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诉状
公诉状
原告人:检察院
被告人:居斯塔夫·福楼拜先生
公诉人:帝国律师艾尔奈斯特·皮纳尔先生
诸位先生,提出这场辩论,本检察官遇到一种无法掩饰的困难。这困难在于它不属于羁押的范畴,因为败坏公共道德、败坏宗教这样的说法也许过于空泛,过于灵活,有必要将这些说法具体化。但是,无论如何,对正直而又讲求实际的心灵而言,总是很容易对此取得共识,区别一本书的哪一页伤害宗教或道德。困难不在于我们的羁押法令,更确切地说,倒更在于你们要裁判的作品的广度。这涉及一整部小说。如果是一篇报纸上的文章,马上就可以看清楚犯罪的始末。检察官读这篇文章,把它交由你们评判。但,这里涉及的不是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而是一整部小说,从十月一日到十二月十五日,分六期登载在一八五六年的《巴黎杂志》上。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检察官的作用是什么?阅读整部小说?这不可能。或是只读有罪的文字,这要遭到别人有根据的指责。别人可以说:如果你们不起诉小说的各个部分,如果你们避开有罪段落的前前后后,显然,你们是在缩小讨论的场地,扼杀这场辩论。为了避免这双重的妨害,只有一种可行的办法,这就是首先向你们讲述整部小说,不是读小说,也不控诉任何段落,然后,一边引证本文,一边读和控告,最后回答可能有的对羁押通则的反对意见。
小说的题目是什么呢?《包法利夫人》。这个题目本身不说明什么。括号内有第二个标题:外省风俗。这样一个标题也还是不能说明作者的思想。但是,这已能让人预感到作者的意思。作者不想遵循哪家真的或假的哲学体系,他想描绘世态风俗画。你们就要看到这是些什么样的画面!也许可以说,这本书是由丈夫开始,也是由丈夫结束的,但是,这部作品最严肃的肖像,光照其他一切描绘的,显而易见,是包法利夫人的形象。
在这里,我来讲述,我不引证。我们看到在中学读书的丈夫,应该说,儿童时代的他已经预示出这个未来的丈夫是什么样。他迟钝而又胆怯,他胆怯到当别人问他的姓名时,他一开始以“夏包法芮”作答;他迟钝,迟钝到学习无进步。他在班上,从未得过第一名,也从未得到最末一名。他在学校里,如果不是无能的典型,至少也是滑稽可笑的典型。中学毕业后,他去鲁昂学医,住在五层楼面向塞纳河的一间房子里,这是他母亲从她认识的一家洗染商家租到的。就是在这里,他完成了医学专业的学习,并且一步步地取得了行医文凭,但不是医学博士文凭。他出没酒馆,他逃课,另外,他除了喜好玩多米诺骨牌之外,没有别的嗜好。这就是包法利先生。
他要结婚了。他母亲给他找到一个女人:迪埃普执达员的寡妇;她有德行,但丑陋;四十五岁,有一千二百镑的年金。不过,有一天早晨,掌握全部年金资本的公证人逃往美洲,于是,祸从天降,年轻的包法利夫人忍受不住惊吓而一命呜呼。这就是第一次结婚,这就是小说的第一幕。
包法利先生成了鳏夫,想再娶。他想来想去,不需要想得很远,马上想到了邻村农夫的女儿,爱玛·卢欧小姐,她早先曾特别引起包法利夫人怀疑过。农夫卢欧只有一个女儿,她在鲁昂的于尔絮勒修女会长大,她不管庄田,她父亲想把她嫁出去。这时,医生来了。关于嫁妆,没有困难,你们明白,双方具备这样的条件,事情进行得很快。婚礼举行了。包法利先生拜倒在他妻子的膝前,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最盲目的丈夫;他唯一的心事是想方设法地迎合妻子的意愿。
从此开始,包法利先生的作用逐渐消失,包法利夫人的角色成了本书的正事。
诸位先生,包法利夫人是否爱她的丈夫,或者曾经心爱过他?没有,从一开始,就发生了可以称之为“启蒙场面”,从此刻起,在她面前展现出别有洞天的前景,一种新生活出现了。拉沃毕萨尔庄园主举行盛大晚会,他们邀请医生,也邀请了他的妻子。对她而言,在这里,她受到了种种寻欢作乐的启蒙教育。她看到了曾在宫廷取得巨大成功的德·拉沃迪埃公爵,她同一位子爵跳华尔兹舞,感受到一种莫名的**。从此刻起,她经历了一种新生活。她的丈夫,以及她丈夫周围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变得不可忍受。一天,她在柜子里找东西时,触到了一段铁丝,刺破了她的手指。这是她婚礼花束上的铁丝。她备受苦恼的煎熬,包法利先生为了试着给她改变环境,宁愿牺牲他的主顾来永镇定居。就是在这儿发生了第一次堕落。我们现在到了杂志第二期连载阶段。包法利夫人到了永镇,在这儿,引起她注意的第一个人不是当地的公证人,而是这个公证人的唯一的文书雷宏·杜普伊。这是个学习法学的年轻人,就要动身去京城。除了包法利先生,任何别的人都会为这个年轻文书的频繁光顾而不安,但是,包法利先生极为天真,笃信他妻子的德行;雷宏缺乏经验,也有同样的思想。他走了,失去了机遇。但是,机遇很容易又来了。在永镇附近有一位罗道夫·布朗杰先生(你们明白,我是在叙述)。这是个三十四岁的男子,性情粗暴。对于轻易得手的女人,他已有过许多成功经验;当时,他的情妇是一个女演员。他发现了包法利夫人,她年轻,迷人。他决心弄到手。事情很容易,只需要三次机会就够了。第一次,他来参加“改良与发展农业大会”活动;第二次,他去拜访她;第三次,他邀她骑马散步,她的丈夫认为这对妻子的健康很必要;于是,去森林中的第一次骑马散步,堕落发生了。在罗道夫的府邸,尤其是在医生的花园里,他们接二连三地幽会。这对情人尽情地寻欢作乐!包法利夫人要罗道夫带她私奔,罗道夫不敢说不,但是,他给她写了一封长信,讲了许多理由,百般说明他不能拐她私奔。这封信如同晴天霹雳,包法利夫人先患脑热病,后演变成伤寒。高烧杀死爱情,但是,病人活下来。这就是第二幕场景。
