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下卷
Ⅰ
雷宏先生一边读法学,一边也常常光顾茅顶别墅舞厅,与时装女工在一起颇走红运。她们觉得他风流倜傥。他是最无可挑剔的大学生:他的头发不长也不短、不在月初就把一季度的钱吃光,同他的老师保持良好关系。至于花天酒地的事,他从不参与,可能是胆小,也可能是谨慎。
当他在房间里或傍晚坐在卢森堡公园的菩提树下读书时,他常常把《法典》丢在地上,心中想起爱玛。但是,天长日久,其他欲望占了上风,对爱玛的想念虽然逐渐减弱,却牢固藏于心底,并不泯灭。因为雷宏没有死心,他总觉得有某种希望时隐时现于未来,又像一颗金果悬挂于似有若无的枝头上,终有到口的时候。
三年离别之后再次见到她,不消说,旧情立即唤醒。他寻思道,要想把她弄到手,必须当机立断。况且,他与浮浪子弟为伍早已习以为常,他的胆怯心理也不复存在。再说,他这是由巴黎回到外省,自然傲视一切没穿过漆皮鞋踏过沥青大马路的人。在某个著名的博士或戴有勋章又有汽车的人物的沙龙里,面对花枝招展的一位巴黎女子,这个小文书也许会像个孩子一样被吓得战栗不已,但是身在此地,在鲁昂的港口上,面对这个小小医生的妻子,他自感游刃有余,必会旗开得胜。自信取决于所处的环境:在楼下说话跟在五层楼上说话感觉就是不同,而阔太太要保持贞节似乎要在束胸的夹层里装满银行钞票,就像戴上了护胸甲胄防范其周围,让人望而却步。
前天晚上,雷宏跟包法利夫妇分手后,远远地跟踪他们直到街上,看到他们进了“红十字”以后,才转身回去,用了整整一夜设计一套行动计划。
于是,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他走进旅馆厨房,喉咙发紧,脸色苍白;怀着胆小鬼横下的决心,要一往无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先生不在。”一个仆人回答道。
他感到正中下怀,也是好兆头。他径自上楼。
对于他的到来,她并不慌乱,相反,还向他一直表示歉意,因为忘了告诉他,他们住在什么客栈。
“哦!我猜到了你们住在哪里。”雷宏继续道。
“怎么猜到的?”
他硬说是一种本能偶然引导他找到她的。她开始露出了微笑。雷宏为了纠正自己刚说过的蠢话,立即向她诉说,讲他如何利用一上午时间,先后跑遍了全城的旅馆去找她,云云。
“你决定留下来了?”他补充道。
“是的,”她说,“我真不应该。明明有千头万绪的事要做,就不该贪恋不切实际的娱乐……”
“哦!我想象得出……”
“哎!不,因为你不是女人,你……”
但是,男人们也自有忧愁;他们的谈话越谈越带有哲理性思考。爱玛大谈人间感情的匮乏,心被埋葬于永恒的寂寞,等等。
年轻人为了表现自己,或是天真地模仿曾使她忧郁的忧伤情调,他宣称自己在学习期间烦恼至极,事务所的程序工作也使他恼火,真想干别的行当,而他的母亲每次来信都令他痛苦不已。因为他们谈起痛苦的原因,越谈越具体,越谈越贴心,每人谈到知心处都格外兴奋。但是,有时候,当他们谈清楚自己的想法时,也停下来,极力想象能够表达这种想法的那句话。她并不忏悔她对另一个人的恋情,他也不说曾把她给忘了。
可能,他不再记得舞会后同装卸女工共进夜宵的场景;兴许,她也不再记得那昔日的幽会,一清早就在草丛中奔跑,奔向情人的住宅。他们几乎听不见城市的喧嚣,房间很小,似乎专门方便他们亲近。爱玛身穿一件条纹细布梳头罩衫,发髻靠着旧扶手椅背上,身后的黄色墙纸像是构成一种金色背景。她没有头饰的头部反映在镜子里,也照出了她的头发中分的白道,耳朵梢露出发外。
“真对不起,”她说,“我错了!我这没完没了的埋怨一定使你腻烦了!”
“不,绝没有的事!”
她抬起美丽的双眼,望着天花板,眼里含着一滴泪,继续道:
“若是你能知道我梦想的一切就好了!”
“可我也一样!噢,我非常痛苦过!我经常出去,走啊走啊,沿着河岸,拖着身子,借着人群的嘈杂声排遣自己,但是,总不能排出萦绕心中的念头。大马路上有一家画店,里边有一幅意大利版画,上面画的是缪斯女神,她身着贴身长袍,眼望着月亮,在她的散开的头发上簪着勿忘草。总是有什么东西吸引我去那里,而且,我在那儿一待就是几小时。”
然后,他用颤抖的声音说:
“她有点像你。”
包法利夫人转过头去,为的是不让他看见她那抑制不住的微笑。因为她已感到自己要喜形于色了。
他继续道:
“我经常给你写信,然后又撕了。”
她不回答。他继续说:
“我有时想象,某个偶然机会会把你引到这里来。我曾以为在街角处认出了你;只要车门上飘出披肩或面网像你的一样,我就追逐所有的这样的马车……”
她似乎决心让他这样说下去,丝毫不打断他。她交叉双臂,低头望着拖鞋上的玫瑰花结,她的脚趾在缎面鞋里不时地动几下。
然而,她叹气道:
“更可悲的是,像我这样苟延毫无意义的一生,是不是?倘若我们的痛苦对人有好处,我们还可以因为想到牺牲而得到安慰!”
他开始夸赞美德、义务与默默的牺牲,而且他本人就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需要,想要奉献,却不能得到满足。
“我真想,”她说,“去做济贫院的修女。”
“男人却没有这种神圣的使命,我就看不出有什么事可做……除非是也许可以去当个医生……”
爱玛轻轻地耸了耸肩,打断他的话,而怨天尤人地谈她的病,几乎要了她的命。真可惜!若是死了,现在也就不再痛苦了。雷宏马上表示羡慕“坟墓的宁静”,而且,有一天晚上,他还写了他的遗嘱,叮嘱别人要用她给他的这块漂亮的条绒盖脚毯埋葬他。因为他们俩立下的理想就是想这样安排的,根据这种理想,他们现在调整各自的过去生活。况且,话语总是能绵延情感的。
但是,关于盖脚毯的故事,她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后,道:
“因为我爱你啊!”
雷宏庆幸成功地闯过了难关,他用眼角窥视她的表情。
这就像是天空,一阵风吹散了满天的乌云。曾似黑云压城的忧郁思想像是从她的蓝眼睛里消散,她的面孔熠熠生辉。
他等待着。最后,她回答道:
“我一直以为……”
于是,他们相互诉说那遥远生活的细小琐事,其中的乐与忧,他们刚才已经用一个字眼概括了。他回顾起铁线莲绿廊、她穿过的长裙、她的房间的家具,以及她的整个住所情况。
“我们可怜的仙人掌到哪儿去了?”
“去年冬天冻死了。”
“啊!你知道吗?我想过它们。我经常看到它们像从前一样,当夏日的早晨,阳光照在百叶窗上……我看见你的光裸的双臂在花间过来过去。”
“可怜的朋友!”她向他伸出了手,说道。
雷宏迅速把嘴唇贴上去,深呼一口气后,继续道:
“那时候,你对我来说,是一种不可理解的魔力,征服了我的生命。比如,有一回,我来到你们家,你可能不记得了吧?”
“不,我记得,讲下去。”她说。
“你在楼下前厅,站在台阶上,准备出去。你还戴一顶小蓝花帽子,你并没有邀请我,我却身不由己地去陪伴你。每过一分钟,我都越来越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愚蠢,可我还是继续挨着你走,既不敢完全紧跟你,又不想离开你。当你进入一家店铺,我待在街上,透过窗子看你摘掉手套,在柜台上数钱。后来,你在杜瓦什太太家拉响门铃,有人给你开了门,那扇又大又重的门在你身后关上了,我还像傻瓜一样待在门前。”
包法利夫人在听他叙说的时候,奇怪地感到自己年老了。她觉得这一切重现的往事似乎拓展了她的生命,这仿佛又把她带回了无比浩渺的情海之中。她半闭着眼睛,不时地低声说道:
“是啊……真的……真是这样……真是这样……”
他们听到波伏瓦齐诺区的各种大钟都在敲八点钟,这个区有许多寄宿学校、教堂和无人居住的大旅馆。他们不再说话了,相互对视着,他们感到了头脑里的话语。仿佛某种响亮的东西通过他们固定不动的瞳孔相互交流。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了。过去、未来、回忆与梦想。一切都融合于这销魂的甜蜜之中。天渐渐黑下来,墙上挂的四幅版画半消失在黑影中,但是版画的浓重颜色还闪着光亮,画的是《奈尔塔》的四个场面,下边有西班牙文和法文的说明。透过拉窗可以看见尖屋顶之间的一角黑色天空。
她起身点燃五斗柜上的两支蜡烛,然后回来又坐下。
“那么……”雷宏道。
“那么?”她反问道。
他在想怎样接上被打断的对话,这时她向他问道:
“为什么直到现在,从没有人向我表达过这样的感情?”
文书高声喊道,人的思想天性不可思议,他对她就是一见钟情。若上天有眼,他们早日相逢,两人一定是恩恩爱爱,永不分离。一想到他本该有的幸福却没能得到,便有无尽的痛苦。
“我有时也这样想过。”她继续道。
“多么美妙的梦!”雷宏喃喃道。
他用手轻轻抚弄着她的白色长腰带的蓝花边,补充道:
“谁会阻止我们重新开始呢?……”
“不,我的朋友,”她回答道,“我太老了……你很年轻……忘了我吧!别的女人会爱你的……你也会爱她们。”
“不像爱你!”他喊道。
“你真是个孩子!好了,听话!我要你这样!”
她向他讲述他们不可能相爱的种种理由,还说,他们应该像以前那样仅仅保持友谊关系。
她这样讲是否出自认真呢?恐怕爱玛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完全陷入被诱惑的欢愉,同时又觉得必须做出防御诱惑的姿态。她眼中流露着柔情,望着这个年轻人,轻轻地推开他颤抖的手试着进行的胆怯抚摸。
“啊!对不起。”他后退着说道。
面对这样的胆怯举动,爱玛感到一种模糊的恐惧,她觉得这要比罗道夫张开双臂径自走来的大胆行为更为危险。她觉得从未见过一个男人长得像他这样美。他的举止中透露出一种迷人的天真。他的睫毛弯弯的,又细又长,往往低垂着。他的面颊皮娇肉嫩,一下子红润起来——她想——这是对她的欲望所致。而爱玛也感到一种按捺不住的欲望要去亲吻他的脸蛋儿。于是,她俯身向着座钟,像是为看时间似的,道:
“我的上帝!我们只顾说话啦,时间已经晚了!”
他听出了话外音,去找自己的帽子。
“我甚至忘了去看戏!可怜的包法利是特意把我留下来看戏的!大桥街的洛尔莫先生要带我跟他的妻子一同去的。”
机会失去了,因为她第二天就要走了。
“真的吗?”雷宏说。
“是的。”
“可我还要看你,”他继续道,“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什么事?”
“一件……既重大又严肃的事。哎!不,你不能走,千万不行!你要是知道……听我说……你就真不懂我的意思?你真的猜不出来?……”
“其实,你说得很明白。”爱玛道。
“啊!还开玩笑!够了,够了!你可怜可怜我吧,就让我再见你……一次……只一次。”
“那好吧!……”
他停住一会儿,像是改了主意:
“噢!不在这儿见!”
“你说在哪儿都行。”
“你愿不愿意……”
她想了想,用下定决心的语气道:
“明天十一点钟在教堂。”
“我一定去!”他高声答道,抓住她的手,被她挣脱了。
因为他们俩都站立着,他在她的身后,而爱玛正低着头,他俯身吻她的后颈,长久地吻着。
热吻越发猛烈,她咯咯笑道:
“你疯了!啊!你疯了!”
于是,他将头伸过她的肩膀,像是要从她的目光中寻找同意的表示,他看到的是庄严冰冷的目光。
雷宏后退三步,准备走出去。他在门槛上站住了,然后声音颤抖地低语道:
“明天见!”
她点头作答,然后像飞鸟一样消失在隔壁房间里。
晚上,爱玛给文书写了一封非比寻常的长信,表示要取消约会:现在一切都到此结束了,为了各自的幸福,他们不应再相见。但是,当把信封好后,因为不知道雷宏的地址,十分为难起来,便自语道:
“我自己把信交给他,他一定会来的。”
第二天,雷宏推开窗户,在晾台上哼着小曲,亲自动手给皮鞋打油,连续刷了好几次。他穿上白色长裤、高档短袜、绿色燕尾服,把所有的香水都洒到手帕上,去理发店把头发弄卷,然后又弄直,使头发显得自然优雅。
他看了看理发店的布谷鸟钟正指九点钟,他寻思道:
“时间还太早!”
他读一张过时的时装报,走出去,吸上一支雪茄,又遛了三条马路,心想是时候了,便快步向教堂广场走去。
这是一个夏日的早晨,阳光明媚。银楼里的银器光耀熠熠。阳光斜照在教堂上,灰石断裂处闪闪发光。一群鸟围着三叶饰的小钟楼在碧空中翱翔。广场上人声嘈杂,花香四溢,场地周围满是玫瑰、茉莉、石竹、水仙和晚香玉,它们之间距离不等地被湿漉漉的绿色植物隔开。中央的喷泉不停地喷水;在宽大的伞盖下,一些女商贩光着头,站在堆积成金字塔状的罗马甜瓜中间用纸包扎三色堇花束。
雷宏买了一束三色堇。这是他第一次给女人买花。他闻着花香,心中充满自豪,好像要献给别人的花又归了他似的。
可是,他怕被人瞧见,便毅然决然地走进教堂。
此时,教堂侍卫正站在左门中央的门槛上,在“跳舞的玛丽亚娜”像底下,头戴羽盔,腰佩长剑,手握柱杖,其威严胜过红衣主教,犹如圣体金般光彩夺目。
他满脸堆笑,面带教士盘问孩子时常有的那种虚假的和善向雷宏走过来:
“先生兴许不是此地人吧?先生是想观光教堂吗?”
“不。”雷宏答道。
他先在教堂侧道走了一圈,接着来到广场上看一看。爱玛还没到,他又回来一直走到唱经堂。圣水盘里满满的圣水,倒映出大殿和尖形拱顶的前部以及部分彩绘玻璃窗。但是,彩绘玻璃的反射在靠近大理石边缘处断掉,在更远地方,继续反照到石板地上,极像一张花花绿绿的地毯。室外的强烈阳光通过三扇洞开的大门,形成三道巨大的光束深入教堂里。大殿深处,不时地走出一个圣器管理人来到祭坛前斜身一跪,像行色匆忙的信徒,站起就走。水晶枝灯吊在空中,一动不动。在唱经堂,一盏银灯在燃烧着。有时,从教堂的侧殿阴暗部分像是发出几声叹息,还有关闭栅栏门的响声在高大的穹隆下回荡。
雷宏迈着庄重的步伐靠墙走着。他觉得生活从未像现在这样美好。她一会儿就要来了,她一定迷人,心神荡漾,窥伺身后注意她的目光——身着带花边装饰的长裙,戴金丝长柄眼镜,脚蹬玲珑小靴,显出他没有领略过的种种风流,以及失去贞节女人的难以言喻的诱惑。教堂犹如一间巨大的客厅欢迎她来此栖身;穹隆俯身倾听她在黑影中倾诉爱情;彩绘玻璃窗映出耀眼的光辉照亮她的面庞,而香炉燃烧,在香烟缭绕中,让她如天使般出现。
然而,就是不见她来。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眼光落到一扇蓝玻璃窗上,上边画着船夫手提着篮子。他长久地注视着,聚精会神,数着鱼鳞和船夫穿的紧身短上衣扣眼的数目,而他的思想却在飘忽不定,四处寻找爱玛。
守卫在一边心中直恼火,讨厌这个人竟自作主张独自欣赏教堂。守卫觉得他这个人行踪古怪,近乎对他行窃,几乎是犯下渎圣之罪。
但是,石板地上响起一阵丝绸的窸窣声,接着出现一顶帽子的帽檐儿,一件黑披肩……就是她!雷宏站起来,向她跑去。
爱玛面色苍白,急匆匆行走。
“看吧!”她说,同时递给他一张纸……“哦,不!”
她突然收回手,走进圣母堂,靠近一把椅子跪下,开始祈祷。
年轻人对她这种心血**的虔诚感到恼火,但看到她在幽会中间像安达卢西亚侯爵夫人一样迷于祷告倒也觉得有趣。可是,他很快又不耐烦起来,因为她祷告没完没了。
爱玛在祈祷,或是努力在祈祷,希望上天突然给她以决心。为了获得神佑,她睁大眼睛望着圣体神龛的光辉,大口吸进在大花瓶里盛开的白香芥的芬芳,细听教堂的静寂,这反而使她心烦意乱起来。
她站起身,当他们要走的时候,守卫急步走来,说道:
“太太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太太想观光教堂吗?”
“不要!”文书喊道。
“为什么不呢?”她接话道。
因为她的贞节动摇了,她要求助于圣母、雕像、陵墓和一切机缘。
于是,守卫为了按顺序进行,便把他们带到靠近广场的入口处,用手杖指着一大圈黑石块,上边既无铭文,也没有雕凿花纹,他庄严地说:
“这就是漂亮的昂布瓦兹大钟的钟口,钟重有四万磅,全欧洲没有可以与之相比的。铸钟工人铸成此大钟,高兴而死……”
“我们走吧。”雷宏道。
热心的守卫继续往前走,回到圣母堂,他伸开双臂,做出一个要综合讲解的姿势,样子比乡下地主让你看他的界边果木还要神气:
“这块普通石板下,埋着皮埃尔德·布雷塞,他是瓦莱诺和布里萨克的领主、普瓦图的大元帅和诺曼底的总督,一四六五年六月十六日死于蒙莱里战役。”
雷宏急得咬嘴唇,跺脚。
“在右边,这位全身铠甲的绅士,骑在一匹直立起来的马上,他是路易德·布雷塞的孙子,布勒瓦尔和蒙-奥维埃的领主、莫勒弗里埃伯爵、莫尼男爵、国王的侍从、功勋骑士,而且也是诺曼底的总督,碑文写着:他死于一五三一年七月二十三日,一个星期天。下边,这个人准备下到坟墓里,画得跟真人一样。把死人画得如此惟妙惟肖,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是不是?”
包法利夫人拿起长柄眼镜,雷宏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面对双重打击:一个是絮絮叨叨,口若悬河,另一个是无动于衷,冷如冰霜,他感到心灰意冷,既不想说一句话,也不想做一个手势。
喋喋不休的向导继续道:
“在他身旁,这个下跪的女人正在哭泣,这是他的夫人迪亚娜德·普瓦蒂埃,布雷塞伯爵夫人、瓦朗蒂奴阿公爵夫人,生于一四九九年,死于一五六六年。左边,抱孩子的女人是圣母。现在,请看这边:这里是昂布瓦兹坟墓,他们两人都是鲁昂的红衣主教和大主教。那一位是国王路易十二的大臣。他给教堂做了许多好事。人们在他的遗嘱里发现有送给穷人的三万金埃居。”
他滔滔不绝,一步不停,一边说着,一边把他们推向一间装满栏杆的小教堂,他搬动了几根栏杆,找到一大块石坯,可能是一座雕坏了的石像。
他长叹一口气,道:
“这在当年是装点英国国王、诺曼底公爵‘狮心’理查的坟墓的。先生,你看,是卡尔文信徒把它毁到这种程度,他们心怀恶意,把它埋在大主教宝座下的地里。瞧,这里是大主教回府时通过的门。我们再看看这边的彩绘玻璃。”
但是,雷宏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雪白的硬币塞给他,揪起爱玛的胳膊就走。守卫见状,目瞪口呆,不明白这么早就给他赏钱,而他觉得对外地人来说要看的东西还多着呢。因此,他提醒道:
“哎!先生。还要看教堂尖顶!尖顶!……”
“谢谢,不看啦!”雷宏道。
“先生,这可不该不看!尖顶有四百四十英尺高,仅比埃及的大金字塔低九英尺,它全是生铁铸成……”
雷宏听也不听,转头就走。因为他感到在教堂里快两小时了,他的爱情纹丝不动,要变成石头了,现在又要成为一缕烟通过这种长方笼子似的半截管子、带孔洞的烟囱而消散。这种教堂顶部突生的怪物,颇显滑稽,好像是某个锅炉匠异想天开进行古怪试验的结果。
“我们去什么地方啊?”她问道。
他并不回答,仍然急步走着。包法利夫人已将手指伸进圣水里,这时他们听见背后有气喘吁吁,有节奏的杵地响声。雷宏转过身来。
“先生!”
“什么事?”
他认出是守卫,胳膊底下夹着二十多本平装书,顶着肚皮保持平衡,全是论述教堂的著作。雷宏跑出教堂,骂道:
“蠢货!”
他见有个野小子在广场玩耍:
“去给我找辆马车来!”
小孩子像皮球一样在四风街不见了。于是,只剩下他们两人待了几分钟,面对面,有点尴尬。
“啊!雷宏!……真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
她先是故作媚态,然后又严肃的样子:
“这太不合适,你知道吗?”
“怎么不合适?”文书反驳道,“在巴黎就是这样做的!”
这句话犹如不可抵御的理由,使她下了决心。
然而,马车还没到,雷宏担心她又要回到教堂去。马车终于来了。
守卫站在门槛上向他们喊道:
“至少你们要从北门出去,可以看一看‘复活’,‘最后的审判’、‘天堂’、‘大卫王’以及‘火焰地狱里的罪人’。”
“先生要去哪儿?”车夫问道。
“随你去哪儿都行!”雷宏道,推爱玛上车。
笨重的马车上路了。
马车下了大桥街,穿过艺术广场、拿破仑码头和新桥,到了皮埃尔·高乃依塑像前一下子停住了。
“继续走下去!”车里一个声音道。
马车又出发了,从拉法耶特十字路口开始,沿下坡路跑下去,一直奔到火车站。车里同一声音喊道:
“不对,一直走!”
马车离开栅栏门,不久便到达林荫大道,马在大榆树中间小步慢跑着。车夫揩了揩前额,把他的皮帽子放到两腿中间,把车驾到水边平行侧道外边,靠近草坪。
马车沿河在干旱的铺石纤道上,靠奥塞尔一侧走了许久,把岛屿远抛在后面。
但是,马车突然一跃而起,穿过四塘、索特维尔、大马路、埃勒勃夫街,到达植物园前面,第三次停了下来。
“往前走嘛!”那个声音发火了,喊道。
马车立即又跑了起来,通过圣-塞维尔,居朗迪尔码头,石磨码头,再度过桥,走过战神校场,到了医院花园的后面,那里有身着黑上衣的老者沿着一块覆盖绿藤的台地散步、晒太阳。马车走上布夫勒伊马路,驰过科什瓦兹马路,绕里布岱山转一圈,直达德维尔山岭!
