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中卷
Ⅰ
永镇寺(因有过嘉布遣小兄弟会古寺,旧址已不复存在,故名)是一个离鲁昂有八古里之遥的市镇,在阿布维尔公路与博维公路之间,地处利叶尔河流经的河谷深处。利叶尔是一条小河,在其河口方向推动三座磨坊运转,而后流入昂代尔河。河口处有鳟鱼,吸引男孩子们每星期天来此钓鱼玩。
在布瓦西埃离开大路、沿平川继续前行,直达狼坡顶,居高临下,整个河谷尽收眼底。河流穿过河谷,形成两种地貌迥然不同的区域:左岸全是牧场,右岸全是农田。草原环绕低矮的山丘,一直延伸到丘陵背后,与布赖地区的牧场相接。而位于东侧的平原,地势逐渐升高并不断扩宽,展现其金色麦田,一望无际。河水从草边流过,似一道白线将草原的颜色与田垄的颜色分开,这样的田野像一件敞开的硕大斗篷,绿绒的衣领饰有一条银带镶边。
到达地平线尽头,眼前便是阿尔格依森林的栎树林和圣约翰山岭的峭壁。岩壁上面,从上到下,呈现出长短不一的红色条纹,全是雨水留下的痕迹,而这种红砖颜色是因为许多含铁质的泉水向周围地方四处分流,形成一条条细线,映衬着整座山的灰色,显得格外醒目。
这里是诺曼底、庇卡底和法兰西岛三个地区的交界处,本地没有自身特征,讲话无重音,犹如无特色的风景。正是这里出产全区最差劲的诺法岱尔乳酪,另一方面,此地的耕种要有高昂的投入,因为土质松散又充满沙砾和石子,必须施用大量的肥料。
直到一八三五年,还没有一条可行的路通到永镇。不过,在那个时候,人们修了“一条大型的乡路”把阿布维尔公路和亚眠公路连接起来,有时从鲁昂来的车夫也借此乡道运货到弗朗德勒。但是,永镇寺虽然有了“新出路”,却仍裹足不前,那里的人们不去改善作物,却死守着牧场,不顾牧草怎样的大跌价。这个懒惰的市镇脱离了平原,任其自然地继续向河那边扩展。从远处望去,就见它横卧在岸上,犹如放牛的牧人在水边午睡一般。
在山脚下,过了桥,有一条栽着小白杨树的马路笔直地把您引到镇子的头几户人家。住宅周围有篱笆,院子中央挤满零星建筑,水果压榨车间、车棚和烧酒作坊等分散在茂密的树下,树枝上挂着梯子、竿子或镰刀。茅草屋顶像压到眼睛上的皮帽一样,从上面直压下来把低矮的窗户遮掩了三分之一左右,窗玻璃既厚又鼓,当中装饰着一个瓶底式的纽结。石灰山墙上有几根黑木檩条斜向穿过,偶有瘦弱梨树悬挂墙头。住宅底层门口都有一个转动小栅栏,防止小鸡来门槛上啄食用苹果酒泡过的黑面包屑时进入屋内。这里,房舍紧密,院落窄小,篱笆不见了。一捆蕨草绑在扫帚把上在窗下摇来摆去。一家马蹄匠铺,接着是一家车铺,外边有两三辆新车,占据着马路。透过栅栏,看见一块圆形草坪,点缀着一尊爱神雕像,手指放在嘴上。再往里便是一所白房子,台阶两头一边一个铸铁花瓶,门上招牌闪闪发光,这是公证人的住宅,是当地最漂亮的房子。
教堂在街对面,有二十步远,位于广场入口。小公墓围绕教堂,有齐胸高的墙圈着,里面挤满了墓冢,倒在地上的旧墓碑好像连续铺的石板地一样,自生的野草划出了规则的绿色方块。教堂在查理十世在位末年曾得以翻修一新,而现在,木头屋顶上端已开始腐烂,在涂有蓝色的地方,凹陷的黑洞比比皆是。在门的上方本该是放管风琴的地方,现在成了男人专用祭廊,有一旋转楼梯相通,木屐踩在上边嗵嗵直响。
明亮的阳光透过匀平的窗玻璃斜照在沿墙横排的条凳上,到处铺着钉牢的草垫,底下用大字写着“某先生之凳”。再远处,在大厅狭窄地方,有忏悔间与一座圣母雕像相对,圣母身穿缎袍,头戴缀满银星的面纱,朱红的脸蛋,活像桑威奇群岛的一尊神像。最后,靠里看到的是一幅复制的“神圣家庭”画,悬挂在有四个蜡烛台的主祭坛之上。画上注明内政部长赠送。唱诗班的枞木席位没有上漆,保持着原色。
菜场本身就占据了半个永镇广场,其实也就是用二十余根柱子支撑起来的瓦屋顶罢了。镇公所是“根据一位巴黎建筑师的图样”建造的,样子像一座希腊神庙,与旁边的药房成拐角之势。镇公所底层有三根爱奥尼亚式圆柱,二层是半圆穹隆走廊,一只高卢公鸡占满了门楣,它一只爪子踩在宪章上,另一只爪子举着正义天平。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位于金狮客栈对面的郝麦先生的药房!主要是晚上,当药房灯火点燃,装饰铺面的红色及绿色药瓶向远处地面上投射出两道明亮的彩光。透过这犹如孟加拉烟火似的彩光,便隐约可见药剂师伏几而坐的身影。他的住房从上到下都贴满了英文圆形立体或印刷体的海报和广告:“维希矿泉水、苏打水、巴莱吉水、解毒糖浆、拉斯巴伊药剂、阿拉伯可可淀粉、达尔赛糖片、罗纽药膏、绷带、浴液、保健巧克力,等等。”招牌占据了整个铺面,用金字写着“药剂师郝麦”。药铺里头,几座大天平都固定在柜台上,最后一扇玻璃门上方展现“化验室”三个字,在玻璃门一半高的地方。黑底金字,又一次写着“郝麦”字样。
此外,永镇便没有什么可看的了。街道(唯一的一条街)也就有子弹射程那样长,两旁有几家店铺,到大路拐弯处便忽地不见了。假如街道沿右侧继续下去,沿圣约翰岭山脚下行走,很快便可到达公墓。
当霍乱盛行时,为扩大坟地,推倒了一堵墙,就近购买了三英亩土地。但是,整个新扩大的这片土地却一直几近荒芜,墓冢仍像过去一样,挤着向大门方向发展。这里的看守人既是掘墓人,又是教堂执事(这样,他可以从教区的死人身上获得双份好处),利用空地,种上了土豆。然而,年复一年,他的小菜园越来越小。当出现流行瘟疫之时,他不知道理应为死人多而高兴呢,抑或是为墓地增多而忧伤。
“您靠死人吃饭,莱斯蒂布杜瓦!”终于有一天,本堂神甫对他这样说。
这句阴森可怖的话引起了他的思考,并使他一时停止了活计,可他今天仍然在侍弄他的土豆,而且信誓旦旦地声称它们是野生的。
自从即将讲述的事件发生以来,事实上,永镇没有任何变化。黑白铁的三色旗在教堂钟楼顶端照常转动;时新服装店的两条印花棉布幌子还在迎风招展;药房的各种大小的胎儿像白火绒包一样泡在混浊的酒精里日渐腐烂,而客栈大门上的古老的金狮听任风吹雨打,早已退了颜色,仍在向过往行人显露其卷毛狗般的长毛。
包法利夫妇要到达永镇的那天晚上,客栈女主人——勒弗朗索瓦寡妇忙得不亦乐乎,烧着菜,大汗淋漓。因为第二天便是永镇赶集的日子,必须事先把肉切好,把鸡开膛,把汤与咖啡准备好。而且,她还要给包膳宿的人准备饭菜,医生夫妇和他们的女佣的饭菜。台球室传出朗朗笑声。在小厅里,有三位磨坊老板喊着,让人给他们拿烧酒。劈柴在燃烧,炭火噼啪作响。在厨房的长桌上,放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生羊肉,中间高耸起一摞摞的碟子。当有人在案板上剁菠菜时,便震得碟子摇晃起来。不断听到家禽在窝里发出叫声,因为女佣在后面追赶,要宰杀它们。
一个穿绿皮拖鞋的男子,脸上有几颗细麻子,头戴一顶带金流苏的绒帽,背靠壁炉取暖。他一脸扬扬自得的样子,他神色安详,生活中无忧无虑,就像悬挂在他头上生活在柳条笼里的金翅雀一样,此人便是药剂师。
“阿尔代密丝!”客栈女老板喊道,“撅一些细树枝,给水瓶灌上水,拿烧酒来,快呀!你等的客人们,至少我要知道他们要什么甜点就好了!天哪!搬家的那些人又在台球室闹起来了!他们的车就停在大门下边!‘燕子’在到达时是会把门撞坏的!喊波立特来把车放进车库!……郝麦先生,说说看,从早晨到现在他们大概已打了十五盘台球,喝了八罐苹果酒!……他们还要弄坏我的台球桌面的。”她远远地望着他们,继续说道,手里拿着她的那把漏勺。
“没什么了不起的,”郝麦先生回答,“您再买个新的就是了。”
“再买个台球桌!”这位寡妇惊叹道。
“勒弗朗索瓦太太,旧的不行了就得换新的。我还要跟您说,您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了!现在玩台球的人都喜欢网窄、杆重,旧的玩法行不通了,一切都变了!必须跟上时代!您看戴立叶,而不是……”
客栈女老板气红了脸。药剂师补充道:
“他的台子,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比您的要玲珑多了,而且他想到表现爱国的举动,为波兰人或里昂的灾民募捐……”
“像他那样的叫花子甭想吓唬我们!”女老板耸着她的宽肩膀,插话道,“看吧!看吧!郝麦先生,只要金狮存在一天,总会有人来的。我们可有的是钱!有一天早晨,您会看到‘法兰西咖啡馆’关门,在挡雨披檐上贴着一张大布告宣告倒闭!更换我的台球桌,”她继续自言自语,“它对我摆放要洗的衣物可是特别合适的,而且在打猎季节,我可以安排六位旅客在上面睡觉呢!……这个不着急的伊维尔怎么还没来!”
“您等他来给客人开晚饭吗?”药剂师问道。
“等他?毕耐先生就不会答应!六点钟一敲,您就会看到他进来,因为世上没有别人像他那样准确守时的。他总要在小厅里占他的位置!死也不肯换地方吃晚饭!他特别挑食!对苹果酒又特别讲究!他可不像雷宏先生。雷宏有时七点钟来,甚至七点半才来。他对吃的东西连看都不看。多么好的年轻人,他从不高声说话。”
“您瞧,这就是因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和一个当过骑兵又当税务员的人之间是大有区别的。”
六点钟敲响了。毕耐进来了。
他身着一件蓝礼服,笔挺地裹着他的瘦身子,他的皮鸭舌帽护耳用小绳系于头顶,帽檐向上翻着,露出一个秃额头,这是长期戴军盔留下的痕迹。他穿一件青呢背心,一条灰裤、戴一条马尾衬领,一年四季都脚蹬锃亮的皮靴,由于他的脚趾突出,他的皮靴脚面对称地鼓了起来。他的金黄色络腮胡须整整齐齐一根不乱,围绕着下巴,犹如花坛的边缘衬托出他那张毫无生气的长脸,小眼睛和鹰钩鼻子。他精于各种纸牌,是打猎的好手,能写一手好字。他家里有一架旋床,常以旋制餐巾环自娱,并怀着艺术家的嫉妒和资产者的自私心理在家里堆满了餐巾环。
他向小厅走去。但事先要把三位磨坊主请出去。等人给他摆好刀叉的时间里,他待在炉火旁,默不做声。然后,他关上门,并习惯地摘下他的鸭舌帽。
“说几句寒暄话也不会累坏他的舌头!”药剂师等到只剩下他和女老板时,便说道。
“他从来都是少言寡语,”她回答道,“上周,来了两个布贩子,两个小伙子能说会道,晚上他们讲了许多笑话,我都笑出了眼泪。可他呀,一直待在那儿,像西鲱鱼一样,一声不吭。”
“是呀,”药剂师说,“没有想象力,没有风趣话,丝毫没有社交人的素质!”
“可是,人家都说他有本事呀。”女店主反驳说。
“本事?”郝麦先生回答,“他!有本事?在他玩牌的时候,也许是这样。”他以一种安详的语调补充道。
他还继续说道:
“啊!一个有众多关系的商人,一个法学家、一个医生、一个药剂师由于他们专心于业务而变得古怪,甚至粗暴,我理解这一点,历史故事中都有过这样的描述!但这至少说明,他们是在想什么事情。比如说我自己吧,有多少次为了写标签,我在办公桌上寻找我的笔,最终却发现笔早就夹在我的耳朵上了!”
此时,勒弗朗索瓦太太走到门槛看“燕子”到了没有。她哆嗦了一下。一个穿黑衣的男子突然闯入厨房。借着夕阳的余光,可看清此人脸色红润和运动员似的身材。
“有什么事要我做吗?神甫先生?”女店主问道,同时走向壁炉去取一座铜蜡烛台。几座蜡烛台与蜡烛并排摆在壁炉上,“您想喝点什么吗?来一杯黑茶蔗子酒,还是来一杯葡萄酒?”
这位教士婉言谢绝了。他是来找雨伞的,前一天他把伞落在了艾尔诺蒙修道院。他先请勒弗朗索瓦太太让人当晚把伞送到他住宅去,接着便出门去教堂,晚祷钟声正在敲响。
当药剂师再也听不到神甫的皮鞋声以后,才表示说,神甫刚才的举止极不礼貌,拒绝接受冷饮在他看来是一种最可恶的虚伪。个个神甫都偷偷摸摸地大吃大喝,企图恢复什一税时代。
女店主为她的神甫进行辩护:
“况且,像您这样的人,他可以在膝盖上一撅四个,不在话下。去年,他帮我们的人收麦秸,一次扛走六大捆,他身体棒极了!”
“那好啊!”药剂师说,“让您的姑娘们去找身体这样棒的小伙子忏悔吧!我呢,假如我是政府,我就要每月给神甫们放一次血。是的,勒弗朗索瓦太太,每月给他们一次静脉大放血,既利于治安,也利于维护风气!”
“住嘴吧,郝麦先生!您不敬神也不信教!”
药剂师回答道:
“我信教,信我的宗教,比起他们的装模作样和骗人伎俩,我比他们更有信仰!正相反,我崇拜上帝!我信仰至尊的上苍,信仰造物主,不管他是什么样的,我不在乎,他把我们安排到人世间履行公民和家长的义务。但,我不需要去教堂吻银盘子,用我口袋的钱养肥一帮小丑,他们吃得比我们好!因为在树林,在田野,甚至像古人那样瞻仰上天都可以一样表示敬神。我的上帝,属于我的上帝就是苏格拉底的上帝、富兰克林的上帝、伏尔泰和贝朗瑞的上帝!我拥护《萨伏瓦雅代理神甫的信仰宣言》和一七八九年的不朽原则!因此,我不能接受慈悲的上帝的代表手拿拐杖在他的花园里漫步,把他的朋友安顿在鲸鱼肚子里,大叫一声死去,三天之后又复活了:这事情本身就极其荒唐,而且完全违背物理定律,这也同时向我们表明:神甫们一向游手好闲、愚昧无知、卑劣无耻,他们还硬要世人跟他们一样。”
他静下来了,用眼睛寻找周围的听众,因为药剂师怀着激情高谈阔论时,有一阵自以为是在乡镇议会上讲演。但是,女店主不再听他讲话;她侧耳倾听远方的一种滚动声音。人们听出马车响,夹杂着松懈的马铁击地的响声。“燕子”终于在门前停下了。
这是一只黄颜色箱子,架在两只大轮子中央,大轮子高达车篷,使旅客既看不见路,也容易弄脏肩膀。车门一关,窄小气窗的玻璃在框子里直震动,这里、那里都沾上泥点,加在原有的一层灰尘上,即使急风暴雨都没能冲洗干净。这车套有三匹马,一匹打头。每当下坡时,车一颠簸,箱子底便触地。
永镇的几位资产者到达广场上,他们同时说话,七嘴八舌,问消息,要求解释,讨装鲜货的筐子,闹得伊维尔不知回答谁好。因为是他给本地人进城办货,他跑商店,给鞋匠带回几捆皮子,给马掌匠带回废铁,给女店主带回一桶鲱鱼,从女帽店带回几顶帽子,从理发店带回一些假发。回来时,他沿路分发包裹,他站在座位上,从各家院墙上扔过去,他扯着嗓子高声喊着,任凭马自己继续前行。
发生了意外,车回来晚了。包法利夫人的小猎犬在穿过田野时逃跑了。大家吹哨子喊它,足有一刻钟,伊维尔甚至倒回半古里路,以为随时可发现它的。但是,他们必须继续赶路。爱玛又是哭,又是发脾气,怪夏尔造成这一不幸。布商勒乐恰巧与她同车,试图安慰她,举出许多例子,说明丢失的狗在多年后又找到了主人。他说,有一个例子讲,一只丢失的狗从君士坦丁堡回到了巴黎。另一只狗直线跑了五十古里,游过了四条河流。还有他父亲的一只卷毛狗,在丢了十二年之后,突然在一个傍晚,当他要去城里吃晚饭时,跳到他的背上。
Ⅱ
爱玛第一个下了车,然后是菲丽西岱,勒乐先生,还有一位奶妈。大家不得不喊醒角落里的夏尔,他从天一黑就全然入睡了。
郝麦走向前自我介绍。他向夫人表示敬意,向先生问安,并称非常荣幸为他们效劳。他样子热烈,补充说,他是斗胆不请自来,反正他妻子不在家。
包法利夫人进到厨房后,便走近壁炉。她用两根手指在膝盖地方把连衣裙提高到踝骨以上,把她的穿黑皮靴子的脚越过正在转动烧烤的羊腿,伸向火苗。火光照亮她全身,一股强光照透她的连衣裙纬线以及她白皙皮肤上均匀的汗毛孔,甚至也照射到她不断眨动的眼皮。由于风从半启半闭的门吹进来,不时地一片红光在她身上闪现。
在壁炉的另一侧,一位金发青年男子在静静地注视着她。
雷宏·杜普伊先生(他就是金狮客栈的第二号常客)在永镇给公证人纪尧曼当文书,因为他常感烦闷,便经常推迟吃晚饭时间,希望客栈来新客人,与之聊天,度过晚上时光。有时候,他活计干完,因为无所事事,只好准时用餐,在这种情况下,从进汤开始,直到用奶酪的整个过程里,他都不得不忍受着与毕耐默默相对。因此,他非常高兴接受女店主的建议,陪新来的客人吃晚饭。大家都进入了大厅里,勒弗朗索瓦太太派人十分排场地摆好了四副刀叉。
郝麦请求准许他继续戴着他的希腊小帽,因为他怕鼻炎犯了。然后,他转向身旁的包法利夫人:
“夫人,可能有点累了吧?我们这辆‘燕子’可真颠死人!”
“是有点累,”爱玛回答,“但是,走动总使我很开心,我喜欢出门。”
“钉死在老地方真枯燥乏味啊!”文书感叹道。
“若是您像我一样老得骑马去……”夏尔说。
“但我觉得,”雷宏面向包法利夫人接着说,“这是最有意思的。”“只要能办到。”他又补充道。
“况且,”药剂师说,“在我们这地方行医并不难,因为我们的公路条件能通行轻篷马车,而且农民生活富裕,出手大方。就看病而言,除了常见的肠炎、气管炎、胆汁过多的毛病之外,就是收获季节不时发生间歇热病,但都没什么了不起的;由于我们农民住房的可悲的卫生条件有许多冷脓肿病例,此外没什么可特别一提的。啊!包法利先生,肯定会有种种偏见要对付,还会有诸多固执的陋习跟您的科学工作天天唱对台戏。因为这里的人们仍求救于圣物和神甫,而不是按常规找医生或药剂师。不过,说实话,我们这里的气候条件确实不坏,而且本镇就有好几位九十岁长寿老人呢。寒暑表(我做过观察)冬天时降到四度,大夏天也就高到二十五度,最多摄氏三十度,也就是说最高为列氏二十四度,或相当于华氏(英国算法)五十四度,不会再高了!确实,阿尔格森林给我们挡住了北方的风,另一方面,圣约翰山岭给我们挡住了西来的风。不过,您知道,河水蒸发的水汽,草原上存在着大量的动物,它们呼出大量氨气,也就是说氮、氢和氧(不,只有氮和氢)造成的高温吸收土地的腐烂物质,混合各种挥发物,可以说会合成一堆,当大气中有电时便自动与大气中的电化合,时间长了,就像在热带地方一样产生有害健康的瘴气。这种高温,我和您说,正是从它来的方向,或更正确地说是从它可能来的方向,也就是南方,被东南风减缓,因为东南风在经过塞纳河河面时已变得凉爽起来,所以当这股风有时突然到达我们这里时,真有点像俄罗斯小风!”
“附近总有些散步的地方吧?”包法利夫人同年轻人说话,继续问道。
“噢!很少,”他回答道,“有一个叫牧场的地方,在山上,靠近森林。有时,我星期天去那里,带一本书,在那里看日落。”
“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落日更好看了,”她继续说,“特别是在海边上。”
“我崇拜大海。”雷宏说。
“难道您不觉得,”包法利夫人回答道,“在这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思想可以更自由地驰骋,凝视大海使您心灵高尚,给您带来无限的思绪和憧憬!”
“高山风光也一样,”雷宏接着说,“我有个表兄,去年到瑞士旅游,他对我说,人们无法想象出湖泊的诗意、瀑布的魅力和冰川的壮观。奇大无比的松树横越湍流,简陋的茅屋高悬于陡峭绝壁,在您脚下一千尺处,层云洞开,整个山谷尽收眼底。这些景观令人激动不已,祈愿祷告,心旷神怡!因此,我毫不奇怪那位著名的音乐家为更好地激发其想象力习惯面对雄伟壮观的景色弹钢琴。”
“您是搞音乐的?”她问道。
“不,但我非常喜欢音乐。”他回答。
“啊!别听他的,包法利夫人,”郝麦插话道,一边从他的盘子上探起身,“这纯属谦逊。——怎么,亲爱的朋友!那一天,在您的房间里,您唱的《守护天使》真是棒极了。我从化验室里就能听见您唱歌,您吐字清晰就像演员一样。”
确实,雷宏住在药剂师家里,住在三层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就在广场上。听到房东的恭维,他不禁脸红起来。药剂师这时已转身面向医生,向他历数永镇的名人,他讲述逸事,提供情况。人们说不清公证人的财产究竟有多少,反正“图瓦舍房子”够奢华的。
爱玛继续问道:
“您喜欢什么音乐?”
“噢!德国的,令人梦幻的德国音乐。”
“您了解意大利歌剧吗?”
“还没见过。但是,明年我就将会看到了,我要去巴黎居住,结束我的法学专业。”
药剂师说:
“正像刚才我荣幸地同您的先生谈过的,提到这个可怜的雅诺达,他已逃之夭夭。由于他的疯狂举动,你们可以享受到永镇最舒适的房子之一,它对医生来讲最为方便的是,它的门设在甬道上,出入不见人,而且它还具备最适合家庭生活的条件:水房、带配膳室的厨房、客厅、水果储藏室,等等。那真是个会快活的人,他什么都不在乎!在花园尽头,靠水的地方他让人专门盖了一间棚子,就为了夏天时在那里喝啤酒。如果夫人喜欢园艺,她可以……”
“我妻子不搞园艺,”夏尔说,“她更喜欢(尽管别人叮嘱她多活动)老是待在房间里读书。”
“这跟我一样,”雷宏回答说,“说实在的,晚上拿本书守在炉火旁,风吹打着窗玻璃,蜡烛在燃烧……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呢!”
“可不是吗!”她说,睁大她的大黑眼睛盯住他。
“什么也不想,”他继续说道,“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身子不动便可在可以想见的地方漫步,而您的思想同小说的虚构故事交织在一起,体验奇遇的细节,或探寻奇遇的轮廓。它同人物成为一体,仿佛是您的心在他们的衣服下面跳动。”
“对呀!对呀!”她重复道。
雷宏接着说:
“您是否有过这样的体验;在读一本书的时候会遇到曾经有过的模糊想法,某种来自远方的隐隐约约的形象,却像是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您最微妙的情感?”
“我有过这种体验。”她回答。
“因此,”他说,“我更喜欢诗人,我觉得诗句比散文更富柔情,更能催人泪下。”
“然而,时间长了也够烦人的。相反,我现在非常喜欢一气呵成,令人心惊胆战的故事。我讨厌平庸的人物和温和的情感,就像常见到的那样。”
“的确如此,”这位文书表示赞同,“我觉得这些作品不能感动人心,脱离了艺术的真正目标。生活单调无味,如能在想象中体验高尚的性格、纯洁的情感以及幸福的场景该多么温馨甜蜜啊!对我来说,生活在此地,远离社交,读书成了我唯一的消遣,可在永镇没有什么可读的!”