我现在谈第三幕场景。同罗道夫堕落后,紧接着是一种宗教意识的反应,但为时不长,包法利夫人又要堕落了。丈夫认为戏剧能有助于他妻子恢复健康,便带她去了鲁昂。看戏时,在包法利夫妇对面的包厢里坐着雷宏·杜普伊,这个年轻的公证人文书,他正在巴黎攻读法学,从巴黎回来后,他已经大开了眼界,有了特别丰富的生活经验。他过去看望包法利夫人,向她提出约会。包法利夫人告诉他去教堂见面。从教堂出来后,雷宏让她登上一辆出租马车,她开始表示反对,但是,雷宏告诉她,在巴黎就是这样做的,于是,障碍不再存在了。堕落在出租马车里发生!像当年对罗道夫那样,对雷宏亦然,他们的幽会接二连三,先是在医生家里,后来是在鲁昂租的一间房子里。最后,对这第二次爱情,她疲惫了,这时开始了遭难场面,是小说的最后一幕。
包法利夫人任意挥霍,向罗道夫,也给雷宏接二连三地送礼,她过着奢华生活,为了应付众多开销,她手签许许多多的记名期票,她从丈夫那里得到了全面代理权,管理共有财产。她遇上一个放高利贷商人接受签署期票,期票不按期支付,并在一个串通同谋的名下给期票延期,接着来了贴印花的公文、拒付通知、判决、扣押,最后是出售包法利先生的全部动产的通告,而包法利先生对此一无所知。包法利夫人陷入了走投无路的残酷境地,她向所有的人要钱,但,没有人给她。雷宏没有钱,为了弄到钱,她不惜建议他犯罪,他被吓跑了。蒙受种种屈辱,包法利夫人去罗道夫府邸,她不能如愿,罗道夫没有三千法郎。她只剩下一条出路,向她的丈夫请求原谅?不,向他解释一番?但是她的这个丈夫可能宽大为怀而饶恕她的,恰恰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屈辱。于是,她服毒了,接着是痛苦的场面。丈夫站在那儿,在他妻子的冰冷的躯体旁边;他让人拿来了她的婚礼袍子,他要求用这袍子把她裹起来,并用三层棺椁装殓她的尸体。
有一天,他打开了写字台,从里边发现了罗道夫的画像,他的情书,以及雷宏的情书。你们以为爱情因此结束了吗?不,不,相反,为了这个被别人占有过的女人,他激动,他兴奋,因为她给他留下了欢乐的回忆。而且,从此以后,他不理他的主顾,他的家庭,随意花掉他最后的一点财产,终于有一天,人们发现他死在他的花园里的花棚下,手里拿着一长缕黑头发。
这就是小说的内容,我把它全部讲完了,没有取消任何场面。人们称它为《包法利夫人》,你们可以给它起个别的名字,可以准确地把它名之为:“一个外省女人的通奸史”。
诸位先生,我的第一部分任务完成了。我讲完了,我现在要引证,引证之后,我要指控两种罪行:败坏公共道德,败坏宗教道德。败坏公共道德表现在我要让你们看的**描绘里,败坏宗教道德表现在夹杂在圣事里的肉欲描写。我就要引证,我将会简短,因为你们将读整部小说。我只向你们引证四个场面,或确切地说是四幅画。第一个场面是与罗道夫的爱情和堕落;第二个场面是两次奸情之间的宗教过渡;第三个场面是同雷宏的堕落,这是第二次通奸,而我要引证的第四个场面是包法利夫人的死。
在掀开画面的四角之前,请允许我提出一个问题,即什么是福楼拜先生的颜色和笔触,因为,总而言之,他的小说是一幅画,必须知道他属于哪一个流派,他使用的是什么样的颜色,他的女主人公有什么样的画像。
作者使用的普遍颜色,请允许我说出来,在堕落之前、期间和之后,都是**的颜色!她是孩子,只有十一二岁,在于尔絮勒女修道院。在这样少女未成形的年龄,女人不可能有什么春意萌动,发现一个崭新的世界,她去忏悔。
“当她去忏悔时(这第一次引证是在第一次刊载的十月一日那期的第三十页上),为了多逗留一些时间,当她忏悔时,她编造一些小罪过,跪在阴影里,双手合十,面孔贴在栅网上倾听神甫的低声谈话。布道中一再提及的未婚夫、配偶、天上的情人以及永久的婚姻等,这些词汇相提并论,在她的心灵深处引起出乎意料的甜蜜。”
大家都知道,对一个孩子而言,最小的过失最难讲出来,而一个小姑娘却编造小罪过,这是正常的吗?再说,在这样的年龄上,小姑娘尚未成形,却表现她跪在阴影里编造小罪过,倾听神甫的窃窃私语,同时想起未婚夫、配偶、天上的情人以及永久的婚姻这些相提并论的比喻,使她感受到似乎是肉欲的战栗,难道这不是我称之为的**描写吗?
你们可以看到包法利夫人没有情人,没有过失,在她一切微小的举动中都自由自在的情况。我现在谈“(婚礼)第二天”这个词,谈这个新嫁娘,她不容别人在她身上发现什么,或是猜测出什么,这里的遣词造句已超出了模棱两可,但是你们想知道丈夫是怎样表现吗?