马车回来了,它既无目的,也无方向,信马由缰,随意走着。有人看见它在圣-保勒,在莱斯居尔,在加尔冈山,在红-沼,在加雅尔布瓦广场;还有人在麻风病人医院街、在铜器街、在圣-罗曼、圣-维维炎、圣-玛克鲁、圣-尼盖斯等教堂前面,在海关前面,在下老塔,在三-烟斗,以及在纪念公墓那里都见过它!车夫在座位上不时地望一望小酒馆,露出失望的眼神。他不明白这两个人犯了什么运动狂,就是不想停下来。他几次想试着停下来,但每次都引起背后的怒吼声催他。于是,他只好加力抽打两匹驾马,尽管它们早已汗水淋淋,不顾车是否颠簸,也不怕车东挂西撞,全然不放在心上,他垂头丧气,又渴、又累,又一筹莫展,几乎要哭起来。
码头上,在运货车和酒桶中间,以及在街头巷尾,市民们都睁大了吃惊的眼睛,望着这个内地鲜见的怪物,一辆马车,窗帘紧闭,这样无休止地行走,比坟墓还要封闭,像船一样摇来摆去。
一次,时值中午,马车来到旷野,阳光直射在镀银的旧灯上,一只裸手从小黄布帘下伸出,扔下一些碎纸,随风飘散,在更远处落地,像白蝴蝶飞落在鲜花盛开的红三叶草地里。
后来,晚六点左右,马车在波伏瓦齐诺区的一条小街上停下来,一位妇人下了车,面网低垂,头也不回,走了。
Ⅱ
包法利夫人回到旅馆,没有看见驿车,觉得奇怪。伊维尔在此等她等了五十三分钟,总不见她来,便径自出发了。
不过,也没有什么事要她非立即动身不可。但是,她有言在先,保证当晚要回去的。况且,夏尔在等她。她已感到内心的这种胆怯的顺从,对于许多妇女而言,既是对通奸行为的惩罚,同时也是对通奸行为的赎罪。
她急忙打点行李,付了店钱,在院子里喊了一辆轻便马车,对车夫又催促,又鼓励,每隔一分钟便问一次几点了,走了多少公里,直到能看到甘冈普瓦的第一批房舍时,终于追上了“燕子”。
她一坐到角落里以后,便闭上眼睛,直到山岭脚下,她才再睁开眼睛,她老远认出了菲丽西岱站在马掌铺前张望。伊维尔勒住马匹,女厨子踮脚够到通气窗,神秘地说:
“太太,您得马上去郝麦家,有点急事。”
全村照例静悄悄的。街角,有许多玫瑰红的小堆积物在露天里冒热气。因为目前正是做果酱的季节,永镇家家户户都在同一天加工储备。但是,大家都称道药店前那一堆特别的大,超过别人,显出配药实验室比市民的普通炉子有更大的优势,公众的需要胜过个人的爱好。
她进了药房,只见大扶手椅倒地,甚至《鲁昂指路灯》报也躺在地上,摊在两只杵之间。她推开过道的门,看见郝麦全家老小,全都穿着围裙,直顶到下巴,手里拿着叉子,厨房中央摆着砂糖、块糖,桌上放着天平,火上烧着大锅,周围是棕色的坛子,盛满脱核的醋栗。朱斯坦低头站立着,药剂师吼道:
“谁叫你去杂物间找了?”
“怎么了?什么事?”
药剂师回答道:
“什么事?我们在做果酱,已经煮上了。但是,由于汤太多,就要溢出来了。我要他取另一只锅来,而他呢,不知是不经心,还是因为懒惰,竟去我的实验室把挂在钉子上的杂物间钥匙拿了来!”
药剂师这样称呼屋顶下的一间小屋,里边塞满了他职业用器具和商品。他经常独自一人待在里头,一待就是几小时,在那里贴标签、倒瓶子、包扎东西等。他不是把这间小屋看成一间普通的堆物房,而是当成一所真正的圣殿,由此,经他的双手配制,便生产出各种丹药、丸药、汤药、洗药和口服药水,这些药使他扬名四乡。世上没有别人进过这间小屋。他十分重视它,由他亲自打扫。总之,药房向人人开放,是展示他的骄傲的地方,而杂物间则是他的隐居场所,在这里,郝麦可以唯我独尊,专心致志,玩味所好,自得其乐。因此,他觉得朱斯坦的粗心大意是过了头的大不敬。他气得面红耳赤,胜过红醋栗,重复道:
“是啊,杂物间的!锁着酸类和苛性碱的钥匙!去取一只备用的锅!一只带盖的锅!也许是我永远不会使用的锅!我们这一行各个环节都是微妙的艺术,样样都重要!可是,真见鬼!必须明确区别开来,药学上用的东西就不能用在家庭生活上!就比如用解剖刀去宰一只喂肥的小母鸡,还比如法官……”
“你平平气,好不好!”郝麦太太道。
阿塔莉也拉住他的礼服,道:
“爸爸!爸爸!”
“不,走开!”药剂师继续道,“走开!真不像话!简直是开杂货铺,说实话,就是这样!好,来吧!什么也甭遵守!砸吧!敲吧!放走蚂蟥!烧掉蜀葵!用药瓶腌黄瓜!把绷带都撕碎!”
“你是要我……”爱玛道。
“等一等!……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在左面角落里,在第三个小桌子上,你就什么都没看见吗?你说,你回答呀,你吭一声也好呀!”
“我不……知道。”年轻人结巴道。
“啊!你不知道!好呀,我可知道!你看见一只蓝玻璃瓶子,用黄蜡封起来了,里边装的是一种白色粉末,甚至在瓶子上我还写着‘危险’字样!你知道里边是什么吗?是砒霜!你拿旁边的锅!就要碰上它啦!”
郝麦太太双手合十,喊道:
“旁边是砒霜!你要把我们大家都毒死呀!”
孩子开始喊叫起来,好像他们已经感到肚里痛得要命似的。
“也许会毒死一个病人!”药剂师继续道,“你是想让我进刑事法庭坐到罪人席上去?看着我被拖向断头台?难道你就看不见我在搬运时都分外小心,尽管我早已有良好的工作习惯?当我想到自己的责任时,我自己都经常心惊肉跳!因为政府迫害我们,而管制我们的立法是荒唐的,就像一柄真正的达摩克利斯剑悬在我们的头上!”
爱玛已不再想问要她来做什么,药剂师以断断续续的句子继续道:
“我对你的大恩大德,你就这样报答!我对你广施慈父般的关怀你就这样酬谢我!因为,若是没有我,你会在哪儿?你会干什么?谁供你吃穿,让你受教育,想方设法让你有一天体面地跻身社会行列?为了这一切,常言道,必须努力划桨,不惜流汗,直到手上磨出老趼:Fabricando fit faber, age guod agis.”
一气之下,他引证起拉丁文来了,他若是懂得中文和格陵兰文,他也会引证的。因为他正在大发雷霆,心里话不分青红皂白要一股脑儿吐出为快,犹如大海在暴风骤雨下既暴露出岸边的墨角藻,也显露出水底的沙砾。他继续道:
“我开始非常后悔照管你!以前,我就该把你留在你出生的地方,又穷又脏地老死在那里!你什么也干不了,只配去放牛!你根本不是学科学的料!也就勉强能贴个标签!你生活在我家养尊处优倒像一个教士,生活得舒舒服服,尽情享乐!”
但是,爱玛转向郝麦太太,道:
“你们叫我来……”
“啊!我的上帝!”郝麦太太忧伤地打断道,“怎么对你说好呢……是一个坏消息!”
她还没讲完,药剂师便吼了起来。
“把它倒空!洗净!拿走!你倒是快点啊!”
他揪住朱斯坦工作服领子摇了几下,一本书从他的衣袋里掉了下来。
年轻人弯腰去拾,但郝麦动作比他快,抢先拿到书一看,他圆睁双眼,张开下巴,拉长声音道:
“夫妇……之爱!啊!好极了!好极了!太漂亮了!还有图画呢!……啊!这太不像话了!”
郝麦太太走过来。
“不,你别碰!”
孩子们想看一看图画。他威严地说:
“你们给我出去!”
孩子们乖乖地走了。
他先是在屋里迈着大步来回走动,手里捏着那本打开的书,眼睛滴溜溜转,样子像憋气、肿胀或中风。然后,他直接走向他的学生,交叉双臂站在他面前:
“小坏蛋,你可样样恶习都全了!……当心,学起坏来可就不可收拾啦!……你就不想一想,这本坏书一旦落到我的孩子们的手里,刺激他们的头脑,损害阿塔莉的纯洁,败坏拿破仑的道德!他已经要成人了。至少,你能肯定他们没读过这本书吗?你能向我证明……”
爱玛问道:
“可是,先生,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真的,夫人……你老公公死了!”
确实,老包法利饭后中风,前晚突然病故。夏尔特别担心爱玛感情上受不了,请郝麦先生婉转告诉她这个可怕的消息。
郝麦先生本想好了他要说的话,要讲得句子工整、不生硬,有节奏;应成为一篇谨慎又转折、周密又委婉的杰作。但是,愤怒使他忘记了修辞。
爱玛没有再问细节,便离开了药房,因为郝麦先生已经又接着斥责起来。不过,他现在还是平静下来,一边用他的希腊小帽扇风,一边以慈父般的语气低语道:
“不是说我完全反对这本书!书的作者是位医生,里边有些科学方面的东西,要男人了解还是不错的,我敢说,男人应该了解这些。但是,要晚些时候,要晚一些!至少等到你自己长大成人,体格长成了。”
夏尔在等爱玛,听见门环响,便走向前,伸开双臂,声音里含着泪,道:
“啊!我亲爱的朋友……”
他慢慢俯身吻她。但一接触到他的嘴唇,她想起了另一个男子,她用手触摸他的脸,浑身战栗。然而,她答道: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
他拿出母亲的来信给爱玛看,信中他母亲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平白直叙,毫无虚假情调。她只是遗憾她的丈夫在与老战友爱国聚餐后,死在都德维尔的街上,一家咖啡馆的门槛上,没有得到宗教的帮助。
爱玛把信还给夏尔。晚饭时,出于人情世故,她装做吃不下的样子。但是,因为夏尔一再劝她用饭,她也就决心吃起来,夏尔坐在她对面,一动不动,样子颓丧至极。
他不时地抬头,长久地望着她,眼里充满悲伤。有一次,他叹道:
“我真想再看看他!”
她先是缄口不语,最后醒悟到必须说些什么,便问道:
“你父亲多大年纪啦?”
“五十八岁!”
“啊!”
她到此没词儿了。
一刻钟后,他又道:
“我可怜的母亲?……她现在可怎么办呢?”
她做了个不知道的手势。
夏尔见她少言寡语,以为她过于痛苦,这使他很受感动,为了不加深她的这种痛苦,强制自己不再说什么,并且不顾自己的痛苦,关心地问道:
“你昨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
桌布撤掉以后,包法利没有离座,爱玛也一样,她打量他。这种枯燥单调的场面逐渐消除了她内心仅存的怜悯。她觉得他贫乏、软弱、无能,总之,无论怎么说,都是个道地的可怜鬼。如何摆脱他才好呢?这样烦人的夜晚漫漫无尽期!一种鸦片气味的麻醉性东西使她迷然昏然。
他们听见门厅里响起木棍杵地板的清脆声音。原来是伊波立特来给夫人送行李。他用假腿艰难地画了四分之一个圆圈,才把行李放好。
她看着这个可怜虫,满头粗壮的红发在流汗,自语道:
“他已经忘记了过去!”
包法利在钱袋里找一枚小钱,好像丝毫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只要看到他,对他这个医生而言,就意味着屈辱,如同当面谴责他的不可救药的无能。发现壁炉上摆着雷宏送的紫罗兰,他赞道:
“啊!你的这束花真好看!”
“是啊,”她冷漠地答道,“这是我刚才……从女叫花子手里买的。”
夏尔拿起紫罗兰,用他哭红的眼睛欣赏,并且用鼻子小心地闻着。她快步走过去把花从他手中拿回来,径自插到一只水杯里。
第二天,包法利的妈妈来了,母亲与儿子又大哭了一场。爱玛借整理东西为由,走开了。
第三天,他们必须一起讨论丧事。大家带着活计匣子到水边花棚下就座。
夏尔想念他的父亲,他吃惊地感到对父亲感情很深,而他一直以为只是一般地爱他的。
包法利老太太想念她的丈夫。她感到以前最不好过的日子现在也是令人羡慕的。天长日久,习惯成自然,本能地悼念亡灵之情使任何怨恨都化为乌有了。她一边穿针引线地缝补东西,不时地,一颗大泪珠沿鼻子流下来。并在鼻翼处悬挂停留一会儿。而爱玛在想,仅仅在四十八小时之前,他们俩还在一起,远离尘世,如痴如醉,两人还未及相互看个够。她竭力重新捕捉这失去的一天中最难以察觉的细枝末节。但是,老婆婆和丈夫在眼前实在妨碍她自由想象,在外部情景干扰下,不管她怎样努力,她的爱情老是受到挤对。为了不影响她专心回味自己的爱情,她真想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她在拆一件长袍的夹里,身周围撒满了碎片与断线;包法利老太太低头一个劲地剪东西,只听剪刀咔嚓咔嚓响;夏尔穿着布拖鞋和当睡衣用的棕色旧礼服,两手插在衣袋里也不言语;在他们身旁,白尔特穿着小白围裙,用她的小铲铲路上的沙子。
突然,他们看见布商勒乐先生从栅栏门进来。
考虑到他们家发生了命定的大事,他是特意来效劳的。爱玛回答说她认为不需要,但是,布商不肯罢休。他说道:
“对不起,我希望咱们私下谈谈。”
接着,又低声道:
“是关于那件事的……你知道吧?”
夏尔一下子面红耳赤起来。
“啊!是的……确实。”
他心慌意乱,转身向妻子道:
“我的亲爱的……你能不能……”
她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她已站起来了。夏尔对他母亲道:
“没什么!也就是家里一些琐事。”
他压根儿不想要她知道有关借据的事,因为怕遭老人家的训斥。
勒乐先生一见只剩下他们两人,便直截了当地说起来,先是祝贺爱玛有遗产要继承,后来又谈起无关紧要的事情,什么界边果木、收成情况之类,还谈到他的身体总是马马虎虎,不好也不坏,如此等等。诚然,他竭力表白,不管别人怎样讲,他累死累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赚不到面包抹黄油的钱。
爱玛任他讲下去,两天以来,她已经烦透了!他继续道:
“你现在完全恢复了!天哪,我可看见你可怜的丈夫急成什么样子!他是个好人,尽管我们之间发生点麻烦事。”
爱玛问是什么麻烦事,因为夏尔一直向她隐瞒了他不同意她购货的事。勒乐道:
“但是,你是很清楚的嘛!就是你喜欢买的那些旅行箱子啊。”
他把帽子拉低到眼睛上,双手放在背后,微笑着,嘴里吹着口哨,十分傲慢无礼地站在面前,看着她。他是不是已怀疑到什么?她担心害怕,不禁心慌意乱。不过,他又道:
“我们后来重归于好,而且我这次来是给他出个好主意。”
“这就是延长包法利手签的借据期限。再说,先生可以随心所欲行事。他不该为此操心,特别是他现在手头有一大堆难办的事呢。”
“甚至可以说,他最好找别人帮助承担一些,比如让你分担些事情。由你代办再好不过了,那么我们就可以一起处理一些小交易……”
她听不懂他的话,他也就不言语了。勒乐又谈起他的生意,他声称夫人不能不买他的东西。他要给她送来十二米薄呢料,可以用来做一件袍子。
“你身上的袍子只能在家里穿穿,你外面出访必须换一件新袍子。我一进来,第一眼就发现了,我的眼力准着呢。”
他没有派人送衣料,而是亲自送来了。后来,他又来给她量衣,还找别的借口来看她,每次都卖力显得要热心效劳,正如郝麦所说“甘愿附耳听命”,而且每次都要给爱玛传授几条有关代理权力的建议。他只字不提借据的事,而她心中也不想这件事。本来,在她康复初期,夏尔是向她讲了一些事情的,但是她满脑子纷乱情由,听过的事早已忘得精光。而且,她不愿意同任何人讨论金钱事宜,包法利老太太为此感到惊讶,以为她的脾气的改变是她生病期间皈依宗教所致。
但是,当老太太走了以后,爱玛立刻显露出她的管家本领,出乎包法利意料。她必须到处了解信息,核实抵押物品,检查是否需要拍卖财产,或清理结账。她随口引用技术词汇,讲出有关委托书、未来和预见性等大字眼,一再夸大继承中的各种困难,后来有一天,她拿出一份全部授权委托书的样本给他看,上面写着“经营与管理商务、举债、签署与背书票据、支付款项”等字样。她充分利用了勒乐教她的东西。
夏尔天真地问她这材料是哪里来的。
“从纪尧曼处拿来的。”
接着她又以最冷静的态度补充道:
“我才不相信这些,公证人的坏名声是人所共知的!最好还是请教……我们就只是认识……噢!谁也不认识。”
夏尔一边思考着,反驳道:
“除非是雷宏……”
但是,这些事信上是很难说清楚的。于是,她主动提出亲自跑一趟。他表示感激她,但怕累着她,她则坚持一定要去,两人一个劲儿地相互表达殷勤善意。最后,她以故作反抗的口吻,喊道:
“不,我求你了,我一定要去。”
他亲吻她的额头,道:
“你太好了!”
第二天,她便登上了“燕子”去鲁昂咨询雷宏先生,她在那儿待了三天。
Ⅲ
这三天过得充实、美满、多彩,是一次真正的蜜月。
他们下榻在位于港口上的布劳涅旅馆,他们生活其中,锁着门,紧闭窗板,地上撒满鲜花,从早晨起,就有人给他们送来冰镇果露。傍晚时分,他们搭乘一只封闭的小船,去一个岛上用晚餐。
此时,能听见捻缝工在工作台边用锤子敲打船身的响声。沥青烟在树木间缭绕,在绯红的阳光照耀下,大大小小的油渍在河上随波逐流,像佛罗伦萨的青铜徽章在漂动。
他们沿河而下,穿过停泊的船只,那些长而斜的缆索,轻轻地摩擦着船的上部。
远离了城市的喧闹,听不见车轮的滚动、人声的嘈杂、甲板上的狗叫。她摘下帽子,他们抵达了他们的小岛。
他们坐在一家酒馆的底厅里,门口挂着黑网。他们吃煎胡瓜鱼,奶油和樱桃。他们躺在草地上,躲在杨树下又是吻,又是抱。他们真想像两个鲁滨孙一样一生一世生活在这个小地方,他们觉得这地方是他们的至福所在,是世上最美好的去处。他们并非第一次才发现树木、蓝天、草坪;也并非第一次才听到潺潺流水、微风吹动树叶沙沙响,但是,他们以前兴许从未想到欣赏这一切,似乎大自然那时不存在,或只是当他们的欲望得到满足以后,他们才发现大自然是美丽的。
夜晚,他们又上船,游船沿岛屿岸边行驶。他们待在船里,躲在阴影之中,无声胜似有声。方形船桨在铁桨耳里嘎吱作响,在寂静中听起来像节拍器有节奏的拍击声,而拖在船尾的掣索在水中也不停地在发出轻微的拍水声。
一次,月亮出来了。于是,他们诗情大发,争相抒发内心所感,他们觉得月亮多愁善感,充满诗意。她甚至吟唱起来:
“你可记得?我们荡桨划船的傍晚……”
她的声音轻柔和谐,消失在水波声中。雷宏听见风夹着震颤声吹过,像是在他周围响起翅膀的拍打声。
她坐在对面,背靠小艇的板壁,月光从一扇打开的窗板射进来。她的黑长袍衣褶像扇状散开,使她显得身材修长高大。她仰起头,双手合拢,眼望着天空。有时,她完全隐没于垂柳的阴影中,接着又突然出现,忽隐忽现,犹如月光中一种迷人景观。
雷宏在她身旁席地而坐,手碰到一条朱红缎带。
船夫拿过来端详一阵,最后说:
“啊!这可能是前天我给摇船的那帮人的,他们有男有女,一帮滑稽鬼,他们带着点心、香槟酒、短号,他们闹得天翻地覆!特别是有一位高个儿美男子、留着短髭须,他特别的滑稽!他们老是对他讲:‘来吧,给我们讲点什么……阿道夫……阿道夫……’我想,这是他的名字吧。”
她听到这名字,不禁哆嗦几下。雷宏靠近她,问道:
“你难受吗?”
“哦!没什么。兴许是夜里的凉气吧。”
老水手以为多说话会讨顾客喜欢,又慢声慢气地补充道:
“……他这个人肯定有过不少女人。”
然后,往手心吐口唾沫,继续划起桨来。
可是,终须分手!他们的告别凄凄惨惨的。今后,他必须将信寄到罗莱奶妈家,她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要用两个信封装信,他极为赞赏她的偷情如此机敏。她最后吻他道:
“那么,你告诉我,肯定没问题了?”
“当然是!”
但当他一个人从街上回来后,他寻思道:
“可她为什么如此关心代理人权力问题呢?”
Ⅳ
不久后,雷宏在其同事面前便摆出趾高气扬的神态,非但不与他们为伍,连业务也完全放弃不管。他等她的信,翻来覆去读她的来信,给她写信。他极力以其欲望与回忆唤起对她的想象。
想重见她的欲念不仅没有因为别离而减退,反而愈想愈烈而不可终止,终于在一个星期六早晨,他逃出了事务所。
当他从山顶上望见山谷中教堂的钟楼。还有它的马口铁旗子随风转动时,心中油然升起犹如百万富翁重返故里时常有的那种沾沾自喜的快乐,既感到胜利者的荣耀,也夹带着几许个人的感慨。
他去她的住宅周围转悠。厨房里亮起了灯光。他窥视她在窗帘后的身影,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勒弗朗索瓦太太见到他,便大喊大叫,说他“高了,也瘦了”,而阿尔代密丝却相反,说他“壮了,也黑了”。
他还与以前一样,在小厅里吃晚饭,但是这次是他独自一人,税务员没有来,因为毕耐等“燕子”等累了,干脆决定提前一小时用餐,他现在是五点整吃晚饭,可是他照样还是常说“老挂钟晚点了”。
雷宏还是下定了决心,他去敲医生家的门。夫人待在房间里,只是一刻钟后才下楼来。先生见到他显得很高兴。但是,整个晚上以及第二天的整个白天,他都没有动窝。
他发现她一个人时是在晚上很晚的时候,在花园后面的小巷里——是在她跟另一个男子幽会的同一个小巷里!正逢雷雨天,他们在一把雨伞下谈话,闪电不时地照亮他们。
他们的分手是难以忍受的。爱玛道:
“还不如去死!”
她边哭,边扭动着身子:
“再见!……再见!……我什么时候再见到你啊?”
他们分手后又走回来吻抱。这一回,她答应他,无论如何也要很快想出办法可以长期自由会面,至少要一周一次。爱玛对此毫不怀疑,而且自感充满了希望,相信她就要有钱了。
因此,她给自己的卧室买了一对宽格子黄窗帘,勒乐先生早就向她吹嘘这如何便宜,等等。她梦想要一条地毯,勒乐声言“这并非要上天揽月”,彬彬有礼地主动给她送来一条。现在,她的生活已离不开他的服务。每天,她不知道要多少次地找人喊他,而一有她的呼唤,他就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毫无怨言。大家也不大明白,为什么罗莱奶妈每天在她家吃午饭,甚至还常常私下里来看望她。
正是在这个时候,也就是初冬季节,她似乎特别热心于音乐。
一天晚上,夏尔听她弹琴,她连续四次弹奏同一段乐谱,每弹一次,都要气恼一次,而夏尔听不出不同,高喊道:
“棒极了!……非常好!……你不要停嘛!弹下去吧!”
“不!糟透了!我的手指生锈了。”
第二天,他请求她再给他弹奏点什么。
“好吧,就为了让你高兴!”
夏尔承认她有点退步了,她弄错了琴表,胡乱弹起来,接着干脆停了手:
“啊!完蛋了!我必须学琴去,但是……”
她咬住嘴唇,补充道:
“二十法郎一次课,这太贵了!”
“是啊,确实……有点贵……”夏尔呆头呆脑地傻笑道,“但是,我觉得少花钱也能办事。因为有些无名的艺术家往往比名流更高明。”
爱玛道:
“你去找找吧。”
第二天,回到家里,他以狡黠的目光望着她,最后忍不住说出这般话来:
“你有时也太固执!我今天去了巴尔弗榭尔。你说怎么来着!列佳尔太太千真万确地告诉我:她那三位小姐在慈善修道院学琴,每一次五十个苏,而且还是一位有名的女教师!”
她耸了耸肩膀,干脆不再碰她的琴了。
但是,每当她从琴旁走过(如果包法利在场的话)时,她总是叹息道:
“啊!我的可怜的钢琴!”