“可能像在道特一样,”爱玛接着说,“所以我总是在一家租书处借书看。”
“假如我有幸为夫人效劳的话,”药剂师刚听到爱玛的最后一句话,便说道,本人有个图书室,您可以读到最优秀的作家,诸如伏尔泰、卢梭、德利尔、瓦尔特·司各特、《小说连载回声报》,等等。另外,我每天收到各种定期报纸,其中有《鲁昂指路灯》,因为我是比希、福尔治、永镇及其周围地区的通信员,有此便利条件。
他们在饭桌上已经有两个半小时了。因为女佣阿尔代密丝懒洋洋地在方砖地上拖着她的粗布条旧鞋,拿来一批碟子,又拿来一批碟子,什么都记不住,什么也听不懂,经常听任台球间的门半开半闭,门闩的顶头敲击着墙壁。
雷宏一边说着话,一边不自觉地把脚放到了包法利夫人坐的椅子的横档上。她系一条蓝丝小领带,使她的管状细麻布衣领像硬套领一样坚挺。随着她讲话时头部的动作,她的面孔下端时而陷进领口,时而露出,轻盈优美。就在夏尔和药剂师东拉西扯时,他们两人开始了那种先是空泛的交谈,继而从偶然的话语中总是能够找到共同爱好的固有话题。巴黎的戏剧、小说的标题、新式的舞蹈、他们不了解的社交界、她住过的道特镇、他们现在住的永镇等,他们什么都不放过,无所不谈,直到晚饭结束。
菲丽西岱端上咖啡后,便去新居准备寝室。不久,客人们各自离座。勒弗朗索瓦太太在炉火灰烬旁边睡觉,而马夫一手提着灯,在等待包法利夫妇,以便送他们回家。他的红色头发里夹杂着一些麦秆,他的左腿有点瘸。等到他的另一只手拿到神甫先生的雨伞后,大家上路了。
整个镇子都已进入梦乡。菜场立柱投下长长的黑影。大地一片灰色,就像在夏日夜晚看到的那样。
但是,医生的家离客栈只有五十步远,大家不得不紧接着便互道晚安,各自作鸟兽散了。
爱玛一进门厅就感到冰冷的石灰像湿布一样落到肩上。墙壁是新粉刷的,木头楼梯在脚下嘎嘎直响。寝室在二层楼,一道淡淡的白光通过没有窗帘的窗子射进来。从房间可以瞥见树梢,更远处,草地半淹没在雾里,沿着河道,在月光下,雾霭蒸腾。套间中央,横七竖八地堆着五斗橱抽屉、瓶子、窗帘杆,椅子上放着镀金的棍棒和床垫,脸盆搁在地板上。搬家具的两个男子,漫不经心,把所有的东西撂下就走了。
这是爱玛第四次在一个陌生地方睡觉。第一次是她进修道院的那一天,第二次是她到达道特镇,第三次是在拉沃毕萨尔,现在是第四次。每次在她的生命中都像是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她不认为在不同地方,事情总是一样的。既然活过的部分是不好的,兴许,余下要生活的日子该是美好的。
Ⅲ
第二天,当她醒来时,瞥见文书在广场上。她当时身着浴衣。他抬头,向她问好,她迅速地点一下头,便关上了窗子。
雷宏等了一整天,就为了等到晚上六点钟的到来。但是,当他进到客栈时,却只看到毕耐在餐桌上,别无他人。
前夜的晚餐对他来讲是个重大事件。直到那时,他还从未同一位女士聊天,一聊就是连续两小时。他是怎样做到以这样的语言向她讲述许多他以前讲不好的事情,而这一次却讲得如此娓娓动听呢?他平日胆怯、持重,既是害羞,也有虚假成分。在永镇,人们觉得他举止文雅。他倾听成人的高谈阔论,不显得热心政治,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已够难得。而且,他颇有天赋,他会画水彩画,识乐谱,晚饭后只要他不玩牌,更愿意谈文学。郝麦先生敬重他的知识,郝麦太太喜欢他心眼好,因为他经常在花园里陪伴小郝麦们,这些孩子总是脏兮兮的,缺乏管教,还有点迟钝,就像他们的母亲。除了女佣照料他们外,还有药房学徒朱斯坦也帮助照料,他是郝麦先生的一个远房堂弟,是郝麦先生发善心,把他留在家里,同时充当仆人。
药剂师极力表现出他是最好的邻居。他向包法利夫人介绍各种供货商贩的情况,特意把苹果酒商贩叫来,亲自品尝,并照料把酒桶在地窖里摆好。他还指点她如何买到便宜的黄油,并为她的花园跟教堂管事莱斯蒂布杜瓦做好了安排,因为教堂管事除了圣职和埋葬死人以外,他还根据个人爱好按年或按小时管理永镇的主要花园。
药剂师表现出如此巴结人的热诚,并非仅仅出自照顾别人的动机,其中另有计谋。
十一年风月十九日法律第一条规定凡无医生证书者不得行医,他违反了这条规定。致使王家检察官先生根据暗地揭发传郝麦到鲁昂他的私人办公室接受召见。这位法官身穿长袍、肩披白鼬皮,头戴无边直筒软帽,站着接见了他。那是在早晨接受召见之前,他听见过道里有宪兵的大皮靴声音通过,还有一种类似关闭大铁锁的遥远声响。药剂师的耳朵嗡嗡作响,好像就要脑充血倒下,隐约看见地牢中的密牢,他的全家在号啕大哭,药房出让,满地都是瓶瓶罐罐。他不得不走进一家咖啡馆,喝一杯掺和苏打水的朗姆酒,以便清醒头脑。
渐渐地,对这次训诫的回忆淡忘了,他仍像以前那样在铺子后面继续给人看病,开无关紧要的药方。但是,镇长对他不满,同事对他嫉妒,他必须处处小心。他礼貌备至,接近包法利先生就是要赢得他的感激心情,以确保日后他发现了什么不至于说出去。因此,郝麦每天早晨给他送去报纸,并且经常在下午离开药房一会儿,为的是去医生那里聊天。
夏尔闷闷不乐,因为不见顾客上门。他长时间呆坐,缄口不言,有时去诊室睡觉,有时看妻子做针线活儿。为了消遣,他在家里找苦力活儿干,甚至试着用漆匠的剩料去油漆阁楼。但令他忧心忡忡的还是那些花钱的事务。在道特的修葺,夫人的化妆用品,还有搬家等都让他支出大笔开销,致使三千多埃居的嫁妆两年内便花个精光。况且,从道特搬到永镇有许多东西或损坏或丢失,就连神甫石膏像也在马车颠簸厉害时从车上掉落在甘冈普瓦的石路上,摔得粉身碎骨。
一个更大的忧虑却使他开心,那就是他的妻子已身怀六甲。随着产期的临近,他更加疼爱她。这是正在建立的另一种血肉联系,犹如继续感受到一种更为复杂的结合。当他从远处望到她懒洋洋行走的样子,看到她的绵软的身子在没有束腰的屁股上扭动,当他面对面尽情凝视着她,看她坐在扶手椅里显出慵倦的模样,此情此景,他乐不可支。他站起来,搂着她,用手摸她的脸庞,喊她小妈妈,想让她跳舞,同时半笑半哭地滔滔不绝,讲述临时想到的各种各样的甜蜜玩笑。想到生孩子,他心里便美滋滋的,现在什么也不缺。他已了解人生的全部,他泰然入席,尽享其乐。
爱玛先是感到大吃一惊,继而很想分娩,以便了解做母亲是怎么回事。但她不能随意花钱,买一个带玫瑰色缎帐的吊式摇篮,几顶绣花童帽等,在无可奈何中,她干脆放弃为孩子准备东西,一股脑儿让村里一个女工去做,不选择,也不讨论。因此,她体会不到调动母爱的这些准备工作所带来的乐趣,而且她的母性之爱从一开始可能就大大弱化了。
然而,因为夏尔每餐必谈孩子问题,久而久之,她也就常想到这事了。
她希望生一个儿子,身体棒棒的,棕色头发,给他起名乔治。这种生男孩的想法就像希望回报似的,因为她本人在过去各方面都难有作为。一个男人至少是自由的,他可以饱尝各种激情,克服各种困难,跑遍天下,享受到最遥远的幸福欢乐。而一个女人不断受阻,她既缺乏生气,又多柔顺,肌肤软弱,又有种种法律限制。她的意志犹如头上的面网随风飘移,虽然总有欲望的驱动,却也总有礼仪规矩的掣肘。
在一个星期日,早晨六点左右,太阳正在升起之时,她分娩了。
“是个女孩!”夏尔道。
她转过头,晕过去了。
郝麦太太几乎同时跑过来,吻她,“金狮”客栈的勒弗朗索瓦大妈也赶来吻她。药剂师出于谨慎只通过门缝向她讲了几句临时道喜的话,他想看看孩子,觉得孩子体形不错。
在休养期间,她忙着给女儿找个好名字。她首先一一想过那些带意大利尾音的名字,诸如克拉拉、路易莎、阿曼达、阿塔拉等等。她很喜欢加尔荪德,更喜欢伊舍或雷奥卡底娅。夏尔希望孩子叫妈妈的名字,爱玛则反对。大家翻遍了历书,从头到尾都看过,甚至还请教了外地人。
“雷宏先生,”药剂师说,“有一天我同他谈起这事,他很奇怪你们不选玛德莱纳,这可是现在特别时髦的名字。”
但是包法利老太太坚决反对这个有罪女人的名字。至于郝麦先生,他特别喜欢凡是与伟人有关系的名字。一件事实,或称之为一种伟大的观念说明了这一点,正是在这种观念考虑之下,他给他的四个孩子起了名。比如,拿破仑表示光荣,富兰克林表示自由,而伊尔玛可能是他向浪漫主义作了让步,至于阿塔莉则是他向法国舞台最为不朽的杰作表达的一种敬意。因为他的哲学信念不影响他的艺术欣赏,在他身上,思想家并不扼杀多情感的人,他善于区别哪些是想象成分,哪些是狂热成分。譬如对阿塔莉这出悲剧,他谴责其思想内容,却欣赏其风格,他诅咒构思,却对所有细节报以掌声,他激烈抨击人物,却热情欢呼他们的对话。当他读到精粹文章,便兴奋得忘乎所以,但当他想到教士为其行当从中捞到好处,便又凄然伤神。在这种混乱的情感当中,他常自感困惑,他真想能够亲手给拉辛戴上桂冠,同时又能同他尽兴讨论一番。
最后,爱玛记起,在拉沃毕萨尔庄园时,曾听见侯爵夫人喊一位少妇白尔特,于是这名字便算选定了。因为卢欧老爹不能来,便请郝麦先生做教父。郝麦给的礼品全是他药房的产品,也就是:六盒枣子、一整瓶可可淀粉、三筒蛋白松糕,此外还有从壁橱里找出的六根冰糖棒。举行仪式的晚上,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本堂神甫也在座。大家兴高采烈。郝麦先生在要劝酒时唱起了《好人的上帝》。雷宏唱了一首船夫曲。包法利老太太是孩子的教母,唱了一首帝国时代的浪漫曲。最后老包法利先生要求把孩子抱到楼下来,开始给孩子行洗礼,他举起一杯香槟酒从高处向孩子头上浇。这种取笑头条圣事的举动使布尔尼贤教士大为生气。老包法利先生举出《众神之战》作为回答。本堂神甫想立即离席,太太们央求,郝麦参加解劝总算让教士重新坐下,安静地继续喝他那剩下的半杯咖啡。
老包法利先生在永镇又待了一个月,他每天早晨去广场上抽他的烟斗,戴一顶漂亮的有银线装饰的橄榄帽,使永镇人大开眼界。他还有喝烧酒的习惯,经常打发女佣去“金狮”给他买瓶酒,并让人记在他儿子的账户上。为使他的方巾有香味,他用光了儿媳所拥有的科隆花露水的全部存货。
儿媳并不讨厌跟他在一起。他游遍了世界,常跟她谈柏林、维也纳、斯特拉斯堡,谈他当军官的时代,谈他有过的情妇,以及他摆过的盛大午宴,而且他老是表现出很可爱的样子,甚至有时在楼道或花园里会搂住她的腰,同时高喊:
“夏尔,你可要当心啊!”
因此,包法利老太太为儿子的幸福担心起来,生怕时间长了,她的老伴会对年轻女人的思想产生不良影响,她急催着他要走。可能,她还有更严重的担心理由。老包法利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有一天,爱玛突然想去看一看她的小女儿,孩子是交由木匠的妻子喂养的。她也没注意看历书,圣母的六个星期是否已过了,便取道去罗莱住的地方——在村子尽头,山岭脚下,在大路与草原之间。
时值中午,各家窗户紧闭,青石板屋顶在碧空烈日下熠熠闪光,山墙顶端好像迸发火花。一阵闷热的风吹来。爱玛走路感到软弱无力。人行道上的石子使她难以忍受,她犹豫着是否转身回家,或找个阴凉处坐下歇歇脚。
正在这时,雷宏从一个邻居门里走出来,胳膊下夹着一摞文件。他过来问候她,并站到勒乐店铺前边灰帐篷底下的阴凉里。
包法利夫人说她要去看孩子,但她已经感到累了。
“如果……”雷宏道,但不敢说下去。
“您现在忙吗?”她问道。
当这位文书回答没事后,她请求他陪她一道走。一到晚上,永镇便都知道了这件事,公证人妻子杜瓦什夫人当着女佣的面声称“包法利夫人惹下麻烦了”。
为去奶妈家,必须穿过街。左拐弯,就像去公墓的路一样,还要在窄小房屋与院落之间走一条小路,路侧有女贞树,正在开花,婆婆纳树也开了花,灌木丛中耸立着犬蔷薇、荨麻和轻盈的树莓。从篱笆空隙可以看到破落的房子,在粪堆上爬的猪,或戴着木夹板的乳牛对着树干蹭犄角。他们两人,肩并肩,慢步走着,她靠着他,他根据她的步子放慢脚步,在他们前面,有一群苍蝇飞来飞去,在燥热的空气中嗡嗡作响。
从一棵老核桃树,他们认出了那所房子,低矮,盖着棕色屋瓦,掩映在树下。屋外,在阁楼的天窗下挂着一串洋葱头。成捆的细树枝靠着荆棘篱笆立着,围绕着一方块生菜地,几小片薰衣草以及正在开花的豌豆用树枝支架着。脏水在流,散失在草丛中,周围有好几件难以辨认的破衣烂裤,编织的长筒袜,一件红印花的女式短上衣,一大块厚帆布铺晾在篱笆上。奶妈听到栅栏门响,怀抱着吃奶的孩子走出来。她的另一只手拉着一个可怜的瘦弱孩子,一脸瘰疬,这是鲁昂一个帽商的儿子,父母忙于生意,把他留在乡下。
“进来吧,”她说,“您的小姑娘正在睡觉。”
住房底层只有一间卧室,里面靠墙地方有一张没有床帐的大床,和面盆占有着靠窗的一侧,一块窗玻璃破裂,用一块做成太阳形状的蓝纸粘在一起。门后角落里,几双带亮钉子的高帮皮鞋摆放在洗衣池石板下边,旁边有一个瓶子装满了油,瓶口插着一根羽毛。一本历书在布满灰尘的壁炉上随意摆着,夹杂在打火石、蜡烛头和一团团火绒之间。这间屋里的最新奢侈品便是一幅吹喇叭的信息女神画像,可能是直接从某种化妆品的说明书上剪下来的,用六根木头套鞋钉子钉在墙上。
爱玛的孩子睡在一个柳条摇篮里。她把孩子和包裹孩子的被子一起抱起来,并且摇晃着身子低声唱起来。
雷宏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看着这位漂亮夫人身在一片贫穷景象之中,他感到这场面荒唐怪诞。包法利夫人脸一下子红了。他转过身来,以为自己的眼光也许有些失礼。小女孩刚刚吐奶吐到爱玛的衣领上,她把孩子重新放回去。奶妈马上过来擦拭,并保证说不会留下奶印子。
“她净往我身上吐奶,”奶妈说,“老得给她擦。我简直没法干别的事了!您最好跟杂货铺老板加缪说好,在我需要的时候让我拿一两块肥皂,这对您方便,往后我也不打扰您了。”
“好吧,好吧!”爱玛说,“再见,罗莱奶妈。”
她走出来,并在门槛上蹭了蹭脚。
这个乡下女人陪她一直走到院子尽头,一边讲述着她夜里起身是多么困难。
“有时我累得在椅子上就睡着了。因此,您至少要给我一小磅咖啡粉,可够我用一个月的,我早晨可以兑奶喝。”
包法利夫人捺着性子听完她的感谢话之后,扭头就走。她已在小路上走得很远了,又听到木头套鞋的响声,她转过头看:又是奶妈来了!
“什么事?”
于是,这个乡下女人把她拉到一棵榆树后面,向她讲起了她丈夫的行当,一年挣六个法郎,而船长……
“快点讲完。”爱玛说。
“是这样!”奶妈吐一个字,发几声叹气,接着说,“我担心他看我一个人有咖啡喝会感到难过的,您知道,男人家……”
“少不了你们的,”爱玛重复道,“我会给你们的!……你可真烦人!”
“唉!好心的夫人。这是因为他自从受伤以后,老是胸口揪着疼得厉害,他还说,就是苹果酒也能缓解一些。”
“有话你快说嘛,罗莱奶妈!”
“因此,”她行了个大礼,接着说道,“假如这不算过分要求的话,”她又行了个大礼,“只要您答应,”她的眼睛在乞求着,“一小罐烧酒,”她最后说出了口,“我可以用它给小姐搓脚,她的小脚丫嫩得像舌头一样。”
把奶妈打发走了以后,爱玛又挽起了雷宏先生的胳膊。她先是走得很快,过了一会儿便放慢了脚步,她目视前方,扫来扫去,看到了年轻人的肩膀,他的礼服有一个黑绒领子,他的栗色头发梳得又平又齐,披在领子上。她发现他的指甲比永镇人谁的都长。修理指甲,这是文书最用心思的大事之一。他的文具盒里有一把特别的小刀,专用于修他的指甲。
他们沿着河岸回到了永镇。在炎热的夏季,河岸拓宽了,直达花园墙下,使墙基暴露在外。花园有几级台阶,通到河边。河水静静地流着,看上去水流迅速又凉爽。又细又长的水草,在水流的推动下,一起俯伏,就像被遗弃的绿色发丝展现在清澈的水底。有时,在灯芯草的尖端或荷叶上,一只细脚昆虫在爬来爬去,或停止不动。水波粼粼,一缕阳光透过小蓝水泡,水泡连续追逐着,连续破裂着。断枝的老柳树在水里映照出它们的灰树皮。远处四周,草原似乎一片空旷。现在正是农家吃晚饭的时候。年轻妇人和她的同伴走路时只听见他们踏在土路上的脚步节奏、他们两人的谈话以及爱玛袍子在周围响起的窸窣声。
花园墙头布满了玻璃瓶碎块,墙热得像暖房的玻璃窗。砖缝里长出了桂竹香,有些花开败了,包法利夫人撑着阳伞从旁走过。她的伞边不时碰落粒粒黄尘,要不就是忍冬花或铁线莲的枝子吊在墙外,钩住丝缎做的流苏,拖一阵子。
他们谈起一个西班牙舞蹈团的事,人们等待他们不久在鲁昂剧院演出。
“你去看吗?”她问道。
“如果能去的话。”他回答。
他们就没有别的话要相互诉说吗?然而,他们的眼睛里却充满了要一吐衷情的欲望。他们一方面努力没话找话,另一方面两人都感到一种相同的难言之苦在心中油然而生。就像一种心灵的低语,深沉、绵延不断,压过了话语。他们为这种崭新的内心甘美惊愕不已,想不到要相互讲述这种感受,或寻觅其原因。未来的幸福犹如热带河岸,以其固有的柔情笼罩着两岸辽阔的原野,馨香的微风拂面,令人如醉如痴,悠然陶然,流连忘返,甚至丝毫不顾忌一眼望不到天际究竟在何处。
有一个地方,由于牲畜的踩踏,土路成了陷坑,烂泥里按距离摆放着绿色的大石块,必须蹬着过去。她经常停下步子,看在哪里下脚,脚下石头活动,她身子摇晃。两肘举在空中,身躯前倾,眼睛犹豫不定,她咯咯笑着,生怕掉到水坑里。
他们到达花园前,包法利夫人推开小栅门,跑着登上了台阶,不见了。
雷宏回到事务所。老板不在,他看了一眼案卷,然后修了一管鹅毛笔。最后便戴上帽子走了。
他去了阿尔格岭上的牧场,在森林入口处,他躺在冷杉树下,透过手指缝望着天空。
“真烦人!”他自语道,“真烦人!”
他觉得同郝麦做朋友,有纪尧曼做老板,生活在这所村庄里够倒霉的。纪尧曼戴一副金丝眼镜,白领带衬托着他的红络腮胡子,摆出刻板的英国绅士派头,开头阶段曾唬住过文书,其实,他丝毫不懂精神生活的微妙。至于药剂师的妻子,她是诺曼底最贤惠的太太,绵羊般柔顺,爱护她的孩子、她的父母、她的表兄弟,为别人的不幸而流泪,不过问家事,讨厌系束腰。她行动迟缓,听她讲话难以忍受,她长相寻常,谈吐干巴无味,致使他从未想过她三十岁,自己二十岁,对门睡觉,每天同她说话,从未想过她可能是哪个男人的女人,也从未想过除了她穿的袍子,还有什么能表示她是女性。
此外,还有什么人呢?有毕耐,几个商贩,两三个小酒馆老板,本堂神甫,最后还有村长杜瓦什先生和他的两个儿子,这是些性情粗暴的阔人,愚昧迟钝,自己种地,在家里大吃大喝,尽管个个虔诚,却是难以与之为伍的一帮人。
但是,在所有这些面孔的共同背景上,爱玛的形象孑然孤立,却也使人觉得更加遥远,因为他感到在她与他之间似乎存在着模糊的鸿沟。
开始时,在药剂师陪伴下,他曾多次去过她家里。夏尔好像并不特别欢迎他。雷宏既怕自己行为冒昧,又极想表示亲近,他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要想亲近她几乎是不可能的。
Ⅳ
自从天冷了以后,爱玛离开了卧室,改住到了厅里,这是一间长形屋,天花板低矮,壁炉上有一盆浓密的珊瑚骨,靠着镜子。她坐在扶手椅里,靠近窗子,能看到村里人从人行道上走过。
雷宏每天走两趟。从他的事务所去“金狮”客栈。爱玛老远就能听到他走过来。她侧身倾听。青年男子总是穿着同样的一身衣服从窗帘后面溜过去,头也不回。但是,傍晚时分,她左手托着下巴,把开了头的绒绣活儿放到膝盖上。正当她出神的时候,年轻人的影子突然溜过,常常使她心颤。她站起身,吩咐开饭。
吃晚饭时,郝麦来了。他手里拿着希腊软帽,蹑手蹑脚走进来,为的是不打扰人,而且总是重复着同一句话“各位晚安!”然后。他靠近桌子,在包法利夫妇之间的老位子上坐好以后,便向医生打听病人的情况。同时。医生也请教他有关诊费该要多少等问题。接着,大家便谈起报上的消息。郝麦在这个时候对这方面的新闻,几乎都能背下来。他不仅能完整地报道新闻,还能复述记者的思考,以及在法国和在国外发生的个人遇难的故事。当话题谈没了的时候,他会及时对眼前的菜肴发表看法。甚至有时他欠起身,彬彬有礼地向夫人指出哪块肉最软,或转身向着女佣,告诉她如何掌握调味和注意作料的卫生,他谈起香料、肉汤料、肉汁和胶质之类,头头是道。确实,他满脑子烹调方法,比他药房的瓶子还多。郝麦会做多种果酱、醋和甜酒,他还了解一切经济加热器皿的最新发明,懂得保存奶酪和处理坏酒的窍门。
八点钟时,朱斯坦来找他回去上门。郝麦先生早发现他的学徒特别喜欢来医生家,特别是当菲丽西岱在场时,因此他以讥讽的眼光看着朱斯坦。
“我的小伙子,”他说,“开始懂事了,我看,他是爱上你们的女佣了,不是才怪哩!”