这个婚礼第二天的丈夫,“真应该把他看成是头天晚上的‘处女’了”,而这个新嫁娘却“不容别人在她身上发现什么,或是猜测出什么”。这个丈夫(第二十九页)起床,动身时“心里充满了夜里的欢乐,精神安然,肌肤满足”,路上“回味自己的幸福,就像有的人饭后还在咀嚼他们正在消化的块菰的美味一样”。
诸位先生,我坚持要向你们讲清楚福楼拜先生的这部文学作品的特征和他的笔法。有时候,他的特点就是意在言外,而他做到这一点,不费吹灰之力。
后来,在拉沃毕萨尔庄园,你们知道,吸引这位少妇的目光,最打动她的心的是什么?总是同样的东西,是德拉沃迪埃公爵,“听说他在德·克瓦尼和德·洛森先生之间,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情夫”,“爱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回到他身上,犹如回到非凡而又庄严的事物上;他在宫廷里生活过,还在王后的床上睡过觉!”
也许,人们可以说,这只不过是一段历史的补白?可悲而又毫无意义的补白!历史允许怀疑,但是,无权把怀疑写成事实。历史在所有小说里都谈到了项链,历史谈到成千上万的事情,但是,这只是一些怀疑,我重复一遍,我不知道它曾经允许谁把怀疑变成史实。而且,当玛丽·安托瓦内特死时表现出了王后的尊严和基督徒的平静,流过的血可以抹杀过失,更何况是怀疑。我的上帝,福楼拜先生为了描绘他的女主人公,需要一个令人吃惊的形象,他利用这样的形象正是同时表达了包法利夫人的邪恶本能和野心!
包法利夫人应当很会跳华尔兹舞,她是这样跳的:
“他们开始慢慢跳,随即越跳越快。他们在旋转着;一切都在旋转着:灯、家具、墙板和地板,犹如一个圆盘在轴上旋转。他们跳到门旁边时,爱玛长裙的下摆擦着他的裤管;他们的腿交叉着一进一退;他低眼望着她;她抬眼迎着他的目光;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停下来。他们又重新跳起来;子爵以更快的动作带着她,跟她消失在走廊尽头;到了地方,她几乎倒下,有一阵,她把头贴在他胸前。随后,他一直旋转着,但是,慢悠悠地把她送回原来的座位;她仰身靠着墙,用手捂着眼睛。”
我知道,大家跳华尔兹舞有点像这个样子,但是,这已经不再属于道德范围!
看一看最普通行为中的包法利夫人,这总是同样笔触,在每一页上都可以找到。比如朱斯坦,他是邻居药剂师的男仆,当他初识这个女人的洗漱间的秘密之后,他内心突生惊奇。他追逐肉欲的欣赏直到厨房。
“她(女用人菲丽西岱)在长木板上熨东西,他胳膊肘支在上面,贪婪地端详着摆在他周围的这些女人用的衣物:条纹细布衬裙、头巾、细布皱领和束带女裤,个个大屁股、小裤脚。”
“‘这是干什么用的?’小伙子一边用手去摸衬架女裙或搭扣,一边问道。”
“‘你就从来没看见过吗?’”菲丽西岱笑着答道。
同样,丈夫面对这个散发清香的女人也弄不清这气味是来自皮肤,还是来自内衣。
“他每天晚上都看到柔软的家具和一位细心打扮的女人,她美丽动人,浑身散发清香,他甚至不知道这香味是从哪儿来的,抑或是这女人使衣衫散发芳香。”
这些细节的引证已足够了!你们现在认识了包法利夫人的面貌,当她休息、不挑逗人、不犯罪,当她还完全无辜,当她幽会归来,还不是在她讨厌的丈夫身旁时的模样;你们现在认识了这幅画的普遍颜色,包法利夫人的一般面貌。作者尽了最大的
细心,用了他的文笔的全部高超技巧来描绘这个女人。他是否试着表现她的聪明才智呢?从来没有过。表现她的思想感情?也没有。表现她的精神吗?不是。表现她的体态美吗?也不是。噢!我知道有一幅包法利夫人在最辉煌的奸情之后的肖像,但是,这幅画首先是**的,姿态是肉感的;包法利夫人的美是一种挑逗性的美。我现在来谈四个重要的引证。我只引证四个场面,我坚持限制我引证的范围。我说过,第一场是关于罗道夫的爱情,第二场是宗教过渡,第三场是雷宏的爱情,第四场是关于包法利夫人的死。
我们来看第一场面。包法利夫人接近堕落,接受失足。
“平庸的家庭生活促使她幻想奢华,夫妇恩爱变成了通奸欲望”……“她诅咒自己没有爱上雷宏,她渴望他的嘴唇。”
是什么诱惑了罗道夫,并使他下了决心呢?是包法利夫人穿的长袍鼓鼓囊囊,随着弯腰的动作随处裂开,显出上身的曲线!罗道夫带他的男仆到包法利家去放血,这个仆人紧张害怕,包法利夫人来帮助端盆子。
“当她弯腰要把盆子放到桌子下面时,她的长袍摊落到她周围的方石板上。因为爱玛弯腰伸开双臂,身子有点摇晃,鼓胀的衣服随处裂开,显出上身的曲线。”
同样,罗道夫是这样想念爱玛的:
“他重新见到爱玛在客厅里,穿着像先前见到的样子,他脱掉她的衣服。”
第四百一十七页。这是他们相互说话的第一天。“他们相互对视着,一种最强烈的欲望使他们干燥的嘴唇战栗不已、他们的手指缓缓地、自然地合拢到一起。”
这就是他们堕落的前奏。有必要读一读堕落本身;
“骑马装备毕,夏尔给布朗杰先生写信,说他的妻子随时待命,并称他们恭候其盛情。”
“第二天正午,罗道夫牵了两匹骏马来到夏尔家门前。其中一匹马耳上系着玫瑰红绒球,身上搭着一副麂皮女鞍。”
“罗道夫脚蹬长筒软皮靴,自忖她可能从未见过这样的靴子。确实,当他身着栗色丝绒长燕尾服和白色针织裤出现在楼梯口时,爱玛便被他的着装吸引住了……”
“爱玛的马一出村镇便小跑起来,罗道夫跟在她身旁奔跑。”
他们进入了森林。
“他拖她去更远一点地方,围着一个小水塘转,满池浮萍,碧波绿茵……”
“‘我错了,我错了,’她说,‘我真不该听你的。’”
“‘为什么?爱玛!爱玛!’”