当有人来看她时,她必然会告诉你,由于重要原因,她已放弃了音乐,现在也不可能再学了。于是,大家都同情她。多可惜!她可是有出众的才华啊!甚至有人向包法利谈起来此事,并指责他这样做不光彩,尤其是药剂师:
“你错了!绝不该耽误一个人的天分。况且,想想看,我的好朋友,让你夫人去学琴,以后你孩子的音乐教育你可就省钱了!我的看法是,应该让母亲亲自承担起对孩子的教育。这是卢梭的思想,现在还显得是一种新思想,但我确信,这种思想必将会得到普遍承认,就像母乳喂奶和种牛痘一样。”
因此,夏尔又一次谈起钢琴问题。爱玛便讥讽地回答说,最好还是把钢琴卖掉。这架可怜的钢琴曾给她带来几多虚荣心的满足,如果卖掉,在包法利夫人看来,这无疑是她自身一部分难以言喻的自杀。
“如果你愿意,”他道,“不时地去上一次课,反正这也不会太费钱的。”
“但是,钢琴课,”她反驳道,“只有连续上才是有效的。”
就是如此这般,她得到丈夫的允诺,可以每周进一次城,去看她的情人。一个月之后,人们竟发现她的钢琴有了很大的进步。
Ⅴ
她每星期四进城赴幽会。她悄悄地起床,穿衣,生怕吵醒夏尔,对她过早出门说三道四。然后,她来回踱步,走到窗前,看广场上动静。曙光在菜场柱子间游动,药房的窗板紧闭着,招牌上的大写字母在晨光熹微中隐约可见。
当挂钟指示七点一刻时,她向“金狮”走去,阿尔代密丝打着哈欠,来给她开了门,把炭火从灰烬下拨弄出来,把火弄旺。爱玛独自待在厨房里,她不时地出去看一看。伊维尔在不慌不忙地套车,还一边听勒弗朗索瓦太太交代要办的事。勒弗朗索瓦太太从窗口伸出戴棉帽的头,向他又交代,又解释,换了别人听也听不懂。爱玛的靴底在院子的石板地上敲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伊维尔终于吃过早点,披上粗布斗篷,点上他的烟斗,抓起鞭子,四平八稳地在他的座位上坐下来。
“燕子”小跑着动身了。在四分之三的古里路程中,它随处停车,等旅客上车。候车的旅客有的站在路旁,有的站在院子栅栏门前。头一天约好的旅客还要车等他们,有的人甚至还在家里的床上。伊维尔连喊带叫,破口大骂不算,还要从座位上下来,去狠劲地敲门。风从气窗的裂缝地方吹进来。
然而,四条长凳坐满了人,马车滚滚向前,苹果树成排地一闪而过。大路两旁各有一条长沟,盛满黄水,大路蜿蜒通向地平线,变得越来越窄。
爱玛对这条路从头至尾都熟悉。她知道,过了牧场,有一根桩子,然后有一棵榆树,一个谷仓和一间护路工的小屋。有时,她闭上眼睛,为的是也让自己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但是,对要走的路程距离,她一直是一清二楚的。
终于,出现了砖房,土地在车轮下发出响声,“燕子”在花园之间穿行,透过栅栏缝隙可瞥见雕像、葡萄台、修剪的紫杉和一架秋千。接着,转眼之间,城市便出现了。
城市从高到低活像圆形剧场,隐没在云雾之中,直到过了桥才杂乱地扩展开来。旷野地势却由此越来越高,走势单调,向远处延伸,直到触及暗淡天空的模糊底线。这样自上而下地望去,全部风景像一幅画一样静止不动。抛锚的船只堆在一角,河流在翠绿的山脚下兜来兜去,长方形的岛屿像停留在水上的几只大黑鱼。工厂的烟囱冒出大团的棕色烟云,飞向高空。人们既听到了铸铁厂的轰隆声,也听到了矗立在雾中的教堂响起的悦耳钟鸣。大马路上的枯树在房舍之间像一丛丛紫色的荆棘。雨后的屋顶闪闪发光,由于市区高度不同,光色各异。有时,一阵风把云彩带向圣-加特琳娜山岭,犹如天上的波涛无声地冲击着绝崖,碎成浪花。
她觉得像这样的集居生活产生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东西,而她的心极大地膨胀起来,好像是在这里生活的十二万颗心灵把它们的情感气体同时向她发来。她的爱情面对空间扩大开来,充满喧嚣和不断升起的模糊的嘈杂声。她反过来又将这种陶醉宣泄出去,撒向广场、林荫路和街头。诺曼底的这座古城展现在她眼前,犹如一座无比庞大的京城,她好像进入了一座巴比伦。她双手支撑着靠近车窗,深吸吹进的微风。三匹马奔驰着。石子在泥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驿车摇摇晃晃前进。伊维尔老远就高喊路上的小货车让路,与此同时,在纪尧姆森林过夜的资产者乘着他们的家庭小车在不慌不忙地下山。
车在古城门前停下。爱玛脱下木底套鞋,换过手套,理好披肩,在二十步开外处走出“燕子”。
城市正在醒来。一些小店员头戴希腊小帽,在擦洗店铺门脸;一些妇女腰上挎着篮子在街角不时地吆喝一声。爱玛贴墙低头行走。黑面网拉得低低的,喜不自禁,心花怒放。
她怕人看见,通常不走最近的路。她钻进阴暗的胡同,浑身是汗到了国民街下头,离那里的喷泉不远。这里是剧院、咖啡馆、妓女区。常有一辆大车载着摇摇晃晃的布景从她身旁走过。一些系围裙的伙计在绿灌木丛间往石板地上撒沙子,空气中弥漫着苦艾酒、雪茄和牡蛎的气味。
她转过一条街。她从露在帽子外头的头发认出了他。
雷宏继续走在人行道上,她跟着他一直走到旅馆。他上楼,开门,进入室内……疯狂的吻抱!
热吻之后,不尽的情话,滔滔不绝。相互倾诉一周以来的愁苦、预感和对信件的焦虑。但是,此刻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他们看不够地对视着,无比的喜悦,笑声朗朗,恩恩爱爱地呼唤着。
床是船形桃花心木的大床。红绸帷幔自天花板吊下来,成拱形低垂到敞口的床头旁边。世上没有比这再美的了:红色衬托她的棕发和白皙的皮肤,她做出害羞的样子,收拢光裸的双臂,用双手盖起脸来。
房间里充满温馨,地毯悄然无声,装潢令人欢愉,光线柔和,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为情侣的男欢女乐而设置的。带箭头的帐杆、铜床钩、柴架的大圆球,当阳光照进房间时会突然发出耀眼的光辉。壁炉上,在枝形大烛台之间摆着两个玫瑰色大蚌壳,耳朵贴上去会听到海水声。
他们多么喜欢这所房间啊!尽管摆设陈旧却充满了欢乐!家具总是在原地不动,他们有时会在钟座底下找到她上星期四落下的发夹。他们挨着炉火在一张镶有紫檀木的独脚小圆桌上用午餐。爱玛把肉切成小块,放到他的盘子里,同时嗲声嗲气,情话不绝,极尽娇媚,献不够的殷勤。香槟酒溢出精巧的酒杯,沫子溅到她手指的戒指上,她朗朗大笑,**不羁。他们相互给予和占有,百般销魂,如痴如醉,把旅馆当成自己的家,像一对永远青春似火的夫妇,要在这里百年偕老。他们习惯性地说“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扶手椅”,她甚至说“我的拖鞋”,这是她一时高兴,雷宏送她的礼物,一双玫瑰缎面拖鞋,天鹅毛镶边。当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她的腿太短,悬于空中,这双小巧玲珑的拖鞋因为没有后跟,只挂在她光裸的脚趾上。
他第一次体味风流女性的不可言喻的甜蜜。他从未听过这样优雅的语言,从未见过这样得体的服饰,这种睡鸽的身姿。他尤其欣赏她热烈的心灵和裙子的花边。况且,她不正是一位社交女子,一位有夫之妇!总而言之,一位真正的情妇。
她性情多变,忽而神秘,忽而欢快,忽而絮絮叨叨,忽而沉默寡言,忽而暴躁,忽而懒散,她这样越发激起他的种种欲望,唤起他的本能或回忆。她是一切小说里的情人,一切剧本中的女主人公,是一切诗集中泛指的她。在她的肩头上,他又看到了《土耳其嫔妃入浴图》的那种琥珀色。她有封建时代女庄主的细长腰身,她也像《巴塞罗那的苍白女人》,但是,她首先是天使!
他常常觉得一边看着她的时候,似乎自己的灵魂出壳,奔向她,犹如涟漪沿着她的头部蔓延开来,不由自主地流进她白皙的胸脯里。
他在她面前就地而坐,一对胳膊肘支在她的膝头上,仰着头,笑吟吟地打量她。
她向他俯身下去,神魂颠倒,好像陶醉得喘不上气来,嘴里喃喃道:
“噢!别动!不要说话!看着我!从你眼里出来的什么东西特温柔,真让我舒服!”
她叫他“孩子”:
“孩子,你爱我吗?”
她听不见他的回答,因为他的嘴唇急火火地冲上来,堵住了她的嘴。
座钟上有一个小丘比特铜像,一脸娇媚,弯着胳膊,托住一个金色花环。丘比特的样子惹他们笑了多次。但是,当他们非得分手之时,他们觉得一切都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面对面,一动不动,相互重复道:
“下周四见!……下周四见!”
她突然两手抱住他的头,迅速地吻着他的前额,大声道:“再见!”随后奔下楼梯。
她走到剧场街,去理发店整理头发。夜幕降临,铺子里点燃了煤气灯。
她听剧场铃声在招呼演员上场。她看见对面走过一些白脸男子和一些打扮过时的女人从后门进去。
这所小屋低矮,又有火炉在假发和生发油之间吱吱响着,更显得室内很热。铁器的气味,这双摆弄她脑袋的油手很快便使她昏昏欲睡,她竟披着理发罩衫小睡了一会儿。
小伙子一边给她理发,一边不厌其烦地多次建议,要给她参加化装舞会的门票。
她却扬长而去!她走街串巷来到“红十字”。她又穿上了木头套鞋(她早晨把套鞋藏到长凳底下),到了等得不耐烦的旅客中间,蜷缩在她的位置上。一些人在山脚下下了车,车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每拐一个弯儿,城里的灯火看得更清楚、更多,在杂乱无章的房舍上空形成一大片光亮的水汽。爱玛跪在坐垫上,茫然望着这眼花缭乱的景象,抽噎起来,喊着雷宏的名字,送给他缠绵的话,热烈的吻,随风而逝。
山上有一个可怜的流浪乞丐,拄着棍子,在来往驿车之间转悠。一堆破布烂衣盖在肩上,一顶又旧又破的海狸帽呈圆形盆状,压在脸上。但是,当他摘掉帽子,就在眼皮地方露出两个血红的窟窿,肉撕裂成红条条,从中流出的烂水形成绿疥固定在鼻子上,一对黑鼻孔**地吸着气。要说话时,他仰起头傻笑,两颗淡蓝的瞳人不断转动,几乎碰到太阳穴,撞到流血的伤口边缘。
他跟踪驿车,口中唱着一首短歌:
美好的热天气,
常让小姑娘去找相爱的。
下边歌词里还有飞鸟、阳光、绿叶等。
有时,他突然出现在爱玛身后,光着头,吓得她大叫一声,向后退。伊维尔则拿他寻开心,劝他去圣-罗曼集上摆货摊,要不就笑嘻嘻地问他的美丽的情人是否一向可好。
常常当车正在行进时,他冷不防一只手把帽子塞进车窗,另一只手扒住脚凳,听任车轮泥水溅到身上。他的声音先是微弱,似婴儿啼哭,后变成尖厉,在夜空中拖长,像是对不幸命运的难以名状的哀怨。透过叮当铃声、沙沙树响以及轰隆隆的空车滚动声,爱玛感到来自遥远的某种东西,使她心神不宁,她觉得它直下灵魂深处,犹如一股旋风进入了深渊,把她带进无限忧郁的空间里。但是,伊维尔发现车偏重了,便扬起鞭子抽打瞎子,鞭梢抽在瞎子的伤口上,他惨叫一声,掉进泥浆里。
“燕子”车上的旅客后来都睡着了,有的人张着嘴,有的人耷拉着脑袋,靠在邻居的肩膀上,还有的胳膊伸进车的皮带里,随车的颠簸而有节奏地摇来晃去。车灯在外头摆来摆去,灯光照在辕马的屁股上,通过马克力色的布帘照进车厢内,在这些静止不动的男女身上撒下诸多血红色的影子。爱玛木然凄然,衣衫单薄不禁冷得发抖,越来越觉得脚发冷,心如死灰。
夏尔在家里等着她。每星期四,“燕子”总是晚点到达。夫人终于回来了!她勉强亲了一下小女儿。晚饭还没有备好,这有什么关系!她原谅女厨子。现在像是一切听任这丫头要怎样做就怎样做。
她的丈夫常常发现她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病了。
“没病。”她说。
“可是,”他反驳道,“你今晚不是有点怪吗?”
“哎!没什么!没什么!”
甚至有些日子,她一回来就上楼去她的房间里。朱斯坦正在那儿,蹑手蹑脚地走路,特别会服侍她,胜过精明能干的侍女。他摆好火柴、蜡烛盘和一本书,备好她的睡衣,摊开被窝。
“好,”她说,“没事了,你走吧。”
因为他站立不动,两手垂直,睁着眼睛,像是突然陷入梦境,被许多无形的绳索缠住一般。
次日,整整一天十分难过,后面的几天更是难熬,因为爱玛急于重温她的幸福,急不可耐——贪婪的渴望在欲火中燃烧,期待熟悉的景象,渴望更急,火焰更高,直等到第七天,在雷宏的爱抚中爆发,尽情尽意,随心所欲。而他的热情表现为惊奇的激动和无限的感激。爱玛享受这种爱情既谨慎又专注,并且处心积虑,极尽柔情,生怕以后失去它。
她常常既温柔又忧伤地对他道:
“啊!你会离开我的,你!……你是要结婚的!你和别人是一样的。”
“什么别人?”他问道。
“反正是你们男人呗。”她答道。
然后,她无精打采地推开他,补充道:
“你们都是薄情郎!”
有一天,他们唠家常,谈到人世的幻灭,她随意说起(是为了考验他的嫉妒,抑或是出于要强烈表露自己的需要)以前,在他之前,她曾爱过一个人,但“不像你”,她很快补上这句话,并且以她的女儿名义担保,说“没有发生什么事”。
年轻人相信了她的话,但还是问了他的职业。
“他是一位船长,我的朋友。”
这样的一个男人理应天性好斗,习惯别人的恭维的,对这样的男人产生如此的魅力既免去了刨根问底,同时也抬高了她的身价。
于是,文书感到自己地位的低微;他羡慕肩章、勋章和官衔。她肯定喜欢这一切的:从她的挥霍习惯,他早就看出来了。
然而,爱玛还没有对他讲她的许多荒唐想法,比如为了来鲁昂,她想有一辆轻便型双轮马车,驾一匹英吉利马,由一名穿翻口长筒靴的青年马夫驭马。她这个主意是从朱斯坦身上想起的,因为朱斯坦曾求过她,要她收他为随身男仆。没有这辆马车并不减少她每次赴幽会时的快感,但是,却增加了她每次回家时的辛酸还是确确实实的。
当他们在一起谈到巴黎时,临了,她常常这样嘀咕道:
“啊!我们在巴黎生活该多好啊!”
年轻人用手抚摸她两鬓的头发,柔声道:
“我们现在不是很幸福吗?”
“是呀,真的,”她道,“我爱你爱疯了,亲亲我吧!”
她现在对丈夫也极尽体贴,给他做果仁奶油,晚饭后给他弹华尔兹舞曲。因此,他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幸运者,而爱玛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突然,一天晚上,他问道:
“是朗波勒乐小姐给你上钢琴课,是吗?”
“对呀。”
“可是怪哩,”夏尔继续道,“我不久前在列亚尔太太家见到她,向她谈起了你,她竟不认识你。”
她像遭雷击一样。但是,她仍神态自如地答道:
“啊!兴许是她把我的名字忘了吧!”
“也许是在鲁昂,”医生道,“有好多个朗波勒乐小姐做钢琴老师吧?”
“这也可能的!”
又急忙道:
“我是有她的收据的,没错儿!你看。”
她向写字台走去,翻遍全部抽屉,弄乱了纸张,最后弄得昏头昏脑,还是毫无结果。夏尔竭力劝她不必为微不足道的收据,如此自讨苦吃。
“噢!我肯定会找到的。”她道。
果然,下一个星期五那天,当他在放衣服的小黑屋里穿靴子时,感到在皮革与袜子之间有一张纸头,他取出来,读道:
兹收到三个月的钢琴费及杂费,共六十五法郎。
音乐教师,费莉西·朗波勒乐。
“真见鬼,这怎么会在我的靴子里?”
“想必是,”她道,“从装发票的旧纸盒掉下去的,那纸盒是在木板边上的。”
从此刻起,她的生活便成了谎言的大组合,她用谎言包装她的爱情,就像包在面网里一样,避免露出蛛丝马迹。
这已成了她的一种需要,一种怪癖,一种快感,致使若是她说昨日是从街的右侧行走,就应该理解为她是从街的左侧走的。
一天早晨,她照例穿着单薄便走了,但她刚动身,天空突然下起雪来。因为夏尔正在窗前看外边的天气,发现布尔尼贤先生坐了杜瓦什先生的包克车去鲁昂,他跑下楼,将一件厚披肩托付给教士,请他一到达“红十字”旅馆就把它交给夫人。布尔尼贤到了旅馆就问永镇医生的妻子在什么地方。女店家回答说她很少光顾本店。因此,傍晚时分,神甫在“燕子”车里看到包法利夫人时向她讲述了自己的困窘,但他并未表现出对此很重视,因为他紧接着开始称赞一位布道师,当时在教堂大受欢迎,吸引阔太太们都争先恐后地去听。
他没有要求解释,这倒没事,但难保以后有好管闲事的人说三道四。因此,她认为每次最好还是住在“红十字”为好,这样,同村的正经人能在楼道里见到她,就不会起疑心了。
然而,有一天,勒乐先生从布洛涅旅馆出来时遇见她正挽着雷宏的胳膊走路。她害怕了,想象到他可能到处瞎说。但是,他可不这样蠢。
三天后,他走进她的房间,关上门,道:
“我等钱用。”
她声言没钱给他。勒乐不断唉声叹气,提起给她的种种好处。
确实,夏尔签过的两张借据,爱玛至今只付过一张。至于第二张借据,在她的请求下,商人同意换成两份借据,并且将付款日期向后拖到很长的期限。他又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没有结账的供货清单,即窗帘、地毯、扶手椅面料,多件裙袍,以及梳洗用品等,价值两千法郎左右。
她低下了头,他继续道:
“你没有现钱,你还有房产嘛。”
他指出在巴尔诺维尔,离欧马尔不远地方,有一所破烂房子,没什么收益,从前属于老包法利买的一所小田庄的一部分,因为勒乐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连公顷面积,左邻右舍的姓名都不在话下。他道:
“我要是你呀,我还清债,还会有余钱。”
她反驳说难找买主,他保证有希望找到,但是,她问怎样才能由她做主卖掉。
“你不是有代理权吗?”他回答道。
这句话犹如给她送来一股清风。
“你把账单给我留下。”爱玛道。
“噢!这没必要!”勒乐继续道。
他在下一个星期又来了,自我吹嘘经过许多手续与周折,终于找到一个名叫朗格鲁阿的人,他许久以来就觊觎这所房产,不过他没给买价。
“什么价都行!”她高声道。
正相反,必须等待,摸一摸这个人的底。为此,必须亲自跑一趟才好,因为她不能外出,他毛遂自荐,亲自跑现场,以便与朗格鲁阿接洽。他一回来便宣称买主出价四千法郎。
爱玛听到这消息,笑逐颜开。
“老实说,”他补充道,“出价够高的了。”
她立即拿到议价的一半,当她准备付欠款时,商人向她道:
“我发誓,看到你一下子用掉这样一大笔钱,我很难过。”
她眼望着钞票,想象着这两千法郎意味着无数次幽会:
“怎么!怎么!”她支吾道。
“噢!”他显出好心人的样子,笑道,“把一切全记在账上好了。家里的事,我还不知道吗?”
他定睛打量着她,手里拿着两长条清单,在他的手指间捏来捏去。他最后打开皮夹,掏出四张面值一千法郎的期票,摆在桌子上,道:
“给我签个字,把一切都保存好。”
她感到受辱,喊了起来。但是,勒乐先生无耻地回答道:
“我给了你余款,这不是帮了你大忙吗?”
他拿起一支笔就在货单底下写道:“兹收到包法利夫人交来的四千法郎。”
“半年后,你就可以拿到你卖房的过期未付款,我再把你前一张期票的限期放到付款之后,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爱玛在这些算计里有点乱了方寸,头晕耳鸣,好像有金币撑破口袋在镶木地板上绕着她发出嗡嗡响声。最后,勒乐解释说,他在鲁昂有个要好的朋友万萨尔,是个银行家,他可以给这四张期票贴现,待付了实际欠款之后,他会亲身将余款交给夫人。
但是,他拿来的不是两千法郎,而是一千八百法郎,因为他的朋友万萨尔(理所当然地)从中扣下二百法郎作为佣金和折扣费。
然后,他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要求给一个收据。
“你知道……交易上的事……有时候……请写上日期,日期。”
于是,爱玛面前展现了可以实现梦想的前景。她还是格外小心地储存起一千埃居,用这笔钱她后来支付了到期的前三张期票。但是,第四张期票在星期四的一天偶然送到家里,弄得夏尔不知所措,耐心地等妻子回来说明白。
她事先没有向他讲关于期票的事,这是为了不让他为家中琐事操心;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抚摸他,喁喁私语,向他列举了一大堆欠账也必须买的东西。她还补充道:
“反正,你也看得出来的,买了这么多东西,价钱并不贵。”
夏尔想不出别的主意,就又去找勒乐帮忙,勒乐信誓旦旦,保证息事宁人,只要先生再给他签两张期票,其中一张是七百法郎,三个月后付清。为了应付这一局面,他给母亲写了一封感人肺腑的信。她没有回信,却亲自来了。当爱玛想知道他是否从母亲那里揩到了油时,他答道:
“是揩到了油,但是,她要求看账。”
第二天拂晓,爱玛跑到勒乐先生家里,求他另立一份不超过一千法郎的账单,因为她要拿出四千法郎的账单,就必须说她已付过三分之二,因此也必须承认卖房产事,这笔交易是由商人一手操办的,实际上别人很晚才知道。
尽管每种商品价格很低,包法利老太太还是发现开销过大。
“就不能不买地毯吗?为什么要给扶手椅更换面料呢?我年轻时,家里只有一张扶手椅,是给老年人用的(至少,在我母亲家里就是这样的,我担保,她可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女人),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有钱的!再有钱也架不住浪费!我要是像你们这样娇生惯养是要脸红的!可是我,我是老了,我需要将养……这可倒好!这可倒好,你们改衣服,摆阔!怎么,用两法郎一米的绸缎做夹里!……本来用十个苏,甚至八个苏一米的贾加纳薄纱做里子就蛮好了。”
爱玛仰躺在沙发上,尽最大可能,心平气和地反驳道:
“哎!老太太,够了!够了!……”
老太太仍要教训她,并预言他们这样下去,最终是要进济贫院的。而且,这全是包法利的过错,幸亏他已答应取消那份代理书……
“怎么?”