他挑剔朱斯坦一个更严重的缺点是老是喜欢听别人的谈话。比如星期天时,郝麦太太喊他来厅里抱走孩子,孩子们在椅子里睡着了。并且用他们的背把过于宽大的粗布椅套蹭掉了,他却待在厅里,无法让他走开。
来参加药剂师家晚会的人并不多,他喜欢说人坏话,还有他的政治观点,陆陆续续地把有名望的人都给吓跑了。但文书每每必到。一听到门铃声,他便跑去迎接包法利夫人,拿过她的披肩,并把她在下雪天时套在鞋上的肥大布条拖鞋放到一边,置于药房办公桌底下。
大家一起先玩了几盘“三十一点”,后来,郝麦先生跟爱玛玩两人纸牌游戏。雷宏站在她身后,不时地出出点子。他站立着,手放在她的椅背上,看着她插在发髻上的梳子。她每打一张牌,她右侧的袍子就跟着向上耸动。她的头发向上卷着,背上露出棕色皮肤,自上而下,颜色逐渐变白,消逝在暗影里。她的衣服两侧耷拉在坐椅上,宽大蓬松,满是褶子,直落到地上。雷宏有时感到靴底踩到上面,他即刻躲开,就像踩了人似的。
打过纸牌之后,药剂师和医生接着玩多米诺骨牌。而爱玛换了位置,臂肘支在桌子上。翻阅画报。她带来了时装报,雷宏在她身旁,两人一起看报上的版画,看完一页翻一页。她常常要他读诗,雷宏拖长声音朗诵,遇到爱情段落,他十分注意煞尾效果。但是,多米诺骨牌的声音使他气恼。郝麦先生是玩骨牌的高手,夏尔自然一败涂地。他们打满三百点以后,两人在壁炉前躺下便睡,很快睡着了。炉火在灰烬中奄奄一息,茶壶水喝空了。雷宏还在朗读,爱玛一边听他读诗,一边机械地转动着灯罩,纱罩上画着乘车小丑皮埃罗以及手持平衡棒走钢丝的女舞蹈家。雷宏停止了朗读,用手指了指他的已经入睡了的听众。于是,他们俩低声交谈起来,他们觉得这样的谈话更为甜蜜,因为没有别人听得见。
如此这般,他们之间便建立起一种默契,继续交换书籍和诗歌。包法利先生对此不以为怪,也不嫉妒。
在他的生日那天,他收到一尊漂亮的颅相学的人头,上面写满了数字,直到胸口,人头涂成蓝色,这是文书对他的关心,在别的方面他也多有关照,甚至为他跑腿去鲁昂代购东西。一个小说家的书使侍弄仙人掌类植物成为时髦,雷宏为包法利夫人买了一盆,坐“燕子”车。把花盆放在膝盖上带回,还让仙人掌的硬刺扎了手指。
她让人在窗台地方安置一块带栏杆的木板,用来摆放她的花盆。文书也修了一个悬空小花园,他们在各自的窗户旁侍弄花草,可以相互遥望。
在全村的窗户中有一家使用率更高,因为每个星期天,从早晨到夜间,如果天气晴朗,还包括每天下午,都能看见毕耐先生的瘦削身影出现在阁楼的天窗上,他俯身在他的旋床上,单调的旋木嗡嗡声在“金狮”都听得见。
一天晚上,雷宏回来时发现房间里有一张毛绒毯子,浅色底上带有树叶图案。他喊来了郝麦太太、郝麦先生、朱斯坦、孩子们、女厨师,他向老板叙述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这块毯子。医生的妻子为什么给文书送厚礼呢?这看来有点滑稽,最后大家想到她肯定是“他的好朋友”。
他使人这样想,他老是向人夸奖她美貌和聪明,致使毕耐有一次粗暴地回答他: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和她来往!”
他苦思冥想寻找向她“表白心迹”的办法,他总是犹豫不决,怕惹她不高兴。又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耻。他既胆怯,又欲火中烧,简直要大哭一场。后来,还是横下心,给她写了信,又撕掉,时间拖了又拖。他不时地走起路来,计划大胆行动,但是,一见到爱玛,他的决心便立即无影无踪。当夏尔突然出现,邀他上车一起去看附近的病人时,他马上接受,向夫人鞠个躬,就走了。她的丈夫不就是她的一部分吗?
至于爱玛,她从不自问是否爱他。她认为,爱情理应突然发生,轰轰烈烈,电闪雷鸣,有如天上狂飙横空直落人世。震撼生命,驱走意志,就像席卷落叶,把整个心带向深渊。她不知道,在房屋的平台上,当檐槽堵塞,雨水能形成水摊。她满以为自己一直过的是安全保险的生活,却突然发现墙上有了一道裂缝。
Ⅴ
二月份,一个星期日下午,天在下雪。
包法利夫妇、郝麦和雷宏先生一起动身去离永镇半古里远的山谷看正在建设的麻纺厂。药剂师把拿破仑和阿塔莉也带去了,为的是让他们活动活动,朱斯坦陪着孩子们,肩背着雨伞。
然而,他们要看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一大片空地,一堆堆的沙子和石子中间,乱七八糟地摆着已经生锈的齿轮,当中一间长四方形的厂房,开着许多小窗子。厂房尚未盖好,透过屋顶的椽木可以望见天空。一束麦秸掺杂着麦穗拴在山墙的横梁上,三色带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郝麦在说东道西,他向在场的人宣讲这所厂房对未来的重要意义,推算地板的承受力量,墙壁的厚度,很后悔不像毕耐先生那样有一根尺子可供自己随时使用。
爱玛挽着他的胳膊,轻微靠着他的肩膀,她凝视着远方的圆盘似的太阳,在雾中散射着耀眼的白光。但,她转过头,看见夏尔在那儿。他的鸭舌帽压在眼眉上,他的两片厚嘴唇颤抖着,给他的面孔增加几分蠢相。即便是他的脊背,他那安详的脊背看起来也别扭,与他的礼服在一起,她更觉得他这个人庸俗不堪。
她打量着他,心中恼怒,并由此尝到一种淫逸的快感。正在这时雷宏向前迈了一步,天冷使他脸色苍白,这似乎给他的面孔上增加了一种倦怠,更显得温柔动人。衬衣领子在他的领带与脖子之间有些松弛,露出了肌肤。一绺头发盖住了耳朵,只有耳垂露在外头,他的又大又蓝的眼睛,望着天上的浮云,爱玛觉得比映照天空的山中湖泊还要清澈,还要美丽。
“糟糕!”药剂师突然喊起来。
他儿子刚才跳进一堆石灰里想染白他的皮鞋,药剂师向儿子跑过去。拿破仑受到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备,便号叫起来,朱斯坦用一把麦秸给他擦鞋,但最好是有一把刀才行,夏尔把自己的小刀借给他用。
“啊!”她自语道,“他像庄稼汉一样兜里装一把刀!”
下霜了,大家转回永镇。
晚上,包法利夫人没去邻居家。当夏尔走了以后,她感到形单影孤,几乎同时对比感又油然而生,历历在目,而触景生情的回忆又在延续着她向往中的美景。她从床上望着正在燃烧着的明亮火苗,好像看见雷宏还站在那里,一只手在折弯他的细软手杖,另一只手搀着阿塔莉。阿塔莉在静静地吸吮一块冰激凌。她觉得雷宏很有魅力,她不能不想他,她记起他在其他场合时的不同姿态,他说过的话、他说话的声音、他的一切。她将嘴唇向前伸着,就像为了接受一吻,一边口中重复道:
“是啊,他迷人!迷人!……他是在恋爱着呢?”她自问,“那么他爱的是谁呢?……就是我呀!”
所有的证据同时浮现在眼前,明白无误,她的心急剧跳动起来。壁炉的火焰在天花板上映出一道欢腾的亮光,跳跃着。她伸展两臂,背转过身子。
于是,开始了她那没完没了的自怨自艾:“噢!上天有眼就好了!为什么不试试呢?有谁阻拦呢?……”
当夏尔半夜回来时,她装做刚醒的样子。因为他脱衣服弄出响声,她埋怨自己头痛,接着懒洋洋地问他晚会的情景。
“雷宏,”他说,“很早就上楼去了。”
她不禁笑了,灵魂里充满了一种新的狂喜,她沉入梦乡。
第二天夜幕降临时,她接待了时装商勒乐先生的来访。这个时装老板可是个精明人。
他生为加斯贡人,但后来又成了诺曼底人,结果他有了双料的南方人的能说会道的本事,再加上科索瓦兹人的狡黠。他的松软胖脸,没留胡须,像是涂染了一层稀薄的甘草汁,他的一双眼睛又小又黑,在一头白发的反衬下更显露出凶恶的光芒。人们不了解他的过去,有人说他曾当过货郎,也有人说他曾是路豆镇的银行家。但大家心里清楚的是,他精于复杂的算计,满腹弯弯绕,甚至毕耐先生也怕他几分。他讲礼貌,无异于阿谀奉承,他总是哈着腰,像是向人鞠躬,又像是在邀请人。
他进门后,先把他的饰有绉纱的帽子挂在门上,接着把一个绿色纸盒子放到桌子上,便开始彬彬有礼地向包法利夫人表示遗憾,至今尚未得到她的光顾,像他开的这样一爿小店,实在不配吸引“风雅女士”,他加重语气强调这个词,并说本来只要她吩咐一声就行了,他将负责向她提供所需要的一切,从针线到内衣,针织品或时装,无所不有,因为他每月四次进城,风雨不误。他同所有的大商号都有联系。在“三兄弟”“金胡须”或“大野人”各商号的先生们对他都很熟悉,谈起他来如数家珍!今天他是顺便给夫人看看他趁一个极难得的机会弄到的几样商品。于是,他从纸盒里拿出半打绣花领子。
包法利夫人一一看过。
“我什么也不需要。”她说。
勒乐先生又拿出三条阿尔及利亚头巾,小心翼翼地展示着,还有几包英国针、一双草制拖鞋,最后还拿出四只由囚犯镂刻的吃煮鸡蛋用的椰形小杯。然后,他两只手搭在桌子上,伸着脖子,身体前倾,张着嘴巴,注视着爱玛犹豫不决的目光,在这些商品堆里移来移去。似乎是为了掸掉灰尘,他不时地用指甲在全面摊开的丝织头巾上弹一下,头巾便发出轻微的窸窣响声,并使头巾上的金色金属片在晚霞的绿光映照下像小星辰般闪闪发光。
“这头巾多少钱?”
“不值几个钱,”他回答道,“不用急着给钱,您什么时候方便给钱都行,我们可不是犹太人!”
她沉思片刻,还是不想买,向勒乐先生表示感谢,勒乐不动声色地回答:
“好吧!以后我们会相互熟悉起来的;我总是会使太太们满意的,不过我的太太不在其内!”
爱玛笑了。
“这是想告诉您,”他开过玩笑之后,显出老实的样子继续说道,“我担心的不是钱……您要是需要钱,我可以给您送来。”
她表示一惊。
“啊!”他连忙低声说,“您要用钱,我就地帮您解决。您让我办好了!”
他接着问起戴立埃老爹的情况,戴立埃老爹是“法兰西咖啡馆”的老板,包法利先生正在给他看病。
“戴立埃老爹是什么病?……他一咳嗽起来整个房子都震动,我担心,过不了几天,他用不着穿法兰绒外套,而要进松木棺材了,他年轻时过于寻欢作乐!夫人,他这种人生活中一点儿条理都没有!他喝烧酒把自己烧干了!不过看着一个熟人离世总是叫人心里难受。”
他一边重新装上他的纸盒子,一边在喋喋不休地议论医生的病人。
“也许是天气,”他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望着玻璃窗,说道,“造成这些病!我也一样,我感到不舒服,背上疼痛,改日我也要请先生给看一看。好啦,再见,包法利夫人。有事尽管吩咐,愿效犬马之劳!”
他轻轻地关上了门。
爱玛让人把晚饭用托盘送到房间里,她坐在炉火边,不慌不忙地用餐;她觉得万事如意。
“我可真太老实了!”她想着头巾的事,自言自语道。
她听到楼道里有脚步声:是雷宏来了。她起身,从五斗橱上待缲边的一堆抹布里拿起了头一条。他进来时,她做出很忙碌的样子。
他们的谈话无精打采,包法利夫人不时停顿下来,而他自己总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坐在壁炉边一把矮椅上,手里玩弄着象牙盒;她则在穿针引线,或用指甲压布褶子;她不讲话;他则保持缄默,被她的沉默所吸引,正如被她的话语所吸引一样。
“可怜的孩子!”她想。
“我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了呢?”他自问。
不过,雷宏最后还是说了,因为事务所的事,他最近要去一趟鲁昂城。
“您订的音乐刊物已期满,我要不要给续订下去?”
“不要了。”她回答。
“为什么?”
“因为……”
她紧闭双唇,慢悠悠地抽拉一根长长的灰线。
这种针线活儿使雷宏感到恼火。爱玛的手指尖似乎也被扎伤了。他脑中闪过一句奉承话,但他不敢说出来。
“那么,您放弃音乐了?”他继续说道。
“什么?”她急问道,“音乐?啊!上帝,是啊!我有家要管,有丈夫要照料,总之,千头万绪,许许多多家里事都得我操心!”
她看了看挂钟。夏尔还没有回来。于是,她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甚至连说两三遍:
“他心肠真好。”
公证人文书很喜欢包法利先生。但是,她对他表示的这种柔情使文书感到吃惊,并且心里不是滋味。不过,他继续夸奖包法利先生。他说,他要夸奖每个人,尤其是药剂师。
“啊!他是个好人。”爱玛接着说。
“确实如此。”文书补充道。
他又谈起郝麦夫人,说她总是不修边幅,经常成为人们的笑料。
“这又怎么样呢?”爱玛插话道,“一家的贤妻良母是不注意打扮自己的。”
之后,她便一言不发了。
连续几天都是这样过去的。她的讲话,她的行为表现,全然变了。人们看到她对家务更加用心,照例去教堂,并且对她的女仆也更加严厉了。
她把白尔特从奶妈那里领回来。家里来了客人时,菲丽西岱便把白尔特领过来,包法利夫人给她脱掉衣服,让大家看她的小胳膊、小腿。她声称喜欢孩子,这是她的安慰,她的快乐,她的迷恋,与此同时,伴以溢于言表的爱抚动作,除永镇人之外,谁都会由此想起《巴黎圣母院》中的莎谢特。
当夏尔回到家时,发现拖鞋在炉火旁烤得暖乎乎的。现在,他的背心不再缺衬里了,衬衫也不再少纽扣了,他甚至发现棉布睡帽整整齐齐,一摞一摞地摆在衣柜里,真有赏心悦目之感。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别别扭扭,不愿陪他去花园漫步。他提出什么,她总是表示同意,她虽然猜不出什么用意,却都一一顺从,绝无怨言。当雷宏看见他吃罢晚饭,坐在炉火旁,两手搭在他的肚皮上,两脚放在柴架上,脸蛋因消化而红晕,两眼因幸福而湿润,孩子在地毯上玩耍,而这个身材苗条的女子俯身椅背,来吻他的前额,他不禁自问:
“真荒唐!这怎么才能接近她呢?”
因此,他感到她正经贤惠,不可接近,甚至任何丁点儿奢望都不可妄想。
但是,由于摒弃了奢望,他已经把她推崇到非同寻常的境界。对他而言,她已经超脱肉身,在这方面他必定无所得;而在他心目中,她的形象径直升华,超凡脱俗,至美至善,神化腾空。这是一种纯真的感情,它不妨碍实际生活,人们培养这种情感,因为它确属凤毛麟角,而失去它会使人悲伤痛苦,远胜于占有的欢乐。
爱玛瘦了,两颊苍白,脸也拉长了。她的一绺绺的黑发、大眼睛、笔直的鼻子,她现在总是保持沉默的如飞鸟般的轻飘步履,这一切不是使她更像是在经历着若即若离的尘世生活,使其额头带有某种崇高命运的模糊印记吗?她既忧伤又安详,既温顺又持重,在她身边,使人感受到一种冰冷的魅力,犹如在教堂里花香掺杂着大理石的冰冷,人们不禁战栗。谁都受不了这种诱惑。药剂师就多次赞叹:
“她可是个女能人,当个专区区长也不为过。”
城里的太太们称赞她节俭,病人称赞她礼貌,穷人则称赞她慈善。
而她自己却满怀的贪欲、恼怒和仇恨。皱褶整齐的连衣裙隐藏着心猿意马,羞涩的嘴唇不讲述痛苦的烦恼。她爱上了雷宏,却刻意寻求孤寂,以便更随心所欲地享受对他的思念。看见他本人在场反而扰乱相思的快感。听到他的脚步声,爱玛就心跳;见了他,却激动不起来,有的只是莫大的惊讶,最后又陷于无比的忧郁。
雷宏不知道,当他失望地走出她的家门,她紧跟其后起身,为的是看到他走在街上。她挂念他的举止,窥视他的面孔。她杜撰一套故事,为的是找到借口要看看他的房间。在她看来,药剂师的女人同他睡在同一屋檐下真够幸运美满的。她的思念不断地想到这所房子。犹如“金狮”客栈的鸽子习惯飞回檐下滴水槽里浸洗它们的粉红色爪子和洁白的翅膀一样。但是,爱玛越是发觉自己的爱情,越是要压抑,要减弱,以避免流露于言表。她真想让雷宏发现她的感情,她甚至想象一些偶然的机遇,灾难性事故便于他做到这一点。阻止她如此行为的,或许就是慵倦,或恐惧,或羞耻心的缘故。她想象着自己已过于冷淡疏远了他,时机错过,事情难于挽回。继而,又心生自豪感,高兴地自言自语:“我是贞洁女人”,摆出柔顺的姿态在镜中自我欣赏,由此对自以为作出的牺牲获得些许安慰。
于是,对肉欲的渴望、对金钱的企求以及情感上的抑郁都混杂于一种相同的痛苦之中。她非但不能摆脱痛苦,反而痛苦越甚,陷得越深,到处寻机发泄。一盘菜没有上好,或一扇门没有关严,她就大为光火。另一方面,她还叹息自己没有丝绒衣着,缺少幸福,梦想太高,居室太狭小。
使她难以忍受的是,夏尔对她的痛苦似乎毫无觉察。她感到,相信他使她幸福是自欺欺人的,也是愚蠢的,而将对自身的保护系于他也是徒劳妄想的。那么,她是为谁而听之任之呢?难道不正是他阻碍了幸福,制造了痛苦,正如这条复合腰带上的尖头扣针把她活活扣住,无法摆脱?
因此,她把从各种烦恼中产生的诸多怨恨统统算在一个人头上,她每次想减轻这些怨恨、每次却有增无减。因为这种无意义的痛苦加上其他使她失望的因素使他们之间更加疏远。她对自己的柔顺产生反感,平淡的家庭生活促她幻想奢华,而夫妻间的恩爱更使她向往奸情。她真希望夏尔能虐待她,揍她一顿,她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恨他,以求报复。有时,她为想到的一些可怕情景而吃惊。然而,她必须照例笑脸迎人,自愿重复说她是幸福的,装做幸福的样子,至少要让人相信是如此!
然而,她是极讨厌这种虚伪举动的。她曾多次试图同雷宏一起私奔,远走高飞,去尝试一种新生活。但是……在其心灵里随即裂开一个黑魆魆的无底深渊。
“况且,他已不再爱我,”她思忖道,“怎么办?靠谁援救,靠谁安慰,靠谁分忧?”
她心痛欲碎,气喘吁吁,有气无力,低声啜泣,泪流满面。
女仆每次进屋看到女主人的这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便问道:
“为什么您不向先生说呢?”
“我心里烦躁,”爱玛回答,“你不要告诉他,否则,他会难过的。”
“啊!是呀,”菲丽西岱继续道,“您真像吉莉娜,波莱村渔民吉兰老爹的女儿,是在我来您这里以前在迪埃普城认识的。她整日忧伤,没魂似的愁苦,看她站在家门槛上,您真会以为是一块裹尸布挂在门前。她的病看上去像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医生治不了,神甫也没办法。当她犯病厉害时,便一个人到海边去,海关官员巡逻时,经常看到她趴在海滩上哭泣。后来,她结了婚,病也没了,人们是这样说的。”
“可是我,”爱玛继续说道,“是在结婚后才有这病的。”
Ⅵ
一天傍晚,窗子大开着,她坐在窗台上,看见教堂执事莱斯蒂布杜瓦在修剪黄杨,突然听到晚祷的钟声。
这是在四月初的时候,报春花业已开放。暖风吹拂翻整过的花坛,而花园犹如女人在梳妆打扮,迎接夏季的节日。透过花棚架子,远望周围旷野,瞥见草原上的河流在草地上划出弯弯曲曲的河道,飘移不定。暮霭穿过赤裸裸的白杨树,勾勒出呈紫色的模糊轮廓,比挂在树枝上的细纱布还要淡,还要透明。远处,有牲畜走动,但听不见它们的脚步,也听不见它们的叫声。钟一直在响个不停,在空中回荡着平静的哀鸣。
听着这连续不断的钟声,少妇的思绪沉浸于青年和寄宿时代的遥远的回忆之中。她记起,圣坛上的大烛台凌驾于装满鲜花的花瓶和带有细柱装饰的圣龛之上。她真想像以前那样仍混迹于这一长排白色面纱之中,这一长排的白色鲜明地反衬着随处可见的俯身在跪凳上的修女们所戴的硬风帽的黑色。每当星期天做弥撒之时,她抬起头,就瞥见在袅袅升起的香火的蓝烟中那圣母的温柔面庞。想及此,她深为感动,自感浑身软弱乏力,听任摆布,犹如一片鸟的绒羽在风暴中打旋。她不知不觉地起身走向教堂,准备表达自己的虔诚。以什么方式都可以,只要她的灵魂能融于其中,整个人世生活不复存在。
她在广场上遇到正在走回来的莱斯蒂布杜瓦。因为他宁肯中断活计,然后接着再干,为的是不影响他的工作日,致使他随自己的方便才敲晚祷钟。况且,晚祷钟敲早了,也正能警告顽童们:上教理课的时间到了。
有些顽童已经到了,有的人在公墓的石板地上玩弹子,另一些人骑在墙上,两腿荡来荡去,用他们脚上的木鞋扫倒在围墙和新坟之间长起来的高株荨麻。这里是唯一的一块绿地,别的地方到处都是石头,而且尽管有圣器室管理人的打扫,也总是覆盖一层粉尘。
穿布鞋的孩子们在那里跑来跑去,好像是在特别为他们准备的镶木地板上玩耍一样。还能听到他们的大喊大叫压过了嗡嗡的钟声。一根粗绳从钟楼高处垂下,一头拖在地上,随着粗绳的摆动,钟声越来越小了。一群燕子经过,发出啁啾声,它们飞掠过高空,迅速回到它们在檐瓦下的黄窝里。教堂深处,亮着一盏灯,也就是一根长明灯芯在一个悬挂的玻璃杯中燃烧着。远望,灯光像是一个白点儿在油上晃动着。一束细长的阳光穿过整个教堂的长殿,使教堂两侧和角落更显阴暗。
旋转栅门因埋洞过大而松动,一个小男孩正在摇晃栅门玩耍。包法利夫人向他问道:
“神甫在哪儿?”
“他就要来了。”他回答。
果然,神甫的宅门响了,布尔尼贤院长出现了。孩子们蜂拥着逃到教堂里。
“这些淘气鬼!”教士喃喃说道,“总是这样子!”
他的脚踩到了一册破烂的教理课本,他弯腰捡了起来,一边说:
“他们什么都不敬重!”
但,当他一瞥见包法利夫人时,便说:
“请原谅,我没认出您来。”
他把教理课本塞进口袋里,停住脚步,同时在手指间继续摆弄圣器室的那把大钥匙。
夕阳的余晖正照在他的脸上,淡化了他的毛料长袍的颜色,他的长袍的两肘发亮,下摆已破旧。在他宽大的胸脯上,沿着一排小纽扣,全是一块块的油渍和烟垢,在离开领巾的地方,数量更多起来。他的红色皮肤的许多皱褶搭在领巾上。他的皮肤上布满了黄斑,那些黄斑一直长进他那灰白胡须的粗毛里,消失不见了。他刚吃过晚饭,气喘吁吁。
“您好吗?”他补充说。
“不好,”爱玛回答,“我难受。”
“是啊!我也一样,”教士继续道,“这些天刚热起来,就使您感到四肢无力,是不是有点怪?咳,有什么办法呢!像圣·保罗说的那样,我们生来就是为受罪。可包法利先生,他是怎样看的呢?”
“他!”她做了个轻蔑的手势,说道。
“什么!”这个老好人十分吃惊,反问道,“他就不给您开个药方,吃点药?”
“啊,”爱玛说,“我需要的不是人世间的药。”
神甫不时地向教堂看一眼,孩子们全跪在里面,互相用肩膀推搡着,倒下时就像纸牌游戏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我想知道……”她继续道。
“你等着,利布代,”教士恼怒地喊道,“看我来揪你的耳朵,坏小子!”
于是,他转向爱玛。
“这是木匠布代的儿子,他的父母有钱,惯他为所欲为。不过,只要他自己愿意,他会学得很快,因为他极聪明。有时候,为了开心,我管他叫利布代(跟去乌洛默镇经过的山岭名一样),我甚至管他叫蒙·利布代。哈!哈!蒙·利布代!有一天,我向主教讲了这个名字,他大笑了一阵……承蒙他赏脸笑了。”
“包法利先生,他好吗?”
她似乎没有听见问话。他继续说:
“他肯定一直很忙喽?因为,明摆着的,他跟我,我们两人是本堂区最忙碌的。”“不过,他呢。”他大声笑着,补充道,“他是人体的医生,而我呢,我是灵魂的医生!”