“‘哦,罗道夫!……’少妇缓缓地说,侧身靠在他的肩上。”
“她的呢袍和他的丝绒燕尾服绞在一起。她仰起白皙的颈项,颈项由于喘息而鼓胀,她软弱无力,泪流满面,浑身战栗,遮起面孔,委身于他。”
当她起身以后,当她消除了肉欲后的疲倦,她回到家里,在这个家里,她看到的是崇爱她的丈夫。在她的第一次过失,第一次通奸,第一次堕落之后,对这个受骗而又崇爱她的丈夫,她是否感到懊悔,或有懊悔的情绪呢?没有。她高昂着头,回到家,为通奸行为唱赞歌:
“她面对镜子,看到自己的面孔,大为惊异,发现自己的眼睛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之大,如此之黑,且又如此之深沉。某种妙不可言的东西流遍她全身,改变了她的形象。”
“她自言自语地重复道:‘我有一个情人!一个情人!’她陶醉其中,犹如陶醉第二次青春的回归。由此,她将终于获得爱情的欢愉,这种她曾为之遗憾的狂热幸福。她进入一个唯有激情、销魂、呓语的神奇世界,朗朗乾坤,碧空万里……”
如此这般,从这第一次过失,第一次堕落之后,她颂扬通奸行为,她为通奸唱赞歌,唱它的诗意,唱它的销魂。诸位先生,在我看来,这比堕落本身更加危险,更加不道德!
“作为联络信号,罗道夫往百叶窗上扔一把沙子,她听到声音,便起身下床。但是,有时候需要捺着性子等待,因为夏尔有在炉火边聊天的怪毛病,聊起来便没完没了。她等得火急火燎。假如她的眼睛有能力的话,她真想用眼睛把他从窗子上扔出去。最后,她开始晚上的洗漱打扮,而后拿起一本书,安心静气地读起来,好像阅读迷住了她。但,夏尔已上了床,喊她睡觉。”
“‘来呀,爱玛,’他说,‘是时候了。’”
“‘是,我就来!’”她回答。
“然而,因为烛光耀眼,他转身面向墙壁,便睡着了。她则屏住呼吸,微笑着,心激烈地跳动着,光身溜掉。”
“罗道夫身披一件大斗篷,把她全包在里头,手臂搂着她的腰,一声不响地把她带到花园深处。”
“他们到花棚底下,坐在那个烂木条长凳上,从前,夏日黄昏,就是在这同一条长凳上,雷宏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她可不想他了!”
“夜里的寒冷使他们搂抱得更紧,咂嘴相吻的声音也似乎更响,对方的眼睛即使眯缝着也显得更大。在万籁俱寂中,几句低语,落在心头,带着水晶石般清脆响声,回荡不已,震颤不止。”
先生们,你们了解世上有比这更富有表现力的语言吗?你们见过比这更为**的画面吗?请你们再听听:
“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像这期间显得如此美丽动人。她的这种难以形容的美源自欢乐、激情和成功,也是她的性情与环境和美协调的结果。她的贪婪、她的忧伤、男欢女乐的经验以及她永远保持的青春幻想逐步养育发展了她,正如肥料、雨水、风和阳光养育发展了花卉,最后在天然的充沛中,她便如花卉般盛开了。她的眼皮似乎是专为她的视线剪裁,目光悠长多情,瞳人掩盖于其中,而呼吸稍重便引起小巧的鼻翼翕动,丰腴的嘴角翘起。嘴唇在阳光映照下,影影绰绰显出些许黑绒毛。她的长发卷成螺旋形状置于脑后,可以说是一位道德败坏的巧手的杰作:她的长发盘绕成一大堆,随随便便,不加修饰,可根据奸情的需要,天天散开。她讲话的声音现在变得绵软动听,身材也婀娜多姿。而且,就连从她的袍褶和脚面散发出的某种妙不可言的香气也使你感到沁人心脾。夏尔像初婚时期那样,觉得她美丽迷人,难以抗拒。”
直到此时,这个女人的美丽都包含在她的姿色、举止和衣饰之中;最后,显露在诸位面前的是别无掩盖的她,你们可以说,通奸行为是不是把她美化了:
“‘把我带走!’她喊道,‘把我绑架!……哦!我求你了!’”
“她急忙地扑向他的嘴,好像从他嘴里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赞同,这赞同要从热烈一吻中飞出。”
诸位先生,这就是福楼拜先生善于描绘的画像之一。这个女人可真开阔了眼界!自她堕落后,好像她身上浸透着什么摄魂夺魄的东西。她的美丽果真如其堕落后的第二天,以及堕落后的日月那样光彩夺目吗?作者让你看到的是通奸行为的诗意,而且我还要问你们一次,这些**的篇幅是不是极端的不道德!