“他是向我发誓赌咒的。”老太太继续道。
爱玛打开窗子,喊夏尔来,这个可怜人承认是母亲逼他说的。
爱玛走开了,又很快回来,大模大样地将一大张厚纸递给她。
“我谢谢你。”老妇人道。
她立刻将代理书丢进火里。
爱玛尖声大笑起来,爆发似的拖长笑声。
她又发神经了。
“啊!我的上帝!”夏尔喊道,“你也不对,来了就跟她又吵又闹……”
他母亲耸耸肩,硬说:“这都是做做样子而已。”
但是,夏尔第一次表示反抗,坚决护卫他妻子,致使包法利老太太不想再待下去了。第二天,她走了,刚跨过门槛时,他还想挽留她,她反驳道:
“不,不必了!你爱的是她,不是我,你做得对,这符合规律。再说,活该如此!你等着瞧吧!……你要注意身体……我不会像你说的,来跟她又吵又闹了。”
在爱玛面前,夏尔同样是尴尬不堪,爱玛毫不掩饰她的怨恨,因为他不信任她,在他苦苦哀求下,她才同意收回她的代理权,他甚至陪她到纪尧曼事务所,让他给立下第二份代理书,与前一份完全一样。
公证人道:
“我理解这一点,一位搞科学的人不能陷入实际生活的琐事中。”
夏尔听到这样的奉承话,心中感到轻松,这给他的弱点披上了从事崇高事业的得意外衣。
在下一个星期四,跟雷宏在旅馆,在他们的房间里该是多么自由放任!她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唱,又是舞,让人送上来果汁冰糕,还想抽香烟,他觉得她怪诞,却又觉得她可爱至极,无与伦比。
他不知道她内心发生了什么反应促使她越来越多地追逐生活享受,她变得易怒、贪吃、好享乐,她同他在街上散步,高昂着头,她说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不过,爱玛有时一想到可能遇上罗道夫,便不禁战栗起来,因为她觉得虽然他们是永远分手了,但仍然没完全摆脱对他的依附。
一天晚上,她没有回永镇。夏尔急昏了头,小白尔特没有妈妈不想睡觉,哭得死去活来。朱斯坦去大路上张望,郝麦先生离开他的药房。
夏尔等到十一点,再也按捺不住了,便驾上他的包克车,快马加鞭,于凌晨两点赶到了“红十字”旅馆,没找到人。他想,文书可能看见她了,但是,他住在哪儿呢?幸而,夏尔想起了文书老板的地址。他跑去了。
天开始亮了。他看清了一家门上的盾形标志,他敲门,有人高声喊着问什么事,但并不开门,嘴里骂骂咧咧,诅咒夜里来捣乱的人们。
文书住的房子没有门铃,没有门环,也没有门房。夏尔抡拳狠命捶挡雨板。此时,正好有一名警察路过,夏尔害怕,便走开了。
“我真昏了头,”他自语道,“可能是洛尔莫先生留她在家里吃晚饭了。”
洛尔莫一家已不在鲁昂住了。
“她或许待下来看护杜波勒伊太太了。啊!杜波勒伊太太已死了有十个月了!……那么,她能在哪儿呢?”
他灵机一动,走进一家咖啡馆,要来“年鉴”,很快找到朗波勒乐小姐的名字,她住在拉奈尔-德-马洛吉尼路七十四号。
他刚走进这条街,爱玛本人在路的另一头出现了,他立即扑上去,而不是拥抱她,同时高声道:
“谁留住你了,昨天?”
“我病了。”
“什么病?……病在什么地方?……怎么病的?……”
她用手摸了摸额头,回答道:
“在朗波勒乐小姐家里。”
“我就知道是在她家!我正要去呢。”
“哦!不必了,”爱玛道,“她刚出门。不过,将来,我再出门,你放心就是了。你明白,如果我知道回家晚一点点就把你急成这样,我可就不好出门了。”
这是她给自己准假的一种方式,以后她可以离家不归,无所顾忌。因此,她随心所欲,充分利用可能的机会。当她想着雷宏时,她随便找个理由便走了。有那么一天,他没有等她,她便直接去了事务所找他。
头几回,真是皆大欢喜。但是,不久后,他不再掩饰真相,即他的老板对这种干扰很有意见。
“啊,算了!跟我走吧。”她道。
于是,他溜了出来。
她要求他穿一身黑,下巴上留一撮胡子,这样他就像路易十三的肖像了。她想认识他的住处,看了以后,说他寒酸,他臊得脸红,她却像没看见一样,劝他购买和她家一样的窗帘,他称费钱,表示反对。于是,她笑道:
“啊!啊!你舍不得花你的宝贝埃居!”
每次幽会,雷宏必须向她汇报上次幽会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她向他要诗,要为她写的诗,要一首献给她的情诗。他煞费苦心,总是找不出第二行诗的相应韵脚,就抄录一首纪念册上的十四行诗了事。
他做这一切,与其说是出于虚荣,莫不如说只是为了讨她的欢心。他不说不字,接受她的一切爱好。他成了她的情人,而绝非她是他的情妇。她说的话使他激动如火烧火燎,她的吻使他动魄荡魂,她的抚摸深沉而隐秘,几乎不露形迹,她是从哪儿学的呢?
Ⅵ
雷宏去看她的时候,经常到药剂师家吃晚饭,出于礼貌,他觉得也该回请药剂师。
“非常愿意!”郝麦先生答道,“况且,我也必须活动一下,因为我在这儿人都变僵化了。我们要去看戏,下馆子,我们要痛快个够!”
郝麦太太听丈夫要去干冒风险的事可吓坏了,深情地嘟囔道:
“啊!当心,好朋友!”
“什么?你觉得我整天在药房的各种气味中生活对我的健康还糟蹋得不够吗?!话说回来,这就是女人的特征:她们嫉妒科学,反对男人享受最合情理的消遣。没关系,我一定来。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去鲁昂,我们一起把钱花个精光!”
药剂师以前可不是这样说话的,但是,他现在认为最值得叫好的是嬉戏的巴黎派头,像他的邻居包法利夫人一样,他也好奇地向文书询问京都的生活习俗,他讲话时甚至加上行话切口,唬……本城百姓,说什么“破房”“乱屋”“标致”“摩登”“布勒达路”,不说“我走了”,要说“回见”,等等。
因此,星期四的一天,爱玛没想到会在“金狮”的厨房里遇到郝麦先生,他身穿旅行服,就是说披了一件谁也不认识的旧斗篷,一只手提了一只旅行箱,另一只手拿着他药房的暖脚炉。他没向任何人透露他的旅行计划,因为他担心公众见他不在会惶恐不安。
兴许是想重游青年时代的旧地使他兴奋不已,因为在整个路上,他都不停地高谈阔论。而且,刚一到地方,他就急忙跳下车去找雷宏。文书百般推托也无济于事,郝麦先生强拉他去诺曼底大咖啡馆,他大摇大摆进去,帽子也不摘,他认为进入公共场所脱帽是土气的表现。
爱玛等雷宏等了三刻钟不见人,她最后跑到他的事务所去找,仍不见其人,她茫然怅然,猜测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骂他没感情,责备自己软弱,她前额贴着窗玻璃,度过了整个下午。
已经两点钟了,他们还面对面地坐在桌子前。大厅越来越空荡,棕榈树形状的炉筒在白色的天花板上映出呈圆形的一束金光。离他们不远,在玻璃窗后面,在大太阳底下,有一个小喷泉在大理石池子里汩汩喷水,池中有水田芥和石刁柏,三只龙虾木然不动,藏于其间,伸长了身子,爬在一堆侧卧的鹌鹑旁边。
郝麦兴高采烈,大吃大喝,其乐融融。与其说他陶醉于好酒好菜,不如说他更陶醉于豪华气派。不过,红葡萄酒刺激了他的官能,当朗姆酒摊鸡蛋上来的时候,他大谈有关妇女不道德行为的理论。最使他着迷的,是女人的“风采”。他最喜欢打扮优雅的女**在家具齐全的房间里,至于体形,他不讨厌漂亮女人。
雷宏沮丧地望着挂钟,而药剂师喝着、吃着、说着,兴致盎然。他突然问道:
“你在鲁昂想必够清苦的吧?不过,你爱的人住得也并不远。”
见雷宏脸红起来,他继续问道:
“好了,你坦白讲!你能否认在永镇……”
年轻人支支吾吾。
“在包法利夫人家,你不是在追……”
“追谁呀?”
“女仆嘛!”
他不是在开玩笑。但是,虚荣心胜过一切谨慎,雷宏不由自主地表示否认。况且,他只爱棕色头发的女人。
“我赞成你的意见,”药剂师道,“她们更富性感。”
他俯身到朋友的耳边解释一个女人是否富于性感都有哪些标志。他甚至从人种学角度进行发挥,他指出:德国女人轻浮、法国女人**、意大利女人热烈。
“那么黑种女人呢?”文书问道。
“这是艺术家的爱好问题,”郝麦道,“伙计,再来两小杯咖啡!”
雷宏实在不耐烦了,催促道:
“我们走吗?”
“Yes。”
但是,他走以前要见见老板,讲几句恭维话。
年轻人听到这话,就说自己有事,想借机脱身。
“啊!我来护送你!”郝麦道。
一边跟他走到街上,一边向他讲起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孩子们的前途,以及他的药房先前如何衰败,通过他的经营现在才臻于完善。
到达勃艮第旅馆前头时,雷宏忽然离他而去,跑上楼梯,找到他的正焦虑不安的情妇。
听到药剂师的名字,她火冒三丈。不过,他想好了一堆好理由去解释。这不是他的过错,她不是也认识郝麦先生其人吗?难道她会相信他雷宏更想陪他吗?但是,她背过身冷落他。于是,他拉住她,同时双膝跪地,两臂挽住她的腰身,悲悲切切,故作伤感的样子,满脸的淫欲与哀求。
她站立着,冒火的双眼盯着他,态度严厉,几乎是吓人的。不一会儿,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红眼皮耷拉下来,把双手给他,雷宏正要吻她的手,这时一个仆人来了,告知先生,有人找他。
“你还回来吗?”她道。
“是的。”
“什么时候?”
“一会儿就回。”
药剂师看见雷宏来了,说道:
“这是一计。我想打断这次拜访,这好像太勉强你了。我们去布里杜喝一杯佳露斯吧。”
雷宏发誓说他必须要回事务所去,于是,药剂师就拿公文,诉讼手续开起玩笑来:
“把你的居雅斯和巴托尔放一边去吧,真见鬼!有谁阻碍你?胆子大一点!咱们去布里杜,你看一看他的狗,有趣极了。”
因为文书总是执意不答应,他又道:
“那么我也去你的事务所,我读报等你,或是翻一翻法典也行。”
爱玛的愤怒,郝麦先生的唠叨,兴许还因为午饭吃得饱胀,这一切把雷宏折腾得迷瞪了,一时没了主意,药剂师还在蛊惑他,重复道:
“咱们去布里杜家!在马尔巴路街,就两步远。”
于是,因为怯懦和愚蠢,也因为这种让人拖着去做最不愿意做的事情的难以名状的情绪,他听任药剂师把他带到布里杜家。他们找到了布里杜在他的小院子里,正在监督着三个伙计,他们气喘吁吁地转动一台机器的大轮子,酿造苏打水。郝麦向他们提出指点,他拥抱了布里杜,喝佳露斯饮料。雷宏多次想脱身,但药剂师每次都拉住他的胳膊,道:
“再待一会儿!我就走。我们去《鲁昂指路灯》,看看那些先生。我介绍你认识托马散。”
不过,雷宏总算甩掉了他,一溜烟地跑回旅馆。爱玛已经不在那儿了。
她刚刚悻悻离去。她此时此刻讨厌他。她觉得对她失约是一种侮辱,她还找出其他一些理由要摆脱他:他缺乏英雄行为、软弱、平庸,比女人还优柔寡断,吝啬又胆怯。
后来,她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可能诬蔑了他。不过,贬低所爱的人总会使彼此间的关系产生某种疏远。至于偶像是不可碰的,因为碰过之后,偶像的镀金会沾手的。
他们之间开始谈越来越多的与爱情无关的事情。在爱玛给他的信中,谈的是花草、诗、月亮和星星;变冷的热情试图靠种种外援因素来维持,这是天真的手段。对下一次幽会,她仍继续期待至高的幸福。但是,后来她自认并未感到任何新奇之处。这种失望很快被一种新的希望所取代。因此,她每次回到他怀抱里时都更热烈,更贪婪。她脱衣服痛快淋漓,抽掉束胸的细带,细带在她屁股周围发出嘶叫,犹如一条游蛇咝咝滑行。她光着脚板,踮起脚,过去再看一次门是否关好了。紧接着,便一下子把衣服脱个精光——她脸色苍白,不言不语,神色严肃,扑向他的胸膛,长久地战栗不已。
然而,雷宏似乎感觉到在这冷汗淋漓的额头上,在这不知所云的嘴唇上,在这神不守舍的瞳人里,在这两只胳膊的搂抱之中,有某种极端的、难以言喻的、凄然惨然的东西悄悄地钻到他们之间,要把他们分开。
他不敢向她提问题,但是,看得出来她经验十分丰富,自忖她一定有过各种苦与乐的体验。以前使他着迷的东西,现在倒使他有点恐惧了。而且,他有意反抗她的日趋强烈的占有欲,怨恨爱玛的这种持久性的胜利。他甚至努力不去爱她。可是,一听到她的小靴子的声音,他又自感怯懦,就像醉鬼看到烈酒一样身不由己。
诚然,她对他的关心可谓无微不至,从菜肴的选择到衣着的俏丽以及含情脉脉的目光,煞费苦心,无所不用其极。她从永镇带来玫瑰,把它们捧在怀里,一见了他,便向他脸上丢去。她对他的健康表示担心,对他的行为提出指点,为了更好地保住他的心,她给他脖颈上戴上一块圣母像章,期望上天给予其可能的护佑。她像一位贤德的母亲,了解他的亲友情况,跟他强调:
“别去看他们,别出去,只想着我们自己。爱我!”
她真想能够监督他的生活,曾想过要找人跟踪他到街上去。旅馆就近总有个流浪汉纠缠旅客,他不会拒绝……然而,她的自尊心阻止她这样做。
“哎!由他去吧!让他骗我,这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在乎这个?”
有一天,他们分手早,她独自从大马路归来,瞥见她的修道院的墙壁。她到榆树影下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当年这里多安静!她多么羡慕根据书本尽量想象的难以言喻的恋爱情绪!
婚后的最初几个月,骑马在森林里的漫游,跳圆舞曲的子爵,引吭高歌的拉嘉尔迪,这一切重现于她的眼前……而雷宏忽然出现,她觉得他同别人一样遥远。
“可是,我是爱他的呀!”她自语道。
没关系!她不幸福,从未幸福过。这种生活的缺憾是从哪里来的呢?这种她借以依靠的东西何以随时化为乌有?……假如世上有一个健壮、美丽的男子,天生英武,既满怀热情又高雅入微,既有天使的形象,又有诗人的心灵,拨动青铜丝竖琴,演奏哀婉的祝婚曲,响彻云霄,为什么她就不能有此巧遇?噢!到处是此路不通!况且,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追求的,一切都是谎言!每个微笑掩藏着烦恼的呵欠;每种欢乐隐伏着诅咒;隐伏于欢愉之后的是对欢愉的厌恶;世界上最美妙的吻,留在你唇上的只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向往。
空中回荡着金属嗡嗡声,修道院的钟敲响了四下。四点钟!她觉得坐在这条长凳上好像长久以来就没动过。无限的激情可以容纳于一分钟之内,犹如人群可以容纳于狭小的空间。爱玛正全身心地陷于自己的激情之中,如同公爵夫人一样随意花钱。
不过,有一回,家里来了一个身体瘦弱、红脸秃顶的男子,声称是从鲁昂来,是万萨尔先生派来的。他身穿一件修长的绿礼服,侧面衣袋用别针别着。他取下别针,又别在袖子上,彬彬有礼地递上一张纸。
这是一张她签了名的七百法郎借据,勒乐尽管百般申明其善意,还是把这笔款子转到了万萨尔账下。
她差女仆去他家里。他不能来。
那陌生人一直站立着,左顾右盼,他那金黄色的粗眉毛遮盖着好奇的眼睛,故作天真的样子,问道:
“怎样给万萨尔先生回话呢?”
“那么,”爱玛答道,“你就告诉他……我没钱……要等下周,要他等一等……是的,等到下周。”
于是,来人一句话不说,走了。
但是,第二天中午时分,她收到一份拒付通知单,贴着印花,上边多处印着这样的粗体字样:“哈朗律师,布希执达员”,看见通知单把她吓坏了,急匆匆跑到布商家里。
她在布店找到了他,他正在捆一个包裹。
“为您效劳!请吩咐。”他道。
勒乐说着话,并不停止手里的活计,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女孩,有点驼背,在帮助他,在他手下,她既当店员,又做厨子。
然后,他走在前面,脚下木头套鞋在地板上发出呱嗒呱嗒的响声,带包法利夫人上了二楼,进入一间狭小的工作室,里边有一张很大的松木写字台,上面摆着几本账簿,用一根上了锁的铁棍保护着。靠墙地方,在一堆印花棉布头下面,隐约可见一个保险箱,容积很大,足见其中装的不只是票据和金钱。诚然,勒乐先生是靠抵押放贷的,他在保险箱里就放着包法利夫人的金链和可怜的戴立叶老爹的耳环,他最后被迫卖掉家产,在甘冈普瓦买了一爿破烂不堪的杂货铺,后来死于恶疾,脸色蜡黄,胜于身边的蜡烛。
勒乐坐到他的宽大的草垫扶手椅里,问道:
“什么事?”
“你看吧。”
她拿通知单给他看。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
于是,爱玛发火了,提醒他曾保证不转让她的期票诺言,他承认说过这话,但申辩道:
“我也是被逼无奈,人家把刀子放到我的喉咙上。”
“现在会怎么样呢?”她继续道。
“噢!这很简单。法院判决,而后是扣押……别无他法!”
爱玛忍耐着,真想揍他一顿。她竭力心平气和地问他是否有办法安抚一下万萨尔先生。
“哈,你说得轻巧!安抚万萨尔;你不了解他,他比阿拉伯人凶狠……”
不过,还须勒乐先生插手才行。
“你听我说!我觉得直到现在,我对你是够客气的了。”
一边说着,他翻开一本账簿:
“你看!”
他用手指指到一页上:
“我们看看……看一看……八月三日,二百法郎……六月十七日,一百五十法郎……三月二十三日,四十六法郎。四月份……”
他一下子停住了,好像怕说错了话。
“我不说你丈夫签了字的期票,一张是七百法郎,另一张是三百法郎!至于你的零星账和利息账,多的是,谁也搞不清楚。我可不能再赊账了!”
她哭了,甚至称他“好勒乐先生”。但是,他一推六二五,全推到“这个坏蛋万萨尔身上”。再说,他现在身无分文,没有人向他付钱,现在是别人爬在他身上吸他的血,像他这样一个可怜的店家无力放贷。
爱玛默不做声;勒乐先生嘴咬着羽毛笔,兴许对她的沉默有些不安起来,因为他继续道:
“至少,近日我有某种进项……便可以……”
“再说,”她道,“只要巴尔诺维尔的欠款一到……”
“你说什么?……”
得悉朗格鲁阿还没有付款,他表现很吃惊的样子,随后又甜言蜜语道:
“你说,我们讲个条件,怎么样?”
“哦!条件随你!”
于是,他闭眼想了一会儿,写了几个数字,声称事情难办,他很为难,他是在蚀血本,他口述四张期票,每张二百五十法郎,各自相差一个月的限期。
“但愿万萨尔肯听我的!况且,谈定的事情,我照办不误,我这人办事就是痛快利落。”
后来,他漫不经心地给她看几件新商品,但是,他认为没有一件能配得上包法利夫人。
“我说这件裙料七个苏一米,保证不退色!他们就信以为真!你知道,我才不对他们说真话。”他想通过承认对别人的欺骗使她确信他的正直可靠。
他喊她回来,让她看三米长的镂空花边,这是他新近在“一次拍卖”中买得的。
“这多漂亮!”勒乐道,“这东西盖在扶手椅上,现在特别时兴。”
接着,他比魔术师还麻利,用蓝纸把花边包好,塞到爱玛手里。
“至少,你得告诉我……”
“啊!以后再说吧。”他说完,转身走了。
当天晚上,她催促包法利给他母亲写信,让她尽快将遗产余额寄来。婆婆回信说,钱已用光,因为清算早已结束,除了巴尔诺维尔的房产外,他们只剩下六百法郎的年金,到时她肯定会寄来的。
于是,包法利夫人给两三家病人送去账单,收诊费,此办法果然奏效,她便偷偷大用起来。她总是很注意地在账单末附言:“吾夫自负,请勿向其谈及……尚祈原谅……谨此……”有人来信抱怨,她将信暗地截取。
为了换到钱,她卖掉旧手套、旧帽子,家里的废铜烂铁。她讨价还价,贪得无厌——她的农民血液使她见利就争。她每次进城,见到便宜货就买下来,心想勒乐先生缺货时肯定会买她的。她买下鸵鸟羽毛、中国瓷器和衣柜,等等。她向菲丽西岱借钱,向勒弗朗索瓦太太借钱,向“红十字”女店家借钱,见人就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最后她收到巴尔诺维尔的房产钱,付清了两张期票,另外一千五百法郎也花光了。她就重新续约,永远如此!
诚然,她有时也尽量计算一番,但她发现账目庞大无比,连她自己也难以置信。于是,她重新计算,很快又越算越糊涂,索性将账目置之一旁,不再想它。
现在,家里景象可谓凄惨!只见供货商从她家出来,个个面带怒容。一些手帕拖在炉灶上;小白尔特穿着破袜子,郝麦太太觉得这太丢人。如果夏尔偶然怯生生地说上几句,她就粗暴地回答说,这不是她的错!
她为什么这样大动肝火呢?他解释说这都是她的神经老毛病所致,自责曾把她的疾病看成缺点,怪自己自私,真想奔过去吻她,但又自语道:
“哦!不,我会惹她生气的!”
他待下来,没有动。
晚饭后,他一个人在花园里漫步。他把小白尔特抱在膝上,展开他的医学报,试着教她识字。这孩子从未学习过,很快就愁眉苦脸,睁大眼睛,哭了起来。于是,他哄她,去弄喷壶里的水给她在沙子上造小河,或是折断女贞树枝,在花坛上栽树,这并不破坏花园,到处可见高大的蒿草。他们已经欠了莱斯蒂布杜瓦很多工钱!后来,孩子冷了,喊要妈妈。
夏尔道:
“还是喊你的阿姨吧。你知道,我的小宝宝,你妈不要人吵她。”
秋天来临了,树叶已开始掉落——正像她两年前生病时一样!——这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他双手背在后面,继续走着。
夫人在她的房间里,别人不能上楼去。她整天待在那里,昏昏沉沉,几乎不穿衣服,不时地叫人给她点上宫香,这是她在鲁昂一家阿尔及利亚人开的店铺买的。为了夜里不要有这个男人躺在她身旁睡觉,她撅嘴蹙眉,极力冷落他,终于把他打发到三楼上去住。她整夜读荒诞不经的小说,一直读到天亮,书中场面不是纵乐狂饮,就是杀人放火。她常常恐惧万分,吓得大声喊叫,夏尔跑过来看她。
“啊!你走开!”她道。
还有的时候,想起通奸的快感,欲火烧得她难忍难熬,欲念吞噬全身,气喘吁吁,激动不已,她打开窗子,深吸冷空气,让夜风吹散她的浓密的头发,眼望着星辰,期待着白马王子的爱恋。她想他,想雷宏。她情愿舍弃一切,哪怕只为一次使她心满意足的幽会。
幽会成了她狂欢的日子,她要求过得辉煌排场!当他不能一个人负担花费时,她就慷慨补上不足,几乎每次幽会都如此。他曾试图说服她换个简朴些的旅馆,可以生活得一样好,但是,她总是找出理由反对。
有一天,她从提包里拿出六把镀金小银匙(这是卢欧老爹送给她的结婚礼物),要他马上替她送到当铺去。雷宏不喜欢这样做,担心有损声誉,但他还是按她的话去做了。
事后,他细想此事,觉得他的情妇举止乖戾,也许就此与之分道扬镳为好。
果然,有人早给他母亲写了封匿名长信,警告说她的儿子“正沉醉于跟一个有夫之妇厮混”。善良的老太太读到信,仿佛瞥见了破坏家庭的永久怪物,也就是害人精,巧妙隐藏于爱情深处的女妖、魔鬼,她立即写信给儿子的老板杜波卡吉律师,后者最善于处理此等事宜。他找雷宏谈了三刻钟,要他分清是非,悬崖勒马,向他说明,这种私通行为会有损事务所声誉,求他断绝这种关系,作出这种牺牲即使不是为他自己,至少也为他杜波卡吉想一想!