她以哀求的目光盯着神甫,她说:
“是呀……您能减轻一切痛苦。”
“啊!别提了,包法利夫人!就是今天早晨,因为一头乳牛得了腹气胀我还去了下狄欧维尔镇,他们以为这是天降大祸,他们的乳牛,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啊,对不起!龙格马尔,布代!真见鬼!你们还有完没完!”
他一说完,便跳起身,冲进教堂里去了。
孩子们正围着大讲经台前簇后拥,有的爬上了唱经班成员的凳子,打开了祈祷书;还有的蹑手蹑脚地眼看就要闯进忏悔间了。这时,神甫迅雷不及掩耳地给每个孩子一顿耳光,抓住他们的衣领,从地上提起来,把他们按到唱经班的石板地上,双膝跪着,把他们重重地按下去,像是要把他们栽到地里一样。
教士回到爱玛身边后,一边用嘴咬住一角摊开他的大印花手帕,一边说道:
“说真的,农民真可怜!”
“可怜的还有别人。”她回答。
“当然啦!比如城里的工人们。”
“不是他们……”
“请原谅!我认识一些可怜的家庭主妇,我担保她们都是贤惠女人,是真正的女圣人,但就是没面包吃。”
爱玛(说话间,嘴角抽搐)继续道:
“可是,有些女人,神甫先生,她们有面包,却没有……”
“她们冬天没有火。”神甫说。
“哎!跟这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在我看来,人只要解决了温饱……因为反正……”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叹息道。
“您不舒服吗?”他显出不安的样子,走向前说,“您想必是消化不良吧?包法利夫人,您应当回家喝杯茶,提提神,或喝一杯清凉水,加一些粗红糖。”
“为什么呢?”
她露出好像大梦初醒的样子。
“因为您伸手摸您的额头,我以为您头晕呢。”
随后,他改口问道:
“您问我什么事了吧?什么事?我忘了。”
“我?没什么事……没什么事……”爱玛重复说。
她向四周望了望,目光慢慢地落到穿教士长袍的老人身上。他们两人面对面打量着,不说一句话。
“那么,包法利夫人,”他最终开口道,“请原谅,您知道,责任高于一切,我必须先打发我的孩子们,他们的首次圣体瞻礼就要到了,我们肯定还有想不到的事,我真担心!因此,从升天节之日起,我要他们每星期三准时多上一小时课。这些可怜的孩子!很难及早让他们走上天主的道路,况且,天主已通过其圣子之口亲自教导我们懂得这一点……祝您健康,夫人,并请您代我向您的丈夫致意!”
他进入教堂,一到门口便做了个下跪的姿势。
爱玛看见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头歪向肩膀,两手半握拳向外张着,消失在两排凳子之间。
她转动脚跟,就像一尊雕像以轴心做机械转动一样,一下子转过身,走上回家的路。但是,神甫的洪亮说话声和孩子们的清脆声音仍能从其身后传到她耳朵里:
“你是基督徒吗?”
“是的,我是基督徒。”
“什么叫基督徒?”
“就是受过洗……受过洗……受过洗……”
她把着扶手,一步步登上楼梯,一进到房间之后,便倒在扶手椅里。
淡白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波浪般缓缓落下。待在原地的家具变得更加死气沉沉,消失在阴影中,犹如掉入无边的黑洞中。壁炉已灭火,挂钟一直滴答响着,而爱玛模糊感到,万物的寂静使她吃惊不已,内心充满动荡不安。小白尔特就在窗户和针线桌子之间,穿着编织的小靴子,身子摇摇晃晃,想靠近母亲,抓她围裙的带子。
“走开!”母亲用手一推,说。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又回来了,走得更近,靠着母亲的膝盖,把胳膊支在膝盖上,抬起她的蓝蓝的大眼睛,望着母亲,一股清澈的口水沿着嘴角滴落到丝质的围裙上。
“走开!”气恼的少妇重复道。
她的脸色把孩子吓得大哭起来。
“哎!给我走开!”她用胳膊肘推开孩子,说。
白尔特踉跄跌倒在五斗柜脚下,脸蛋儿撞到铜拉手上,划破流血了。包法利夫人急忙跑过去扶起孩子,拽断了拉铃的绳子,拼命喊女仆来。她正要咒骂自己,夏尔出现了。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回来了。
“你瞧,亲爱的,”爱玛平静地说,“小家伙刚才在玩的时候摔伤了。”
夏尔安慰她,让她放心,孩子的伤并不重,他马上去找消炎药膏。
包法利夫人没有下楼到厅里去,她想留下独自看孩子。看着孩子睡着了,她担着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刚才实在太蠢,为这丁点儿事就慌乱成这样,心也过于善良。确实,白尔特已不再哭泣,现在她的呼吸已很平稳,几乎看不出棉被是否在动。她的双眼半闭着,几颗大泪珠挂在眼角,睫毛间露出两颗凹陷的无光泽的瞳孔。贴在面颊上的氧化锌橡皮膏绷紧了脸皮,拉歪了脸。
“这是件怪事,”爱玛心想,“这孩子真丑!”
晚上十一点,夏尔从药房(晚饭后,他把用剩下的橡皮膏送回那里)回来,看到妻子站立在摇篮旁。
“我不对你说过了吗,这没事儿,”他一边吻着她的额头,一边说,“别难过,可怜的宝贝,你要弄出病来的!”
他在药剂师家待了很长时间。尽管他没表现出十分难过的样子,郝麦先生还是努力鼓励他,要他振作起来。他们一起谈了许多威胁孩子的危险,以及用人的鲁莽举动。郝麦太太了解这方面的情况,至今她的胸上还留有印迹。那是以前小时候一个女厨师把一盆炭火掉进她的罩衫里造成的结果。因此,慈爱的父母都采取了许多小心措施。菜刀从不磨快,居室地板绝不打蜡,窗户上安装铁栅栏,壁炉装上粗栏杆。郝麦一家的小孩虽然自由,但是他们一动弹,后边便总有人监护着。稍有伤风感冒,他们的父亲便灌他们祛痰镇咳药,直到他们长到四岁多,没人可怜他们,他们每人还戴着加厚的防跌软帽。说实话,这是郝麦太太的怪癖,她的车夫心里很难过,担心孩子们的智力器官在这样的压迫下会产生不良后果。他甚至脱口对她说:
“你是不是要把他们变成加勒比人或鲍涛库道斯人?”
然而,夏尔曾几次想打断他们的谈话。
公证人文书在下楼时走在夏尔的前头,夏尔附耳向他低语道:
“我想找你谈一谈。”
“他是不是发现什么问题了?”雷宏自忖道。他的心怦怦跳起来,一时不知所措。
最后,夏尔关上门,请他亲自去鲁昂看看一架好的达格雷照相机的价格是多少。他想照一张穿黑色礼服的照片送给妻子,这是一种向妻子表达情感,表达细心体贴的礼物,但事先他要做到心里有数,这些事不至于太麻烦雷宏先生,因为他差不多每周都要去城里。
他进城干什么?郝麦怀疑其中有年轻人的故事,一种男女关系。但是,他搞错了。雷宏不是去谈情说爱。他的心情从未有过的抑郁,勒弗朗索瓦太太从他现在盘中剩下的饭菜数量已清楚地发现了这一点。为了解更多情况,她询问税务官,毕耐却以傲慢语调反驳说,警察局没有支他薪水。
然而,他的同伴确实表现怪异,因为雷宏经常在他的椅子上伸开双臂仰面朝天,笼统地抱怨对生活的不满。
“这是因为您消遣不够。”税务官说。
“什么样的消遣?”
“我要是你,就买一台旋床。”
“可是,我不会旋呀。”文书回答。
“噢!这倒是真的!”税务官轻蔑的神态中透着满足,他一边抚摸下巴,一边说。
雷宏对爱而无结果早已厌烦,并且当生活失去动力,也没有任何希冀的支柱时,他开始感到老是重复同样的生活令人窒息。他讨厌永镇和永镇人,甚至看到某些人和某些房子都使他恼怒,难以自制。而药剂师虽是个好人也使他感到完全难以忍受。然而,希冀一种崭新的状况,既使他恐惧,也使他受到诱惑。
这种恐惧很快变成了烦躁不安,于是,遥远的巴黎使他心神不宁,他已听到了巴黎化装舞会的铜管乐和漂亮姑娘的笑声。他既然要到那里读完他的法学,他为什么还不走呢?是谁在阻拦他呢?他已开始做内心的准备,他提前安排好自己的事情,心中想好了一套居室、布置好家具,他要在那里过一种艺术家的生活!他要学弹吉他!他要购置一件睡袍,一顶巴斯克贝雷软帽,一双蓝绒拖鞋!他甚至已经在欣赏交叉挂在壁炉上的一对花剑和一个死人头骨,再上面,还挂着他的吉他。
困难的是要得到母亲的同意。不过,他的想法是十分合情合理的,就连他的老板也鼓励他去看一个可使自己更好发挥才干的事务所。雷宏采取折中办法,想在鲁昂找个二等文书的工作,但没有找到。最后,他给母亲写了封内容详尽的长信,阐明他要立刻去巴黎的理由。母亲表示同意他去巴黎。
他并不操之过急。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伊维尔给他从永镇到鲁昂,又从鲁昂到永镇运送箱袋、包裹。他置办了衣橱,让人把他的三把扶手椅加上了坐垫,买进一大批围巾,一言以蔽之,他做好了充分准备、买的东西胜过准备遨游世界所需之物,但他不急于动身,一周一周地推迟出行,一直到他收到第二封母亲的来信,催他起程,因为他想在假期前完成考试。
当拥抱告别的时刻到来之际,郝麦太太哭了,朱斯坦啜泣不止。郝麦这条硬汉子,强忍内心激动,他亲自拿着朋友的外套,把他送到公证人的大门前,公证人要用他的车子把雷宏送到鲁昂。雷宏行色匆匆,来向包法利先生告别。
当他来到楼梯上时,他感到上气不接下气,便停住脚步。他一进来,包法利夫人便连忙站起来。
“还是我!”雷宏说。
“我早就知道!”
她咬着嘴唇,血涌上来,从头发根直到脖子,满面红晕。她站立着,肩靠着墙护板。
“先生不在家?”他继续说。
“他不在。”她重复道,“他不在。”
一阵沉默。他们对视着。他们的思绪混合在相同的忧虑中,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像两个突突直跳的胸膛。
“我想亲亲白尔特。”雷宏说。
爱玛走下几步台阶,喊菲丽西岱。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到墙壁、书柜、壁炉上,好像他要看透一切,要把一切都带走。
她回来了,女佣领来了白尔特,孩子低着头,在玩一架拴在绳子上的风车。
雷宏在她的脖子上亲了好几下。
“再见,可怜的孩子!再见,亲爱的小宝贝,再见!”
他把孩子交给母亲。
“带她下楼吧。”母亲说。
只剩下他们两人在一起。
包法利夫人转过背,脸靠在窗玻璃上。雷宏手上拿着鸭舌帽,沿着大腿轻轻地敲打着。
“就要下雨了。”爱玛说。
“我有雨衣。”他回答。
“啊!”
她转过身来,额头向前,压低下巴。光线照射在脸上,犹如照在大理石上,一直照到眉毛的弧线处,人们无法知道她凝视的远方地平线,也无法知道她内心在想什么。
“好了,再见!”他叹息道。
她猛然抬起了头:
“是啊,再见……你走吧!”
他们两人相向往前走。他伸出了手,她犹豫一下。
“就按英国式的吧。”她说,一边把手送过去,并强作笑容。
雷宏感到了她的手就在自己的手指间,他觉得好像全身的体液都从上到下流到了这湿漉漉的手掌里了。
他松开手,他们的目光又遇到一起了,他走了。
当他走到菜市场时,他停住脚步,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最后一次回顾这栋白房子和它的四扇绿色百叶窗。他仿佛看见卧室的窗后有一个人影,但是窗帘就像无人动过似的脱离窗钩,并且慢慢地展开它的斜长褶子,一下子全部摊开,保持平直,胜过一堵石灰墙,固定不动。雷宏拔腿跑掉了。
他远远地看见老板的带篷马车停在大路上,旁边有个穿粗麻布衣的男子牵着马。郝麦和纪尧曼先生在一起聊天,大家在等他。
“拥抱我吧,”药剂师泪汪汪地说,“这是你的外套,我的好朋友,注意不要受凉!多保重!别累着!”
“好啦,雷宏,上车吧!”公证人说。
郝麦俯在挡泥板上,因啜泣而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四个伤心的字:
“一路平安!”
“晚安。”纪尧曼先生回答,“放开手,开路!”
他们走后,郝麦转身回家了。
包法利夫人打开面向花园的窗子,远眺天上的乌云。
夕阳西下,在鲁昂方向乌云堆积,迅疾滚动着黑浪,后面露出太阳的万道霞光,犹如高悬天空的装饰,喷射出千万支金箭,而天空的其余部分空荡如洗,一片瓷器般的白色。但是,一阵狂风吹弯了杨树,雨倏忽落下,滴滴答答落在绿叶上。接着,太阳重现,母鸡啼叫,麻雀在潮湿的树丛中拍打翅膀,沙地上的水滩在流动中带走了相思树的粉红花朵。
“啊!他已经走远啦!”她想。
郝麦先生照例在晚餐时间六点半到达。
“哎!”他一边坐下,一边说,“我们真的把我们的年轻人送上船了?”
“像是这样!”医生回答。
然后,他在椅子上转身问道:
“你们那儿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妻子今天下午太激动了点儿。您知道,女人们,有点儿事就心绪不宁!我的女人尤其如此!不过,也不能怪她们,因为她们的神经组织就是比我们的要脆弱得多。”
“这个可怜的雷宏!”夏尔说,“他要怎样在巴黎生活呢?……他会习惯吗?”
包法利夫人叹了口气。
“得了吧!”药剂师咂舌说,“聚餐取乐!化装舞会!香槟酒!我保证,这一切够享受的。”
“我不相信他会不务正业。”包法利反驳道。
“我也不相信!”郝麦先生连忙接着说,“尽管他不得不随大流,可能被人看成耶稣会教士。哎!你们可不知道拉丁区的那些喜欢花红酒绿的子弟和那些女演员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况且,在巴黎,大学生们很受器重,只要他们有点儿讨人喜欢的才干,就能进入最好的社交场合,甚至圣日耳曼城郊的贵妇们会喜欢上他们,从而给他们带来美满婚姻的好机遇。”
“但是,”医生说,“我真为他担心……在那里……”
“您说得对,”药剂师打断他道,“这是事物的另一面!在那里。人们必须经常把手放在自己的钱袋上。比如,我假设,你到了公园里,有人来了,穿着整齐,甚至胸佩勋章,别人会以为他是个外交家,他接近你,跟你聊天,跟你混熟了,送你一撮鼻烟,或给你拾起帽子,接着相互建立了感情,他带你去咖啡馆、邀你去他的乡下别墅,酒席之间让你结识各色人等,而绝大部分时间只是为了偷你的钱袋,或拖你参与有害活动。”
“真的,”夏尔回答,“我还特别想到疾病问题,譬如伤寒,外省大学生特别容易害这种病。”
爱玛不禁一惊。
“由于饮食习惯的变化,”药剂师继续说,“还有人体机制的紊乱就容易生病。再说,你们可不知道,巴黎的水,餐馆的饭菜,所有吃的东西都加许多香料,最终烧得你热血沸腾,不管怎么说,这些吃的东西其实都赶不上一锅上好的牛肉青菜汤。我这个人一直就是喜欢家常饭菜,这要卫生多了!因此,我在鲁昂攻读药剂学的时候,我是在膳宿公寓里吃包饭,跟教授们一起用餐。”
他滔滔不绝,高谈阔论,说明他的一般意见和个人爱好,直到朱斯坦来找他回去准备蛋黄甜奶。
“休息一会儿都不行!”他喊道,“总是被拴着!我就不能出来一分钟!就像耕地的一匹马,必须流血流汗!真是苦差事哟!”
当他走到门口时,又说: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呀?”
郝麦高挑眼眉,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接着说:
“很可能,塞纳河下游的‘改良与发展农业大会’今年要在永镇举行,至少有这样的消息在流传。今天早晨,报纸透露了一点这件事。这对咱们行政区来说,可是头等大事呀!咱们以后再聊吧。我看得见,谢谢你们,朱斯坦有提灯。”
Ⅶ
翌日,对爱玛来说,是阴郁的一天。她觉得万物之上都隐约飘浮着一种黑色气氛,而一切的一切都深陷入这黑色气氛的包围之中。而忧伤带着轻声呼啸落进心底,犹如冬季的风在被遗弃的城堡中吹过。这既是对一去不复返的事物的梦幻,也是每次发生既成事实之后使你产生的疲倦,也还是中断一切习
惯动作,突然停止长久的激动给你带来的痛苦。
就像那次从拉沃毕萨尔庄园归来,当四步舞仍在她脑海里旋转时,她深感抑郁非常,麻木失望。雷宏再现眼前,他更高、更美、更温柔、更朦胧。尽管他与她是分离的,他却没有离开她,他就在这儿,家中四壁似乎都保留着他的影子。她浮想联翩,她看不够他曾走过的这地毯,他曾坐过的这些空椅子。河水一直在流,沿着陡滑的堤岸,推涛作浪,缓缓前行。他们曾多次在这河畔漫步,静听河水流过盖满青苔的卵石发出的潺潺流水声。他们曾共同享受过多么美好的阳光!在花园深处,在树荫下,他们独自享受过多么美好的下午!他光着头,坐在干木条的小凳子上,高声朗诵;草原的清风吹动着书页和棚架上的旱金莲……啊!他走了,带走了她生活中的唯一欢乐,带走了唯一有可能实现的幸福希望!当他在的时候,她怎么没有抓住这幸福呢?!当他想逃离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拉住他的双手,抱住他的双膝把他挽留住呢?她诅咒自己没有大胆地去爱雷宏;她渴望他的双唇。她真想跑着追上他,投进他的怀抱,对他说:“是我,我是你的!”但是,爱玛想到实现这一举动的重重困难,便早已不知所措,而她的欲望,由于饱含着遗憾,便变得更加活跃而强烈。
自那日起,回忆雷宏成了她烦恼的中心;这种回忆的欲望比俄罗斯大草原上被旅行者遗弃在雪地里的篝火还要强烈,噼啪作响。她急于扑向他,蜷曲在他的怀里,她小心拨动着这濒于熄灭的炉火,她左顾右盼,到处寻找一切可使炉火更旺的东西。于是,最遥远的以及最近期的回忆,她所感受到的以及她所想象到的、她的逐步消失的追求快感的欲望、她的犹如枯枝被风吹断的那些寻觅幸福的种种打算,她的毫无实际意义的道德观、她的失落的希冀、还有家务琐事,如此等等,她捡拾一切,攫取一切,利用一切,为从其忧伤中感受温馨。
然而,爱火平息下来,这是因为燃料枯竭,抑或是燃料堆积过多的缘故。爱情由于没有得到而逐渐熄灭、遗恨在习惯的作用下而窒息。那曾经烧红她的暗淡天空的大火之余光被越来越多的阴影覆盖,一点一点地消逝。在昏然陶然之中,她甚至把对丈夫的厌恶当做扑向情人的渴望,把仇恨的烧伤当做柔情的回归。但是,暴风雨一直在肆虐,激情已燃烧成灰烬,却得不到任何救援,也看不见一线阳光,漫漫黑夜从四面八方涌来,她全身感到一种可怕的寒冷,她深陷其中,不知所措。
于是,在道特镇的倒霉日子又开始了。她现在感到更加不幸,因为她有忧伤的体验,而且确信这种忧伤永无休止之日。
一个女人强迫自己作出如此重大的牺牲,是无须奇思怪想的。她给自己买了一个哥特式跪凳,她一个月买了十四法郎的柠檬,用于洗刷指甲,她向鲁昂写信,买一件蓝色开司米长袍。她在勒乐那里选购一件最漂亮的围巾,她身穿睡袍,再把围巾系在腰间。她关上百叶窗,手拿一本书,穿着一身奇装异服躺卧在沙发上。
她经常变换发式:她时而梳中国发式,软波浪,梳辫子;时而在头侧留一道缝,将头发向下偏卷过去,像男人一样。
她想学意大利文,买了几本词典,一本语法书,很多白纸。她试着读严肃作品、历史和哲学。夜里,夏尔常突然惊醒,以为有人找他去看病,嘴里嘟囔着:
“我就来。”
其实,这是爱玛划火柴点灯的声音。但是,她读书,就像她做绒绣活儿一样,刚开个头儿,便塞进衣柜,她拿起书,又放下,又去读别的书了。
她时有发作,这很容易怂恿她做出荒唐的事情。有一天,她向丈夫发誓说,她能喝大半杯烧酒,而夏尔却真的发了蠢劲,向她挑逗,她便将烧酒一饮而尽。
虽然她有轻飘飘的样子(这是永镇女人们说她的话),但是爱玛并不显得快乐,她习惯地保持嘴角收缩不动,使她的面孔产生了皱纹,既像老小姐,又像失意野心家的面孔。她满面苍白,毫无血色。鼻子的皮肤趋向鼻孔,她的眼睛望着你,似有若无。因为发现太阳穴上三根灰发,便慨叹老之将至。
她经常晕倒。有一天,竟咯出血来。见夏尔紧张、焦虑不安的样子,她说:
“哈哈!这又有什么呢?”
夏尔躲进他的诊室,坐在扶手椅里,两肘支在桌子上,面对骨相学人头,哭了起来。
于是,他写信给母亲,请她来这儿,一起长时间地讨论爱玛的问题。
她拒绝任何治疗,可如何解决?怎么办呢?
“你知道你女人需要什么吗?”包法利老太太接着说,“要强迫她干事,干体力活儿!如果她像别的女人那样不得不去谋生,她就不会由于生活在无所事事之中,头脑里充满了一大堆虚无缥缈的想法。”
“可是她忙着呢。”夏尔说。
“啊!她忙着!忙什么?忙着读小说,读坏书,读反宗教的作品,用伏尔泰的话讽刺神甫。这一切都走得太远,我可怜的孩子,谁不信仰宗教,最终都不会有好下场。”
因此,他们决定,将阻止爱玛读小说。要做到这一点似乎并不容易。好心的老太太主动承担下来:当她路过鲁昂时,她要亲自到租书老板那里,向他指出,爱玛已停止借阅。如果书店老板不顾一切地继续其毒化人的营生,难道人们就无权要求警察干预吗?
婆媳两人的告别都无话可说。她们在一起待了三个星期,没有交流几句话。只是在饭桌上和晚上睡觉前的问询和问安除外。
包法利老太太是在一个星期三走的,那天正赶上永镇的集贸日。
从早晨开始,广场上便挤满了大车,从教堂到客栈,沿着房屋排成一长串大车,每辆车都屁股靠地,车辕朝天。另一侧,是帆布木棚,出售棉织品、被毯和长筒毛袜,也卖马用笼头和成捆的蓝色带子,带子头随风飘扬。粗糙的五金制品摆在地上,两旁是成堆的鸡蛋和装着干酪的小柳条筐,黏糊糊的麦草露在外头。在打麦机旁边,母鸡在扁平笼子里咕咕叫着,从板条缝里伸出脖子。人群拥挤在同一个地方,没有移动的意向,有时危及挤坏药房的门脸。每星期三,药房都门庭若市,人们络绎不绝来这里多半是为了求诊,并非为了买药,因为郝麦先生名贯周围各村。他的稳健与自信迷住了乡下佬,他们把他看做比任何医生都更高明的医生。
爱玛把胳臂时支在窗台上(她常常如此,因为在外省,窗户取代了戏台子和游廊),开心地看着乡下人在店前挤来挤去的样子,她突然发现一位身着绿绒礼服的先生,戴一副黄手套,腿上套一副厚实的护腿。他向医生的房子走去,后面跟着一个庄稼汉,他低着头走路,像是在想问题的样子。
“我能见先生吗?”他向朱斯坦问道。朱斯坦正在门槛上跟菲丽西岱说话。他把朱斯坦当成医生家的仆人,接着说:
“你就说,拉余塞特的罗道夫·布朗杰先生要见他。”
这个新来者在自己的名字前冠以地名并非为了夸耀他拥有土地,不过是为了更好地自我介绍罢了。诚然,拉余塞特是永镇附近的一座庄园,他刚刚买下了那里的别墅和两块庄田,亲自耕种,却不肯花大力气。他过单身生活,别人估计,他一年至少也有一万五千法郎的收入。
夏尔走进客厅。布朗杰先生向他介绍说,他的手下人想放放血,因为他感到“浑身痒痒”。别人跟他说什么理,他都一概驳回:
“给我放放血,就干净了。”
于是,包法利让人拿来绷带和脸盆,并请朱斯坦端着盆。然后,面向已吓得脸色灰白的乡下人说:
“小伙子,不要怕。”
“不怕,不怕,”这人回答,“您就来吧!”
他做出气壮如牛的样子,伸出他的粗胳膊。柳叶刀划了一下,血一涌而出,直溅到镜子上。
“把盆拿近点!”夏尔喊道。
“好家伙!”庄稼汉说,“真像一股小泉水在流!我的血多么鲜红!这该是好兆头吧,是不是?”
