朕也没个知心人,独喜欢你这股干净,知秋可能接受朕这个朋友?”

洪煜耐心地等待,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发现知秋不是个会撒谎的人,难以回答的时候,他顶多保持沉默而已。这么看他抿着嘴,垂着眼眸,似在研究棋局,却不知那只伸去摸棋子的手伸错了地方,倒是在洪煜刚刚写字的磨盘里摸索了半天……洪煜忍不住笑出声:

“瞧瞧你,这是往哪里摸呢?”

捞起他墨黑的手指,洪煜取来身边的丝帕,替他擦拭。知秋羞得无地自容,他也弄不清楚自己在皇上面前,怎么总是出差错。

“擦不干净,朕让他们弄些水来……”

洪煜还未说完,却被知秋的话打断:

“知秋没有过朋友,”端着脏了的手,规矩站立在桌子前,“不知道要怎样相交相处,皇上不嫌弃?”

洪煜笑了,“你只要不再假传圣旨,朕就不嫌弃!”

月儿上半空,风低低地扣着窗棂,御书房许久未象今夜这么欢快,不时传出轻笑声,在御书房守了多年的老太监,脸上也不禁露出笑容,这可有几年,没见到万岁爷这么快意?

夜色里,“荣禧宫”灯影里闪过瘦小的一只身影,微躬着腰,放轻脚步,象是一闪而过的老鼠,却是那日在仁喜面前作威作福的庞公公。“荣贵妃”韩初霁屋里只剩贴身的太监,正与她低声商谈。庞公公带来的消息,确实让她有些惊讶!她一直以为仁喜是有背景的,甚至开始还怀疑是叶家安插,可既然叶三公子进了宫,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托了不少关系,查找当年仁喜进宫的记录,写得简单,进宫本为了净身,给老太监相中,调教几年做了男宠。韩初霁心里清楚,既然是安插,自然不会那么容易查出底细。这段时间,指使庞公公几次三番羞辱仁喜,也不过是想找到他的后台,不想,除了叶三公子,却没人出来给他出头,也没人暗中搭桥牵线。看来,是自己多虑,这仁喜倒没什么背景,大可以为自己所用了!

“皇上今晚翻了谁的牌子没有?”

“回娘娘,连着五天没翻啦!晚上都在御书房,跟叶三公子下棋,画画,就是批折子,也把三公子放在身边儿呢!”

“五天?”韩初霁冷笑,“皇上现在定力不比从前了呢!仁喜也没召?”

“仁喜可不比前段时间啦,娘娘,自从叶三公子进了宫,万岁爷只召过他一次!”

“那也好,雪中送炭总好过锦上添花,仁喜那人,得宠的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交的人!现在估计也削尖了脑袋想往皇上身边儿钻呢!明儿个,约他过来喝个茶!”

“奴才知道了!明儿一早儿就去。”

论本身,韩初霁觉得自己是比叶逢春争气,至少自己为皇上添了两个皇子,可论家世,韩家却是大不如前,这段时间更是风头尽失,处处被叶家压着。权利消长的道理,她多少也懂一些,韩家以前,是太强了,强到让皇上觉得不安全,叶家不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平衡韩家的势力?这么想来,她又有了斗志,叶家势力全面上升,也总有一天,皇上会再打压,因此,这后宫其实就是她跟叶逢春之间的战争而已!

“那头这几天可有什么动静?”

“热闹着呢!过去请安的‘娘娘’越来越多啦!前日还听说请了很灵验的道人来算,说是怀的是男的!”

“哼,她这是掩人耳目呢!也不怕再生个公主丢人?”韩初霁心想,莫非不管她生不生得出皇子,都得抱个皇子到皇上面前?“你这段时间多派些人去打听,尤其看那头跟宫外有什么联系?”

叶逢春,你只要敢换,我就抓得到!你与我,就再赌一次!若真得了男婴,便是老天助你,若是女婴,而你又真如我所料的行动……哼,那就等着瞧吧!我虽没招数赢你,至少能等你出差错!