我现在来谈第二个引证。这第二个引证是关系到一种宗教过渡。包法利夫人病得很厉害,已接近坟墓的门槛。但,她重获生命。她的复原是通过一个短暂的宗教过渡来表现的。
“布尔尼贤(他是神甫)先生来看她。他问起她的身体状况,给她讲一些新闻,鼓励她信教,闲谈中充满爱抚,叫人听了心里舒服。只要看到他的教士长袍,她就感到安慰。”
最后,她要领圣体了。我不大喜欢在一部小说里读到讲圣事的情节,但是,要在书中谈圣事,至少也应该不要用语言去歪曲丑化它们。在这个通奸女人去领圣体情节中,有没有一星半点儿在懊悔中的玛德莱纳的信仰呢?没有,没有,她一直是心怀激情的女人在寻找幻象,她在最神圣、最庄严的事物中去寻找。
“在她病势危机的一天,她以为性命垂危,提出要求领圣体。于是,在她的房间里为圣事作准备,把堆满药瓶的五斗柜改成圣坛,菲丽西岱在地上撒满了大丽花。此时,爱玛感到一股超凡的力量通过全身,使她摆脱了一切痛苦、一切感觉和一切情感。她的肉身轻飘飘的,不再有分量,一种新的生命开始了。她感到灵魂升腾,奔向上帝,就要消逝在这种挚爱之中,犹如点燃的香化作一缕青烟而消逝一样。”
以什么样的语言,在奸情的发泄中用讲给情人的话去祈祷上帝呢?也许,人们会说这是地方色彩,也许人们会原谅,称一个轻浮、浪漫的女人即使做宗教圣事也与大家不同。没有什么地方色彩可以原谅这种混淆!一日淫荡享乐,第二天又信奉宗教,即使在别的地方,甚至在西班牙或意大利的天空下,也不会有这样的女人,将给情人讲的**情话低声讲给上帝听。诸位先生,你们品味一下这样的语言,你们将不会原谅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引用到神坛上的这些**话语!这就是第二个引证。现在我来谈第三个引证,这涉及一系列通奸行为。
在宗教过渡之后,包法利夫人仍准备继续堕落。她去鲁昂看戏。上演的是《吕西·德·拉麦穆尔》。爱玛对她自己做了一次回顾。
“啊!假如在她年轻貌美之时,在被婚姻玷污和通奸幻灭(有人会说,应是:婚姻幻灭和通奸玷污)之前,有幸将她的一生交付给一个坚实可靠的伟大心灵,那么,美德、柔情、欢愉和义务便都集于一身,她就可能永远不会从幸福巅峰上跌落下来,遭此厄运。”
看见拉嘉尔迪出现在舞台上,“她真想跑着奔向他的怀抱,接受他的气力,犹如直接接受他那化为肉身的爱,对他说,对他喊:‘把我抢走!把我带走,我们一起走!我是你的,你的!我的全部热情,我的全部的梦想都是你的!’”
雷宏在她背后。
“他就站在她的背后,肩靠着隔板,他鼻孔呼出的热气一直落下,吹到她的头发里,她不时地感到阵阵战栗。”
刚才向你们说过了关于婚姻的玷污,现在还要你们看看奸情的全部诗意和不可言喻的诱惑。我说过,至少也应该改变一下说法,即婚姻的幻灭和通奸的玷污。人们婚后,经常不是晴空万里的幸福,而是遇到各种牺牲,接受各种痛苦,因此,婚姻幻灭这个词还是有道理的,而玷污一词却不能得到证明。
雷宏和爱玛相约在教堂见面。他们参观教堂,或者是他们根本就不看。他们走出去了。
一个野小子在广场玩耍。
“‘去给我找辆马车来!’”雷宏向他喊道。小孩子一溜烟跑了……
“‘啊!雷宏!……真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
“她先是故作媚态,”然后又严肃的样子:
“‘这太不合适,你知道吗?’”
“‘怎么不合适?’文书反驳道,‘在巴黎就是这样做的!’”
“这句话犹如不可抵御的理由,使她下了决心。”
我们现在知道了,诸位先生,堕落没有发生在马车里。由于一种值得称赞的细心,杂志编者删去了在马车里堕落的情节。但是,《巴黎杂志》拉下了马车的窗帘,却让我们进入了他们幽会的房间。
爱玛要走,因为她已说好当晚要回去。“况且,夏尔在等着她;她心里已经感受到这种怯懦的顺从对许多女人而言就好比既是对奸情的惩罚,也是对奸情的赎罪……”
“雷宏继续走在人行道上,她跟着他一直走到旅馆。他上楼、开门,进入室内。疯狂的吻抱!”
“热吻之后,不尽的情话,滔滔不绝。相互倾诉一周以来的愁楚、预感和对信件的焦虑。但是,此刻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他们看不够地对视着,无比的喜悦,笑声朗朗,恩恩爱爱地呼唤着。”
“床是船形桃花心木的大床。红绸帷幔自天花板吊下来,成拱形低垂到敞口的床头旁边。世上没有比这再美的了:红色衬托她的棕发和白皙的皮肤,她做出害羞的样子,收拢光裸的双臂,用双手盖起脸来。”
“房间里充满温馨,地毯悄然无声,装潢令人欢愉,光线柔和。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为情侣的男欢女乐而设置的。”
这就是在房间里发生的一切。还有极重要的一段是**描写!