“有时候,”医生继续道,“开始什么也感觉不到,紧接着便不省人事,特别是像他这样身体结实的人更常发生这种情况。”
乡下人听了这话,手指间转动的刀匣子掉落了,他的肩膀一抖动弄得椅背咯吱作响。他的帽子掉在地上。
“我早就料到了。”包法利说着,一边用手指按住静脉。
面盆在朱斯坦手上开始抖动起来,他两膝摇晃,脸色苍白。
“太太!太太!”夏尔喊道。
她一步跳下楼梯。
“拿醋来!”他大喊道,“啊!我的上帝,一下子两个人!”
由于紧张,他费了好大劲才放好敷料纱布。
布朗杰先生一边用双手抱住朱斯坦,一边处之泰然地说;
“这没什么。”
他帮着朱斯坦,背靠墙,坐到桌子上。
包法利夫人开始给他解领带。他的衬衫饰带上有一个死结,她纤巧的手指在年轻人的脖领里搅动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把醋倒在她的麻纱手帕上,一点一点地润湿年轻人的太阳穴,并小心翼翼地往上面吹气。
赶车人醒过来了。但是,朱斯坦仍不省人事,他的瞳人消失在白眼球里。
夏尔说:
“真不该让他看见这个。”
包法利夫人拿起面盆。当她弯腰要把盆子放到桌子下面时,她的长袍(这是一件夏季长袍,有四道镶边,黄颜色,腰身长,裙摆宽大)摊落到她周围的方石板上。因为爱玛弯腰伸开双臂,身子有点摇晃,鼓胀的衣服随处裂开,显出上身的曲线。她紧接着拿来一瓶水,并且溶化几块糖。这时,药剂师来了。女仆早去找了他,那时他正在大发雷霆。看见他的学徒睁开了眼睛,他松了一口气。而后,围着他转来转去,从上到下打量着他,说:
“蠢货!真正的小蠢货!十足的蠢货!静脉放血还能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伙子!一种松鼠,像大家知道的,爬到树顶摇落果子。啊!是啊,你说吧,你吹吧!你这下干得多漂亮,以后还要当药剂师。因为在重大情况下,你可能被传到法庭前,要你对法官的良心说三道四呢。然而,必须保持头脑冷静,通情达理,表现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儿,否则,别人只能把你当傻瓜!”
朱斯坦一声不响。药剂师继续道:
“谁请你来了?你总是给包法利先生和夫人添麻烦!再说,每星期三,我都离不开你的。现在,店里有一大堆人在等着,就因为我不放心你,我全离开啦。好啦,滚吧!快跑!等着我,看好药瓶子!”
朱斯坦穿好衣服,走了以后,大家谈了一阵关于晕厥的情况。包法利夫人从未有过晕倒的事。布朗杰先生说:
“一个女人从不晕倒,这真了不起!况且,有的人就是很脆弱。比如,在一次决斗中,我看见一个证人只是听见手枪上子弹的响声便晕倒了。”
“至于我,”药剂师说,“看见别人流血,我无所谓。但是,想到我自己流血,若是我想得太多,这就足可引起我晕厥过去。”
这时,布朗杰先生打发走他的仆人,并嘱咐他安心,既然已经按他的想法放过血了。他补充道:
“我很高兴有这次机会认识你们。”
他说这句话时,眼睛一直瞅着爱玛。
然后,他拿三个法郎放到桌角上,随便地点下头,便走了。
他很快便到达河对岸(这是他回拉余塞特的路);爱玛看见他到了草原上,走在杨树下,不时地放慢脚步,像是一个想心事的人。
他自言自语道:
“她非常可爱!这个医生的妻子,她非常可爱!漂亮的牙齿,黑亮的眼睛,脚长得小巧,身段像巴黎女人。这女人是从什么鬼地方来的?这个笨小子又是在哪儿把她弄到手的?”
罗道夫·布朗杰先生三十四岁,性情粗暴,思维敏锐,有长期与女人来往的丰富经验,是个烟花柳巷的老手。他发现了这个美丽的女人,便魂牵梦萦地思念着她以及她的丈夫。
“我看,他一定很蠢,她一定已经烦他。他的指甲脏兮兮的,多日不刮胡子。当他跑外看病人时,她待在家里修补袜子。她该多么腻歪!她多想住到城里去,每晚跳波尔卡舞!多可怜的女人!**之后更想爱情,就像鲤鱼离开水被放到橱桌上更渴望水。给你讲几句情话,你就会身堕五里雾中了,我敢肯定!那该多么甜蜜、温柔!……是啊,但是以后又怎样才能甩掉呢?”
于是,渴望寻欢作乐,他也预见到种种阻碍,这使他反而想到他的情人,这是鲁昂的一名喜剧演员,由他供养着。当他一想到这个情人的形象,记忆中早就对她感到腻烦,他想:
“啊!包法利夫人要比她漂亮多了,尤其要比她嫩多了。显然,维尔吉妮已开始变得过于肥胖。跟她在一起玩,她也太枯燥乏味。况且,她偏爱红虾叫人讨厌!”
田野荒无人烟,罗道夫听见周围只有野草有节奏地敲打他的鞋子的声音,和远处隐伏在燕麦地里的蟋蟀的叫声。他眼前又出现了在客厅里的爱玛,穿着他看见过的那身衣服,他在想象中给她脱光衣服。他一棍敲碎眼前的一个土块,一边喊道:
“噢!我一定要弄到她!”
他立即考虑行动策略。他自忖:
“在哪里相会?通过什么途径?肯定会引起孩子们不断盯梢,还有女仆、四邻、丈夫等各种各样的重大麻烦。啊,算了!”他说,“太浪费时间啦!”
接着,他又想到:
“这是因为她的眼睛像钻子一样直接进入你心里,还有她的白皙肤色!……我就是喜欢皮肤白皙的女人!”
当到达阿尔格岭顶时,他下了决心。
“只要找到机会就行了。好吧!我要经常到那里去,我要给他们送猎物、家禽。假如需要,我也叫人给放放血,我们将变成朋友,我要请他们到我家……啊!太棒啦!”他补充说,“‘改良与发展农业大会’的活动就要到了,她肯定会去。我一定要见到她。我们一定要大胆地开始,因为这是最可肯定无疑的。”
Ⅷ
“改良与发展农业大会”的节日真的来临了!从早晨开始便笼罩着庄严热闹的气氛。全镇的人都在门前谈论各种各样的准备工作。镇政府门上早就装饰上常春藤,草地上搭起帐篷准备摆酒宴,在广场中央,教堂前面设置一种古炮用于宣布省长驾到和获奖农民的名字。比希城的国民军(永镇没有)来此加入消防队行列,毕耐任消防队长。他这一天戴一条比平日还高的领子,上装制服紧绷绷的,上身硬挺,固定不动,使人感到他整个人的活动部分似乎都集中在两条腿上,有节奏地抬腿、踏步,动作协调。因为税务官和国民军校官互不服气,为了炫耀才干,他们两人各自操练手下的人。人们一会儿看到红肩章过来过去,一会儿又看到黑胸甲过来过去,如此这般,没完没了,总是重新再来!如此盛况,前所未有!前一天,不少人家清洗了房屋,三色旗挂在半开的窗户上,所有酒店都爆满。由于天气晴朗,上浆的便帽、金十字架以及花头巾显得比雪还白,在清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以其星罗棋布的五颜六色反衬出礼服和蓝工作服的单调深色。附近的农家主妇骑马赶来,在马上她们将长袍卷起系在腰间,用粗别针别着,避免弄脏,她们下马时才取掉别针。而她们的丈夫们相反,为了保护他们的帽子,他们用手帕从上面包着帽子,用牙齿咬着手帕的一角。
人群从村子两头拥到大街上。人们从街巷、房屋走出,太太们戴着线手套出门看热闹,门环在其身后不时地发出响声、大家最为欣赏的是两个长三脚架上挂满彩灯,立于一座高台两侧,这是为主席团准备的。此外,对着镇政府的四根柱子,绑有四根竿子,每根竿头挑着一面淡绿色的小旗幡,上书金字标语,一幅上写着“商业”,另一幅上写着“农业”,第三幅上写着“工业”,第四幅上写着“艺术”。
但是,人人喜笑颜开,兴高采烈却使客栈女老板勒弗朗索瓦太太愁眉不展。她站在厨房台阶上,嘴里咕哝着:
“多么荒唐!想出帆布棚子的鬼主意!他们以为省长会像江湖卖艺的在帐篷底下吃饭吃得舒服怎么的?他们还把这些碍手碍脚的东西叫做给本地做好事!那又何必去纳夫沙特尔找一名蹩脚的厨师!况且又为谁呢?为牛倌!为叫花子!……”
药剂师过来了。他身着青燕尾服、南京布裤,脚蹬海狸皮鞋,而出乎寻常的是他戴一顶帽子——一顶矮筒礼帽。
“劳驾!”他说,“请原谅。我有急事。”
因为胖寡妇问他去哪里,便说:
“你觉得奇怪,是不是?我这个人老是关在我的实验室里,超过好好先生的老鼠待在它的奶酪里。”
“什么奶酪?”女店家问。
“不是,没什么!没有什么!”郝麦接着说,“我刚才只是想告诉你,勒弗朗索瓦太太,我通常总是待在家里。可是今天,鉴于特殊情况,我必须……”
“啊!你要去那里!”她轻蔑地说。
“是啊,我要去,”药剂师有些吃惊,反驳说,“我不是咨询委员会的成员吗?”
勒弗朗索瓦太太打量他半天,最后笑吟吟地回答:
“那可就不一样了!但是,种地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懂这个吗?”
“当然,我懂,因为我是药剂师,也就是化学家!勒弗朗索瓦太太,化学的宗旨就是了解大自然中各种物体间的相互作用和分子作用,而农业正包括其中!实际上,化肥的成分、酒的发酵、煤气的分析以及各种疫气的影响等,我问你,这一切不纯属化学又是什么?”
女店家一言不发。郝麦继续道:
“难道你认为当农艺家就必须本人亲自耕地,或饲养家禽吗?应该了解的倒是有关物质的构成,地质矿脉,大气的作用,土地、矿石、地下水的质量,各种物体的密度及其毛细现象!必须充分掌握全部卫生原则才能指导与批评房舍的建筑、动物的食谱、仆人的饮食!勒弗朗索瓦太太,还必须掌握植物学,鉴别花草,你懂吗?要识别哪些是有益的,哪些是有害的,哪些是无效的,哪些是有营养的;要知道这里要拔掉什么,那里要重新种上什么,扩种什么,铲除什么。总之,必须通过读各种小册子和书报随时了解科学的进展,保持紧跟形势才能提出改善的办法……”
女店家眼盯着“法兰西咖啡馆”的门,药剂师继续高谈阔论:
“感谢上帝,我们的农民都是化学家,或者说,他们都起码能听进去科学的建议!比如我,我最近写了一本很厚的小册子,是一篇长达七十二页的论文,题为《论苹果酒的酿造及其效用,附录就此问题的新思考》,我把它寄给了鲁昂的农艺协会,因此我荣幸地被接纳为该协会成员,分在农学科果树栽培纲,是啊,假如我的著作一上广告……”
但是,药剂师住了口,因为勒弗朗索瓦太太根本就心不在焉。她说:
“瞧瞧他们!简直是胡闹!一个不折不扣的烂饭铺!”
她连连耸肩,胸前毛衣的网眼都扯开了,她伸出两手指着与她敌对的酒馆,歌声从那里传出。她补充道:
“而且,它神气不了几天了,一个礼拜之内,它就要全完蛋。”
郝麦吃惊得倒退几步,她走下三层台阶,跟他耳语道:
“怎么!你不知道?本周就要查封它啦。是勒乐逼卖的,他用借票坑害了它。”
“可怕的灾祸!”药剂师喊道,他总是对一切可以想象到的情况作出恰如其分的表示。
于是,女店家开始向他讲述她从纪尧曼的仆人德奥道尔那儿听到的故事,尽管她讨厌戴立叶,她也指责勒乐。他是个骗子,也是个卑鄙小人。
“啊!你瞧,”她说,“他正在菜场,他在向包法利夫人打招呼,包法利夫人戴一顶绿帽子,她还挽着布朗杰先生的胳膊。”
“包法利夫人!”郝麦说,“我要赶过去,向她致意,她兴许高兴进到圈内,在柱廊下找个位置。”
药剂师没有听勒弗朗索瓦太太喊他,要给他更详细地讲那个故事,他快步走开,满脸堆笑,后腿蹬直,左一个躬,右一个礼,他身后青燕尾服的巨大尾摆随风飘荡,占据好大的空间。
罗道夫远远地看见了他,便加快了脚步。但,包法利夫人已气喘吁吁,他又放慢脚步,微笑着,但以一种粗暴的语调对她说:
“这是为了躲开这个胖家伙,你知道,药剂师。”
她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他自忖道。
他一边继续走路,一边用眼梢看她。
她的侧影极为安详,难以猜测出什么。她头戴椭圆形女帽,淡色的系带酷似芦苇叶,她的侧影光彩夺人。她的睫毛又长又弯,眼睛直望前方,她的眼睛虽然睁得很大,由于颧颊部位血液在细嫩皮肤下轻轻跳动,她的眼睛像是有点被拉长了。一种玫瑰色穿过她鼻孔中隔,她的头歪向一边,唇间露出洁白的牙齿,闪着珠光。
“她是不是在讥笑我?”罗道夫默想。
然而,爱玛用胳膊肘捅他只是一个提醒,因勒乐先生在陪着他们,并不时地向他们说些什么,就是为了跟他们搭话:
“今天天气真棒!大家都走出了家门!风从东方来。”
无论是包法利夫人,还是罗道夫都不大愿意回答他,而每当他们一动,他就走过来问道:“有什么事吗?”同时用手扶一扶帽子。
当他们走到马掌铺前面时,他们没有沿大路去栅栏门,罗道夫却拖着包法利夫人突然走上一条小道。他高喊道:
“晚安,勒乐先生!再见!”
“你就这样把他打发走了!”她笑着说。
他继续道:
“为什么让别人来打扰我们呢?既然今天我有福分同你在一起……”
爱玛脸红了。他没有讲完他的话。接着,他讲起了晴朗的天气,在草地上走路的喜悦。一些白雏菊已长了出来。
“多么好看的雏菊,”他说,“足可供本地谈情说爱的姑娘们祈神求谕了。”
他又说:
“我采摘几朵,你说,好吗?”
她微咳一声,答道:
“你爱上谁了?”
“嗯!嗯!谁知道呢?”罗道夫回答。
草地上的人开始多起来,家庭主妇们带着大雨伞,挎着篮子,领着孩子,朝你身上撞。经常需要躲开一长队乡下女人,女佣们穿着蓝长筒袜、平底皮鞋,戴银戒指,从她们身旁走过,会闻到她们一身牛奶味。她们手拉手走路,沿着整个草地的长度,全面摊开前进,从那排山杨树,直到宴会棚子。但是,检查时间到了,农民们鱼贯而行,进入一个赛马场似的地点,这地方是用一根长绳拴在桩子上圈好的。
牲畜就在那儿,头冲着绳子,屁股有大有小,乱哄哄地排列着。懒洋洋的猪用嘴拱土,牛犊叫,母羊咩,乳牛蜷起小腿,肚皮摊在草坪上,不慌不忙地反刍咀嚼,眨巴着沉重的眼皮,听任小飞虫在其周身嗡嗡叫。车把势光着胳膊,牵着种马的笼头,种马立起身,向母马方向大声嘶鸣。母马安详泰然,伸长头,脖子上马鬣耷拉着,小马驹在她们的身影下休息,或有时吮几口奶。这些堆在一起的躯体,形成一条波浪状的长河,人们不时地看到雪白的鬣毛犹如波浪般在风中涌起,或是突现出一堆尖犄角和一片跑动的人头。旁边,在栅栏外面,离此一百步远的地方有一头大黑公牛,戴着嘴套,鼻孔中套着一个铁环,它一动不动,活像一头青铜兽,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拿绳子牵着它。
这时,一些先生迈着沉重的步伐在两排牲畜之间往前走,一边检查每头牲口,他们低声商议着。其中一位先生像是更重要的人物,一边走,一边在一个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他就是评审委员会的主席潘维尔城的德罗兹莱先生。他一认出罗道夫,便快步走向前,以笑吟吟、亲切的样子对他说:
“怎么,布朗杰先生,你不管我们大伙啦?”
罗道夫反驳说他就来。但等到评委主席走了以后,他又说:
“我才不呢,我不去。跟你做伴,这要比跟他们在一起有意思。”
罗道夫一边嘲弄农业大会的庆祝活动,一边把自己的蓝色证件给宪兵看,为的是通行无阻,有时,他甚至在好看的展品面前停下脚步,而包法利夫人并无心欣赏。他发现后,便开始对永镇太太们的穿装打扮讲些开心话,接着又对他自己装束上的粗心表示歉意。他的打扮不算协调,既通俗,又讲究,习惯的粗俗似乎流露出一种怪诞的生活,情感上的混乱,艺术上的强制,总是对社会成规的一种鄙视,这对他既有诱惑,也使他厌恶。比如,他的细麻布衬衫,袖口缀有纹褶,在他灰斜纹布背心的开口处,随风鼓胀起来,他的宽条裤子在脚踝处露出镶有漆皮的南京布靴。布靴的漆皮流光锃亮,能反照出脚下的青草。他穿着这样的靴子践踏马粪,一只手插在上衣兜里,歪戴着他的草帽。
他补充道:
“再说,我们住在乡下……”
“什么都完了。”爱玛说。
“真是这样!”罗道夫回答,“想想看,这些好人,连燕尾服式样也没一个人能懂!”
于是,他们谈起了外省生活的平庸,她深感窒息的生活、理想的幻灭等。
“因此,”罗道夫说,“我深陷于忧伤之中……”
“你!”她惊讶地问道,“我还以为你是很快乐的,不是吗?”
“啊!是呀,表面上是快乐,因为活在世界上,我知道要给自己脸上戴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面具。而实际上,有多少次,在月光下看到公墓时,我都自问是不是最好还是跟长眠地下的人一起算了……”
“哦!那你的朋友们呢?”她说,“你就不想他们了!”
“我的朋友们?谁呢?我有朋友吗?谁肯关心我?”
他说最后这句话时,嘴中吹着口哨。
但是,他们俩不得不分开,因为他们身后有个人抱了一大摞椅子,他抱得太多,别人只看到他的木头套鞋尖端和他的两只手,他的两臂直张开着。他就是看墓人莱斯蒂布杜瓦。他搬运一大批教堂的椅子,为了赚钱,他充满了想象力,他发现了利用农业大会节日活动的办法,他的主意获得了成功,因为顾客多得他已不知道听谁的了,确实,村民们因为热都争抢这些椅子,草垫散放着烧香味,厚椅背上有蜡烛的污垢,他们依靠在这样的椅背上,心中油然生出敬神的念头。
包法利夫人又挽起罗道夫的手臂,他像是对自己说话似的,继续道:
“是啊!我失去了太多的东西!总是孑然一身!啊!假如我生活中有个目标,假如我有过爱恋,假如我找到个……哦!我会竭尽所能,克服障碍,粉碎千难万险!”
“但是,我觉得,”爱玛说,“你没什么可抱怨的嘛。”
“啊!你认为这样吗?”罗道夫说。
“因为,不管怎么说,”她继续道,“你是自由的。”
她犹豫一下,说:
“而且富有。”
“你别取笑我啦。”他回答。
她发誓毫无取笑之意,这时听到一声炮响,立刻,人们乱哄哄地向村子拥去。
原来这是一个错误的信号,省长没到,评委会的委员们很尴尬,不知是仪式开始呢,还是再等一等。
最后,广场尽头出现一辆双篷四轮出租大马车,由两匹瘦马拉着,马车夫头戴白帽,抡鞭抽打瘦马。毕耐急忙喊:“拿枪!”校官紧跟着学他喊了一声。大家跑向支枪的地方,蜂拥而上。有人忘了戴硬领。省长的车马队似乎猜到了这种困难局面,驾在一起的两匹驽马随着辔头缰绳左一摆,右一摆,小步跑到镇政府的柱廊前面,正赶上国民军和消防队展开队形,敲着鼓踏步。
“踏步!”毕耐喊道。
“立定!”上校喊道,“向左看齐!”
举枪敬礼时,枪箍的撞击声就像一只铜锅滚下楼梯的响声,举枪之后,枪全部放下。
于是,有一位先生走下马车,他身穿银线绣花的短燕尾服,秃额头,后脑勺有一撮头发,脸色苍白,外貌非常和善。眼睛很大,厚眼皮,半睁眼打量着人群,同时仰起他的尖鼻子,瘪嘴露出笑容。他认出了披绶带的镇长,向他解释说,省长先生来不了了,说明他是省参议员,然后又表示歉意。杜瓦什满嘴恭维话作答,来人则表示愧不敢当。他们就这样站着,面对面,额头几乎相碰,身旁围着评审委员会成员、镇参议院成员、全镇名流、国民军以及与会的群众。省参议员先生把他的黑色小三角帽贴在胸前,向大家频频致意,与此同时,杜瓦什哈腰,弯成弓形,笑容可掬,结结巴巴,寻找字句,表示对王室的忠诚,也表示永镇为此感到无限荣幸等。
客栈伙计伊波立特过来从车夫手里接过马缰绳,跛着脚,把马牵到“金狮”客栈门廊下,那里聚集着许多农民在看马车。敲鼓、点炮之后,主席团的先生们一个接一个地登上主席台,在杜瓦什太太出借的乌得勒支红绒面的扶手椅里落座。
这些先生各个都很相像:松软的棕色面孔,被太阳晒得有点发黑,有低度苹果酒的颜色。他们的蓬松的络腮胡子都露在大硬领外边,白领带上有显眼的玫瑰花结、扎紧硬领。他们的背心全是丝绒料子,圆翻领;他们的怀表都有一条长带,带端系着一枚用红玉做的椭圆形印章,他们两手放在大腿上,小心翼翼地叉开裤裆,裤料闪着光泽,比他们的大头靴的皮革还亮。
名流女士排在后面,坐在过厅下,廊柱之间,普通群众则安排在对面,站立着,或坐在椅子上。事实上,莱斯蒂布杜瓦把全部椅子都从草地那边搬过来了,他甚至每分钟跑一趟去教堂里找椅子,他的生意造成交通阻塞,致使别人很难走近主席台的小阶梯。
勒乐对药剂师(他正路过,去找他的座位)说:
“我呀,我以为这里应该竖两根威尼斯旗杆,挂上点既严肃又富丽堂皇的新鲜玩意儿,那可就吸引人啦。”
郝麦回答道:
“当然啦。但你有什么办法呢!这都是镇长脑子里想出来的。这个可怜的杜瓦什没有什么欣赏力,甚至毫无艺术天分。”
此时,罗道夫陪着包法利夫人上了镇政府二楼,进入会议室,因为这里空无一人,他声言,在此看热闹,尽可享受。国王半身像下,有一张椭圆形桌子,他从桌子周围拿了三张圆凳,靠近一个窗户,两人紧挨着坐下。
主席台上一阵**,长时间的窃窃私语和交谈。最后,省参议员站起来。现在,大家知道他叫留万,人群中一个传一个地重复他的名字。他拿出几张纸,凑近眼睛仔细看了看,便开口道:
“先生们”:
“首先,请允许我(在向你们谈今天的盛会之前,我确信,你们大家都会赞成我这种情感的),我说,首先允许我感激最高行政、政府、国君,诸位先生,感激我们的君主,万民爱戴的国王,主上关注着一切公私事业的繁荣昌盛,坚定而英明地为国家这艘航船掌舵,不怕怒海狂涛,急流险滩,何况圣上贤明。既重视和平,也重视战争、工业、商业、农业和艺术。”
“我应该,”罗道夫说,“后退一点儿。”
“为什么?”爱玛问。
但是,此时,省参议员提高了嗓门,以一种非比寻常的语调朗诵道:
“诸位先生,内战冲突,血染我们公共场所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业主、商人、工人自己,他们夜晚安眠,突然被火警钟声吵醒而惊慌失措的时代业已一去不复返了;最富颠覆性的奇谈怪论,擅自敢动摇社稷基础的时代业已一去不复返了……”
“因为,”罗道夫继续道,“别人从下面可能看到我,我就要一连两个礼拜向人道歉,而且我的名声不好……”
“哦!你在诬蔑自己。”爱玛说。
“不,不,我向你保证,我的名声很坏。”
“但是,诸位先生,”省参议员继续道,“假如我不回忆这些阴暗的画面,而把目光投向我们美丽祖国的现状,我看到的是什么呢?到处是商业繁荣,艺术昌盛,到处是新的交通道路,犹如给国家的躯体增加许多动脉,建立新的关系;到处是我们的大工业中心得以振兴;宗教更加牢固,感召万民的心灵;我们的港口充满货物,信心回归,法兰西终于有一新生!……”
“再说,”罗道夫又说,“也许,就人生观点而言,他们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她问。
“什么!”他说,“难道你不知道,有人总是苦恼不止吗?他们一时需要梦幻,一时需要行动,一时需要最纯洁的激情,一时需要最疯狂的享受,人就这样陷入各种荒诞、各种疯狂之中,而不能自拔。”
于是,她注视着他,犹如欣赏一位从许多奇异国土归来的旅者,继续道:
“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甚至连这种消遣也没有!”