雷宏最终发誓不再去见爱玛。他没有信守诺言,想到这个女人还可能给他惹出的麻烦和议论,且不算他的同事早晨围在炉边喋喋不休的打趣,他自责不该没有做到。况且,他就要升为第一文书:是该严肃起来的时候了。因此,他放弃了浪漫的激情、狂热的情绪和想象——因为任何资产者在其青春血气方刚之时,哪怕是一天、一分钟,都会自以为胸怀满天下,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最平庸的好淫之徒也梦想着苏丹后妃;每个公证人内心总怀有诗人的余兴。
当爱玛在他的胸脯上忽然啜泣起来,他现在会感到厌烦。他的心已辨别不出爱情的妙趣,正如只能忍受某种程度音乐的人听到一片嘈杂声会无动于衷,昏昏欲睡。
他们之间太相熟悉,占有中突增百倍欢乐已无新奇。她对他感到腻味,正如他对她的厌倦。爱玛在通奸中发现了婚姻所包含的一切平庸乏味。
但是,怎样才能摆脱呢?尽管这般低级的幸福使她自感受辱,但也无济于事,因为她对此早已习惯成自然,或恶习难改。她反而更加热衷于此,日甚一日,无止境地追求幸福,致使幸福枯竭。她指控雷宏使她失望,就像是他背叛了她,她甚至期望发生什么灾祸使他们分手,因为她自己没有勇气作出这样的决定。
她并没有因此而减少给雷宏写情书,因为她认为一个女人总要给她的情人写信的。
但是,她写着写着,心中仿佛出现了另一个男子,一个由其最热烈的意念、最美妙的读物、最令人垂涎的形象构成的幽灵,写到最后时,他变得极其真实,几乎伸手可及,致使她心潮澎湃,难以自已。然而,她却不能清晰地想出他的模样,因为他像一尊神灵,隐遁于众多神相之中。他高踞碧空,月明花香之夜,那里有丝做的云梯在阳台上摇来摆去。她感到他近在眼前,他就要来了,在热烈拥抱中会把她连人带心全部掠走。接着,她又重新跌回地面,筋疲力尽,因为遐想的爱情冲动要比尽情的纵欲更使她疲惫不堪。
爱玛现在总是感到浑身不适,腰酸背痛。她还经常收到法院的传票,以及带印花的公文,她也懒得看上一眼。她真不想活了,或是一直睡下去,不再醒来。
四旬斋狂欢日那一天,她没有回永镇。她去参加晚上的化装舞会,她穿一条丝绒裤和一双红袜子,戴一顶后颈有发髻的假发,一顶三角帽压到耳朵上。紧跟长号的疯狂节奏,她整整跳了一夜。大家围在她周围狂跳。早晨,她发现自己在剧场过道上同五六个化装人在一起,他们打扮成女搬运工和水手,他们都是雷宏的好友,正在谈论着要去吃夜宵。
附近的咖啡馆都已客满。他们找到港口上一家最差劲的餐馆,主人在五楼给他们开了一小间。
男人们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可能是在议论价钱。他们中有一名事务所的文书,两名医科学生和一个店员:这就是她的舞伴!至于女人们,爱玛从她们讲话的腔调,一下子就听出她们十之八九都属于社会底层。她害怕了,撤出了椅子,低下眼睛。
别人都开始吃起来,她却吃不下去。她额头滚烫,眼皮刺痒,皮肤冰凉。她满脑子里感觉到,化装舞会的地板仍在千百只舞者的脚下有节奏地跳着蹦着。加上潘趣酒的气味夹着雪茄的浓烟使她昏昏沉沉。她晕厥过去,大家把她抬到窗前透风地方。
天开始放亮,在圣-加特琳娜方向,一个巨大的红球在灰白的天空中逐渐蔓延开来。青灰色的河水随风荡漾。桥上无人,路灯熄灭。
她终于醒过来了,突然想到白尔特,她还睡在女用人的房间里。但是,一辆满载长铁条的大车撞到房舍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她急忙避开众人,脱去服装,对雷宏说,她要回去了。她终于一个人待在布洛涅旅馆,她觉得发生的一切,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是难以忍受的。她真想像只小鸟逃脱到遥远的地方,在清白世界里过返老还童的生活。
她走出门,穿过马路,哥什瓦兹广场和近郊,一直走到一条可以俯视花园的大街上。清新的空气使她静下心来。逐渐地,人群的面孔、面具、分枝吊灯、对舞、夜宵以及那些女人,一切都在消逝,犹如烟消云散。后来,她回到红十字旅馆三楼的小房间里,扑倒在她的床上。房间里挂着“奈斯勒塔”的几幅画。晚上四点钟时,伊维尔喊醒了她。
她回到家里,菲丽西岱让她看放在座钟后面的一张灰纸。
她念道:
“据判决书副本,兹判决执行……”
什么判决?诚然,前夜有人送来一份公文,但她看不懂。因此,读到下面字样,她惊呆了:
“国王、法律暨法院支付催告:责成包法利夫人……”
她跳过几行,读到:
“限期二十四小时”——什么事呢?“付清总额八千法郎”。下面还写着:“否则,将受法律制裁,依法扣押其家具及衣物。”
怎么办?……二十四小时之内,就是明天!她想,可能是勒乐还想吓唬她;因为她一下子猜到了他的计谋和向她献殷勤的目的。数额如此庞大倒使她放心了。
然而,由于不断地买、不断地欠款、不断地借款、不断地签借票据,还要不断地续签票据,每一新的期限,数额都随之增大,她最终确实给勒乐先生准备了一份资本。这是他为做投机生意所迫不及待的资金。
她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找他。
“你知道我遇到什么事了吗?这可能是个大玩笑吧!”
“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
他缓慢地转过身来,交叉双臂,对她说:
“亲爱的夫人,你以为我会只为上帝之爱给你供货、供钱,直到世界末日?我支出去的钱,必须收回来,这是合情合理的!”
她大叫大嚷,认为不会有这么大债额。
“啊!那是你的事!法院已经承认!也已有了判决!你已经接到通知了!况且,这不是我,而是万萨尔。”
“你就不能……”
“哦!毫无办法。”
于是,她避开正题,而言其他。说她事先毫无所知……出乎意料……
“那是谁的错呢?”勒乐向她嘲弄地一鞠躬,言道,“你在寻欢作乐之时,我呢,我像黑鬼一样在干苦力。”
“啊!不要教训人!”
“这永远没害处的。”他反驳道。
她害怕了,央求他;她甚至将她的美丽的纤长而洁白的手——又长又白——放到商人的膝上。
“你走开!人家会说你要勾引我啦!”
“你真坏!”她喊道。
“哦!哦!你这不就来了嘛!”他笑着继续道。
“我要叫人知道你是什么人。我要告诉我丈夫……”
“那好,我要让你的丈夫看一样东西!”
勒乐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据,这是她在万萨尔贴现折扣时写给他的。
“你以为这个可怜的好人不会明白你的小偷行为吗?”他补充道。
她瘫软下来,比头上挨了一闷棍还要厉害。他在窗户和办公桌之间来回踱步,嘴里不断重复着:
“啊!我一定让他看清楚……我一定让他看清楚……”
然后,他走近她,声音柔和地说:
“我知道,这不是好玩的;不过,毕竟也没死了谁,既然,你现在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还我钱……”
“可是,我到哪儿去弄钱呢?”爱玛扭着胳膊,道。
“啊,那算什么!你有那么多朋友!”
他眼盯着她,样子可怕,又像是洞察秋毫,她感到五脏六腑都在打冷战。
“我答应你,”她说,“我一定签字……”
“你的签字,我已经够多了!”
“我还可以卖东西……”
“算了吧!”他耸耸肩,道,“你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向通往店铺的窥视孔喊道:
“阿奈特!别忘了十四号的三块布头。”
女仆来了。爱玛明白了,问:“要有多少钱可以停止诉讼?”
“太晚了!”
“可是,我给你几千法郎,总额的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几乎是全数给你,还不行吗?”
“唉!不行,没用了!”
他轻轻地把她推向楼梯口。
“我求你了,勒乐先生,再宽限我几天!”
她抽噎起来。
“好啦!眼泪有什么用!”
“你让我失望!”
“与我何干!”他关了门,道。
Ⅶ
第二天,执达员哈伦律师带着两名证明人到她家笔录扣押物品时,她硬撑着做出泰然自若的样子。
他们先从包法利的诊室开始,他们没有记录骨相学人头,因为它被看做是医生的“职业工具”。但是,他们把厨房里的盘子、锅子、椅子、蜡烛台,以及房间里搁物架上的种种小摆设全都一一过了数。他们检查了她的裙袍、衣物,洗漱间。她的生活直到最隐秘的各个角落就像被解剖检验的尸首一样,彻底展现在这三个人的眼前。
哈伦律师身穿紧身黑礼服,戴白领带,脚下拴裤管的绳子系得紧紧的,嘴里不时地重复道:
“可以看吗,夫人?可以看吗?”
他还时常发出赞叹声:
“漂亮!……真美!”
他左手拿着墨水瓶,蘸蘸笔,接着写下去。
他们登记完房间里的东西,便登上阁楼。
她在阁楼藏着一张书桌,里面锁着罗道夫的全部来信。必须打开书桌。
“啊!来往信件!”哈伦律师道,他会心地笑了,“但是,对不起!我必须看清楚匣子里确实没有别的东西。”
他轻轻地拿起信件,倾斜着抖动,好像要从中抖出拿破仑似的。看见他的粗手——红手指柔软得像蛞蝓——拿着这些当年使她激动的信件使她陡生怒火。
他们终于走了!菲丽西岱进来了。爱玛事先打发她去放哨,为的是引开包法利,她们急忙把管扣押的看管人安置在楼上屋檐下,他答应不出来。
晚上,她觉得夏尔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她焦虑不安地窥视着他,她仿佛从他脸上的皱纹里发现了对她的谴责。当她的目光落到装饰着中国屏风的壁炉上,落到宽大的窗帘、扶手椅,以及这一样一样的曾减少她生活痛苦的物件上时,不由得心头升起一种懊悔之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莫大的遗憾,而这种遗憾刺激她的热情,远非是消除。夏尔心平气和地拨弄着火,两只脚放在柴架上。
有一阵,看管人在藏身处可能腻烦了,弄出点声音。
“上边有人走路?”夏尔问道。
“不是!”她接话说,“阁楼的窗子开着,是风吹动的声音。”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动身去鲁昂找她知名的银行家。他们不是在乡下,就是在旅行。她并不气馁。凡是她能找到的,她都向他们借钱,极力说明她需要钱,而且保证归还。有人当面讥笑她。总之,没有人肯借她钱。
下午两点,她跑到雷宏住处,敲响他的门,无人开门,他最后露面了。
“谁叫你来的?”
“打扰你了?……”
“不是……不过……”
他承认房东不喜欢房客接待“女人”。
“我有话要对你说。”她继续道。
于是,他拿出钥匙,她制止了他。
“哦!不,到那边我们住的地方去。”
他们到了“布洛涅旅馆”,去他们的房间。
她一到房间,先喝了一大杯水。她面色十分苍白,对他说:
“雷宏,你要帮我一个忙。”
她紧握他的双手,摇动他,又道:
“听我说,我现在需要八千法郎!”
“你疯了!”
“还没有!”
她立即讲述了她的不幸,遭受扣押的事;因为夏尔还一无所知,婆婆讨厌他,卢欧老爹无能为力。他,雷宏要为这笔必要的款子奔走筹集……
“你要我怎么办?……”
“你真没用!”她高喊道。
于是,他呆头呆脑地说道:
“事情没那么严重,也别夸大其词。也许拿出一千埃居,对方就不会闹了。”
完全有理由再试试别的办法,不见得就凑不出三千法郎。况且,雷宏可以替她担保。
“去吧!试试看!必须弄到钱!要抓紧!……哦!尽快,尽快!我会更爱你的!”
他出去了,一小时后又回来了,一本正经地道:
“我找了三个人……一无所获!”
他们面对面在壁炉的两个角落里坐着,一动不动,也不言语。爱玛耸肩,顿足。他听到她嘟囔道:
“我要是你,我,我肯定会弄到钱的!”
“去哪儿弄?”
“去你事务所!”
她的一双瞳孔闪着火光,透出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气;双眼眯缝着,样子既淫荡,又挑逗。面对这个女人鼓动他犯罪的无声命令,这个青年男子自感支持不住了。于是,他害怕了,为了避免细说,他敲打自己的额头,喊道:
“莫乐尔今晚该回来了!他不会拒绝我的,我希望(这是他的一个朋友,是一个大富商之子)明天我把钱给你送去。”他补充道。
他想象讲出这种希望会给她带来欢乐,爱玛却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难道她怀疑这是骗她的谎言?他红着脸,继续道:
“不过,要是三点钟还不见我回来,就别再等我了,亲爱的。我得走了,对不起,再见!”
他握住她的手,觉得软绵绵的,毫无生气。爱玛连任何感受的气力都没有了。
钟敲响了四点,她起身返回永镇,像个机器人在惯性的推动下行动着。
天气晴朗。这是三月份明朗而寒气袭人的一天,白茫茫的天空里,阳光灿烂。鲁昂人身着节日盛装,喜气洋洋地散步。她到达教堂前广场。众善男信女正做完晚祷出来;人群从三个门流出,犹如河流从一座桥的三个桥孔流过;中间站着门卫,一动不动,稳如磐石。
于是,她想起了那一天:她既惴惴不安又满怀希望地走进这高大的殿堂,教堂的正殿在她面前向远处伸展却赶不上她心中的爱情更长更广。她继续一边走,一边藏在面纱下哭泣,昏昏然。步履蹒跚,几乎倒下去。
“小心!”有个声音从正在打开的车门里喊道。
她停住脚,让过一辆双轮轻便马车,一位身穿貂皮衣的绅士驾车,一匹黑马在车辕里又踢又蹬地奔驰。这是谁呢?她认识此人……马车飞奔而去。
是他,是子爵!她扭回头,只见街上空无一人。她极度疲惫,也极度伤心,她身靠一堵墙,以免摔倒。
她继而想到是她自己搞错了。况且,她什么也不懂。所有的一切都在抛弃她,她感到茫然,犹如一下子滚进不可名状的深渊里。因此,她到了“红十字”旅馆看到好心的郝麦时,几乎是喜出望外。郝麦看着人们把一大箱药品装上“燕子”车,他手里拿着一块方巾,里面包的是给太太准备的六块点心。
郝麦太太很喜欢吃这种头帕形状的,又小又重的点心,抹上咸黄油,四旬斋时吃:这是哥特人遗留下来的典型食品,可以追溯到十字军东征时代,强壮的诺曼底人以前以此为食,确信饭桌上,在黄色火把的光照下,摆在肉桂酒罐与大块猪肉之间的这种点心就是他们要吞食的撒拉逊人的头颅。药剂师的妻子尽管牙口不好,实在可气,但大嚼起来也像他们一样,显出一种英雄威风。因此,郝麦先生每次进城,总是一次不落地给她带回一些,他每次都是到玛萨克街的著名厂家购买。
“很高兴看到你!”他道,同时把手伸给爱玛,扶她登上“燕子”。
接着,他把“点心”吊在行李网架的皮带上,光着头坐好,交叉双臂,摆出一副拿破仑式的思考模样。
但是,当盲人像往常一样在山脚下出现时,他喊道: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当局还容忍这些犯罪的营生!就应该把这些可怜家伙关起来,逼他们做点事情!说实话,进步缓慢,如乌龟爬行!我们还踟蹰在野蛮时代!”
盲人伸出他的帽子,在车门旁摇来摆去,像一个脱钩的挂毯布袋。
“这是个瘰疬病患者!”药剂师道。
虽然认识这个可怜鬼,但是,他装做第一次见到他似的,嘴里嘟囔着“角膜、不透明膜、巩膜、面孔”等字眼,然后,以慈父般语气问道:
“朋友,你得这种可怕的残废有多久啦?你别在酒店里酩酊大醉了,最好还是节制一下你的饮食吧。”
他劝盲人喝上好的葡萄酒、上好的啤酒,吃上好的烤肉。盲人继续唱他的歌,而且,他的样子像个白痴。最后,郝麦解开钱袋。
“拿着,这是一个苏,还我两个里阿,别忘了我的建议,会对你有好处的。”
伊维尔对这些建议的有效性公然表示怀疑。但是,药剂师证实说,用他配制的一种消炎药膏就能治好这种病。他拿出他的地址:
“郝麦先生,住菜场附近,相当有名。”
“好啦,”伊维尔道,“你费尽心机‘给我们逗乐’。”
盲人蹲下身子,头向后仰,转动他的绿眼睛,伸着舌头,用两只手搓肚子,同时发出一种像饿狗一样的震耳号叫声。爱玛对此讨厌至极,从肩上扔过去一个五法郎的硬币。这是她的全部财产了,她觉得这样扔出去倒也气派。
车子开动了,郝麦先生突然探身车窗外,喊道:
“不要吃面粉制品和奶制品!毛衣贴身穿,用刺柏果实的烟熏有病地方!”
爱玛看着眼前熟悉的景物一幕幕闪过,一时忘记了现时的痛苦。难以忍受的疲劳使她精疲力竭,回到家里,神情呆滞,心灰意冷,几乎睡着了。
“听天由命吧!”她自语道。
再说,谁知道呢?为什么不会随时发生非常情况呢?甚至勒乐兴许死掉。
早晨九点钟,广场上人声嘈杂,把她惊醒了。菜场周围聚集一群人在读贴在一根柱子上的一张大海报。她看见朱斯坦登上一块墙脚石去撕海报。但,就在这时乡警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郝麦先生走出药房,勒弗朗索瓦太太在人群中央像在说些什么。
“夫人!夫人!”菲丽西岱一边进屋,一边喊道,“这太可恨了!”
这可怜的姑娘不知所措,把刚刚从门上揭下来的一张黄纸递给她。爱玛一眼看到:要出售她的全部动产。
于是,她们默默地对视着。女仆与女主人之间心照不宣,无秘密可言。最后,菲丽西岱叹道:
“如果我要是您,夫人,我就去找纪尧曼先生。”
“你这么想吗?”
这个问题是想说:
“你和那个男仆好,了解公证人家底细,难道主人有时谈起我了?”
“是的,去吧,会有好处的。”
她穿上她的黑裙袍,戴上装饰着煤玉颗粒的帽子。为了避免让人看见(广场上一直有许多人),她绕到村外,走河边小径。
她气喘吁吁地来到公证人的栅栏门前。天色阴沉,下着小雪。
听到门铃声,德奥道尔穿着红背心出现在台阶上。他过来给她开门,几乎像对一个熟人一样,显出亲切的样子,直接引她到餐厅里去。
一只大瓷炉发出吱吱的响声,上面是一棵仙人掌养在壁龛里;栎木纸的墙壁上,镶在黑木框里的有斯特本的画《埃斯美拉达》和肖邦的画《波提乏》。餐桌上饭菜已备好,两个银火锅,水晶门执手,镶木地板和家具,一切都十分洁净,像英国人的居室,光亮闪闪。窗玻璃在每个拐角地方都用彩色玻璃装潢一番。
“这才叫餐厅,”爱玛想道,“我也要有个这样的。”
公证人进来了,左臂贴身靠紧他的带棕榈图案的睡袍,右手摘下他的栗色丝绒软帽,又马上戴到头上,故意让小帽偏向右侧,底下露出三缕金黄头发,从枕骨地方兜过他的秃脑壳。
他先让她就座,而后自己坐下用餐,并对如此失礼表示歉意。
“先生,”她道,“我求您……”
“什么事,夫人?你说吧。”
她向他讲述自己的处境。
纪尧曼律师了解她的情况,因为他与布商秘密勾结,在布商那里,他总会弄到资金以便他向别人抵押放款。
因此,他了解(比她更了解)这些期票的长久历史,先是数量微不足道,以不同的名字签署,长期期票,又接连不断地延长期限,直到这一天布商收集了全部拒付票据,委托他的朋友万萨尔以他个人的名义出面提出诉讼,因为布商不想让本地同乡把他看成吃人的老虎。
她在叙述中也讲了不少对勒乐的责难,对此,公证人只是不时地用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搪塞。他低头吃他的排骨,喝他的茶,下巴缩到天蓝色领带里,两个钻石别针由一条金链子连起来,别住领带。他奇怪地微笑着,样子甜蜜,又难以捉摸。但是,他发现她的双脚是湿的,便道:
“靠近炉子嘛……把脚放高些……蹬在瓷炉上好了。”
她担心弄脏了炉子。公证人故献殷勤地继续道:
“好看的脚是弄不脏东西的。”
于是,她尽力想打动他,她自己先动了感情,向他讲述她的狭隘的夫妇生活,她所忍受的折磨以及她的需要。他理解这一切:她是个风流女人!他并不停止吃饭,却把身子完全转向了她,致使他的膝盖触到了她的靴子,靴底弯曲着贴在炉子上,冒着热气。
但是,当她向他借一千埃居时,他先是紧闭嘴唇,继而声言以前没有管理她的家产,为此感到难过,因为即使是一位女人也有成百上千的好办法拿钱赚钱。本应该在格鲁麦斯尼尔泥炭矿或勒哈弗尔房地产碰运气,几乎可以肯定进行最漂亮的投机,一想到她本可以肯定发大财,这使她痛苦得发疯。
他继续道:
“你先前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我真不知道。”她道。
“为什么呢,嗯?我让你害怕啦?相反,应该抱怨的是我!我们相识太晚!然而,我是非常忠于你的,我希望你对此不再怀疑了吧?”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贪婪地吻个遍,又拉住她的手放在他的膝上,随心所欲地玩弄她的手指,同时滔滔不绝地向她讲着甜言蜜语。
他的声音平淡,犹如小河流水,向她低声耳语着;透过他的眼镜片的反光看见他瞳人里迸发出欲火的光芒,他的两只手伸进爱玛的袖口,触摸她的胳臂;她感到一股急促的气息吹她的脸颊。这个男人令她生厌,十分可恶。
“先生,我在等待!”
“等什么?”公证人突然脸色煞白,问道。
“等这笔钱。”
“不过……”
突生强烈的欲望,使他不能自已,便让步道:
“好吧,我答应了!”
他跪地向她爬过去,不顾弄脏他的睡袍。
“求求你,留下来吧!我爱你!”
他搂住她的腰身。
包法利夫人立即气红了脸,她身子向后退,样子十分可怕,嚷道:
“先生,你无耻利用我受难之时!我是可怜,但我不卖身!”
她出去了。
公证人瞠目结舌,眼盯着他那双漂亮的绣花拖鞋。这本来是一个情妇送他的礼物。最后看见这礼物倒使他感到慰藉。再说,他想到,这样的冒险会使他越陷越深。
她在大路的山杨树下急速逃走,一边自语道:
“多么卑鄙!多么下流!……多么无耻!”
失败的沮丧更加强了廉耻心受辱的愤怒。她觉得上天在跟自己作对,她反而感到自豪,她从未如此高看过自己,也从未如此鄙视过他人。一种好战的念头使她激动得难以自制,她真想把男人们都揍一顿,往他们脸上吐唾沫,把他们打得稀巴烂。她继续快步往前走,面色苍白,浑身战栗,无比愤怒,泪眼搜索着空荡荡的地平线,好像陶醉于满腔仇恨之中。
当她看到家门时,她觉得一阵麻木,再也迈不动步,然而又必须向前走,况且能向哪里逃呢?
菲丽西岱在门口等着她。
“怎么样?”
“借不到!”爱玛道。
她们用了一刻钟时间,历数永镇可能向她伸出救援之手的各色人等;但是,每当菲丽西岱提到一个人时,爱玛便反驳道:
“不可能!人家不会愿意的!”
“先生就要回来了!”
“我知道……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一切都试过了,现在已无计可施。等夏尔来时,她只好对他这样说:
“你走开吧。你脚下的地毯已不是我们的;全家里已没有你一件家具、一根别针、一棵草,可怜的人,是我毁了你!”
于是,可能是一大阵呜咽,继而号啕痛哭一场,最后惊惶过去,他会原谅的。
“是的,”她咬响牙齿,喃喃道,“他会原谅我的,他这个人只要我原谅他认识了我,要他拿出一百万给我也是不嫌多的……不!永远不!”