“他们多么喜欢这所房间啊!尽管摆设陈旧却充满了欢乐!家具总是在原地不动。他们有时会在钟座底下找到她上星期四落下的发夹。他们挨着炉火在一张镶着紫檀木的独脚小圆桌上用午餐。爱玛把肉切成小块,放到他的盘子里,同时嗲声嗲气,情话不绝,极尽娇媚,献不够的殷勤。香槟酒溢出精巧的酒杯,沫子溅到她手指的戒指上,她朗朗大笑,**不羁。他们相互给予和占有,百般销魂,如痴如醉,把旅馆当成自己的家,像一对永远青春似火的夫妇,要在这里百年偕老。他们习惯性地说‘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扶手椅’,她甚至说‘我的拖鞋’——这是她一时高兴,雷宏送她的礼物,一双玫瑰缎拖鞋,天鹅毛镶边。当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她的腿太短,悬在空中,这双小巧玲戏的拖鞋因为没有后跟,只挂在她光裸的脚趾上。”
“他第一次体味风流女性的不可言喻的甜蜜。他从未听过如此优雅的语言,从未见过如此得体的服饰,这种睡鸽的身姿。他尤其欣赏她热烈的心灵和裙子的花边。况且,她不正是一位社交女子,一位有夫之妇!总而言之,一位真正的情妇?”
诸位先生,从羁押法观点看,我想,这可是完全够格的描写吧?还有一段描写,或是更准确地说是同一场面的继续:
“她说的话使他激动如火烧火燎,她的吻令他动魄荡魂。她的抚摸深沉而隐秘,几乎不露形迹,她是从哪儿学的呢?”
哦!诸位先生,我很理解,当她回到家里,那个想要拥抱她的丈夫使她感到的厌恶;我也很理解,当这种幽会之后,在夜里,“那个挨着她身体躺着睡觉的男人”使她产生的恶感。
这还不是一切,在第七十三页,还有我不能省略的最后一幕:她寻欢作乐到了疲惫的程度。
“对下一次幽会,她仍继续期待至高的幸福,但是,后来她自认并未感到任何新奇之处。这种失望很快被一种新的希望所取代。因此,她每次回到他怀抱里时都更热烈,更贪婪。她脱衣服痛快淋漓,抽掉束胸的细带,细带在她屁股周围发出嘶叫,犹如一条游蛇咝咝滑行。她光着脚板,跷起脚尖,过去再看一次门是否关好了。紧接着,便一下子把衣服脱个精光——
她脸色苍白,不言不语,神色严肃,扑向他的胸膛,长久地战栗不已。”
诸位先生,我这里指出两件事情:从作者的才华讲,这是值得赞赏的描写,但是从道德观点看,这是极可憎恶的描绘。诚然,福楼拜先生善于使用一切艺术手段美化他的图画,但是,他毫无艺术上的节制。在他笔下,没有轻纱,也没有面网,有的只是全部赤裸裸的、地道粗俗的自然状态!
还有一段第七十八页的引证:
“他们之间太相熟悉,占有中突增百倍欢乐已无新奇。她对他感到腻味,正如他对她的厌倦。爱玛在通奸中发现了婚姻所包含的一切平庸乏味。”
婚姻的平庸乏味,通奸的诗意!一会儿,是婚姻的玷污,一会儿,又是婚姻的平庸乏味,但是,总是有通奸的诗意。先生们,这就是福楼拜先生喜欢描绘的场景,不幸的是,他描绘得太好了。
我讲述三个场面:同罗道夫的场面,你们从中看到在森林里的堕落行为,对奸情的赞扬,而这个女人的美丽由于这种诗意变得更加动人。我谈到了宗教过渡,你们从中看到了祈祷的语言用到了通奸上。我谈到了第二次堕落,我向你们展现了她同雷宏在一起的各个场面。我让你们看了出租马车的场面——这场面被删掉了——但是,我让你们看到了房间里和床上的画面。现在,我们已经了解了是非曲直,我们再看最后的一场,即受难的场面。
看来,《巴黎杂志》对这最后场景进行了许多删减。请看福楼拜先生是怎样表示不满的:
“出于某些我并不赞赏的考虑,《巴黎杂志》被迫对十二五一日的一期进行了一次删节。时值本期出版之际,该杂志又一次表达了它的顾虑,认为有必要再删除几段。因此,我声明对下文不负责任;读者看到的仅是片段,而非整体。”
我们来看看这些片段,我们到了死亡场面。她服毒了。她为什么服毒?“‘啊!死亡没什么了不起的,’她想着,‘我就要睡着了,一切都将结束’。”随后,她毫无懊悔,毫无认错,对这次正在结束的自杀行为以及前夜的奸情没流出一滴悔恨的眼泪,她要接受临终圣事。既然在她刚才的思想里,她在走向虚无,既然没有眼泪,没有玛德莱纳关于她不信教的罪过,对于她的自杀行为,对于她的奸情也无叹息,为什么还要给她行临终圣事呢?