“可悲的消遣,因为从这里找不到幸福。”
“可是,能找得到吗?”她问道。
“是的,有一天会遇到的。”他回答。
“你们懂得这些,”省参议员说,“你们是农民、农村的工人!你们是文明事业的和平先驱!你们是进步和道德的化身!我说,你们都懂得,政治风暴确实比气候混乱更可怕……”
“有一天会遇到的,”罗道夫重复说,“有一天,当你失望之时,突然来临。于是,新的前景展现,就像有一个声音在喊:‘这就是!’你感到需要向这个人倾诉衷情,把一切都给他,为他牺牲一切!不用相互解释,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在梦中相会(他注视着她)。终于,你苦苦寻觅的珠宝就在这儿,在你眼前,它辉煌灿烂,光芒四射。可是仍感到不放心,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感到眼花缭乱,犹如走出黑暗,初见亮光。”
罗道夫在讲这最后一句话时,伴以哑剧的手势。他把一只手捂到脸上,就像眩晕的样子,在他把手放下来时,搭在爱玛手上,爱玛抽回了自己的手。可是,省参议员一直在读稿子:
“诸位先生,谁为此惊讶呢?只有瞎子,只有固守(恕我直言),固守前一世纪成见的人才会继续否认农民的才智。说实在的,除了在农村,哪里能找到更多的爱国主义,对公共事业的更多忠诚,一言以蔽之,更多的智慧呢?诸位先生,我不是说那种表面的智慧、游手好闲者的空头点缀,但,我是说农民有更多的深刻而稳健的智慧,以追求有益的目标高于一切;因此有助于个人利益,共同的改善与支援国家,这是他们守法、履行义务的结果……”
“啊!又来了,”罗道夫说,“总是说义务、义务,我的耳朵都磨出趼子了。他们是身穿法兰绒背心的老浑蛋,带脚炉、持念珠的假道士,他们不停地在我们耳边翻来覆去唱老调:‘义务!义务!’哎!当然了!义务是感受伟大的东西,珍爱美好的事物,绝不是接受社会的全部清规戒律以及社会强加给我们的各种耻辱丑行。”
“可是……可是……”包法利夫人反对道。
“哎,不!为什么公然反对激情?激情难道不是人世间唯一美好的东西,产生英雄行为的渊源,总之,是产生热忱、诗歌、音乐、艺术,以及一切一切的渊源!”
“但是,也必须,”爱玛说,“跟一跟社会舆论,服从社会的道德。”
“啊!因为道德有两种,”他反驳道,“一种是微不足道的,约定俗成的,即人的道德,它不断变化,它歇斯底里地说教,行为卑劣,俗不可耐,就像你看见的这次蠢人的集会。但是,另一种道德,它是万古永恒的,它存在于我们周围,也存在于我们之上,犹如环绕我们的风光,照耀我们的蓝天。”
留万先生刚用手帕擦了擦嘴,继续道:
“诸位先生,还要我说什么呢?要我在这里向你们说明农业的重要性吗?是谁满足我们的需要?又是谁保障我们的生活?难道不是农民吗?诸位先生,农民用勤劳的双手在肥沃的田垄里播种,生产出小麦,再用精巧的机器把它碾碎。变成粉末,生产出来,叫做面粉,从那儿运到城里,不久又送到麦面师傅那里,做成食品,服务于穷人,也服务于富人。为了我们有衣服穿,难道还不是农民在牧场里养肥了众多的羊群?如果没有农民,我们穿什么?我们吃什么?诸位先生,难道还需要到远处寻找例子吗?谁不常常想到我们的家禽饲养场里都有的这种普通动物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呢?它既为我们提供了睡觉用的柔软的枕头,餐桌上的鲜美肉食,又为我们下蛋。如果要一一列举已耕种好的土地所能提供的种种物品,就像慈母对其儿女的慷慨贡献那样,我可就不胜枚举了。这里是葡萄园,那里是做果酒的苹果树;这里是油菜,更远的地方是奶酪,还有麻,诸位先生,我们可不要忘记麻!近几年来麻的产量大大增加,对于麻,我要特别提醒你们注意。”
他无须呼吁大家注意,因为听众个个都张大了嘴巴,全神贯注地听,好像要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喝到肚里。杜瓦什在他身旁,睁大了眼睛听他讲;德罗兹莱先生不时地慢慢合上眼皮;远点地方,药剂师把他的儿子拿破仑夹在两腿之间,用手兜着耳朵听,为了不漏过一个音节。评审委员会的其他成员慢悠悠地上下摆动他们的藏在背心里的下巴,表示赞同。消防队员在主席台下,靠着刺刀休息;毕耐保持纹丝不动,胳膊肘朝外,刀尖向上。他也许能听见,但他肯定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他的头盔帽檐太低,直压到鼻子上面。他的副手,杜瓦什先生的小儿子,他的帽檐还低得厉害,因为他戴的是一顶大头盔,在他的头上直晃荡,露出印花围巾的一角。他笑眯眯的,头顶大帽子,一副可爱的孩子模样,他的小白脸上流着汗珠,带着欢愉、疲惫、困顿的表情。
从广场到周围房屋到处都挤满了人。家家窗户都趴满了人,还有的站在各家门口。朱斯坦站在药房的橱窗前面,好像完全沉浸于注视眼前的东西。尽管安静,留万先生的声音消失在天空里,你能听到的只是只言片语,人群中挪动椅子的声音不断打断讲话声。而且,不时地、冷不丁地听到背后发出牛的长哞,或小羊的咩咩叫声,在街角回响。事实是,牛倌和羊倌把牲畜带到那里,它们不停地你哞我咩,还用舌头去够吊在嘴巴上面的几片叶子。
罗道夫靠近了爱玛,低语着,说得很快:
“你就不反对这种社**谋?有哪种感情它不谴责呢?最崇高的本能,最纯洁的同情心横遭迫害和诬蔑,如果有两个可怜的人终于相聚在一起时,就组织一切力量要拆散他们。不过,他们是不会甘心的,他们要振动翅膀,要相互呼唤。噢!时间有什么关系,半年,十年,他们迟早要团聚,他们要相爱,因为命运注定这样,他们都是为心爱的人而生的。”
他两臂交叉放在膝盖上,就这样抬起脸望着爱玛,他凑到近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看到在他的眼睛里,在黑瞳人周围闪射着细小的金光,她甚至于闻到了他油光头发上的生发油的香味。她突然感到软弱无力,她想起了在拉沃毕萨尔让她跳华尔兹舞的子爵,他的胡子就像罗道夫的头发一样散放出香草和柠檬的气味。她不由自主地半闭眼睛,为了更好地呼吸这种气息。但是,她在椅子上挺胸的这种姿态中,瞥见远处,在地平线的最尽头,出现了古老的驿车“燕子”,它缓慢地从狼岭上下来,后面拖着一长尾巴灰尘。雷宏就是经常乘这辆黄驿车回到她身边来的。他也是从那条路上永远地离开了!她似乎看见他就在对面的窗台旁;接着,一切变得模糊不清,浮云掠过;她感到还在吊灯的光照下,挽着子爵的胳膊跳华尔兹舞,又觉得雷宏离得不远,他就要来了……然而,她一直感觉到的是罗道夫的头在她身旁。这种甜蜜的感觉就这样闯入昔日的欲望,犹如阵风掀起的沙粒在沁人心脾的香气中盘旋,香风习习,弥漫了她的灵魂。她几次张大鼻孔,猛吸柱头周围常春藤的清新气息。她摘下手套,揩拭双手,接着。又用手帕向脸上扇风,她的太阳穴跳个不停,她仍听见人群的喧闹和省参议员单调的讲话声音。
他说:
“继续下去!坚持下去!不要听传统陋习的暗示,也不要听莽撞的经济主义和缺乏思考的建议!你们尤其要致力于改良土壤、优质肥料,发展马、牛、羊、猪的新品种!但愿这次农业大会的节日活动成为你们和平竞赛的比武台,让胜利者离开时向战败者伸出友爱之手,与之兄弟相待,并希望他下次取得更好的成绩!你们是可敬的公仆,谦卑的仆人,时至今日还没有哪个政府重视你们的艰辛劳动,你们来接受默默奉献的报酬吧,并请你们相信,从今以后,国家将关注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承认你们的正当要求,并将尽其所能减轻你们艰难牺牲的负担!”
留万先生重新入座;德罗兹莱先生起身,开始另一个讲演。兴许,他的讲演没有省参议员说得花哨。不过,他的报告自有特征,风格更讲究实际,也就是说学识更专门,议论更高明。比如,对政府的颂扬要少得多,宗教与农业占了更多的篇幅。人们能看出二者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们如何有史以来便竞相促进文明的发展。罗道夫跟包法利夫人交谈梦、预感和魅力。演说家追溯到人类社会的摇篮时期,他向大家描述在那个野蛮时代里人类在密林深处靠采摘野果生活,后来,他们脱离兽皮,穿上布衣,耕田种地,栽种葡萄。在这种新发现中,是件好事呢,抑或是弊多于利呢?德罗兹莱先生给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罗道夫从谈魅力,一步一步地谈到意气相投。此时,评委主席先生正列举辛辛那图斯扶犁、戴克里先种菜、中国皇帝新年伊始忙于春播的故事。年轻男子向年轻女人解释说,这种不可抗拒的吸引源于某种前世因缘。他说:
“比如,我们俩,为什么你我相识了呢?是什么偶然机缘造成的吗?这是因为我们各自的天性促使我们相互吸引,也许,我们像两条河流一样,越过距离的阻隔,终归合流一处了。”
他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把手抽回。
——“优秀种植大奖!”主席喊道。
“比如,刚才我到你府上……”
——“获得者,甘冈普瓦的毕塞先生。”
“我怎么知道要陪伴你呢?”
——“七十法郎!”
“甚至有多少次我想离开,但是我跟随着你,便待下来。”
——“肥料奖!”
“我真想今晚、明天、其他日子,我整个一辈子都待下来!”
——“阿尔格的喀龙先生获金质奖章!”
“因为在社会上,我没发现过谁具有如此全面的魅力。”
——“获奖者,吉弗里-圣-马丹的班先生!”
“我也一样,我将永远记着你。”
——“美利奴公羊奖……”
“但是,你会忘记我的,我可能像影子一样过去。”
——“获奖者圣母院的博劳先生……”
“噢!不会的,我是不是会成为你的思想、你的生命的一部分呢?”
——“猪种奖,平分:获奖者勒黑利斯和居朗布尔两位先生,共六十法郎!”
罗道夫握紧她的手,他感到她的手烫人,而且颤抖,犹如一只被捉住的斑鸠还想飞走。但是,她的手指动了一下,不知是想试着脱手,还是响应握手人的回答。他喊道:
“噢!谢谢!你没有拒绝我!你太好了!你知道,我是你的!让我看看你,让我仔细看看你!”
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掀起桌上的台布;下面,广场上农妇们的大帽子被风吹起,像白蝴蝶翅膀在扇动。
“油料渣的使用,”主席继续说。
他加快说起来:
“弗拉芒肥料……种麻……排水……长期租赁……农工劳务。”
罗道夫不再说话了。他们相互对视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欲望使他们的干嘴唇战栗不已。他们的手指缓缓地,自然地搅到一起。
“萨斯多-拉-盖利埃尔的卡特琳-尼盖斯-伊丽莎白在同一农庄服务五十四年,获银质奖章一枚,价值二十五法郎!”
“卡特琳·勒鲁?她在哪儿?”省参议员重复道。
她不回答,但听见许多声音在低语道:
“去呀!”
“不。”
“向左走!”
“不要怕!”
“啊!她多蠢!”
“她到底在不在?”杜瓦什喊道。
“在!……那不是!”
“让她到前边来呀!”
于是,人们见到一个小老太太,哆哆嗦嗦走上主席台,穿着破烂衣服,身体显得干瘪。她脚蹬一双木头大套鞋,臀部系着一条大蓝色围裙,瘦脸上盖着一顶没有檐儿的女帽,皱纹堆叠,胜过一只干枯苹果。红上衣的袖筒里露出两只长手,关节疙里疙瘩,谷仓的灰尘、洗衣服的碱水、羊毛的油脂等,在她手上留下一层厚皮,带着裂纹,两手僵硬,虽然用清水洗过,仍显得肮脏无比。由于长期辛劳,双手手指合不拢,好像这双手本身就向人们提供了她所忍受的千辛万苦的最平凡的佐证。脸上表情突出一种修女般的呆滞,目光暗淡,没有什么哀乐能使她动心。由于她长期与牲畜打交道,她也有了它们的缄默与安详。这是她第一次身处大庭广众之中,看到旗幡、锣鼓、穿黑燕尾服的先生们、省参议员的十字勋章,她内心惶惧,她停在那儿,一步不敢动,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该逃掉,也不知道为什么人群推拥她,为什么评委会委员们向她微笑。这个干了半个世纪苦活儿的老婆子就这样站在这些眉开眼笑的资产者面前。
省参议员从主席手里拿过来获奖者名单,说:
“过来,可敬的卡特琳-尼盖斯-伊丽莎白·勒鲁!”
他看了看名单,又看了看老太婆,以慈父般的语气,重复道:
“过来,过来!”
“你聋了吗?”杜瓦什从扶手椅上跳起来,问道。
他在她耳边喊起来:
“五十四年服务!一枚银质奖章!二十五法郎!是给你的。”
她接过奖章,仔细打量,脸上随即出现一丝幸福的微笑。人们听到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咕哝道:
“我要拿它给我们的本堂神甫,让他给我做弥撒。”
“狂热的信徒!”药剂师转身面向公证人感叹道。
大会结束,人群散去。现在,演说读毕,人人回到原来的位置,一切重归于旧。主人责骂仆人,仆人抽打牲畜,获奖牲畜犄角间戴着绿色桂冠,漠然木然,走回槽头。
此时,国民军已登上镇政府二楼,刺刀上扎了一串蛋糕,部队的鼓手提着一篮酒瓶。包法利夫人挽着罗道夫的手臂,他把她送到家里,两人在门前分手。然后,他径自去草地上散步,等待宴会开始。
宴会时间长,十分喧闹,服务极差。宾客拥挤,手脚都难以活动。做条凳用的窄木板,人坐多了,险些压断。他们大吃大喝,人人尽情吃自己名下那一份,个个额头流汗。白蒙蒙的热气犹如秋日早晨河水的雾气,在桌面上,在悬挂的油灯之间游动。罗道夫背靠布棚,一心想着爱玛,他什么也听不见。在他身后的草地上,用人在摞脏盘子,邻座跟他说话,他不作回答,别人给他的杯子里斟满了酒,尽管喧闹声有增无减,他却保持思想上的宁静。他追想她说过的话,她的嘴唇的形态,她的面庞在军帽徽章上闪烁,就像照在一只魔镜里,她的裙褶沿墙而下,恩恩爱爱的日子展现于无限的未来。
晚上看焰火时,他又见到了她。但是,她跟丈夫、郝麦太太和药剂师在一起,药剂师非常担心流失的烟火会伤人,他每次都会走开,到毕耐那里叮嘱几句。
送到杜瓦什先生家的花炮都小心翼翼地藏到他的地窖里,因此,火药受潮不易燃着。花炮主体本应展现龙咬尾巴的图像,完全失败了。天空里不时地升起可怜的罗马蜡烛形象,人群张口凝望,一片嘈杂,其中夹杂着妇女在黑暗处的尖叫声。爱玛默不做声,蜷缩着身体,轻轻地靠在夏尔的肩上。而后,她仰起下巴,望着花炮的火光在黑漫漫的天空里掠过。罗道夫借着花灯的亮光注视着她。
花灯渐渐熄灭,天上露出星星。几滴雨突然落下。她把披肩绾在头上。
正在此时,省参议员的四轮马车出了客栈。他的车夫喝醉了酒,陡然打起盹来。老远能看见他的大半个身子在车篷上,在两盏车灯之间,随着车厢的晃动而左右摇摆。
“说实在的,”药剂师说,“真应该严惩酗酒!我的想法是,每周在镇政府门口挂一块专用牌,上面写上所有在周内喝醉酒的人的姓名。而且,对此进行统计,把它搞成一种特别年鉴,需要时可以参照……哎,对不起。”
他又向队长跑去。
队长正往家走,他要再看看自己的旋床。
“也许,你最好,”郝麦对他说,“派一个部下,或你亲自去一趟……”
“别给我捣乱了,”税务官回答,“不是没什么事吗!”
药剂师回到他的朋友堆以后,说:
“你们放心吧,毕耐先生已向我证实:他们采取了一切措施,不会有任何火花掉落下来。水龙都装得满满的。我们安心睡觉去吧。”
“说真的!我想睡去了,”郝麦太太张大嘴打哈欠,说道,“不过,没关系,我们的节日这一天过得好极了。”
罗道夫眼中充满柔情,低声重复道:
“噢!是啊,好极了!”
大家相互问安后,各自离去。
两天之后,在《鲁昂指路灯》上有一篇长文,报道农业大会的节日活动。郝麦满怀激情,第二天就写了这篇文章:
“为什么张灯结彩,到处鲜花?某种热带的阳光照晒我们的田野,人群冒着热流,犹如狂海怒涛奔向那里?”
然后,他谈到农民的生活状况。诚然,政府做了许多,但还不够!“加把油!”他向政府呼吁,“成百成千的改革势在必行,我们就来完成这些改革吧。”接下去,他谈到省参议员入场情景,他绝不忘记“我们民团的威武仪表”,也没有忘记“我们的最活泼的村女”,同样没有忘记“秃头老人,仿佛族长出现,其中有些人是我们不朽的军队的遗老,他们听到雄伟的鼓声时,仍感到他们的心在激烈地跳动”。他列举主要的评审委员会的委员时,谈到自己,甚至在文章的一条注释里,还指出,药剂师郝麦先生向农艺学会提交一篇关于苹果酒的论文。当他谈到发奖场面时,他极尽褒扬之能事,描绘获奖者的喜悦:“父亲拥抱儿子,哥哥拥抱兄弟,丈夫拥抱妻子。不少人自豪地向别人炫耀他们的小奖章,兴许,有的得奖者回到家里,在贤内助的陪伴下,边哭,边把奖章挂到小茅屋的无人注目的墙上。”
“六点左右,在列热尔的牧场上举行宴会,聚会了参加庆祝活动的主要人物。宴会始终洋溢着最大的热忱。各方面人士,不停举杯祝酒:留万先生提议,为国君干杯!杜瓦什先生提议,为省长干杯!德罗兹莱先生提议,为农业发展干杯!郝麦先生提议,为工业与艺术两姐妹干杯!勒普利希先生提议,为改善提高干杯!晚上,耀眼的焰火忽然照亮天空。简直可以说是真正的万花筒,真正的歌剧布景,一时间,我们的小镇真以为进入了《一千零一夜》的梦境。”
“我们发现:这次家庭聚会没受任何意外事件的干扰。”他还补充道:
“人们注意到,只有教士没露面,不消说,宗教对进步的理解与众不同。请随尊便,罗耀拉的信徒们!”
Ⅸ
六个星期过去了。罗道夫没有回来。终于,一天傍晚,他出现了。“改良与发展农业大会”庆祝活动的第二天,他自语道:
“别早回到她那里去,去早了可能办不成事。”
因此,一周之后,他便动身打猎去了。打猎归来,他想到时间拖得太长了,继而又这样推理:
“可是,假如从第一天起,她就爱上了我,那么,她必然急于再见到我,更加爱我。如此说来,那就让我继续下去吧!”
他走进客厅时,瞥见爱玛脸色变白,他看透自己的计算没有错。
只她一人。天色将晚。小纱布窗帘遮着玻璃,室内更显阴暗。一缕阳光照在镀金的晴雨表上,金光闪闪,透过珊瑚骨的缝隙,在镜子里变成一团火。
罗道夫一直站着。爱玛几乎没理睬他的见面问候。
“我,”他说,“有事忙,又害了一场病。”
“病重吗?”她急问。
罗道夫一边往她身旁的一条凳子上坐,一边说:
“咳,不是!……是因为我不想来。”
“为什么?”
“你猜不出来?”
他又看了她一眼,激动情绪溢于言表,她红着脸,垂下了头。他继续道:
“爱玛……”
“先生!”她稍离开身,说道。
他语调忧伤,答道:
“你很清楚,我不想来是有道理的。因为你这名字,你这名字充满我的灵魂,我脱口而出喊出这名字,你却禁止我!包法利夫人!……哎,大家都这样称呼你!……况且,这不是你的姓,这是别人的姓!”
他重复道:
“别人的!”
他用双手把脸遮起来。
“是啊,我经常想你!……越想你,我越失望!啊!对不起!……我走了……永别了!……我要远走高飞,你将听不到别人说我!……可是……今天……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又把我推向了你!因为我们不能反对天意,我们不能抵御天使的微笑!我们听任美好、迷人、可爱的事物的随意摆布!”
这是爱玛第一次听到别人向她讲这种话。她的骄矜,犹如洗蒸汽浴,消除疲劳,舒心地伸展四肢,整个儿地交给了这热腾腾的语言。
“但是,如果说我没有来,”他继续道,“如果说我没能看见你,啊!至少我是多少遍地来看了你周围的一切。夜晚,每天夜晚,我爬起床,一直来到这里,看你的房子,屋顶闪着月光,花园的树木在你的窗口摇曳,一盏小灯,微弱的灯光在阴影中闪烁,透过玻璃窗。啊!你不知道在那儿有一个可怜的人,远在天边,近在咫尺……”
她啜泣着,转身向他说:
“你真好!”
“不,我爱你,这就是一切!你知道!说给我听,一句话!只一句话!”
罗道夫不知不觉地从凳子上滑到地上。但是,厨房里响起了拖鞋的声音,他发现,客厅的门没关上。他边起身,边继续道:
“你行行好,满足我的一个愿望!”
原来,他要参观她的房屋,期望熟悉它。包法利夫人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两人一同站起,这时夏尔进来了。
“你好,医生。”罗道夫向他打招呼。
医生因这意想不到的称呼而受宠若惊,再三讲巴结话,另一个人利用这个机会,定了定神。他说道:
“尊夫人正跟我谈她的健康问题……”
夏尔打断他,说他确实十分担心,说他妻子又犯了郁闷病。于是,罗道夫问骑马活动是不是有好处。
“当然!很好,好极了!……这是个好主意!你应该接受这个建议。”
因为她表示反对,说她没有马。罗道夫先生愿意借她一匹,她表示谢绝,他也不坚持。为了说明他的来意,他述说,他的车把势,那个上次放血的人一直感到头晕眼花。
“我改日去看看。”包法利说。
“不,不,我打发他来找你;还是我们来,这对你更方便。”
“啊!太好了。谢谢你。”
罗道夫一走,夏尔问道:
“布朗杰先生的好建议,你怎么不接受?”
她做出不高兴的样子,找出诸多遁词,最后声言:“这可能招惹笑话。”
“啊!我才不在乎!”夏尔转一个身,说道,“身体第一!你错了!”
“哎呀!我没有骑马服装,你叫我怎么骑马?”
“你定做一套不就完了吗!”他回答。
骑马服装使她下定了决心。
骑马装备准备好后,夏尔给布朗杰先生写信,说他妻子随时待命,并称他们恭候其盛情。
第二天正午,罗道夫牵了两匹骏马来到夏尔家门前。其中一匹马耳上系着玫瑰红绒球,身上搭着一副麂皮女鞍。
罗道夫脚蹬长筒软皮靴,自忖她可能从未见过这样的靴子。确实,当他身着栗色丝绒长燕尾服和白色针织裤出现在楼梯口时,爱玛便被他的着装吸引住了。她已准备好,正等他来。
朱斯坦溜出药房来看她,连药剂师也离座来到。他向布朗杰先生叮嘱道:
“祸事说有就有!千万当心!你们的马可能是烈性子吧?”
她听见头上有响声;原来,菲丽西岱在咚咚敲玻璃,逗耍小白尔特。孩子远送来一吻,她妈妈用马鞭把儿作答。
“一路快乐!”郝麦喊道,“要特别当心!当心!”