想到包法利优于她,她感到怒不可遏。再说,不管她承认还是不承认,过一会儿,很快明天他就会了解这场灾祸了。因此,她必须等待这可怕的场面,忍受宽恕的压力。她想再去找勒乐:能有什么用呢?给父亲写信:太晚了。也许她现在后悔没有委身另一个人,这时她听到小路上有马蹄声。是他,他在开栅栏门,他的脸色比石灰墙还要苍白。她一跃跳下楼梯,迅速跑到广场上。
村长太太在教堂前跟莱斯蒂布杜瓦聊天,看见包法利夫人进了税务员家。
她跑去告诉喀龙太太。这两个女人登上阁楼,躲藏在晾衣竿上的衣物后面;找好位置,以便看到毕耐家屋里的一切。
他独自在顶楼小屋里。正在用木头仿制一种难以名状的象牙制品,上面有月牙,有空心球,一个套一个,整个制品直立起来像方尖碑一样,毫无实用价值;他正在加工最后一个部件,几近完成!在半明半暗的工作室里,金黄的木屑从旋床上飞出,犹如奔马铁蹄下溅起的火花;两只轮子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响声;毕耐低首微笑着,张大了鼻孔,似乎终于沉浸于这种圆满的幸福中,因为这种爱好也许平庸无奇,却能通过不难克服的困难愉悦心灵,在实现最高梦想中获得心满意足。
“啊!她在那儿!”杜瓦什太太道。
但是,因为旋床在工作,不可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最后,这两人好像听到了“法郎”一词,杜瓦什太太低语道:
“她在求他,要缓缴捐税。”
“好像是!”另一人接着说。
她们看见她在来回走动,检查堆在墙边的餐巾环、蜡烛台、扶手柱头的圆球,而毕耐心满意足地在手捋胡须。
“她是不是来向他订货?”杜瓦什太太道。
“可他是什么也不卖的!”她的女邻居反驳说。
税务员样子像在细听,同时睁大眼睛,像是听不懂似的。她继续在说,又温柔又恳求的样子。她靠近,胸脯急速起伏,他们都不再言语。
“她是不是在向他献殷勤?”杜瓦什太太道。
毕耐面红耳赤,她抓住了他的双手。
“啊!这太不像话!”
兴许是她提出了非礼要求,因为税务员(他可是个勇士,曾在博镇和吕镇打过仗,参加过法兰西远征军,甚至被提名获十字勋章)突然像看见蛇一样后退老远,喊道:
“夫人!你是那么想的吗?”
“真应该用鞭子狠揍这样的女人!”杜瓦什太太道。
“她哪儿去了?”喀龙太太问道。
因为正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不见了;顷刻,见她一溜烟跑向大街,向右拐,好像奔向公墓;她们越猜越糊涂。
她来到奶妈家,道:
“罗莱妈妈,我憋得慌!……给我解开带子。”
她跌倒在床上,啜泣不止。罗莱奶妈给她盖上一条裙子,站立在她身旁。因为她不说话,这个好心的女人便走开了,拿起纺车,纺麻去了。
她以为听到了毕耐的旋床声,喃喃道:
“哦!住手吧。”
“谁碍她事了?”奶妈自问,“她为什么来这儿?”
她跑到这里来,像被某个凶神恶煞从家里赶出来似的。
她仰卧床上,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的,她看什么东西都是模模糊糊,尽管她像个白痴死气白赖地看个没完。她望着墙上剥落的薄片,两块没烧尽的劈柴冒着烟,连在一起,一只长蜘蛛在她头上横梁缝隙里爬行。最后,她集中思绪,想起了……有一天,跟雷宏一起……噢!这已多遥远……河面上,阳光闪烁,铁线莲散发芬芳……于是,她的回忆如同沸沸扬扬的湍流裹挟着她,使她很快记起昨日白天的事。
“几点了?”她问。
罗莱奶妈走出去,向着天空最明亮的方向举起右手手指,慢腾腾地走回来,道:
“快三点了。”
“啊!谢谢!谢谢!”
因为他要来了。这是肯定无误的!他应该弄到钱了。但是,他可能去那边,不会想到她在这里。于是,她叫奶妈跑到家去,把他领过来。
“赶快去呀!”
“是,我的好太太,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她现在也很奇怪没有先想到他,昨天,他立誓答应了,他是不会失约的。于是,她已看见自己到了勒乐家,往他写字台上摊开三张银行票据。然后,必须杜撰一篇故事向包法利解释发生的一切。但,要编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然而,奶妈迟迟不归。但是,草屋里没有钟,爱玛担心夸大了时间的长度。她便在花园里散起步来,一步一步地走;她沿着篱笆走小路,又急速赶回来,希望着女主人已从另一条路回来。最后,她等累了,突生疑心,又不愿这样想,不清楚她在这儿待了一个世纪,还是一分钟;她坐在一个角落里,闭上眼,堵上耳朵。栅栏门吱呀响动,她一跃而起。还没等她开口,罗莱奶妈道:
“你家里没有人!”
“怎么?”
“哦!没有人!而先生在哭。他唤您,大家在找您。”
爱玛一言不发;她急促呼吸着,转动眼睛左顾右盼;看到她这副面孔,这个农妇被吓坏了,本能地向后退,以为夫人是疯了。她突然猛击额头,大叫一声,因为她灵机一动,想起了罗道夫,犹如一道巨大的闪电照亮了漫漫黑夜。他是那么善良、体贴、慷慨!再说,即使他下不了决心帮忙,她完全可以向他送一秋波唤回他们那失落的爱情,逼他照办。因此,她动身奔向拉余塞特,并没意识到她跑去献身正是干不久前在公证人那里使她大为光火的事情,也丝毫没有想到这就是卖淫。
Ⅷ
她边走,边自问:“我要说什么呢?我从哪儿说起呢?”她向前走着,认出了灌木丛、树木、山岭上的荆豆、那边的城堡。她重陷入初恋时的感受之中,她的可怜的受压抑的心充满了爱而心花怒放。阵阵暖风吹拂她的面孔;雪在融化,一滴一滴地从树芽跌落在草上。
她像以前那样从畜栏的小门进去,然后到了正院,周围是两行茂密的菩提树。它们摇动着蔓长的枝条,发出沙沙响声。狗窝里响起一片狗叫声,此起彼伏叫个不停,仍不见有人出来。
她登上带木头栏杆的又宽又直的楼梯,通向铺石板地的过道,石板上满是灰尘,像修道院或旅馆一样,几间屋子一长溜排起来。他的房间在紧里头,左首。当她将手指扶到门锁上时,突然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她担心他不在这儿,又几乎希望他不在,然而,这是她唯一的希望,最后的得救机会。她停了一分钟,稳了稳神,想到别无出路,便鼓足勇气开门而入。他就在壁炉前,两脚放在炉架上,嘴里噙着烟斗吸烟。
“哟!是你!”他猛然起身,道。
“是啊,是我!……罗道夫,我要请你拿个主意。”
尽管她作出了百般努力,却总是难以开口。
“你没有变!你总是那么迷人!”
“哦!”她满怀伤心地继续道,“朋友,这种迷人是凄惨的,因为你并不屑于理睬它。”
于是,他试图解释他过去的行为,同时借用模棱两可的语汇表示歉意,因为他编不出更好的瞎话。
听见他的话,特别是听见他的声音,又面对着他本人,她不由得动情,甚至装做相信,或者也许真的相信他与她关系破裂的借口:一种关系着第三者的荣誉乃至生命的秘密。
她忧伤地望着他,道:
“没关系!我吃够了苦头!”
他以哲学家的口吻答道:
“人生就是如此
!”
“自从我们分手后,”她继续道,“她对你好吗?”
“哦!不好……也不坏。”
“也许我们永不分手要好多了。”
“是啊……也许!”
“你这样想吗?”她靠近前,道。
她叹口气道:
“哦,罗道夫!你要是知道就好了!……我是多么爱你!”
于是乎,她抓住他的手,他们俩手指交叉在一起,待了一会儿——就像在“改良与发展农业大会”开幕第一天时那样!出于矜持心理,他尽力抵御柔情的感染。但是,她一头倒向他怀里,道:
“没有你,你叫我怎样活呢!失去已有的幸福,我不能忍受!我绝望了!我以为活不了啦!有时间,我要向你讲述这一切。而你呢……你躲着我!……”
因为,三年以来,由于男性所特有的怯懦天性,他小心翼翼地躲过了她;而爱玛妩媚地摆动她的头,比**期的母猫还招人喜欢,继续道:
“你爱上了别的女人,说实话吧。哦!我理解她们,算了!我也原谅她们,因为是你引诱了她们,如同当年你引诱了我。你呀,你是个男子汉!你有一切条件要人家喜欢你。但是,我们要重新开始,对不对?我们会相爱的!瞧,我笑了。我是幸福的!……你说说嘛!”她眼里颤动着一滴泪,犹如蓝色花萼里藏着的一场暴风雨留下的水珠,她满面的柔情摄人心魄、楚楚动人。他抱她在膝盖上,用手背抚摸她光亮的鬓发;晚霞最后一道阳光像一支金箭照亮她的头发。她低垂着头,他最后用嘴唇尖部轻轻地吻着她的眼睑。
“怎么,你哭啦!”他问道,“为什么?”
她大声呜咽起来。罗道夫还以为这是她的爱情大爆发。因为她老不言语,他把这种沉默误看做是害羞的最后表示,便高声道:
“啊!原谅我吧!我喜欢的就是你一个人。过去,我对你不好,也很蠢!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你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
他跪了下来。
“我说!……罗道夫,我破产了!你要借我三千法郎!”
“可是……可是……”他说着,慢慢地起身,同时面部显出严肃的表情。
“你知道,”她急忙补充道,“我丈夫把全部财产都交给一个公证人经管;公证人逃跑了;我们借了债;病人又不付钱。再说,清账还没结束,以后我们会有钱的。但是,今天要是拿不出三千法郎,他们要扣押我们的动产,甚至此时此刻就会发生的。因为相信你的友谊,我来求你的。”
“啊!”罗道夫想道,他的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她来是为了这个!”
最后,他神色安然地道:
“亲爱的夫人,我没有钱。”
他没有撒谎。他若是真有三千法郎,也许他会拿出来的,尽管他通常不情愿做这样的善事,因为摧毁爱情的暴风雨中要属提出借钱是最令人感到寒气袭人的,也最能发挥连根拔起的作用。
她先是盯着他看几分钟。
“你没有钱!”
她多次重复道:
“你没有钱!……我真不该来受你这最后的羞辱。你就是从来没爱过我!你并不比别人好多少!”
她想什么,说什么,无所顾忌;她越说,越乱,失去自我。
罗道夫打断她的话,说他自己也正在“拮据”之中。
爱玛道:
“啊!我可怜你!是啊,我十分可怜你!”
她的目光看到陈设武器的盾形板上的一支卡宾枪停下来,枪上镶嵌着金银花饰,她继续道:
“但是,人要是穷了,不会往枪把子上镶金银!”她手指布勒钟,又道,“不会买镶嵌玳瑁的座钟!也不会给马鞭子配上镀金的哨子!”
她触摸镀金哨子。
“也不会给他的表链子配上这么多小玩意儿!哦!他什么也不缺!直到房间里的酒柜,应有尽有。因为你爱你自己,你活得自在,你有一所城堡府邸、几所庄园、几座树林;你打围猎,你去巴黎旅游……唉!仅仅是这个……”
她抓起壁炉上的袖筒纽扣,高声道:
“这些最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就可以把它换成钱!……哦!我不要它,你都留着吧!”
她把两颗纽扣扔出去老远,金链碰墙,摔断了。
“可是我呢,为了你的一个微笑,一瞥目光,为了听你说声‘谢谢’,我会什么都给了你,什么都卖掉,亲手做苦活儿,沿路去乞讨。而你坐享在你的扶手椅里,心安理得,就像是你折磨我还折磨得不够?你很清楚,要是没有你,我本来会幸幸福福生活的!谁让你这样干的?那是不是在打赌?可是,你从前说,你爱我……刚才你还说过……啊!你最好是把我赶走吧!你亲我的手,我的手还是热乎乎的;就是在这儿,在这地毯上,你伏在我膝盖上山盟海誓,保证海枯石烂永不变心。我相信了你,整整两年,你把我拖进最美妙、最甜蜜的梦!……嘿!我们的旅行计划,你还记得吧?哦!你的信,你的信!它撕碎了我的心!……如今我来找他,求他,而他现在既富有、幸福又自由!我来求他的帮助,这是任何人遇上都会伸手相助的,我苦苦哀求,并给他献上我全部的爱情,他却拒绝我,就因为这要他拿出三千法郎!”
“我没有钱!”罗道夫回答道,样子十分安详,像一块盾牌掩饰着内心的愤怒。
她走出来,墙在摇晃,天花板在向她压下来。她重新走上长长的林荫道,风吹散一堆堆的枯叶,她踉踉跄跄地走着。她最后到了栅栏前的界沟;她匆忙开锁,弄断了指甲。又走了百余步,她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跌倒,她停住了脚步。这时,她转回头,又看一眼无动于衷的府邸、草坪、花园、三进院落以及正面的一个个窗户。
她痴愣愣地呆了许久,再也感觉不到自我存在,只有脉搏的跳动声,她听起来像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响彻原野。她觉得,脚下的土地比水波还要柔软,田垄像无穷尽的棕色波浪汹涌澎湃。她头脑里所有的一切回忆和思绪同时一跃迸发出来,犹如千姿百态的焰火。她看见她的父亲,勒乐的工作室,他们在那边的房间,另一种风景。她要疯了,她害怕了,她努力镇定自己,不过这是一种恍恍惚惚的镇定。因为她已根本不记得造成她这种可怕状况的原因是什么,也就是金钱问题。她现在只为其爱情而痛苦,通过这些回忆她感觉到其灵魂抛弃了她,就像受伤的人在垂死挣扎之际感到其生命通过流血的伤口跑掉。
夜幕降临,乌鸦翻飞。
她突然觉得众多的火球在空中爆炸,犹如咆哮的子弹一边下降,一边旋转着,旋转着,落到树枝间的雪里融化了。在每棵树上,出现了罗道夫的面孔,树木越来越多,它们向她靠近,穿过她的身躯;一切都不见了。她认出了远处的灯火,在雾中闪烁。
于是,她的处境像一座深渊出现在面前。她急促呼吸着,胸脯要撕裂一般。继而,一种英雄主义的激情几乎使她快活起来,她跑下山冈。穿过牛走的桥、小径、小巷、菜场,一直来到药剂师的店铺前面。
周围没有人。她要进去,但是,门铃声会招人来的。于是,她从栅栏溜进去,屏住呼吸,贴着墙往前走,一直走到厨房门口,厨房里的炉子上点着一支蜡烛。朱斯坦穿着衬衫,往外端一盘菜。
“啊!他们在吃晚饭。等一等看。”
他又回来了。她敲窗玻璃,他走出来。
“钥匙!上边的钥匙,放……”
“什么?”
他注视着她,惊异地发现她苍白的面孔在漆黑的夜色里更显得分外的白。他觉得她非常美丽,而且庄严得像个幽灵;他虽然不懂她究竟要什么,但是,他预感到要发生可怕的事情。
但是,她以柔和而又有气无力的声音,迅速低语道:
“我要用!给我拿来。”
因为墙隔板薄,能听见餐厅里叉子与盘子的响声。
她硬说老鼠闹得她睡不着觉,要用药弄死老鼠。
“我得禀告先生一声。”
“不!不要去!”
然后,她装做无所谓的样子:
“哎!这没必要,我过后告诉他就是了。好了,给我照亮!”她进入过道,那里通向去实验室的门。墙上挂着一把钥匙,标签上写着“堆放杂物间”。
“朱斯坦!”药剂师等急了,喊道。
“我们上楼去!”
他紧跟她身后。
钥匙在锁眼里转动后,她直接走向第三个隔板,她记得清清楚楚是这里,抓起蓝药罐,拔掉瓶塞,伸手进去,掏出一把白粉,她当即吞入口。
“别吃!”他向她扑过去,高喊道。
“别说话!会有人来的……”
他无可奈何,想喊人。
“什么也不要说!会连累你主人的!”
她蓦地转身走了,心平气和,几乎像是完成一件义务似的,神态安然静然。
夏尔听到扣押动产的消息心乱如麻,赶回家里时,爱玛刚出门。他呼叫,哭号,昏厥过去,但是,她总是不归。她能在哪儿呢?他派菲丽西岱去郝麦家,去杜瓦什先生家,去勒乐家,去“金狮”,什么地方都去过了。在他的一阵阵焦虑中,他看清了自己声誉扫地,倾家荡产、白尔特的前途毁灭了!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一句话也没有!他一直等到晚上六点钟。最后,他实在忍耐不住了,想象她可能去鲁昂了,便上了大路,走了半古里,没碰上一个人,又等了一阵,还是回来了。
她已经先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讲给我听听!……”
她坐在写字台前,写了一封信,不慌不忙地封口,又补写上日期和钟点。然后她庄重地道:
“你明天读这封信;在此之前,我求你,别向我提任何问题!……不,一个问题也不行!”
“可是……”
“啊!你走开吧!”
于是,她躺到床上去。
嘴中的一种苦涩味把她弄醒了;她瞥见夏尔,便又闭上眼睛。
她好奇地窥视着自己,看自己会不会受罪。但是,没什么痛苦!还没有一点儿感觉。她听见钟声滴答,火声噼啪,夏尔就站在她床前呼吸。
“啊!死亡也没什么!”她想道,“我就要睡着了,一切都将结束!”
她喝了一口水,转身面向墙壁。
嘴里仍是这种讨厌的墨水味。
“我口渴!……哦!我好渴啊!”她呻吟道。
“你到底怎么了?”夏尔递给她一只杯子,问道。
“没有什么!……打开窗子……我憋得慌!”
她突然感到要呕吐,几乎来不及拿枕头底下的手帕。
“拿开!”她急言道,“扔掉!”
他问她话,她不吭声。她一动不动,担心些许激动会引起呕吐。然而,她感到一股冰冷从脚下直升到心口。
“啊!这就来了!”她喃喃道。
“你说什么?”
她缓慢地摇动她的头,充满焦虑,同时不断地张开上下牙床,好像舌头上有很黏稠的东西。八点钟时,呕吐又出现了。
夏尔发现盆底有白色颗粒状东西,滞留瓷盆壁上。
“这就怪了!真奇怪!”他重复道。
但是,她声音强硬地说:
“不,你弄错了!”
于是,他轻轻地,几乎是在抚摸她,把手放到她的胃口处。她尖叫一声。他吓得向后退。
接着,她先是轻声呻吟。一阵寒战,她的肩膀哆嗦起来,她的脸色变得比床单还要白,她的手指**,紧抓住床单。她的脉搏不匀,现在变得几乎感觉不到了。
她的面孔呈现淡蓝色,渗出大颗汗珠,好像是在金属水汽蒸发中凝成似的。她的牙齿咯咯地响,大睁着的眼睛恍恍惚惚地东张西望,对一切提问,她只是以点头作答。她甚至还微笑了两三次。逐渐地,她的呻吟越来越响了。她脱口发出一声喑哑的号叫;她硬说自己好多了,还说过一会儿,她就要起来。但是,她浑身抽搐,高喊道:
“啊!上帝啊,真难受!”
他跪到她的床前,问道:
“说呀!你吃了什么?以上天的名义,回答我吧!”
他望着她,眼里充满她从未见过的柔情。
“好,那……那边!……”她声音微弱地道。
他跳到写字台前,打开信封口,高声读道:“不要怪罪任何人……”他停住了,用手揉了揉眼睛,继续读下去。
“怎么!……救命!来人哪!”
他只是重复这个词“中毒!中毒!”菲丽西岱跑去找郝麦,郝麦在广场上惊叫起来;勒弗朗索瓦太太在“金狮”都听得见,一些人起床把消息告诉邻居,结果,全村闹腾了整整一夜。
夏尔在房间急得直打转,他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几乎站立不住,他到处撞家具,抓头发;药剂师从未想到会看见如此恐怖的场面。
他回到家里给卡尼维先生和拉里维埃博士写信。他头昏脑涨,一连打了十五次草稿。伊波利特动身去纳夫沙特尔,而朱斯坦则拼命用脚踢包法利的马,把马累得精疲力竭,半死不活,最后他不得不把马留在纪尧姆树林岭上。
夏尔想查一查医学词典,但他只见每行字都跳来跳去,什么也看不清。
“镇静些!”药剂师道,“只要服用猛烈解毒药就行了。是什么毒药?”
夏尔拿信给他看。原来是砒霜。
“清楚了!”郝麦继续道,“必须进行化验。”
因为他知道,遇上任何中毒情况,都必须进行化验,而夏尔对此一无所知,答道:
“啊!化验!赶快化验!救救她……”
他紧接着回到她身旁,瘫软在地,跪在地毯上,头伏床沿,呜咽不止。
“别哭了!”她向他道,“过不多久,我就不再让你难过了!”
“为什么?谁逼你服毒了?”
她反驳道:
“我的朋友,必须这样。”
“难道你不快活吗?是我的错吗?可是,我是尽力做了的呀!”
“对……真的……你,你是好人!”
她慢悠悠地将手伸进他的头发里。这种甜蜜的感受更增加了他的凄苦,当她向他表露前所未有的爱情之时,想到要失去她,他感到悲痛欲绝,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但是,他毫无办法,他不懂,他也不敢,仅只立即下定决心的紧急需要就已经使他晕头转向了。
她想,一切尔虞我诈、卑鄙行径以及一直折磨她的没完没了的各种欲望从此不再与她相干了。现在,她谁也不恨。在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晚霞景象;在整个人世间的嘈杂声中,爱玛只听见这个可怜人的断断续续的哀号,犹如正在远近的交响乐的最后回响,既微弱又模糊不清。
她支起胳膊肘,道:
“把小家伙给我带来。”
“你痛得不厉害了,是吗?”夏尔问道。
“是!是!”
女用人把孩子抱来,她穿一件长睡衣,露出她的光脚丫,样子认真,几乎还在梦中。她吃惊地望着这乱七八糟的房间,家具上点燃的蜡烛晃得她直眨眼。也许,烛光让她想到新年或四旬斋狂欢日早晨的情景,就这样一早被叫醒,在烛光照耀下,她来到母亲的床上接受礼物。因为她说:
“妈妈,我的礼品在哪儿?”
因为大家都不吭声,又问:
“怎么没有我的小鞋呢!”
菲丽西岱抱她向床那边去,她却总是望着壁炉方向。
“是不是奶妈拿走了?”她问道。
包法利夫人听见“奶妈”这个词,使她想起了她的奸情和后来的灾祸,她转过头去,好像有另一种更猛烈的毒药直涌到嘴里让她感到恶心。此时,白尔特还待在她床上。
“哦!妈妈,你眼睛真大,脸真白!你冒汗了!……”
她母亲望着她。
“我害怕!”小家伙道,同时向后倒退。
爱玛拉过她的手要亲,她挣扎着不从。
夏尔在床后面哭泣,高声道:
“够了!把她带走!”
然后,病症缓和一阵,她也显得平静下来。
每听到她的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每看到她稍许平静的呼吸,他就觉得有了希望。最后,当卡尼维进来时,他哭着投向他的怀抱:
“啊!是您!谢谢!您真好!现在好些了。噢,您瞧瞧她。”
这位同人的看法却大相径庭,正如他自己说的“不绕弯子”,他直接开了催吐药,要彻底清除她的胃。
她很快就吐血了,嘴唇闭得更紧,四肢抽搐,身上布满棕色点子,她的脉搏在手指下显得滑溜溜的,像一根绷紧的线,也像一根几近挣断的琴弦。
接着,她开始喊叫,样子可怕。她诅咒毒药,大骂毒药,又恳求毒药尽快发作,用她僵直的胳膊挡回夏尔尽力让她喝下去的东西,夏尔比她还要难受,他站立着,手帕放到嘴上,呼吸嘶哑,痛苦流泪,因啜泣而哽咽,全身哆嗦,直到脚跟。菲丽西岱在房间里跑来跑去;郝麦木然不动,发出粗声叹息,而卡尼维先生虽然一直保持冷静,却也开始感到不知所措了。
“真见鬼!……已经给她清洗过了,只要病源清除……”
“病症也该消除,这不在话下。”郝麦道。
“救救她吧!”包法利叫道。
药剂师还推定“这可能是个有利的发展”,卡尼维没听他的意见,径自要开出含鸦片的解毒剂,这时听见有鞭子响声;所有的窗玻璃都被震动了,一辆轿式驿车驾着三匹马,马身全是泥,直到耳朵,驿车一跃奔出,来到菜场拐角。原来是拉里维埃博士到了。
就是活神仙驾到也不会引起如此激动。包法利举起双手,卡尼维一下子全停了手里的事,而郝麦还不等博士进屋便早早摘下他的希腊软帽。
拉里维埃博士属于毕萨麾下的伟大外科学派,属于现在已经消逝的这一代为人豁达的手术家。他们以一种迷恋的狂热钟情于自己的艺术,行医时又满怀激情和精明强悍!他一发起怒来,整个医院都要发抖;他的学生们非常崇拜他,一经开业,在各方面都竭力尽量仿效他。致使在周围城镇都会看到他的学生们穿着他的那种美利奴毛料长外套和宽大的青燕尾服,袖饰是打开的,略微盖住他那双胖乎乎的手,那是一双漂亮的手,从不戴手套,好像是为了更便于动手术似的。他不屑于十字勋章、头衔和科学院,他热情好客,慷慨仁慈,同情穷人,力行道德,却不迷信于道德,几乎被当做圣人,只是他的敏锐思维让人怕他像怕魔鬼一般。他的目光锋利,胜过他的手术刀,能一眼直看透你的灵魂,通过一切托词和羞怯识破任何谎言。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浑身上下洋溢着这种敦厚的庄严,这是意识到伟大天才与巨大财富以及四十年辛勤和无可挑剔的生涯所能产生的那种精神。
他一进门,瞥见爱玛仰卧床上,张着嘴,那死尸般的面孔,便皱起了眉头。他一边做出听卡尼维讲述的样子,一边把食指送到鼻孔下面,嘴里重复道:
“好,好。”
然而,他缓慢耸了一下肩膀。包法利发现了,他们相互对视一阵;他这个人虽然早已习惯于各种痛苦表情,却也不禁流出一滴眼泪,滴落在胸襟上。
他想把卡尼维带到隔壁房间,夏尔跟了过去。
“她的情况很严重,是不是?贴芥子膏行不行?我不知怎么办了!您想想办法吧,您救过那么多人!”