在这场面之后,接着是临终涂油的场面。在这种场合使用的是宗教的神圣语言,就是用这种语言,我们为我们的祖先,我们的父辈或我们的亲人送终,有朝一日,我们的孩子也将用这同一语言为我们送终。要想重复这些语言时,理应准确地使用,至少也不该讲过去的生活时伴以肉欲的形象。
你们知道,神甫在额头、耳朵、嘴和脚上涂抹圣油时,同时宣读这样的圣礼句子:“Quidguid per pedes, per aures, per pectus”等,后面总是跟着这样的用语:“misericordia……”,一边是罪过,另一边是大慈大悲。理应准确地重复这些宗教的神圣语言;假如你不准确地重复,至少也不该加入肉欲的内容。
“她慢慢地转过脸,一眼望见教士的紫襟带,像是现出笑容,或许在非凡的平静中重新找回了早年神秘激情的快感,望见了正在开始的永恒至福。”
“神甫起身拿起十字架,她随之伸长了脖子,就像口渴似的,把嘴唇贴到基督身上,竭尽余生的全部力气留下了她从未有过的最钟情的一吻。然后,他背诵‘愿主慈悲’和‘降恩’,右手拇指蘸上油,开始敷圣油:先敷眼睛,眼睛曾贪婪人世间种种豪华;后敷鼻孔,鼻孔曾贪恋温暖的微风和爱的芬芳;接着敷嘴,嘴曾张口说谎,为骄傲而呻吟,为淫荡而叫喊;而后敷手,手曾自娱于快感的触摸;最后敷脚底,她的脚,从前当她跑着去满足欲望时曾是那样快捷,而现在却不再能走路了。”
现在,神甫低声背诵临终祈祷。每一段经文里都有这样的话:“基督徒的灵魂,你动身去更高远的地方吧。”当垂死者呼出最后一息之时,大家还在低声祈祷着,神甫在背诵祈祷,等等。
“随着她喉咙里嘶哑的喘息越来越快,教士的临终祷告也跟着加快;他的祷告声与包法利的哽咽声响成一片,而有时,一切都似乎消逝了,只有低沉的拉丁文音节像敲丧钟似的嗡嗡响着。”
作者认为这里应该改变一下这些话语,而要插进一种答语。这时,他插进来人行道上的瞎子唱的一支歌,亵渎神圣的歌词成了对临终祈祷的回答。
“突然,人行道上响起笨重的木头套鞋和木棍戳地的声音;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唱道:
美好的热天气,
常让小姑娘去找相爱的。
这一天风刮得猛,
她的短裙飞上了天!
正是在此时此刻,包法利夫人咽气了。
这幅画面就是这样的:一边是神甫背诵临终祈祷;另一边是管风琴手引起垂死者“疯狂、绝望的惨笑,像是看见了乞丐的丑脸立在永恒的黑暗里在吓唬她……她一阵**,躺倒在床垫上。大家走上前来。她已经死了”。
后来,当躯体凉了以后,特别应该尊重的事情就是灵魂已经游离了尸体。当丈夫跪在那儿哭他的妻子,当他将裹尸布盖在她身上时,任何别的人都会到此为止了,但是,福楼拜先生要在此留下一笔。
“床单自胸部起凹下去,直到膝盖,在脚尖地方又高了起来。”
这就是死亡的场面,我把它压缩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把它组合起来了。现在由你们来裁判,来品评,这究竟是神圣与渎圣的混合,抑或是更准确地说是神圣与肉欲的混合。
我讲述了这部小说,接着我对它进行了指控,请允许我说出福楼拜先生所刻意追求的体裁,即是他极尽艺术的手段,却毫无艺术上的节制所实现的体裁,这就是描写体裁,现实主义的图画。你们看他达到了什么程度。最近,我偶尔读到一期《艺术家》杂志。但,这里不是指控《艺术家》杂志,而是要知道福楼拜先生使用的是什么样的体裁。请允许我引用几句与对福楼拜先生公诉状无关的话,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福楼拜先生精于描绘达到了什么程度。他喜欢描绘诱惑,尤其是使包法利夫人失足的那种诱惑。请看!我在一月份《艺术家》杂志上,由居斯塔夫·福楼拜签名的这段关于《圣安托万的诱惑》的文字里找到了这种体裁的样板。我的上帝!这个题材可有许多事情要说,但是,我认为谁也不能比阿波利奈尔对圣安托万讲的这些话提供更生动的形象,更突出的画面:“是科学?还是荣誉!你想用湿润的茉莉花洗清你的眼睛吗?你想感受一下你的躯体像水波一样深入痴狂女人的温柔肉体里吗?”
请看!这是同样的色彩,同样的笔力,同样生动的表达方式!
必须概括一下。我分析了全书,我讲述了全书,没忘记一页,我接着进行了指控,这是我的任务的第二部分:我讲清楚了几幅肖像,我指明了包法利夫人在休憩时对其丈夫,对她不该引诱的那些人的态度,我也让你们触及到了这幅肖像的淫荡色彩!随后,我分析了几个重大场面:同罗道夫的堕落,宗教过渡,同雷宏的恋情,死亡的场面,并且,在各个场面里,我都找到了败坏公共道德、败坏宗教的双重罪过。
我只需要两个场面:伤害公共道德,难道在同罗道夫的堕落里你们没有看到吗?难道在对奸情的颂扬中你们没有看到吗?难道特别是在同雷宏的关系中你们没有看到吗?其次是伤害宗教道德,我看到了,它表现在十月一日那一期第一次刊载的第三十页关于忏悔的描述中,在十一月十五日那一期,第五百四十八页和五百五十页的宗教过渡中,以及后来在关于死亡的最后场面中。
先生们,你们面对着三个被告,他们是:本书作者福楼拜先生,发行人皮萨先生和印刷人皮依埃先生。关于这种问题,没有广告就不会有犯罪,因此举凡有助于广告宣传的也都理应涉及在案。但是,我们马上要说明,杂志的发行人和印刷人仅属于次要地位。主犯是著作人,是福楼拜先生。福楼拜先生得悉编辑部的通报后抗议对其作品的删节。其后,处在第二位的是洛朗·皮萨先生,对他,你们要讨账的不是他已经完成的删节,而是他理应做却没有做的删节。而最后轮到的是印刷人,他是避免丑闻的前沿哨兵。况且,皮依埃先生是位可敬的君子,对他我无可挑剔,我们只要求你们一件事情,那就是对他绳之以法。印刷人应该读作品,如果他们没有读或没有找人读,他们就印刷,那是冒风险的。印刷人不是机器,他们有优先权,他们宣过誓,他们处于一种特殊的地位,他们是有责任的。我再重复一遍,如果你准许我的表达的话,他们就像是前沿哨兵。如果他听任犯罪发生,这就等于他们给了敌人通行证。减缓皮依埃的罪过,你们想怎样做就怎样做;你们甚至可以对杂志的发行人表示宽容;至于主犯福楼拜,你们要对他进行严惩!