他摇动着手中的报纸,看着他们远去。
爱玛的马一出村镇便小跑起来,罗道夫的马跟在她身旁,他们不时地交换一句话。她坐在马鞍上,微低着头,举着手,右臂扬起,听任奔马的颠簸。
到达山岭下,罗道夫放松缰绳,他们一同跃马驰骋,一会儿到了岭上,马突然停住,她戴的大蓝面网掉落下来。
正值十月初,乡野雾气弥漫。远处水汽蜿蜒于山峦轮廓之间,还有的水汽断断续续,升入高空,消隐。有时,一道阳光劈开乌云,现出远处永镇的屋顶、水畔的花园、院落、墙壁和教堂的钟楼。爱玛半闭双眼,辨认她的房屋,她从未觉得生活其中的这个可怜的小村庄是如此之小。从他们所在的高处看,整个山谷像一个巨大的白色湖泊,水汽蒸蒸腾腾。树丛左一块,右一块,犹如黑色岩石,突兀而立。高处的杨树一排排,高耸乌云之上,好像狂风肆虐下的海滩。
旁边,一道褐光在草坪之上,枞树之间,游移于温热的空气里。土色橙红,犹如撒满烟草碎屑,马踩上去,听不见蹄声。马往前走,它们的蹄铁把落地的松果踢向前方。
罗道夫和爱玛沿着森林边缘兜风。她不时地转过头去,避开他的视线。于是,进入她眼帘的全是排列有序的枞树干,连续不断,看得她有些头晕眼花。马在喘粗气,鞍皮咯吱作响。
他们进入森林之时,太阳出来了。
“上帝保佑我们!”罗道夫说。
“你相信!”她说。
“让我们前进!前进!”他继续道。
他打一个舌响,两匹马奔跑起来。
路边又高又长的羊齿草不时地卷进爱玛的脚镫里,罗道夫一边继续前行,一边不时地侧身及时将野草支开。有时为了拨开树枝,他紧靠着她,爱玛感受到他的膝盖触及她的腿部。天空碧蓝。树叶纹丝不动。许多空间长满欧石楠,鲜花盛开;一片一片的紫花与多色的树丛,或灰、或浅褐、或金黄,星罗棋布,交相辉映。经常听到灌木丛下滑过翅膀的振动声,以及在栎树间飞来飞去的乌鸦发出的既沙哑又柔和的叫声。
他们下了马。罗道夫把马拴好。她走在前边,脚踩车辙之间的青苔。
但是,她的袍子太长,尽管她撩起后摆,仍妨碍她走路。罗道夫走在后边,望着她那标致的长筒白袜,在黑衣料与黑皮靴之间,他似乎看到了她的**的肌肤。
她停了下来。
“我累了。”她说。
“来,再走一会儿!”他接着说,“加油!”
再走了百来步远,她又停住了。她戴一顶男帽,她的面网从帽子斜垂到臀部,透过淡蓝的面网,看见她的面庞,像在蓝海碧波中游过泳似的。
“我们去哪儿呢?”
他没有回答。她呼吸上气不接下气。罗道夫向周围扫了一眼,嘴中咬着髭须。
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幼树被砍伐,地面宽阔。他们坐在一根翻倒的树干上,罗道夫开始向她倾诉爱情。
他开始没有拿恭维话吓她。他表现得安详、严肃、忧郁。
爱玛低着头,听他说,一边用脚尖踢地上的碎木屑。
“难道我们现在的命运不是拴在一起了吗?”
她听到这话,立即答道:
“哦,不!你知道,这不可能。”
她起身要走。他握住她的手腕。她停下来,打量他好一会儿,眼睛湿润,含情脉脉,急匆匆地说:
“啊!瞧你,还是别说吧……马在哪儿呢?我们回去吧。”
他做了个气愤又厌烦的手势。她重复道:
“马在哪儿?马在哪儿?”
于是,他露出一种奇怪的微笑,眼睛盯着不动,咬着牙,张开双臂往前走。她战栗着向后退,口中喃喃道:
“哦!你让我害怕!你让我难过!我们走吧。”
他变换面孔,继续道:
“既然要走……”
他重又变得彬彬有礼,温存、腼腆的样子。她挽起了他的胳膊。他们向回走。他说:
“你是怎么了?为什么?我不明白。你是不是想错了。你在我心里犹如圣母马利亚供在像座上,高高在上,坚实而纯洁。但是,我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声音,你的思想。答应做我的朋友,我的妹妹,我的天使吧!”
他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腰,她无力地试着挣脱出来。他就这样搂着她的腰,往前走。
他们听见马在吃树叶。
“噢!再待一会儿吧,”罗道夫说,“别走了!再待一会儿!”
他拖她去更远一点的地方,围着一个小水塘转,满池浮萍,碧波绿茵。残败的荷花在灯芯草之间静然不动。他们踏着青草,脚步声吓得青蛙跳着逃遁。
“我错了,我错了,”她说,“我真不该听你的。”
“为什么?爱玛!爱玛!”
“噢!罗道夫!……”少妇缓缓地说,侧身靠在他的肩上。
她的呢袍和他的丝绒燕尾服绞在一起。她仰起白皙的颈项,颈项由于叹息而鼓胀,她软弱无力,泪流满面,浑身战栗,遮起面孔,委身于他。
黄昏来临,落日穿过树枝,照得她眼花缭乱。到处有光点抖动,在她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在树叶间,在地面上,犹如翱翔的蜂鸟到处撒下了它们的羽毛。万籁俱寂,周边树木似也散放出某种柔情,她感到心又在激烈跳动,血液像一条奶河在身躯内流淌。她似乎听见远方,在森林以外,在其他山峦上的一种模糊而悠长的叫声,一种拖长的声音,她静静地倾听着,这种声音,犹如一种音乐加入她激动神经的最后震颤。罗道夫嘴上叼着雪茄,在用他的小刀修理一根断了的缰绳。
他们沿着同一条路回到了永镇。他们又看到了他们的坐骑在烂泥里留下的蹄印,并排紧挨着,同样的灌木丛,草丛中同样的卵石。他们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对她而言,某种突变发生了,其含义胜过搬走了大山。罗道夫不时侧过身来,握住她的手亲吻。
她骑在马上很迷人。苗条的腰身挺直,膝盖弯曲触着马鬃,旷野的空气和晚霞的红光给她脸部抹上一层光彩。
进入永镇,她让马在石板路上跳跃、旋转,大家在窗口望着她。
吃晚饭时。丈夫发现她脸色很好。但是,当他问及她的出游情况时,她像是未听见,胳膊肘支在盘子旁边,一边点燃一支蜡烛。
“爱玛!”他说。
“什么?”
“我说,下午我去了亚历山大先生家里,他有一匹母马,还很漂亮,只是腿有点伤,我担保,一百埃居就可买下来……”
他补充道:
“想到你会喜欢,我就把它留下了……我把它买下了……我办得好不好?你说说看。”
她点头表示同意。一刻钟后,她问道;
“你今晚出去吗?”
“出去。你有事吗?”
“哦!没事,没事,我的朋友。”
她打发走夏尔之后,便上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开始,她感到一阵精神恍惚,又看到了树木、小路、沟渠、罗道夫,她仍感到他的双臂紧抱着她,听到树叶沙沙响,灯芯草在风中呼啸。
但是,她面对镜子,看到自己的面孔,大为惊异,发现自己的眼睛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之大,如此之黑,且又如此之深沉。某种妙不可言的东西流遍她全身,改变了她的形象。
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我有一个情人!一个情人”她陶醉其中,犹如陶醉第二次青春的回归。由此,她将终于获得爱情的欢愉,这种她曾为之遗憾的狂热幸福。她进入了一个唯有激情、销魂、呓语的神奇世界,朗朗乾坤,碧空万里,情感的高峰在她的思绪中闪现火花,而平庸的生活只存在于遥远、低下、阴影之中,以及那些高峰的缝隙之间。
于是,她想起了读过的书中的女主人公,那些荡妇情意绵绵,成群结队地在她的记忆中以姐妹的声音咏唱,她无限喜悦,就像她自己已变成这想象中的真正一部分。实现她少女时代的长梦,把自己看做曾长久羡慕不已的多情女的典型。况且,爱玛感受到一种报复的满足。她受过的罪已经够多了!但是,她现在胜利了,受长期压抑的爱终于欢快沸腾地倾巢喷涌而出。她品尝着这种爱,她感到坦然,无悔,无忧。
第二天,整天在新的甜蜜中度过。他们相互海誓山盟。她向他讲述其哀愁,罗道夫则不停地亲吻打断她。她半闭着眼凝视他,要他喊她的名字,要他重复说他爱她。像昨天一样,他们又去了森林,找到一所制作木头套鞋人的小茅屋,以麦草做墙,屋顶极低,他们必须弯腰进去,相依相偎,坐在一张干树叶床上。
自那天以后,他们坚持每晚都相互写信。爱玛把信带到花园尽头,放到一个临河平台的缝隙里。罗道夫来此取信,并放进另一封信,爱玛总嫌他的信太短。
一天早晨,夏尔在黎明前就出去了,她突发奇想,要立刻见到罗道夫。可以很快到达拉余塞特,待一小时后回到永镇,人们肯定还在睡梦中。她想到这,心急如焚,呼吸也气短了。她没用多久就到了草原中央,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
天开始放亮。爱玛远远地认出情人的房子,两只燕尾风标在白茫茫的曙光里呈现出黑色。
穿过农庄的院子,有一所房子,像是宅邸。她走了进去,仿佛墙壁见她走来便自动闪开。笔直的大楼梯通向走廊。爱玛扭动门闩,她突然发现在房间深处有个男人在睡觉。他正是罗道夫。她喊了一声。
“是你!是你!”他重复道,“你是怎么来的?……啊!你的袍子都湿了!”
“我爱你!”她回答道,同时用胳膊挽住他的脖子。
她的这第一次大胆举动取得成功之后,现在,每当夏尔一早出去,爱玛就很快穿好衣服,蹑手蹑脚走下通到水边的台阶。
但是,当给奶牛走的便桥抽掉时,必须沿着顺河建的墙走,河堤溜滑,为了不跌倒,她用手抓住枯萎的桂竹香残枝,接着,她穿越耕地,深一脚,浅一脚,蹒跚着,她的小靴子陷进去,不容易拔出来。系在头上的围巾在牧场的风中摇来摆去。她怕遇到牛,她拔腿跑起来。她到达的时候,气喘吁吁、双颊红润,全身散发出一种树叶、青草和原野空气的清新香气。此时,罗道夫还在睡觉。她像春天的早晨一样进到他的房间里。
黄色窗幔沿着窗子慢慢地现出一道混浊的金光。爱玛眨巴着眼睛摸索着,露珠挂在头发上,犹如黄玉的光环,兜着她的脸庞。罗道夫一边笑着,一边把她拉向自己,抱在胸前。
然后,她检查房间,打开家具的抽屉,用他的梳子梳头,用他的刮胡镜照照自己。床几上放着一只粗大的烟斗,旁边有柠檬和方糖,近旁是水瓶。她甚至常常叼起那只大烟斗。
他们分手时,至少要用一刻多钟的时间。爱玛流着泪,真想永远不离开他。某种强大的力量把她推向他,身不由己,致使有一天,看见她风风火火,突然来到,他好像不情愿似的皱起了眉头。
“你到底怎么了?”她说,“你难受吗?告诉我!”
最后,他样子严肃地声言:她这样来看他显得不谨慎,会暴露自己的。
X
渐渐地,罗道夫的担心也影响了她。开始时,爱情使她陶醉,她没有想得更远。但是,现在她的生命不能没有他,她担心失去什么,甚至担心这种爱情受到干扰。当她从他宅邸回来,便不安地观察周围的一切,窥视地平线上出现的每一个身影,全村的每一个天窗,从那里随时会有人瞥见她。她倾听脚步、喊叫、犁铧的响声。她停下脚步,面色苍白,浑身战栗,胜过头上摇动不止的杨树叶子。
一天早晨,她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往家走,突然间,依稀看见一支卡宾枪的长枪管向她瞄准。枪筒斜向外露在一只小酒桶边沿,酒桶半埋在沟边的草丛中。爱玛吓得魂不附体,壮着胆往前走,此时有一个人从桶里钻出来,就像那种弹簧人从箱底一弹而起,他的护腿裹到膝头,鸭舌帽压到眼睛上,嘴唇颤抖,红鼻子。原来是毕耐队长在埋伏打野鸭。
“你应该老远时就说话!”他喊道,“看见有枪,总该提醒一下。”
税务员说这话,是在尽量掩饰刚才的担心,因为省里有专令除了许可在船上猎鸭外,在其他地方一概禁止。毕耐先生虽然奉公守法,这次却是违犯禁令的。因此,他时时刻刻都担心有乡警来。但是,这种忧虑反而刺激他的乐趣,一个人躲在桶里,自以为得计,为自己的妙招欣喜不已。
看见爱玛走来,他如释重负,马上跟她搭话:
“天不热。有点冻手冻脚的!”
爱玛不回答。他继续道:
“你出门真早啊?”
“是啊,”她喃喃说道,“孩子在奶妈家,我刚从那儿来。”
“啊!好极了!好极了!至于我,你看见的,天一放亮我就来了。但是,天气阴沉得不得了,除非鸭子飞到枪口上……”
“再见,毕耐先生。”她打断他,转身走了。
“您请吧,夫人。”他冷冷地回答。
他又缩回他的木桶里。
爱玛后悔刚才贸然离开了税务员。兴许,他要做出对自己不利的宣传,编造奶妈的故事是最蹩脚的借口,因为永镇人都知道包法利小女儿回到父母家已有一年了。况且,周围没有人家,这条小路只通到拉余塞特。因此,毕耐肯定猜出她从哪儿来,他不会闭口不谈的,他将把这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话,这是肯定无疑的!直到天黑,她都在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编造可想象到的谎言,眼前不断晃动着这个腰挎猎袋的蠢人身影。
晚饭后,夏尔发现她忧心忡忡的样子,便想陪她去药剂师家散散心。可是,在药房她看见的第一个人,还是那个税务员!他站在柜台前,红药瓶的亮光照在他身上。他说:
“请给我半两硫酸盐。”
“朱斯坦,”药剂师喊道,“拿硫酸盐来。”
然后,面向爱玛,她正想上楼找郝麦太太。
“不,不必了,用不着,她就要下来。先去炉边暖和暖和吧……请原谅……你好,大夫,(药剂师特别喜欢说‘大夫’一词,好像用这个词称呼别人,他自己也随之有光彩似的)……小心别把药臼子弄倒了!还是去搬小厅的椅子,你知道,客厅的扶手椅是不许动的。”
郝麦为把他的扶手椅放回原处,正冲出柜台之时,毕耐来向他要半两糖酸。
“糖酸?”药剂师不屑地问道,“没听说过,我不知道!你可能要的是草酸吧?是草酸,对不对?”
毕耐解释说,他需要一种腐蚀剂,自配一种钢水,给各种猎具除锈。爱玛听了不禁战栗。药剂师说道:
“确实,天时不利,太潮湿。”
“不过,”税务员狡黠的样子继续道,“有的人却很会利用,得其所哉。”
她感到窒息。
“再给我……”
“他就永远不走了!”她想。
“半两松香和松脂,四两黄蜡,请再给我一两半骨炭搽我装备上的漆皮。”
药剂师开始切黄蜡,此时,郝麦太太来了,怀中抱着伊尔玛,拿破仑在她身旁,阿塔莉跟在后面。她过去坐到绒面凳子上,挨近窗子。淘气的小子蹲在凳子上,他的姐姐在小爸爸身边,围着枣匣子转悠。她的小爸爸正忙于灌漏斗、封瓶盖、贴标签、打包装。周围保持一片寂静,只是不时地听见天平砝码的响声,以及药剂师偶尔叮嘱学徒的低语声。
“你们的小千金好吗?”郝麦太太突然问道。
“安静!”她丈夫大声道,同时在流水账上写一些数字。
“为什么不把她带来呢?”她压低声音说。
“嘘!嘘!”爱玛用手指着药剂师说。
但是,毕耐在全神贯注地读账单,大概什么也没听见。最后,他走了。于是,爱玛为之轻松,大大松了一口气。
“你呼吸这么急促!”郝麦太太说。
“啊!因为天气有点热。”她回答道。
于是,他们把第二天的幽会做了小心安排。爱玛想用小恩小惠拉拢女仆,但是,最好的办法还是在永镇找一所秘密的房子。罗道夫答应去找。
整个冬天,每周三四次幽会。天黑时,他来到花园,爱玛故意把栅栏门钥匙抽掉,夏尔还当是丢了。
作为联络信号,罗道夫往百叶窗上扔一把沙子,她听到声音,便起身下床。但是,有时候需要捺着性子等待,因为夏尔有在炉火边聊天的怪毛病,聊起来便没完没了。她等得心急火燎。假如她的眼睛有能力的话,她真想用眼睛把他从窗子上扔出去。最后,她开始晚上的洗漱打扮,而后拿起一本书,安心静气地读起来,好像阅读迷住了她。但,夏尔已上了床,喊她睡觉。
“来呀,爱玛,”他说,“是时候啦。”
“是,我就来!”她回答。
然而,因为烛光耀眼,他转身面向墙壁,便睡着了。她则屏住呼吸,微笑着,心激烈跳动着,抽身溜掉。
罗道夫身披一件大斗篷,把她全包在里头,手臂搂着她的腰,一声不响地,把她带到花园深处。
他们到花棚底下,坐在那张烂木条长凳上,从前,夏日黄昏,就是在这同一条长凳上,雷宏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现在,她可不想他了!
星光灿烂,透过无叶的茉莉花枝。他们听到身后河水的流动,还不时地听到河岸上干枯芦苇的噼啪响声。一堆堆的黑影到处出现,在黑暗中胀大,有时它们协调统一行动,犹如黑色巨浪,或高高立起,或倾身倒下,滚滚向前,要把他们淹没。夜里的寒冷使他们搂抱得更紧,咂嘴相吻的声音也似乎更响,对方的眼睛即便眯缝着也显得更大。在万籁俱寂中,几句低语,落在心头,带着水晶石般的清脆响声,回荡不已,震颤不止。
当夜里下雨时,他们便躲到仓库与马厩之间的诊室里。她点燃厨房的一支蜡烛,这是她先前藏在书后面的。罗道夫安顿下来,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看见书架、书桌,总之整个诊室都刺激他的快感,他不禁要拿夏尔大开玩笑,这使爱玛有些难堪。她真希望他更严肃些,甚至有时能更戏剧性一些。比如这次,她似乎听见小路上有脚步声走近。她说:
“来人了!”
他吹灭烛光。
“你有手枪吗?”
“干吗用?”
“为……为保护你嘛。”爱玛继续道。
“防备你丈夫?啊!可怜的小子!”
罗道夫讲完这句话,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我动一下手指头,就让他完蛋”。
他的勇武举动使她震惊,这一动作中表现出的无礼、粗野也让她有些反感。
关于手枪的事,罗道夫思考良久。他认为,如果她是认真谈这件事的话,这是极可笑的,甚至是可恶的,因为他没有任何理由仇恨善良的夏尔,他并不是嫉妒得要命的那种人。爱玛曾就此指天发誓,他觉得这也并非文雅之举。
况且,她变得越发缠绵多情。先是交换小照,送一绺头发,现在她要交换戒指,一种真正的结婚戒指,作为百年恩爱的纪念。她经常向他谈起晚钟或者大自然的声音。继而,又同他谈起她自己的母亲以及他的母亲。罗道夫失去母亲已有二十年。爱玛还用花言巧语安慰他,就像对一个弃儿那样。甚至,她有时会看着月亮对他说:
“我肯定,她们在天上也都会同意我们的爱情。”
但是,她长得真美!他占有过的女性中像她这样天真的确属罕见!这种爱缺乏**,他却觉得新鲜,也让他改变一下轻薄人生的老习惯,这既满足了他的骄矜心态,也满足了他的肉欲需要。他的资产者的良知并不喜欢爱玛这等冲动兴奋,但是他感到心底还是美滋滋的,因为她的冲动兴奋是对他而来的。于是,当他确信她是爱他的,他就不再自我检点,不知不觉中,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甜言蜜语,感动得她流眼泪;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热烈吻抱,使她发疯。致使他们的伟大爱情——她曾以它为生命,不能自拔——现在却在她的身下逐步流失,犹如河水干涸在河床里,而且,她看到了河泥。她不想相信这一点,她便加倍地表现温柔,而罗道夫越来越不掩盖他的冷淡。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后悔顺从了他,抑或是相反,要更多地亲爱他。羞于自感软弱,转换成一种怨恨,肉体的快感又抑制了这种怨恨。这不是热恋,更像是一种长久的诱惑。她受制于他,她几乎有些害怕了。
然而,表面上保持着从未有过的平静,因为罗道夫一帆风顺地控制着他们的奸情,可谓随心所欲。直到半年之后,当春天来临,他们相聚在一起,面面相觑,就像一对夫妇,安然维持着爱火的燃烧。
此时正逢卢欧老爹为纪念他治好的腿,送火鸡的时候。礼物到达时总带着一封信。爱玛剪断拴在篮子上的绳子,读到下面的话:
我亲爱的孩子们:
我希望信到时,你们都身体健康,也希望这只火鸡跟以前送你们的一样好。因为我敢说,这只火鸡好像更嫩,个儿也更大。但是,下一次,我要变变花样,给你们一只公鸡,除非你们偏爱火鸡。请你们把装鸡的筐子还我,还有以前的两只旧筐。我不走运,有一天夜里刮大风,把车房屋顶给刮到树上去了。今年收成也不大好。总之,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看你们。我可怜的爱玛,自从我成了孤苦一人以来,我就很难离开这个家了!
信到这里有空行,就像是老头子放下笔在想心事。
至于我本人,身体尚好,就是有一天我去伊夫斗集贸市场着了凉,我去那里找个放羊的,原来家里那个太讲究吃,给我辞退了。这些人都是强盗,真可气!况且,他也不老实。
有一个小贩去年冬天在你们那地方做生意,拔了一颗牙,听他讲,包法利总是工作很辛苦,这,我不奇怪。他让我看他的牙,我们一起喝了一杯咖啡。我问他是否看见了你,他说,没有,但是他看见马厩里有两匹马,由此我断言,你们日子不错。这就好,我亲爱的孩子们,愿好心的上帝把人间的幸福全给你们!
至今还没见过我心爱的小外孙女白尔特·包法利,想起来就难过。在花园里,就在你原来的房间下面,我给她栽了一棵‘燕麦李’李子树,我不许别人碰树上的果子,除非是以后给她做果酱,果酱做好后,我要保存在橱柜里,专等她来时吃。
再会,我亲爱的孩子们。我吻你,我的女儿,还有你,我的女婿,以及小宝宝,我吻她的两个脸蛋儿。顺致
安好!
爱你们的父亲
德奥道尔·卢欧
爱玛手中捏着这封蹩脚的信,待了好几分钟。爱玛感受到慈父的爱心,喋喋不休的叮咛,犹如母鸡半躲藏在荆棘篱笆里头,向外咕咕地叫唤。写字的墨迹是用炉灰吸干的,因为有些灰色尘埃从信上掉落在她的袍子上。她几乎隐约看见父亲弯腰向炉膛取火钳的身影。她已经好久好久不在他的身旁了!她坐在脚凳上,在壁炉里借荆豆燃烧的旺火苗点燃木棒的一端,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她想起充满阳光的夏日傍晚,有人走过,小马驹嘶鸣,奔跑,奔跑……她的窗下有一个蜜蜂窝,有时蜜蜂在阳光里翻飞,撞击窗玻璃,犹如反弹起来的金色子弹。那个时候,多么幸福!多么自由!有多少希望!有多少幻想!现在全没有了!她消耗了一切,用于心灵的各种冒险,经过了处女、婚姻和恋爱等不同阶段状况的相继变化——随着生命历程这样继续不断地消耗,犹如一个旅者把他的财富留在沿途的客栈里。
但是,是谁给她造成如此不幸?哪来的非同寻常的灾难打乱了她的生活?她抬起头,观望左右前后,像是寻找使她痛苦的原因。
一道四月的阳光照在书架的瓷器上,闪闪发光。炉火在燃烧。她感受到拖鞋下面地毯的温暖。天晴气朗,阳光温煦。她听见她孩子的朗朗笑声。
确实,小姑娘正在晾晒的草上打滚。她趴在草堆上,女佣拉住她的裙子。莱斯蒂布杜瓦在旁边耙草,每当他走近,她便倾身,两只胳膊在空中摆动。
“领她过来!”她的母亲说,同时冲过去吻她,“我的可怜的孩子,我多么爱你!我多么爱你!”
她发现孩子耳端有点脏,便喊人迅速弄来热水,给她洗了,换了内衣、长袜和鞋,不厌其烦地问了许多有关她身体健康方面的问题,好像是她刚旅行归来似的。最后,又吻了她,流着眼泪把孩子交到女佣手里。女佣看到她如此过分疼爱孩子,委实吃惊不小。
当晚,罗道夫发现她比平时更严肃认真的样子。他判断:
“这就要过去了,她是个变化无常的人。”
他连续三次没有赴约。当他终于回来时,她表现冷漠,几乎是鄙夷的神态。
“啊!你在浪费光阴,我的美人儿……”
他做出样子,好像根本没注意她的郁闷的叹息,也没有看到她抽出手帕的动作。
正是此时此刻,爱玛懊悔了!