第二天一大早,皎儿就慌张跑来,说“荣禧宫”的何公公传了话,说“荣贵妃”要请仁喜过去喝茶。

“她为什么找你啊?仁喜哥,该怎么办?我,我去找钟卫哥商量商量吧!”

“找他有什么用?”仁喜心里摸不清底细,也不知“荣贵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个泥菩萨过江的小侍卫,能违抗‘贵妃娘娘’?”

“可钟卫哥认识叶三公子……”

“别跟我提这个名儿!他是你亲爹呀?成天挂嘴边儿,烦死人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来得异常微妙,第一次见面,仁喜就不喜欢叶知秋,甚至憎恨他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他是宁愿单独去见“荣贵妃”,被那婆娘生吃了,也好过再跟叶知秋有瓜葛。

这晚,正是钟卫守夜,觉得见一黑影窜进来,转瞬进了花影树丛中,他又叫了几个人,想搜一下,却见吴越满走过来与他说,是“娘娘”的鸟飞了一只,便叫他遣散了其他人。

“影子”缓缓出现在“雍华宫”寂寞的墙上,男子依旧一身黑,隔着珠帘,叶逢春即将临盆,整个人臃肿,已经不不再面见他人。

“此话当真?”叶逢春一听到叶文治大获全胜,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高兴地挺起身。

“是,快马加鞭,捷报已在路上,估计明早就能入京。”

“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大军即日起拔的话,估计年前到京!”

珠帘后伸出雪白却略带浮肿的手,“影子”连忙探身,让那手扶在自己小臂上,叶逢春站起来,在“影子”掺扶下慢慢地走到梳妆台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看着镜子里几乎难以辨认的脸:

“我是丑了很多吧!”

“娘娘母仪天下,雍容之姿从不曾减。”

“这是真心话?”

“臣从不曾欺骗‘娘娘’。”

这一刻,不知道是想起谁,叶逢春淡淡叹了口气:“这么多年……真心待我的,也就只剩你!”

小腹猛地一缩,并不似平时胎动,阵阵不停,反倒越发频密起来,叶逢春瞬间冷汗涔涔,“影子”发现异状,张手将她横抱起来,急步走回床边,小心翼翼地放好。

“我是要生了,叫吴越满来!”

“影子”似有些留恋,叶逢春已无力应付他,只催他快些离开,值得趁着吴越满出去叫人,“雍华宫”乱起来的片刻,消失在夜色深处。

吴越满张罗半天,又回到叶逢春的身边:“娘娘,您放心,都安排好了!”

“宫外……”

“嗯,都准备了,太医院院判迟大人就到!”话不说太明,叶逢春却知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不管男女,几个时辰以后,都会有个男婴,抱到自己面前!叶逢春生过一胎,已有经验。她大口喘息着,疼痛反倒不如心里的紧张来得强烈,一遍遍默念着,一定要是个皇子,一定要是个皇子,一定要是个皇子……

叶逢春绝对不是安于天命之人,可当她接过自己红通通皱巴巴的婴儿,闭着眼,挥动紧紧攥着小拳头……小心翼翼地捏住孩子的手,轻轻地摇了摇,那一刻,她相信,不管为了什么,老天爷在关键时刻选择了帮助她!

她其实害怕相信,后宫之争,各显神通,最终胜出的,却是得到天助的一方,因为她知道自己为人不善,心狠手辣,这样的人,也能得到神明的眷顾吗?婴儿蹬着腿,腿间那块玲珑的肉,可不就是上天垂怜的明证!后宫里斗得翻了天的女人,有几个能盼到自己怀的龙胎,多这么一块肉?儿子,你来得真是时候!精疲力竭的叶逢春,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畅快精神,那是寒冬过后的,春暖花开。

等在外面的叶知秋终于抱到小婴儿,又惊又喜地说了一句:“怎么这么小?我不会折坏了他吧?”

“哟,三公子,就这么小已经把娘娘折腾得够呛啦,再大?再大就生不出来了!快,快抱去给万岁爷报喜呀!”