夏尔用两臂抱住他身子,望着他,样子既惊慌又哀求,已经半晕倒在他胸前。
“哎,我可怜的孩子,勇敢些!已经没法救了。”
拉里维埃博士转过身去。
“您这就走?”
“我还要回来。”
他出去,像是有事吩咐车夫,卡尼维先生也跟着出来了,他也不愿意看到爱玛死在自己手里。
药剂师到广场追上他们。他天生喜欢跟名人凑在一起。因此,他恳请拉里维埃先生赏脸去他家用饭。
他迅速让人去“金狮”抓鸽子,去肉店找小排骨,去杜瓦什家要奶油,去莱斯蒂布杜瓦家要鸡蛋,并且药剂师本人亲自参加各项准备,而郝麦太太一面系罩衫带子,一面表示:
“请原谅,先生,因为在我们这个可怜的地方,要是前一天不先打招呼……”
“高脚杯!”郝麦轻声道。
“要是在城里,我们至少可以弄到包馅猪蹄。”
“别说了!……博士,请入席!”
大家吃过几口之后,他认为最好还是提供一些这次灾祸的细节:
“我们先是发现她咽喉干燥,后来,上腹剧痛,呕吐不止,晕厥。”
“她是怎样服毒的?”
“我不知道,博士,我甚至不明白她是怎样弄到这种砒霜的。”
此时,朱斯坦正带来一摞盘子,不由得哆嗦起来。
“你怎么了?”药剂师道。
这年轻人听到这个问题,哗啦一声,把东西全摔到了地上。
“蠢东西!”郝麦叫道,“笨蛋!傻家伙!该死的!”
但是,他突然克制住自己,继续道:
“博士,我想进行化验,首先,我小心翼翼地往管子里……”
“你本应该,”外科医生道,“把你的手指伸进她的喉咙里就好了。”
他的同人在一旁不做声,因为刚才在谈到他的催吐剂时已经暗暗受到厉害的训斥,致使这位好心的卡尼维在治跛脚时曾是那样滔滔不绝,不可一世,今日却无比谦恭,他不停地微笑,摆出赞许的模样。
郝麦做了这样的东道主,满怀豪情,心花怒放。出于自私的考虑,包法利的悲痛似乎增加了他的快感,况且,博士在场使他兴奋不已。他趁机显示自己的渊博,胡乱列举斑蝥、见血封喉树、芒斯尼利埃树、毒蛇,等等。
“我甚至读到过这样的情景,博士,不少人中毒后就像被雷击过一样,就因为吃了熏过了头的猪血香肠!这是卡代·德·加西古在一篇著名的报告中提到的,他是我们药剂学的权威之一,是我们的赫赫有名的大师!”
郝麦太太又来了,抱着一台用酒精加热的摇摇晃晃的机器,因为郝麦坚持要在桌上熬他的咖啡,而且这是由他本人事先亲手焙炒、研磨、调和的咖啡。
他献上糖,道:
“Saccharum,博士。”
然后,他让他的孩子们都下楼来,想听听外科医生谈谈对他们体质情况的意见。
最后,当拉里维埃先生要走的时候,郝麦太太来向他征求关于她丈夫健康状况的意见,说她丈夫的血变稠了,每天晚饭后就睡着了。
“噢!这可不是‘感官’妨碍他。”
他微笑着,为这没被发觉的双关语而沾沾自喜,博士打开了门。但是,药房里挤满了人,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了这些人:杜瓦什先生担心其夫人患肺炎,因为她习惯往灰烬里吐痰;毕耐先生常常饿得发慌;喀龙太太常感刺痒;勒乐常闹头晕;莱斯蒂布杜瓦患风湿症;勒弗朗索瓦太太常闹胃酸,等等。终于,三匹马急匆匆逃开了,大家普遍认为他太缺乏善意。
布尔尼贤先生带着圣油走过菜场,他的出现引起了公众的注意。
郝麦根据他的原则,把神甫比做死人气味招引来的乌鸦。他这个人讨厌见到教士,因为教士的长袍让他想到寿衣,他憎恶前者是因为有点害怕后者。
不过,面对他称之为的“他的使命”,他没有打退堂鼓,而是陪着卡尼维又回到了包法利家,这是拉里维埃先生在走之前特别要求他这样的。假如没有妻子的反对,他真想把两个儿子领来,让他们习惯一下这样重大的场合,接受一种教训,看到一个榜样,一幅庄严的画面以后会永远保存在脑海里。
他们进来时,房间里充满了凄惨的肃穆气氛。针线桌上盖着一条白餐巾,在一个银盘里装着五六个小棉球,旁边是一个大十字架,每旁点燃一支蜡烛。爱玛下颌抵胸,大睁着双眼,她可怜的双手搭在床单上,这种垂死者的姿态既可怕又温柔,似乎早已打算盖上裹尸布。夏尔面无血色,犹如一尊雕像,眼睛红得像炭火,停止了哭泣,站在床脚处,面对着她,而神甫一条腿跪地上,嘴里低声祈祷着。
她慢慢地转过脸,一眼望见教士的紫襟带,像是现出笑容,或许在非凡的平静中重新找回了早年神秘激情的快感,望见了正在开始的永恒至福。
神甫起身拿起十字架,她随之伸长了脖子,就像口渴似的,把嘴唇贴到基督身上,竭尽余生的全部力气留下了她从未有过的最钟情的一吻。然后,他背诵“愿主慈悲”和“降恩”,右手拇指蘸上油,开始敷圣油:先敷眼睛,眼睛曾贪婪人世间种种豪华;后敷鼻孔,鼻孔曾贪恋温暖的微风和爱的芬芳;接着敷嘴,嘴曾张口说谎,为骄傲而呻吟,为淫荡而叫喊;而后敷手,手曾自娱于快感的触摸;最后敷脚底,她的脚,从前当她跑着去满足欲望时曾是那样快捷,而现在却不再能走路了。
神甫擦拭了手指,将蘸过油的棉花球扔到火里,回到弥留人的身旁坐下,告诉她要把自己的痛苦看成耶稣基督的痛苦,要完全相信上天的大慈大悲。
在结束他的劝诫之后,他试图往她手里放一支祝福过的蜡烛,象征着她过一会儿就要裹身其中的天国光辉。但是,爱玛身体过于虚弱,已不能合拢手指,若是没有布尔尼贤先生的帮助,蜡烛早掉落地上了。
然而,她已不像先前那样苍白,她面前表情平静,好像是圣事把她治好了。
神甫当然发现了这一变化,他甚至向包法利解释说,天主只要认为是命里应该的,有时会延长某些人的寿命;夏尔想起有一天她就是濒临死亡才领受圣体的。
“也许,不该绝望。”他想。
确实,她缓缓地环顾周围,就像刚从梦中醒来;接着,她声音清楚地说话,要人给她拿来镜子,她俯身镜子上待了许久,直到大颗泪珠从眼里流出。她仰头发出一声叹息,重新倒在枕头上。
她的胸脯立即急促起伏,她的整条舌头伸出嘴外;眼睛转动着像两只灯泡在转暗,在熄灭,要不是急促的呼吸加快她两肋的可怕抽搐,真以为她已经死了,就像是她的灵魂三跳两跳脱离了她的躯壳。菲丽西岱在十字架前跪着;药剂师本人也觉得小腿发软,而卡尼维先生在广场上茫然地望着什么。布尔尼贤又开始祈祷,脸俯向床边,他的黑色长袍拖在背后的地板上。夏尔跪在另一头,双臂伸向爱玛。他抓住她的手,紧握着,他的身体随着她的每次心跳,都要抖动一下,就像废墟倒塌引起的震颤。随着她喉咙里嘶哑的喘息越来越快,教士的临终祷告也跟着加快;他的祷告声与包法利的哽咽声响成一片,有时,一切都似乎消逝了,只有低沉的拉丁文音节像敲丧钟似的嗡嗡响着。
突然,人行道上响起笨重的木头套鞋和木棍戳地的声音;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唱道:
美好的热天气,
常让小姑娘去找相爱的。
爱玛抬起身,像一具尸体触了电一样,头发散乱,瞳人固定不动,目瞪口呆的样子。
镰刀割麦穗,
我的娜奈特弯腰向田里,
勤快捡呀捡麦穗,
不留麦穗在地里。
“瞎子!”她高叫道。
爱玛笑起来,她疯狂、绝望地惨笑,像是看见了乞丐的丑脸立在永恒的黑暗里在吓唬她。
这一天风刮得猛,
她的短裙飞上了天!
她一阵**,躺倒在床垫上。大家走向前来。她已经死了。
Ⅸ
人死之后,活着的人总是觉得太突如其来而显得茫然木然,难以理解这猝然死亡,甚或难以置信这一事实。但是,当夏尔发现她僵然不动,便扑上去,高叫道:
“永别了!永别了!”
郝麦和卡尼维把他拖出屋外,道:
“要节哀!”
“知道,”他挣扎道,“我会理智的。我不闹事,可你们不要管我!我要看看她!她是我妻子!”
他哭泣。
“哭吧,”药剂师继续道,“顺其自然,你会轻松些!”
夏尔现在比小孩子还软弱,让人带到楼下厅里;过不久,郝麦先生回家去了。
他在广场上碰到瞎子,后者一路蹒跚来到永镇,希望弄到消炎药膏,见人就问药剂师住哪儿。
“哼!好嘛,好像我没事干似的!啊!活该,你以后再来吧!”
他急匆匆进了药房。
他有两封信要写,要给包法利开一剂镇静药,要编个瞎话,以掩饰中毒事件,还要给《鲁昂指路灯》写篇文章,且不算有许多人等着向他打听情况。等永镇人都知道了他的关于砒霜的故事——说她在做香草奶油时误把砒霜当成了糖——之后,郝麦又去了包法利家。
他找到包法利独自一人(卡尼维先生刚走了)坐在靠窗子的扶手椅里,目光痴呆,望着厅房的石板地。
“现在你要,”药剂师道,“自己确定仪式的时间。”
“为什么?什么仪式?”
随后,他惊恐,同时结结巴巴道:
“哦!不用,是不是?不用,我要留她!”
郝麦为缓和话题,拿起架子上的水瓶去浇天竺葵。
“啊!谢谢,”夏尔道,“你真好!”
药剂师的这个动作唤起他一大堆回忆,使他哽咽起来,没有把话说完。
于是,为了分散一下他的悲痛,郝麦觉得应当跟他谈谈园艺学,强调说植物需要湿润。夏尔点头表示同意。
“再说,好天气就要回来了。”
“啊!”包法利道。
药剂师想不出新招,便开始轻轻拨开窗上的小帘子。
“嗐,杜瓦什先生过来了。”
夏尔像一台机器一样重复道:
“杜瓦什先生过来了。”
郝麦不敢向他再谈起葬礼事;还是教士来帮助解决了问题。
他把自己关进诊室里,拿起一支笔,哽咽了好一阵,才落笔写道:
“我要求入葬时给她穿上婚礼长袍和白皮鞋,戴花冠;把她的头发披在肩上,用三具棺椁:一具栎木,一具桃花心木,一具铅制。不要说我什么,我会有能力的,在她身上还要盖上一大块绿丝绒。我要求这样,就这么办吧。”
这些先生对包法利的浪漫想法都感到很吃惊,药剂师马上去对他说:
“我觉得放这块绿色丝绒是多余的。况且,花费……”
“这与你何干?”夏尔喊道,“别管我!你不爱她!走开!”
教士挽起他的胳膊去花园里转一圈。他侃侃而谈,对人世间浮华虚荣大发议论,颂扬上帝非常伟大,非常善良;要毫无怨言地听从他的旨意,甚至还要感谢他,等等。
夏尔破口大骂。
“你的上帝,我恨透了!”
“你还有抵触情绪。”教士叹道。
包法利走远了。他沿着墙紧靠一排果树大步流星地走着;他的牙咬得咯咯响,他仰起诅咒的目光望天;但是,甚至没有一片树叶摇动。
细雨淋漓。夏尔光着胸脯,后来冷得发抖。他回去坐到厨房里。
六点钟时,广场上响起铁车的声音:原来是“燕子”到了。他额头贴着玻璃看旅客一个个从车上走下来。菲丽西岱给他在厅里铺上一个床垫,他躺上去,便睡着了。
郝麦先生虽然明理达观,却也尊重死者。所以,他并不怨恨可怜的夏尔,晚上又回来参加守尸,同时带三卷书和一本活页夹子,准备做笔记用。
布尔尼贤先生也在,床已挪到外屋,床头点着两支大蜡烛。
药剂师耐不住寂寞,很快说了几句关于“这个不幸少妇”的牢骚话;牧师言道,现在要做的就是为她祈祷,不要说别的。
“不过,”郝麦继续道,“下面情况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是她的死是受到天主的恩宠(正如教会的说法),如是这样,她根本就不需要我们的祈祷;或者是她至死不肯改悔(我看,这是教士的说法),如是这样……”
布尔尼贤打断他的话,粗暴地驳斥说,那也得为她祈祷。
“但是,”药剂师反驳道,“上帝都了解我们的需要,祈祷还有什么用?”
“怎么!”教士道,“祈祷也不要!你还是不是基督徒?”
“请原谅!”郝麦道,“我欣赏基督教,它首先解放了奴隶,给人世引进一种道德……”
“不仅这个!还有全部经文……”
“哦!哦!至于经文,打开历史看看吧。谁都知道,耶稣会修士篡改了经文。”
夏尔进来了,向床前走去,他慢慢拉开帷幔。
爱玛头歪向右肩,嘴角张开,好像是下巴上露出一个黑洞。她的两个拇指弯向手心;眼睫毛上撒满一层白灰;眼睛开始消失,出现一种淡白黏着物,像细布一样,好像蜘蛛在上面结了网似的。床单自胸部起凹下去,直到膝盖,在脚尖地方又高了起来。夏尔觉得像有无限大的物体、巨大的重量压在她身上。
教堂的钟敲了两点。听见黑暗里露台脚下河水流淌的喧腾声。布尔尼贤先生不时地大声擤鼻涕;郝麦在纸上写字沙沙作响。
“喂,好朋友,”他道,“你还是走开吧,看到这场面,你会痛苦不堪的!”
夏尔一离开,药剂师和神甫又继续他们的争论。
一人说:
“你读读伏尔泰!读读道尔巴赫!读读《百科全书》!”
另一人道:
“你读读《葡萄牙犹太人书信》!读读前任行政官员尼古拉写的《基督教理性》!”
他们热烈争论,面红耳赤,两人同时讲话,各不相让,谁也不听谁的。布尔尼贤为对方的胆大妄为而气愤,郝麦为对方的愚蠢荒唐而惊奇不已。他们几乎就要对骂起来,这时,夏尔突然又出现了。一种诱惑吸引他,不断地上楼来。
他立在她对面,为了更清楚地看到她,他在这种凝视中忘记了自我,由于聚精会神的投入也不再感到痛苦。
他想起了许多蜡屈症的故事,磁力感应的奇迹。他思忖,只要精诚所至,也许他能使她复活过来。甚至有一次,他向她俯身,低声喊道:“爱玛!爱玛!”他的急促有力的呼吸吹得烛火在墙上不断摇晃。
清晨,包法利太夫人到了,夏尔拥抱着母亲又痛哭了一场。她像药剂师一样,试着提醒他注意丧葬费用问题,他为此大为光火,老太太只好不再提及此事。尤为甚者,他要母亲立即去城里把该买的东西都买回来。
夏尔独自一人待了一下午;白尔特早被送到郝麦太太家;菲丽西岱在楼上房间里陪着勒弗朗索瓦太太。
晚上,他接待来访客人;他起身,双手握住你的手,讲不出话来;接着坐在别人身旁,这些人对着壁炉,形成一个大半圆圈。他们低沉着脸,架起二郎腿,摇晃着他们的小腿,不时地发出粗声叹息。每个人都无聊至极,但,谁也不离开。
郝麦回来时正九点钟(两天以来只见他在广场上忙来忙去),带来许多樟脑、安息香和香草。他还拿来一满瓶含氯的药水,用于消除腐气邪味。此时,女仆、勒弗朗索瓦太太和包法利太夫人正围着爱玛忙碌,给她穿衣裳;她们拉下了盖单,这盖单又长又硬,一直盖到她穿缎鞋的脚上。
菲丽西岱呜咽起来:
“啊!我可怜的女主人!我可怜的女主人!”
“你们瞧她,”女店家叹气道,“她还那么好看!谁不说她一会儿就要起来呀!”
然后,她们俯身给她戴花冠。
必须抬起一下她的头,只见一股黑色**从她的嘴里涌出,就像呕吐一样。
“啊!上帝!袍子!要当心!”勒弗朗索瓦太太嚷道,“帮我一下呀!”她对药剂师道,“怎么,你还害怕?”
“我,害怕?”他耸耸肩,反驳道,“啊,你可说到点子上了!我读药剂学的时候,在医院死人可见得多了!我们在梯形解剖实验室还配过潘趣酒呢!死亡吓不倒哲学家;甚至,我常说过,我愿意把我的身体送给医院,为以后给科研服务。”
神甫一到,便问包法利先生的情绪怎么样,听药剂师回答之后,他又道:
“你知道,他受的打击太大了。”
郝麦趁机祝贺他不像大家那样有丧爱妻的危险;由此引起两人关于教士独身的一场争论。
“因为,”药剂师道,“一个男人不要女人是不正常的!那么多犯罪……”
“瞎说八道!”教士高声道,“一个结了婚的人,比如说,你怎么能让他保守忏悔的秘密?”
于是,郝麦攻击忏悔;布尔尼贤为之辩护,他引经据典说,忏悔能使人翻然醒悟,并举出许多盗贼突然变好的逸事作证:一些军人走进忏悔室时,感到有鳞片从眼睛上掉落下来,在弗利堡有位牧师……
他的同伴睡着了。房间里空气沉闷,他有点憋得慌,便去打开窗户,这下子惊醒了药剂师。
“哎,来撮鼻烟吧!”他向他道,“来吧,这能解闷。”
远处什么地方,狗叫声连续不断。
“你听见有一只狗在号叫吗?”药剂师道。
“都说狗能闻到死人味,”教士答道,“这就像蜜蜂,有人死了,它们就飞出了蜂窝。”
郝麦没有驳斥这些陈腐偏见,因为他早已睡着了。
布尔尼贤先生身体比他结实多了,嘴里继续低声嘀咕好一阵,后来,不知不觉地耷拉了下巴,松开手里的那本又黑又厚的书,打起鼾来。
他们面对面地坐着,肚子向前挺着,面孔浮肿,眉头紧皱,两人经过那么多的分歧争论,终于在人类的共同弱点中会合到一起了。他们一动不动,与他们身旁的尸体毫无二致,而尸体的样子也像在睡觉。
夏尔进来尽量不惊动他们。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来向她告别。
香草还在冒烟,淡蓝色的烟团袅袅腾腾飘到窗口,跟入室的雾气混合在一起。
天空点点星辰,夜色柔和。
蜡烛的蜡油像大颗泪珠滴落到床单上。夏尔看着蜡烛燃烧,望着黄色火焰闪烁,看花了眼。
她的缎袍波光闪烁,白如月光。爱玛在缎袍下消逝;他觉得,她好像逃逸出体外,隐隐约约消失到周围的事物、寂静、黑夜、过往的风和正在升起的湿润的香气里。
他忽然看见她在道特的花园里,坐在靠着荆棘篱笆的长凳上,或是在鲁昂的街上,在他们住房的门口,在拜尔斗的院子里。他还听见快乐的小伙子的笑声,他们在苹果树下跳舞;房间里充满了她的头发的香味;她的袍子在他拥抱下窸窸窣窣,发出火花爆响的声音,她现在穿的袍子还是原来的那件!
他就这样长时间地回味那些失去的欢乐,她的体态,她的手势,她说话的声调。揪心的痛楚,接二连三,就像上涨的潮水奔涌而来,绵连不断。
他产生了可怕的好奇心理:他一边突突心跳,一边拿指尖慢慢地掀起她的面网。但是,吓得他大叫一声,惊醒了另外两个人。他们把他拖到楼下的厅房里。
随后,菲丽西岱上来说,他要一把她的头发。
“去剪好了!”药剂师道。
因为她不敢去,药剂师手持剪刀向前走去。他哆嗦得厉害,把两鬓头皮扎伤了好几处。最后,郝麦壮着胆,随意剪了两三下,给她美丽的头发留下了白色的标志。
药剂师和神甫继续忙他们的事,并且不时地睡一会儿,每次醒来,他们都相互指责一番。于是,布尔尼贤先生在房间里洒圣水,而郝麦把含氯药水泼在地上。
菲丽西岱想得周到:在五斗橱上给他们备了一瓶烧酒、一块奶酪和一大块蛋糕。因此,将近早晨四点钟时,药剂师实在熬不住了,叹息道:
“说实话,我真高兴能补充点营养!”
教士也无二话。他出去做他的弥撒,回来后,他们两人一边吃,一边碰杯喝起来,同时不知何故笑将起来,他们几经忧愁之后所感到的这种欢乐使他们兴奋不已。等到喝最后一小杯时,教士一边拍着药剂师的肩膀,一边道:
“我们最终是能讲到一起的!”
他们在楼下过厅里遇到工人进来。于是,夏尔足有两小时不得不忍受铁锤敲打木板给他造成的痛苦。随后,大家把她放进她的栎木棺里,再将栎木棺套进另两具棺椁里。但是,外椁过大,必须用床垫的羊毛填满缝隙。最后,当三具棺材盖子刨平、钉好、焊牢后,棺椁才摆到大门前面。这时家门洞开,永镇的人开始涌来。
卢欧老爹来了。在广场上,他一看见黑绸带便晕过去了。
X
他在事情发生三十六小时之后才收到药剂师的信。为了避免他太受刺激,郝麦先生的信写得十分婉转,致使卢欧老爹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爹先是像中风一样瘫倒在地,后来他明白她没有死,但她可能死……最后,他套上罩衫、戴上帽子,给鞋上了马刺,翻身上马,急奔而去。一路上,卢欧老爹气喘吁吁,焦虑万分。有一次,他不得不下马,因为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周围有许多声音,他感到自己要疯了。
天亮了。他瞥见三只黑母鸡在树上睡觉。他不禁战栗起来,被这不祥征兆吓坏了。于是,他向圣母许愿,送教堂三件祭披,答应赤脚从拜尔斗公墓一直走到瓦松维尔教堂。
他一进玛洛姆就喊客栈的人,一肩膀撞开房门,跳到燕麦口袋跟前,往马槽里倒一瓶甜苹果酒,让马吃饱了,接着他又骑上他的小马,撒开四蹄奔跑,火花乱溅。他自语道,兴许别人会救她的,医生们肯定会想出办法的。他想起以前听说的各种神奇的治病故事。
后来,他又觉得她好像死了,她就在他面前,仰躺在路中央。他提拉缰绳,幻象消失了。
在甘冈普瓦,为了给自己壮胆,他连续喝了三杯咖啡。
他还想到别人写信时是否弄错了名字,他摸一摸口袋里的信,他感到信还在,但又不敢打开信看。
他甚至设定,这也许是个“玩笑”,是某个人的报复行为,是个寻开心的家伙的心血**之举动。再说,假如她是死了,那么,大家都会知道的!确实没有!整个乡野一如平日:天空湛蓝,树木摇曳;羊群走过。他看见村子了。大家见他伏在马背上疾驰,见他狠命地打马急跑,马肚带往下滴着血。
他醒过来后,哭成泪人,倒在包法利怀里:
“我的女儿!爱玛!我的孩子!是怎么回事,给我讲讲……”
另一个呜咽答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一场横祸!”