我的任务完成了,还必须等待反对意见,或是把他们羁押起来。有人将会对我们说,一般的反对意见就是:但无论如何,小说的本质还是讲道德的,因为通奸行为不是受到惩罚了吗?
对这样的反对意见,有两种回答:我假设作品是讲道德的,这是出于假定,有道德的结论不可能提出作品中可能有的淫荡细节;其次,我说:作品的本质是不道德的。
先生们,我说有道德的结论不能掩盖淫荡的细节,否则,便可以讲述一切可以想象的疯狂举动,描绘妓女的一切卑劣行径,让她死在医院破床上就行了;也可以研究和表现她的各种淫荡姿态。这将是直接反对一切良知的规则。这等于把毒药放到人人手里,而把解救药放到极少数人的手里,如果真有解救药的话。是谁读福楼拜先生的小说呢?是那些搞政治或社会经济的男人吗?不是!《包法利夫人》的一篇篇轻浮文字落到更轻浮的人手里,落到少女,有时是已婚妇女的手里。看吧!当想象力受到了引诱,当这种引诱直落到心里,当心传达给感官,这时你们还会认为冷静的理性足以抵挡感官和心灵的诱惑吗!而且,人不应过分夸耀自己的力量和美德,人既有尘世的本能,也有上天的理念,美德只是努力的结果,而且经常是艰苦努力的结果,人人如此。**的描写通常要比冷静的理性更具影响力。上述是我对这种理论的回答,这是我的第一个回答,我还有第二个回答。
我坚持认为《包法利夫人》这部小说从哲学角度看绝不是道德的。诚然,包法利夫人是中毒而死,她受了许多苦,这是真的。但是,她死于她的时间和她的日子,她死了并非因为她是淫妇,而是因为她自愿而死。她死时年轻美丽,风华正茂;她有过两个情人之后死了,留下了一位爱她、崇敬她的丈夫,他将发现罗道夫的肖像和情书,以及雷宏的情书,他将读到一个双料淫妇的情书,而在这以后,一直到他死后还要更加爱她。书中有谁谴责过这个女人呢?没有人。这就是结论。书中没有一个人物能谴责她。假如你们在书中能找出一个贤明人物,假如你们从中能找出一条据以痛斥通奸的原则,那就算我错了。因此,如果在全书中没有一个能让她低头认错的人物,如果没有一个观念,一行文字据以鞭笞通奸,也就是说,我对了,这部书是不道德的!
是否是以夫妇荣誉的名义谴责这部书呢?然而,夫妇荣誉的代表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丈夫,在妻子死后,遇到罗道夫,在其情人的面孔上寻找爱妻的形象(十二月十五日刊载,第二百八十九页)。我问你们,在整部书里没有一个字表示丈夫面对通奸行为不俯首听命的,你们能以夫妇荣誉的名义谴责这个女人吗?
是否是以公众舆论的名义进行谴责呢?但是,公众舆论的人物化身是药剂师郝麦,他是个怪人,其周围都是由这个女人主宰的滑稽可笑的人物。
是否是以宗教感情的名义进行指责呢?但是,这种宗教感情的人物化身是布尔尼贤教士,他是个差不多与药剂师同样怪诞的教士,只相信肉体痛苦,从不相信精神痛苦,几乎是个物欲主义者。
你们是否以作者良心的名义进行谴责呢?我不知道作者良心是怎样想的。但是,在第九章,这是整部作品中唯一有哲学意味的章节(十二月十五日刊载)中,我读到如下一句话:
“人死之后,活着的人总是觉得太突如其来而显得目瞪口呆,难以理解这猝然死亡,甚或难以置信这一事实。”
这不是不信宗教的呼喊,但是,至少也是怀疑主义的呼喊。诚然,这难以理解,难以相信。但是,为什么最后人死时要表现出这种目瞪口呆呢?为什么?因为这种猝死是一种神秘的东西,因为难以理解,难以判断,但是,必须听天由命。而我,我要说,如果死亡突然产生虚无,如果知足常乐的丈夫随着得悉妻子的奸情而感到更加爱她,如果公众舆论是由一些滑稽怪诞人物来代表,如果宗教感情是由一位滑稽可笑的教士来代表,那么,只有一个人占理,起统治和主宰的作用:这就是爱玛·包法利。麦萨丽娜战胜了茹维纳勒。
这就是这部书的哲理性结论。这一结论不是由作者得出来的,而是由一个对事物进行思考和深入研究的人,由一个曾在书中寻找能够主宰这个女人的人物的人得出来的。书中没有这样的人物。起主宰作用的唯一人物就是包法利夫人。因此,必须到别处去找,而不是书里,必须到基督教道德中去寻找,基督教道德是现代文明的基础。以此道德为准,可以解释一切,澄清一切。
以这种道德的名义,通奸遭到痛斥和谴责,不是因为这是一种不慎的举动引起幻灭和懊悔,而是因为这对家庭来讲是一种罪恶。你们痛斥和谴责自杀行为,不是因为这是一种疯狂,疯狂是不负责任的,不是因为这是一种怯懦,有时它是要有某种肉体上的勇气的,而是因为自杀是正在结束生命时忽视了义务,是正开始生命时不信宗教的呐喊。
这种道德痛斥现实主义文学,不是因为它描绘激情:仇恨、报复、爱情。世界正赖以存在,艺术理应描绘它们,但问题出在这种文学的描绘没有边际,没有节制。没有规则的艺术不再是艺术;这好比是一个女人脱光了全部衣服。把公德定为艺术的唯一规则,这不是对艺术的奴役,却是对艺术的敬重。人只能在规矩中才能成长起来。先生们,这就是我们倡导的原则,这就是我们以良心维护的一种教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