“雍华宫”明灯高挂,喜气洋洋,太监宫女护卫都沾了光,不仅分到了红鸡蛋,还说明日有银子分!钟卫心里高兴,攒了红鸡蛋,打算分给仁喜吃。在他心里“娘娘”就是鸿福齐天的人,说不定吃了她赏的鸡蛋,仁喜也能有好运吧!虽然他并不清楚,仁喜的好运,对他来说是什么。私,享。家

两日后,快马入京,边关捷报传来,叶文治再次成了京城里,从老百姓到朝廷百官谈论的焦点。叶家双喜临门,正春风得意,却传出皇上封了知秋太子少保的消息!叶相顿时惊了。

太子少保本就是一虚衔,官阶不过六品,如之前皇上如此册封,叶相还可以理解成不过是为了把知秋留在宫中的借口。而如今逢春一举得子,叶家与太子关系向不亲近,太子太傅龚放甚至曾一度与叶家交恶,皇上忽然下了这一步棋,让人难以捉摸用意何在,莫非是暗示叶家不可对改立储君过于热情?

知秋虽心有不愿,却又不能抗旨,只得勉强答应,从原来住的地方搬了出来。洪煜亲赏了宫里的一处院落,跟各宫妃嫔都隔得远,偏偏跟洪煜的寝宫和御书房离得最近,所以即使分开住,见得反倒多了,上朝下朝都一路走。

这日下了朝,洪煜先办了点事儿,就步行至叶知秋的小院。于海正在院子里忙,见洪煜走进来,刚要行礼,被洪煜禁声的手势制止了,凑到他的耳边:

“你家大人回来没有?”

“刚回来,在屋里歇着呢!一会儿要去太子那里……”

“你去传朕旨意,说今日他不过去了。”

于海哈着腰退下,传旨去了。洪煜迈步走到知秋房间前,抬手敲了敲门。里头先静了一下,接着传来知秋不悦的声音:

“知道知道,这便要去,不要再催!”

门向内被猛地拉来,叶知秋本来以为是于海催他,不料见洪煜英明神武地站在外头,连忙跪下:

“臣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洪煜伸手拉他,“这做官以后,跪得利索多了!”

“习惯了。”知秋站起身,恭敬地问,“皇上找臣什么事?”

“今天不用去太子那里了!”洪煜抬腿跨进屋,“陪朕说说话!”

有小太监端了茶水上来,洪煜喝了一口,四周看了看,知秋的屋子很朴素。想问他住得习惯么,却觉得面前人的脸色明显不如从前,暗淡无光不说,显得灰败,象病了一样。

“身体如何?”洪煜关切问道,“怎么气色不好?”

“哦,没什么,”私下里,知秋跟洪煜还挺熟悉,并不太拘谨,“天气冷的原因吧!”

“以前在山上的时候也是?”

知秋支支唔唔,也没说出什么道理,这让洪煜有些担心,建议叫御医来看看吧!知秋却推却,说没有必要,只是睡的不怎么实,过两天补补觉就好了。洪煜不是粗心大意的人,坐了一会儿,忽然想通:

“是不是因为早朝,你不能打坐调息,气色才差?”见知秋低头不语,便明白自己说中了,“你也是,怎么不直接跟朕说?从明天起,朕免了你的早朝,你还是按照习惯作息好了!”

下了盘棋,洪煜带着他,去叶逢春那里探望快要满月的小皇子。小家伙长开了,母亲的那股漂亮劲儿开始在他眉眼间显露出来,胖乎乎,肉球一样,着实让人看了,心中格外欢喜。

冬日天黑得早,离开“雍华宫”的时候,各处灯火已经挑起来,洪煜一时心血**,执意要与知秋散步走一段,于是随行的太监侍卫都远远跟着,两人沿着大红宫墙夹着笔直的官道,从容地走着。

洪煜忽地想起将知秋背在身上的那次,这日子过得真快,好象就发生在昨日一般的事,实则数月过去了。知秋这人,在正式场合,渐渐少了稚嫩,礼仪规矩也记得牢,私下里与自己却不那么拘谨,既保持着礼貌和尊敬,又亲切和气,是个相处起来,令人那么愉快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