药剂师过来把他们分开。
“那些可怕的细节不必再提了。我来告诉先生。有客人来了,稳重些!嗐!要想开些!”
可怜的包法利想表现得坚强些,多次重复道:
“是的……要勇敢些!”
“那好,”卢欧老爹叫道,“勇气,我有,他娘的!我来送她送到底。”
钟响了。一切齐备。应该上路了。
他们紧挨着坐在唱诗班的祷告席上,看着三名歌手唱着赞美诗在他们面前来来往往。蛇形风管大声奏响。布尔尼贤先生一身披挂,尖声歌唱,礼拜圣龛,举高双手,伸出双臂。莱斯蒂布杜瓦拿着他的鲸骨棍在教堂里走来走去,灵柩离经桌不远,放置在四排蜡烛之间。夏尔真想起身将蜡烛都熄灭。
然而,他尽力要使自己表现出虔诚,期望在来世再见到她。他想象她旅行去了,走得很远,走了很久。但是,当他想到她就在下边,一切都完了,要把她埋到地里时,他心头就涌起一股愤懑、忧伤、绝望的狂怒。有时,他又像是再无任何感觉;他品味这种痛苦的减轻时,也自责自己的薄情。
人们听见包铁木棍敲击石板地发出的有节奏的清脆响声。这声音来自深处,在教堂一侧停下。一个穿棕色粗布上装的男子艰难地跪了下来。原来是“金狮”的伙计伊波利特,他安上了他的新假腿。
一名唱诗队员来正殿绕场一周收取布施。一个苏一个苏的硬币投到银盘里发出响声。
包法利愤怒地投给他一个五法郎的硬币,高声道:
“你们快点嘛!我难受,我!”
这个唱诗队员深鞠一躬,感谢他。
没完没了地唱歌、跪拜、起立!他记起他们初来时,有一次一起参加做弥撒,坐在另一侧,右边靠墙地方。钟又响了。随之一阵椅子的挪动声。杠夫将三根棍子滑到灵柩底下,大家走出了教堂。
朱斯坦此时出现在药房门口。突然,他又进去了,面色煞白,行路趔趔趄趄。
人们挤到窗口看出殡队伍。夏尔走在前头,挺着腰板。他装出勇敢的样子,向从街巷或家门出来加入队伍的人点头致意。
六名杠夫,一边三人,迈着小步,稍有气喘。教士,唱经班成员和两名唱经班的儿童一起吟诵“De profundis”,他们的歌声悠扬,时高时低,响彻原野。有时,在山径拐弯处,他们的身影消失了,但是那巨大的银十字架一直耸立在树木之间。女人们跟在后面,披着黑色斗篷,风帽耷拉下来。她们手持一支点燃的大蜡烛;看着这重复来重复去的祈祷和蜡烛光影,闻着这种蜡油和教士长袍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夏尔感到身体发软,难以支持。一阵清凉的微风吹过,黑麦和油菜苗汇成一片绿色,路边的点点露珠在荆棘篱笆上微微抖动。远处响起各种各样的欢快声音:一辆马车在车辙里滚动,不停地咯咯作响,一只公鸡啼鸣不止,又见一只小马驹逃到苹果树下奔跑、欢喜跳跃。晴朗的天空里挂着几块玫瑰云;浅蓝色的烟气笼罩着长满鸢尾花的茅草屋。夏尔走过时,认出一家家的院落,他想起就像今天这样的早晨,他走出这样的院落,奔回家看她。
黑床单上布满白色的泪点,不时被风吹起,露出灵柩。杠夫们走累了,减缓了步伐,灵柩断断续续地前行,犹如一只小艇随波颠簸。
大家到达目的地。
男人们继续前行,走到下边草地的一个地方,那里墓穴已挖好。
大家站在穴旁围成一圈。神甫讲话时,红土抛向墓穴边缘,沿着四角毫无声息地不断流下去。
当四根绳子备好之后,杠夫把灵柩推到上边。他看着灵柩坠下去,一直坠下去。
最后,听到一声撞响,四根绳子咯吱咯吱地抽了上来。于是,布尔尼贤接到莱斯蒂布杜瓦递过来的铲子,他右手点洒圣水,同时用左手狠劲推出一大铲土;石子落在棺木上发出可怕的响声,像是永恒的回响。
教士把洒圣水壶传给他身旁的郝麦先生,他庄重地摇了摇之后,把它递给夏尔。夏尔跪倒在土里,抓起满把土往里抛,一面喊着“永别了”,一面送去飞吻;他拖着身子爬向墓穴,想跟她埋在一起。
人们把他拖开;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他也许跟其他人一样隐约感到终于完事的满足。
卢欧老爹在回来路上安然地抽起了烟斗,郝麦见到此状,心里颇不以为然,他还发现毕耐先生没有露面,杜瓦什在弥撒之后“逃之夭夭”,公证人的男仆德奥道尔穿一件蓝礼服,“就像是真的找不到黑礼服似的,可是,这是习俗呀,真见鬼!”为了交流他的看法,他从一群人说到另一群人。大家都为爱玛的死表示惋惜,尤其是勒乐,他也来参加了葬礼。
“这个可怜的小夫人!对她丈夫是多大的痛苦!”
药剂师接着道:
“你知道,要是没有我,他也会寻短见的!”
“她可是个好人!真难以置信,上星期六我还见她在我的铺子里!”
“我没时间准备,”郝麦道,“我本想在她墓前讲几句话的。”
回到家,夏尔脱掉衣服,卢欧老爹换上他的蓝罩衫。这罩衫是新的,因为在路上时他经常拿袖子揩眼泪,他的脸被染上了颜色,他的脸上有一层灰尘,泪痕留下一道道的印记。
包法利太夫人跟他们在一起;他们三人谁也不言语。最后,卢欧老爹叹道:
“你还记得吧,朋友,当你刚失去第一任夫人时,我来道特一次。那时候,我还安慰你!那时,我有话可说,可是现在……”
随后,他挺胸长叹道:
“啊!你们知道,对我来说,这是世界末日!我看见我女人死……后来是我儿子……今天又是我女儿!”
他想马上回拜尔斗,说他不能在这所房子里睡觉。他甚至拒绝看他的外孙女。
“不!不!这太痛苦,我受不了。但,你要替我好好亲亲她!再见!……你是个好孩子!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接着,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道:“不要怕!你总会收到你的火鸡的。”
当他到达岭顶时,他转过身,就像过去走在圣·维克多路上跟她分手时一样,转过了身。夕阳落在草原上,在西斜霞光照耀下全村子的窗户像着了火似的。他手搭凉棚远眺,看见远处一所围起来的院墙,墙内树木东一堆,西一堆,形成黑色树丛,分布在白色石头之间。随后,他继续上路,缓步前行,因为他的小马腿瘸了。
晚上,夏尔和他的母亲虽然很累,还是在一起谈了许久。他们谈昔日的生活,也谈到未来。以后,她要来永镇居住,料理家务,他们将不再分开。她既聪慧,又慈祥,她内心里非常高兴重新获得已失去这么多年的亲情。钟敲响了半夜十二点。像往常一样,全村静悄悄的,夏尔睡不着觉,一直在想她。
罗道夫为寻开心,一整天都在树林里打猎,现在在他的府邸安然地睡着;那边的雷宏也在睡着。
还有另外一个人,此时此刻也睡不着。
在枞树之间,一个男孩跪在坟头哭泣,呜咽不止,胸脯在黑影里一起一伏,沉痛哀悼之情比月光还柔,比夜色还深。栅栏门突然嘎吱作响。莱斯蒂布杜瓦来了,他来找方才忘记带走的铁铲。他认出了朱斯坦在爬墙。于是,他明白了偷他的土豆的坏蛋是谁了。
Ⅺ
第二天,夏尔把女儿叫回家来。她要找妈妈,大家回答她,说妈妈出门去了,回来时会给她带回玩具的。白尔特又问好几次,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想妈妈了。孩子过得快活反而使包法利感到伤心,而且他还得捺着性子听药剂师的难以忍受的安慰之词。
不久,金钱生意又开始了,勒乐先生重又怂恿他的朋友万萨尔出面,夏尔宁肯接受付出远被夸大了的账目,因为他压根儿不愿意卖掉曾经属于她的,哪怕是最小的家具,母亲为此大为光火,而他的气比她还大。他完全变了。她气得离家而去。
于是乎,每个人都趁机“捞一把”,朗波勒乐小姐索要半年的学费,虽然爱玛一次也没上过她的钢琴课:要知道,爱玛让包法利看的那张清单收据是她们两人事先串通好的。租书人索要三年的租费。罗莱奶妈索要二十几封信的邮资,夏尔问是怎么回事,她却巧言答道:
“啊!我知道什么呀?那是她的事。”
夏尔每支付一次债务,总以为该是最后一次了,可事实让他莫名其妙,其他债务连续不断地纷至沓来。
他讨要过去拖欠的出诊费,人家拿出他妻子的信给他看,于是,他只好表示道歉。
现在,菲丽西岱穿夫人的袍子,但不是全穿,因为他保留了几件,放在她的洗漱间里,他把自己关在里头看这些衣服。菲丽西岱的身材跟她差不多,有时,夏尔从后面看见她,就觉得是见到了爱玛,高声道:
“哦!别走!别走!”
但是,在圣灵降临节时,德奥道尔把她拐跑了,她逃离永镇,偷走了衣橱里的全部衣物。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寡妇杜普伊给他送来喜帖:“她的儿子、伊夫斗的公证人雷宏·杜普伊先生将同崩德维尔镇的莱奥卡迪·勒伯夫小姐举行婚礼。”夏尔向她表示祝贺,还写了这样的话:“我的可怜的妻子要是知道你这喜讯该会多么快乐啊!”
有一天,他在屋子里毫无目的地闲走,他一直登上了阁楼,他觉得拖鞋下面踩到了一个小纸球,他打开纸球,读到:“勇敢些,爱玛!要勇敢!我不愿造成你一生的不幸。”这是罗道夫的信,掉落到地上箱子之间,后来从天窗吹来的风把它吹到门边。夏尔站在那儿,目瞪口呆,一动不动,就是在这同一地方,那时爱玛绝望已极,脸色比他还要惨白,想要一死了之。最后,他在第二页下边发现“罗”字的小字母。这是谁呢?他想起了罗道夫的频繁来往、突然失踪以及自那以后有两三次遇上他所表现出的尴尬样子。但是,信中的尊敬口吻使他产生幻想。
“他们可能是精神恋爱吧。”他自语道。
况且,夏尔不是对事情究根到底的那种人。面对证据,他反而退却,他的模模糊糊的嫉妒心理在他的无比巨大的痛苦中被淹没了。
他想,大家是喜欢她。肯定,每个男人都是见她垂涎的。如此想,他觉得她更美,由此又产生了他对她的持久而疯狂的欲望,这种无边无垠的欲望因为现在已不能再实现而愈发激起他的绝望。
为了讨她的欢心,就像她还活着一样,他一概接受了她的喜好和她的见解;他给自己买了漆皮靴子,戴上白领带,往髭须上抹美容油,像她那样签写记名期票,等等。她越过坟墓,还在败坏他。
为此,他不得不一件一件地卖掉了银器,接着又卖掉了客厅里的全部家具。所有的房间里都空空如洗了,但只是卧室,她的房间仍保持先前的样子。夏尔晚饭后上楼来到她的卧室,把小圆桌推到炉火前,拉近“她的扶手椅”,他在对面坐下。一支蜡烛在一座镀金蜡烛台上燃烧着。在他身旁,白尔特在往画上涂颜色。
这个可怜的男人看见她穿得这样破烂,心里很难过,她的高帮鞋上没有鞋带,罩衫从肩下撕到屁股,因为女用人不管她。但是,她非常温柔,非常可爱,她歪着小脑袋,漂亮的金黄头发飘在她粉红的脸蛋上,神态优美动人,他不由得感到无限喜悦,欣喜中夹带着忧伤,犹如酿坏了的葡萄酒散发出树脂味。他为她修理玩具,用纸板做小人,或缝补布娃娃破了的肚皮。然而,当他的眼光碰到针线盒,一条拖在外面的带子,甚至一根掉落在桌缝里的别针时,他便会幻想起来,神情是那么忧郁,以至白尔特也像他一样变得忧郁起来。
现在没有人来看他们了,因为朱斯坦逃到鲁昂,当了杂货铺伙计,而药剂师的孩子们越来越不理小姑娘;郝麦先生鉴于他们的社会地位不同,并不重视他们间的友谊延续下去。
药剂师的消炎膏没能治好那个瞎子。瞎子回到了纪尧姆树林岭,经常向过往行人讲述药剂师没能耐治他的病,致使郝麦后来进城时,躲在“燕子”车窗帘的后头,怕碰上他。他恨瞎子。于是,为了他个人的声誉,也想彻底摆脱瞎子给造成的坏影响,他机关算尽,对他展开了一场隐蔽的攻势:连续六个月,人们能在《鲁昂指路灯》上读到这样的短文:
“凡是去富饶的庇卡底地区的人可能都会在纪尧姆树林岭看到一个无耻之徒,他脸上生有可怕的烂疮,他纠缠你,追逼你,简直等于要过往行人交出过路费。难道我们还处在可怕的中世纪时代,流浪汉可以在我们的公共场所展露他们从十字军远征带回来的麻风和瘰疬?”
或是这样写道:
“尽管法律禁止流浪,但是,我们的大都市附近充斥着成群结队的穷汉,他们中有的个别流窜,这些人兴许就是最危险的。我们的市政官员在想什么呢?”
随后,郝麦杜撰了一些逸文:
“昨日,在纪尧姆树林岭上,一匹马受惊……”紧接着,下面叙述由瞎子的出现造成的一起事故。
他的文章真起了作用,瞎子被关起来了。但是,瞎子后来被释放了,他又重新开始,郝麦也跟着重新开始:这成了两个人的一场搏斗。结果,郝麦胜利了,因为他的仇敌被关进了收容所,受到了永久性的监禁。
这一成功使他的胆子更大了。此后,他坚持以热爱进步,仇视教士为指导原则,凡本地区有一只狗被压死,一座谷仓遭火烧,一个女人挨打等,他都及时报道,公之于众。他将公立小学与“无知兄弟会”进行比较,嘲弄后者。谈到补贴教会一百法郎,他提醒人们不要忘了圣-巴托罗缪大屠杀,他揭露徇私舞弊,极尽讥讽嘲笑之能事。按郝麦的话说,他是在破坏。他变成了危险人物。
然而,在新闻的狭小天地里,他深感窒息,他急需著书立说,写出作品!于是,他编写了《永镇乡统计概览,附气候观测》。统计学使他进入哲学,他关注重大问题,诸如社会问题、穷困阶层的教化、鱼类养殖、橡胶、铁路,等等。他羞于当一个小市民,他摆出“艺术家风度”,他抽起烟来了!他还买了两尊漂亮的蓬巴杜风格的小雕像装饰他的客厅。
但是,他丝毫没有放弃药房,正相反!他随时了解最新发现,密切注意巧克力的制造与发展。他是将“可可粉”和“混合粉”引到塞纳河下游的第一人;他激情满怀,笃爱普韦马舍电链,他自己就戴上一条。晚上,当他脱掉法兰绒背心时,郝麦太太看到他浑身金螺旋线,裹得紧紧的,胜过塞西亚人,像王侯般灿烂辉煌,她觉得眼花缭乱,更感到要加倍爱这个男人。
关于爱玛的坟墓,他有不同凡响的见解。他首先建议立一根柱子,裹上形成褶裥的衣裙,而后建议立一金字塔,最后又提议建一座维斯塔神庙,总之,是一种圆顶式建筑……要不然,就建“一堆废墟”。反正,在各种计划中,郝麦坚持不放的是一定要有垂柳,他认为垂柳是忧郁的无可非议的象征。
夏尔和他一同去了一趟鲁昂,到殡葬厂家看陵墓——有一位画家陪着他们,他是布立杜的朋友,名叫沃德里拉尔,一路上净说双关语,开文字玩笑。最后,他们看了一百来个图样,弄清了估价预算,第二次去了鲁昂。夏尔决定选用一种大型陵墓,在主体两面要“一尊守护神手持一支熄灭的火炬”。
至于碑铭,郝麦认为最好是写上“Sta viator”字样,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他搜肠刮肚,苦思冥想,嘴里不断重复着“Sta viator”,最后,他终于找到“amabilem conjugem calcas”,得到大家通过。
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包法利一边不断地想着爱玛,却又一边在忘记她。他努力要保留住她的形象,却又感到她逃出了自己的记忆,他对此无可奈何。然而,他每夜都梦到她,又总是同样的梦:他走近她,但当他要拥抱她时,她便在他的怀抱里烂掉了。
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大家看见他晚上去教堂,以后再也不见他去了。布尔尼贤先生甚至还去看了他两三次,后来就不管他了。而且,郝麦说,这老头子变得偏执、狂热,提起时代精神,他便咆哮不止,并且每半个月一次轮到讲道时,他准会讲述伏尔泰垂死之际的情况,说大家都知道,伏尔泰是吞食自己的粪便死去的。
尽管包法利生活中省吃俭用,却远不足以清偿旧债。勒乐拒绝延期票据,扣押势在必行,近在眼前。于是,他求助于母亲,她同意用她的财产做抵押,但在信中狠狠数落一顿爱玛,并且提出,作为对她作出牺牲的回报,要求把菲丽西岱没有偷走的一条披肩给她。夏尔没有同意。他们吵翻了。她首先提出修补关系,建议把小外孙女接去,帮她在家里干点事。夏尔表示赞同。但是,临到要走时,他又没有勇气放她走。于是,母子关系最终彻底决裂了。
随着亲情的失去,他越来越集中心思爱他的女儿。然而,她使他不安,因为她常常咳嗽,脸蛋上有红斑。
在他的对面,药剂师一家过得富足,快乐,万事如意。拿破仑在实验室里给他做帮手,阿塔莉给他刺绣一顶希腊软帽,伊尔玛剪圆纸垫,盖蜜饯罐用,而富兰克林能一口气背下九九表。他是最幸福的父亲,最幸运的男人。
错了!一种隐秘的野心在折磨他:郝麦期望获得十字勋章。他具备一切资格:
一、闹霍乱时期,他笃诚的服务受到过表彰。
二、自费出版造福公众的诸多著作,比如……(他提起的论文,题为《论苹果酒的酿造及效用》,还有寄送到法兰西学院的《关于绒毛蚜虫的研究》;他的统计学著作,直到药剂师答辩论文);且不说“我是好几个科学学会的会员(其实,他只是一个科学学会的会员)。”
“反正,”他踮脚做了一个转身,高声道,“只凭我救火的表现就足够了!”
于是,郝麦屈身权贵。趁省长竞选时,他暗下里大帮其忙。他卖身求荣,自贱求权贵心欢。他甚至向国王请愿,求他“主持公道”,他称他为“我们的好国王”,把他比做亨利四世。
每天早晨,药剂师扑向报纸,去看有没有关于他的任命。但,任命总是不下来。最后,他实在等不及了,便将花园里的一块草地修整成勋章的星形模样,并在顶部留有两条草做的带子,借以模仿勋章的缎带。他交叉双臂绕草地漫步,默想政府的愚蠢无能和世人的忘恩负义。
夏尔出于尊重或内心隐情的需要,没有急于翻箱倒柜检查各种什物,他至今对爱玛习惯使用的一个紫檀木书桌的秘密抽屉都尚未打开过。最终有一天,他坐到书桌前,转动钥匙,开了锁。雷宏的全部来信都在里头!这一次,再也不会有疑问了!他一口气读完最后一封信,搜索各个角落,所有的家具、所有的抽屉,到所有的墙后面去检查,他呜咽、号叫,如疯如狂。他发现一只匣子,一脚踢破,情书散乱一地,罗道夫的画像赫然映入眼帘。
他再也打不起精神,使大家感到吃惊。他不再出门,不接待任何人,甚至拒绝去看他的病人。于是,大家认为“他是关在家里喝闷酒”。
有时候,好奇者探身花园的篱笆上面往里张望,吃惊地发现这个人长着大长胡子,不修边幅,衣服肮脏不堪,一边走着,一边放声大哭。
夏日傍晚,他带着小女儿,领她去公墓。直到天全黑了,他们才回来,广场上除了毕耐的天窗之外,没有亮光。
然而,他的痛苦感受并不全面,因为在他周围无人分担他的痛苦。他去看望勒弗朗索瓦太太,为的是能跟她谈谈爱玛。但是,女店家只用一只耳朵听他,因为像他一样,她也有自己的烦恼:勒乐先生的“商业之星”刚刚开张,而伊维尔办货得力,享有美誉,要求加薪,并且威胁她要参加“竞争”。
有一天,包法利去阿尔格集贸市场卖他的马——这是他最后的财产——遇见罗道夫。
两人相见,脸色全白了。罗道夫在爱玛殡葬时只是寄去了他的名片,先是支支吾吾表示抱歉,后来胆子大了,竟至(时值八月,天气很热)请他去酒店喝一瓶啤酒。
他两肘支在桌子上,坐在对面,一边嚼着他的雪茄,一边说话,而夏尔面对这张爱玛爱过的面孔,陷入遐想,他觉得好像又见到了她的什么东西。他感到一种惊喜,他真想自己就是罗道夫其人。
另一位继续谈耕作、牲畜、肥料,每当出现可能引起某种影射时,便拿一些无聊的话来搪塞。夏尔不听他的;罗道夫也觉察到了。从其面孔的变化,他猜得出对方在回忆什么。夏尔的面孔渐渐红紫起来,鼻孔迅速翕动,嘴唇战栗;甚至有一阵,夏尔气势汹汹,两眼盯住罗道夫,罗道夫吓得停住,不敢讲话。但是,不久,同样的凄惨倦怠又浮现在他的脸上。
“我不恨你。”他道。
罗道夫默默无语。夏尔两手抱着头,好像忍受着无限的痛苦,有气无力地继续道:
“不,我不再恨你了!”
他甚至还加了一句大话,这是他说过的唯一一句大话:
“这是命运的过错!”
主宰过这一命运的罗道夫觉得一个男人处在他这种地位还有这样的表现,他真是好心人,甚至滑稽可笑,也有些卑贱。
第二天,夏尔去花棚下,坐到长凳上。阳光透过栅网照射进来;葡萄叶在沙地上映出阴影,茉莉花散发着幽香,天空湛蓝,斑蝥围着开花的百合发出嗡嗡的响声。夏尔仿佛一位少年,爱的气息充满他那忧伤的心,在朦胧的爱意冲击下,只觉得气闷。
小白尔特整个一下午都没见到他,七点钟时,来找他吃晚饭。
他仰头靠在墙上,闭着眼,张着嘴,双手拿着一缕黑长发。
“爸爸,来呀!”她叫道。
她以为他想做游戏,过去轻轻推他。他跌倒地上。他早已咽气了。
三十六小时之后,在药剂师要求下,卡尼维先生来了。他开膛解剖,什么也没有发现。
所有的东西都变卖光了,只剩下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给包法利小姐当路费去其祖母家。老太太当年去世,而卢欧老爹正瘫痪在床,小白尔特便由一位姨妈收养。姨妈很穷,为了生计便送她去一家棉纺厂干活儿。
自从包法利死后,先后有三位医生来永镇行医,都没有站住脚,因为郝麦先生独霸一方,他们都很快大败而去。郝麦的主顾多得吓人,当局关照他,而公共舆论保护他。
他刚获得十字勋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