她甚至自问为什么她要讨厌夏尔,最好还是能够爱他。但是,对于这种感情的回归,他没能顺势揪住,致使她虽有牺牲之心思,却不知如何办才好,正是药剂师及时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
Ⅺ
药剂师最近读到赞扬治疗畸形足新方法的文章。因为他一向拥护科技新发展,他想出给永镇添光彩的主意:为赶上新潮,永镇理应开发畸形足手术的技术。
“因为,”他对爱玛说,“有什么风险呢?你想想看(他掐手指列举进行实验的种种好处):成功率十拿九稳,病人减少痛苦,增加美观,施手术者迅速扬名。譬如说,你丈夫,为什么不给这个可怜的伊波立特治一治呢?他给金狮客栈干活,要知道,他若是治好了脚,他肯定会向所有的房客讲述,而且(郝麦压低声音,环顾周围),谁能阻止我给报纸写篇小文章呢?嗬!我的上帝!一篇文章可以流传……人人谈论……最后像滚雪球一样,知道的人越来越多!谁知道?谁知道?”
确实,包法利是能够成功的。爱玛觉得,没有任何东西能肯定他是个笨人,而且能让他既扬名又发财,对她而言,该是多大的满足啊!除了爱情之外,她真希望有更坚实的东西可以依靠。
由于有药剂师和爱玛的要求与怂恿,夏尔被说服了。他让人从鲁昂买到了杜瓦尔博士的著作,于是每天晚上,两手抱着头,钻进阅读里。
他研究了马蹄足、内翻足、外翻足,也就是趾畸形足、内畸形足、外畸形足(或者更明白些说,各种畸形脚,跷后跟,里跷、外跷),还有脚板畸形足和踵畸形足(也称之为平脚底板和跷脚尖)。而郝麦先生则好说歹说怂恿金狮客栈伙计接受手术治疗。
“你也就是刚感觉一点疼;就像放一点血,简简单单扎一下,比拔鸡眼好受多了。”
伊波立特一边思考着,一边转动着眼睛,发傻的样子。
“况且,”药剂师继续说,“这与我无关,这全是为你!纯粹出于人道主义!我的朋友,我真希望看到你改变这一瘸一拐的丑样,腰部左一摆,右一摆,不管你怎么说,这对于你的营生是很有妨碍的。”
于是乎,郝麦为他想到,治好以后他会更矫健,走起路来更轻盈,甚至还暗示他会更能博得女人的欢心。马夫听了这话便不自然地露出笑容。郝麦接着又用大话激他:
“伙计,你还算不算男子汉大丈夫?一旦要你服务,去当兵打仗,你该怎么办?……啊!伊波立特!”
郝麦一边走开,一边声言他不明白这种固执,这种盲目拒绝科学造福于人的行径。
可怜的马夫最后答应了,因为他招架不了大家串通一气对付他。毕耐本来从不管别人的事,这次破例,勒弗朗索瓦太太、阿尔代密丝所有的邻居,一直到镇长杜瓦什先生,大家异口同声做他的工作,训他、臊他。但,最后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是这句话:“因为这不要他花一分钱。”包法利甚至负责提供做手术用的机械。这是爱玛出的表示慈善的主意,夏尔接受了,心中想到他的妻子真是位天使。
根据药剂师的建议,他试做几次,终于在第三次时,他让木匠在锁匠的帮助下做成了一个约八磅重的盒子,里边铁、木、钢板、皮、螺钉、螺母应有尽有。
然而,为了知道给伊波立特切断哪根筋,必须先要弄清楚他是哪种畸形足。
他的一只脚与腿几乎成一直线,并不妨碍他的脚向内翻,造成一种马蹄足,兼有外翻型足,或称之为一种轻微外翻型足加上严重的马蹄足。这只马蹄足确实像马蹄一样宽大,皮肤粗糙、筋硬,脚趾粗大,黑指甲像马掌铁钉一样,这个跛足人从早到晚像鹿一样奔来跑去。他老是在广场上围着车跳跳蹦蹦,向前甩着他那只跛脚,甚至给人印象:他的破腿比好腿更有力。他的这只跛腿由于长期效劳似乎具有了体现耐心和能力的精神品质,当他遇到重活时,宁愿依靠跛腿维持平衡。
然而,既然是对付马蹄型足,就必须切断跟腱,风险在于以后还须动前胫肌才能治外翻足,因为医生不敢一次动两种手术,他甚至一想到要在他不熟悉的重要部位动刀,就吓得他心乱如麻。
自塞勒斯以后一千五百年,有昂布鲁瓦兹·帕雷首次紧急结扎动脉,或杜普特兰通过一厚层脑髓割治脓疮,或让苏尔第一次行切除上颌骨手术都没有像包法利先生那样,当他手中捏着截腱手术刀走近伊波立特时,心那么跳,手那么抖,精神那么紧张。就像在医院里,在旁边一张桌子上,一堆旧棉纱团、蜡线、许多绷带,药剂师那里所有的绷带堆成金字塔般一样高。原来,是郝麦先生从一早就开始做这么多的准备工作,既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中炫耀,也是为自己制造幻想。夏尔用刀拉开皮肤,只听清脆的“嘎吱”一声响,跟腱就割断了,手术结束。伊波立特还惊魂未定,不料手术已结束。他俯身在包法利的一双手上,吻个不止。
“好啦,安静一下,”药剂师说,“以后再向你的恩人表达感激之情吧!”
他下楼向停在院子里的五六个好奇者讲述手术结果。他们都想象着伊波立特会像正常人一样走出来。接着,夏尔给他的病人套上机械装置以后便回家了。爱玛正不安地在家门口等着他。她跳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他们上桌共餐,他吃了很多,甚至在用甜点时,还喝了一杯咖啡,本来这是他星期日有客人来时才肯放开吃喝的。
晚上过得很愉快,充满着交谈和共同的梦想,他们谈到未来的财富,家中要引进的改善。他看见自己的声名远扬、家庭幸福倍增、妻子的永恒的爱
;而她也因感受到一种新的、更健康、更美好的情意而心旷神怡,其乐融融,终于对这个深爱她的可怜男人产生了某种柔情。刹那间,罗道夫闪过她的脑际,但是,她的目光落到了夏尔身上,她甚至惊奇地发现他的牙齿并不难看。
他们已经上床了,当郝麦先生不顾女佣阻拦,径直闯入房间,手里拿着一张新报纸,这是他写给《鲁昂指路灯》的一篇报道,他给他们送来读的。包法利说:
“你给念念。”
他读道:
“虽然因有成见像一张网一样仍然覆盖着欧洲的一部分地区,但是,光明已开始照耀我们的田野。比如,我们的永镇小城于星期二就看到一次外科手术实验,这同时也是一次高尚的博爱举动。包法利先生是我们的最著名的手术家之一……”
“啊!这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夏尔说,他激动得喘不上气来。
“不,一点也不过分!怎么会过分呢!……”“做了一次跛足手术……”“我没有用科学词汇,你们知道,在报上……可能大家都不懂,必须想到普通百姓……”
“对,”包法利说,“请继续念。”
“我继续,”药剂师说,“包法利先生,我们的最著名的手术家之一,给一个名叫伊波立特·窦旦的患者割治跛足,他是寡妇勒弗朗索瓦太太在阅兵广场开的‘金狮客栈’的马夫,已服务二十五年。手术的新颖以及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吸引了无数居民聚拥到客栈门前,造成千真万确的交通阻塞。况且,手术极为顺利,出神入化,只有几滴血冒出皮外,在手术刀的作用下,不驯顺的跟腱最终迎刃而解。奇怪的是(我们亲眼所见),病人没表现出丝毫痛苦。到现在为止,他的状况绝无可挑剔之处。一切迹象表明,他将很快复原。有谁会知道,下次全村庆祝活动时,我们不会看到我们的勇敢的伊波立特夹杂在快乐的伙伴当中狂跳酒神舞,以其激情和踢踏舞步向众人表明他的脚完全治好了呢?应该说,光荣属于造福于人类的学者!光荣属于那些不知疲倦地、夜以继日地为改善同类或减少同类痛苦的人!光荣!三倍的光荣!现在不正是我们高喊盲人将看见、聋人将听见、跛子将正常行走之时吗!昔日,神灵许诺给选民的一切;现在,科学为所有的人实现这一切!我们将向我们的读者及时通告这次神奇治疗的后续阶段。”
这不妨碍五天之后,勒弗朗索瓦太太惊慌失措地跑来,高喊着:
“救命啊!他不行了!……我不知怎么办了!”
夏尔冲出门跑向“金狮”,药剂师看见他光头经过广场,也离开了药房。他自己气喘吁吁,满面通红,忧心忡忡,向每个上楼的人都发问道:
“我们的畸形足患者究竟怎么了?”
畸形足患者扭动身躯,全身可怕地**,他那个装残脚的机械盒子猛敲墙壁,有要把墙打翻的架势。
为了不影响腿的位置,大家十分小心翼翼地给他取下盒子,看到了一个可怕的场景:脚肿得失去了形状,整个皮肤像要胀破的样子,皮肤上到处都是这个著名的机关造成的淤血点子。伊波立特已经在抱怨痛苦难当,但没有人注意。应该承认,他叫喊痛是有些道理的。于是,让他的腿自由晾了几小时。浮肿刚刚消了一点,两位学者认为必须适时地将他的残脚再装进机关里去,而且扣得更紧些,为了加速治疗。最后,过了三天,伊波立特实在不能忍受了,他们才又一次地给他卸掉机关,看到发生的结果,他们大为吃惊:青灰色肿胀蔓延至腿部,到处是水疱,渗出黑水。这一切表明情况严重。伊波立特开始焦急起来,勒弗朗索瓦太太把他安置在靠近厨房的小厅里,至少给他散散心。
但是,税务员每天在小厅里用晚餐,直抱怨跟这样的病人为邻难以忍受。于是,人们便把伊波立特搬到弹子间。
他在那儿盖着厚被子,呻吟着,脸色苍白,长胡子、眼睛凹陷,满头是汗,不时地在脏枕头上转来转去,吸引许多苍蝇落来落去。包法利夫人来看他,给他带来敷药用的布,安慰他,鼓励他。况且,总有人陪伴他,尤其在赶集的日子里,农民们在他周围玩弹子,拿起弹子杆比剑,他们抽烟、聊天、说说唱唱、大喊大叫。
“你怎么样?”他们拍着他的肩膀说,“啊!你好像没精神嘛!是你的不对,你该这样做,那样做。”
他们给他讲了许多故事,说明好多人用别的办法都已经治好了,不是用他这种办法。然后,为了安慰他,又补充道:
“因为你太爱惜自己啦!起来吧!你把自己娇惯得像个国王!啊!没关系,老伙计!你身上的味可够受的!”
确实,坏疽越来越向上蔓延,包法利自己也急病了。他每小时、随时来看他。伊波立特睁着恐怖的眼睛看着他,不禁啜泣着,喃喃问道:
“我什么时候能好?……啊!救救我吧!……我真倒霉!我真倒霉!”
医生临走时,总嘱咐他少吃东西。
“别听他的,我的孩子,”勒弗朗索瓦太太在医生走后,接着说,“他们已经把你折腾得够戗了!你还得弱下去。来,大口吃吧!”
于是,她给他端来香肉汤,几片羊肉,几块猪肉,有时还给他几小杯烧酒,不过,他没有勇气喝酒。
布尔尼贤教士听说他病况转坏,便要求来看他。他开始对伊波立特的病表示同情,但又声言他应为此高兴,因为这是天主的意志,并且要赶快趁此机会求得上天的饶恕。
“因为,”教士以慈父般的声调说,“你经常忽视自己的本分,很少见你做圣事,你已有多少年不来圣餐台了?我知道你忙忙碌碌,尘世的千头万绪使你脱离了修福之路。但是,现在是该考虑的时候了。不过,也不要悲观失望,我认识许多犯有大罪的人,他们快要到上帝面前受审了(你还不到这程度,这,我很清楚),一再恳求上帝的大慈大悲,结果,千真万确,他们都心满意足地死了。但愿你像他们那样给我们大家做出榜样!比如,出于谨慎,谁阻拦你每天早晚背诵一遍‘敬礼,恩泽无边的马利亚’和‘我们的在天的圣父’呢?是啊,做吧!为了我,为帮助我,这能费得了什么呢?……你答应我吗?”
这个可怜鬼答应了。神甫后来每天都来。他同女店家聊天,甚至还讲述一些夹杂着玩笑和文字游戏的小故事,伊波立特听不懂。接着,只要情况允许,他就又摆出一副相应的面孔,侈谈宗教问题。
他的热情似乎取得了成功,因为畸形足患者很快表示:他要是好了,想去“神佑寺”朝拜。布尔尼贤先生对此回答说:“这再好不过,双倍的预防总比一种预防为好,反正这没有任何风险。”
药剂师对他称之为神甫的诡计极为愤恨,他强调,神甫的那一套有碍伊波立特的复原,他对勒弗朗索瓦太太重复道:
“让他安静!让他安静!你的神秘主义把他的精神搞乱套了!”
但是,这个好心的女人再也不听他的了。他就是“灾祸之源”。为了表示她的反对态度,她在病人床头挂了一只装得满满的圣水瓶,还插上一根黄杨树枝。
然而,宗教与外科医学似乎都无济于事。不可战胜的坏疽腐烂一直上升,向腹部蔓延。尽管改药水,换敷药膏,一切都不奏效,肌肉剥离一天比一天厉害。最后,勒弗朗索瓦老妈妈问夏尔,在实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她是否要把纳夫沙特尔的名医卡尼维请来,夏尔点头表示同意。
这位医学同人,年纪五十岁,在医学界享有盛誉,充满自信,当他发现这只患坏疽的腿烂到了膝盖,不由得发出轻蔑的笑声。他斩钉截铁地声言,必须进行截肢,接着便走到药剂师那里,大骂那些蠢驴把这个可怜人搞成这样。他抓住礼服的扣子摇晃着郝麦先生,在药房里臭骂一通。
“这都是巴黎的发明!京城先生们的高见!像什么斜视、氯仿麻醉、**碎石术等,一堆奇谈怪论,政府理应禁止!但是,他们自作聪明,随意塞给你药方,不顾后果。我们可没有他们那样的本领,我们不是学者,不会夸夸其谈,不会专讲漂亮话,我们是干实事的,给人治病的,我们想象不出来要给一个身体棒棒的人动手术!要矫正跛足?跛足是能矫正的吗?比方说,这就等于要给罗锅人拉直脊梁骨!”
郝麦听着这一通演说心里很难受,他以讨好的微笑掩饰其不安,因为他需要讨好卡尼维先生,他开的药方常常到永镇药店来。因此,郝麦没有替包法利说话,他甚至不做任何评论。他干脆放弃了原则,为了他生意上的真正利益,他牺牲了自己的尊严。
由卡尼维博士掌刀切除大腿,这在永镇是重大事件!那一天,全镇居民一大早就起床了,唯一的大街上虽然挤满了人,却弥漫着某种阴森气氛,就像是要执行砍头似的。大家在杂货铺里议论伊波立特的病,各家商铺停止营业,镇长的妻子杜瓦什太太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焦急地等着看手术医生出来。
他亲自驾着双轮轻便马车来了。但是,马车右侧弹簧由于长期在他的肥大身躯的重压下已经下沉,致使马车走起来有些歪斜,在他身旁的另一个坐垫上放着一只大匣子,上盖红羊皮,匣子的三个铜扣钩闪闪放光,令人生畏。
博士一阵旋风似的到了“金狮”门廊下,他大声喊着,叫人卸下他的马,然后便去马棚里看它是不是在吃燕麦。因为他每到病人家里,他首先关心的是他的母马和轻便马车。人们对此甚至说:“啊!卡尼维先生,真是个怪人!”他的这种不可动摇的自信,泰然自若,反而使人们更加敬重他。即便人世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他也不会改变半点他的老习惯。
郝麦来了。
“我就靠你帮忙了,”博士说,“准备好了吗?动手吧!”
但是,药剂师涨红了脸,承认他过于敏感,不能看这样的手术。他说:
“作为普通旁观者,你知道,想象是极容易受刺激的!而且,我的神经系统太……”
“啊,算了!”卡尼维打断他,“依我看,相反,你更容易中风。况且,对此我不感到奇怪。你们药剂师先生老是钻在厨房里,时间久了,这也改变了你们的气质。你还是看看我,我每天四点钟起床,用冷水刮胡子(我从来不怕冷),我不穿法兰绒衣服,我从不感冒。底气足得很!我适应各种生活,今天一个样儿,明天另一个样儿,有什么吃什么。因此,我不像你们这样娇嫩,对我来说,给一个基督徒动刀子跟碰上鸡宰鸡、碰上鸭宰鸭一样,毫无区别。听了这话,你们会说,这是习惯!……这是习惯!……”
伊波立特在被窝里焦虑万分,浑身冒汗,但是,这些先生毫不顾忌他的存在,径自高谈阔论,药剂师把外科医生的冷静比做将军,把外科医生与将军相提并论,卡尼维听了很高兴。于是,他滔滔不绝,大谈对外科医生的种种要求。他把外科行医看做一种神圣的职业,尽管有不拿博士学位的医生玷污它的声誉。最后才谈到病人,他检查郝麦带来的绷带,就是做跛足手术用的那些绷带,他要求有人按住那只坏腿。他们派人去找莱斯蒂布杜瓦。卡尼维先生卷起袖子,到弹子室去了,药剂师则一直跟阿尔代密丝和女店家在一起,她们俩的脸色比她们的围裙还白,耳朵紧贴在门上。
这时候,包法利没敢离开房间。他待在楼下厅里,坐在没生火的壁炉角落里,下巴触着胸口,两手握在一起,两眼发直。他想道:多倒霉!多令人伤心!然而,他是事先采取了一切可以想象到的预防措施的呀。命里注定,有什么法子呢!如果伊波立特一旦以后死了,正是他杀害了他,而且,以后看病时有人问起此事,他能讲些什么理由呢?兴许,是他在某方面搞错了!他寻找理由,却找不出来。但是,最著名的外科医生也有弄错的时候,这是人们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的!相反,别人会嘲笑,诽谤!这消息会不胫而走,一直传到福尔治!传到纳夫沙特尔!传到鲁昂!传到各处!谁知道会不会有同人写文章攻击他?一旦发生笔战,必须在报上回答。甚至,伊波立特也能向他起诉。他看见自己受辱、破产、毁灭!他的想象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假设,他的想象在众多的假设中飘来荡去,犹如一只空木桶在海水中随波逐流。
爱玛在对面望着他。她与他没有相同的耻辱感,她感受到的是另一种耻辱,即她曾经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可以成就点事情,这个错就像她已经多少次犯过的那样,她没有充分看出他的平庸无能。
夏尔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的靴子在地板上嘎吱作响。
“坐下吧,”她说,“你真烦人!”
他重又坐下。
她怎么会(她是非常聪明的人!)又一次搞错了呢?况且,是什么可悲的怪毛病使她接二连三地作出牺牲,如此糟蹋她的一生?她想起向往奢华的种种本能,灵魂的种种空虚,婚姻、家庭的种种粗俗低贱,她的种种梦想像受伤的燕子掉进泥淖,她所希望的一切,她所拒绝的一切,她所应有的一切!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村里静悄悄,万籁俱寂,一声尖叫划破长空。包法利脸色惨白,几乎晕过去。她神经质地皱起眉头,又继续想下去。然而,她是为他,为这个东西,为这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感觉的男人!因为他在那儿,安静泰然,甚至想不到他的可笑的名字今后要玷辱她,让她跟他一样臭。她曾经极尽努力要去爱他,她曾流着眼泪懊悔委身于另一个男人。
包法利沉思着,突然叹道:
“他可能是外翻畸形足?”
爱玛的思绪正信马由缰,突然听到这句话,就像一颗铅弹掉进银盘里,不禁战栗,抬起头,猜测他想说什么。他们默默地相互对视着,由于他们各有所思,心绪相差十万八千里,两人都吃惊地看着对方。夏尔以醉酒人的混浊目光打量着她,呆若木鸡,倾听被截肢人的最后叫喊声,像被屠宰的野兽在远方发出的嚎叫,时而断断续续,时而抑扬拖长。爱玛紧咬发青的嘴唇,手指中捏着一块断珊瑚枝搓来搓去,瞳人闪着亮光,像两支要射出的火箭,死盯着夏尔。现在,他身上的一切都使她恼火,他的面孔,他的服装,他的沉默,他的整个人,总之,他的存在都使她难以忍受。她后悔过去的守德简直是一种罪过,现在仅剩的一点妇德在她骄矜的激怒之下变得无影无踪。她欣喜地玩味着胜利的奸情带来的种种恶意嘲弄。对其情人的回忆带着迷人的诱惑又浮现在她脑海中,她怀着新的激情,全身心地投向这个形象,她似乎感到夏尔就像他即将死亡,在她眼前垂死挣扎那样离开了她的生活,永不存在,不共戴天,永远消逝。
人行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夏尔注视着,透过低垂的百叶窗,他看见卡尼维博士在菜场附近,大太阳底下,用他的围巾擦拭前额,郝麦在他后边,手里抱着一只大红匣子,他们两人向药房走去。
此时,夏尔由于沮丧和突然对柔情的需要,转身向他的妻子说:
“亲我一下吧,我的好人!”
“让我安静一点吧!”她气得满脸通红,说道。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他莫名其妙地重复说,“你冷静些!别急!……你知道,我爱你!……来!”
“够啦!”她喊道,样子很可怕。
爱玛跑出客厅,狠狠地摔上门,把晴雨表从墙上震下来,掉到地上摔碎了。
夏尔瘫软在扶手椅里,心慌意乱,寻思着她是怎么了,想象着一种神经毛病,他流下了眼泪,模糊感到周围笼罩着某种不祥的、不可理解的气氛。
晚上,当罗道夫来到花园时,发现他的情妇站在台阶下第一个阶梯上等着他。他们紧紧地拥抱,一切积怨在这热吻之下都像雪一样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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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开始相爱了。甚至常有这种情况:在大白天里,爱玛突然给他写信,或是透过窗玻璃招呼朱斯坦,朱斯坦则迅速解下粗布围裙,飞也似的跑向拉余塞特,罗道夫来了,就是为了告诉他:她心烦、丈夫可恶、日子难过!
终于有一天,他不耐烦地喊道:
“我能做什么呢?”
“啊!只要你愿意!……”
她坐在地上,在他的两腿之间,两鬓头发散开,目光茫然。
“你究竟要说什么?”罗道夫问道。
她叹息。
“我们去别的地方生活……随便一个地方……”
“你疯了,真的!”他笑着说,“这可能吗?”
她又谈起这个问题,他故作不懂的样子,避开话题。
他所不理解的是,像爱情这样简单的事情居然有如此多的混乱不清。她总有一种原因、一种理由,似乎成了她的眷恋所不可少的内容。
确实,这种柔情由于对丈夫的反感更会日益浓烈。她越是委身于一个男子,则越是讨厌另一个男子,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夏尔是如此令人讨厌,他手指短粗,他精神迟钝,在她同罗道夫多次幽会之后,当她跟夏尔在一起时,更觉得他俗不可耐。因此,她做出贤妻、德行女人的样子,同时,每当她想到情人满头黑发波浪式转向黝黑的前额,他的身材既健壮又潇洒,每当想到这个男人既富有理性的经验,又充满欲望的疯狂,她便激情满怀,欲火中烧!就是为了他,她才以雕刻匠的精心修理自己的指甲,也就是为了他,她尽可能多地往皮肤上抹冷霜香脂,往手帕里洒广藿香香精,给自己戴满了手镯、戒指和项链。每当他要来的时候,她便把她的两个大蓝玻璃花瓶里插满了玫瑰,布置房间,她自己则像接待王子的妓女。还必须要女仆经常给她洗衣物,而菲丽西岱整天不离开厨房,小朱斯坦经常在那里陪她,看她做活。
他胳膊肘支在她熨衣服的长木板上,贪婪地打量着摆在他周围的这些女人用的衣物;斜纹布衬裙、头巾、细布绉领、束带女裤个个大屁股、小裤脚。
“这是干什么用的?”小伙计问道,一边用手摸着带硬衬的女裙或扣钩。
“你真的从来没见过?”菲丽西岱笑答道,“好像你的女老板,郝麦太太不穿这些东西似的。”
“啊!对了!郝麦太太!”
他以沉思的语气又问道:
“太太也算贵妇吗?”
但是,菲丽西岱已很不耐烦他在身旁转来转去,她比他大六岁,纪尧曼先生的仆人德奥道尔已开始向她求爱。
“别给我捣乱!”她说,一边把浆衣罐挪开,“你还是去捣杏子去吧;你总喜欢在女人堆里泡,坏小子,等你下巴上长毛以后再说吧。”
“得了,你别生气,我就去擦她的靴子,这是为你。”
说完,他就从壁炉架上取下爱玛的鞋,鞋上沾满了污泥——这是她赴幽会的污泥——他用手指去揩,污泥变成粉末,他看着粉末在阳光里慢慢升腾起来。
“你就那么怕弄坏她的鞋!”女厨子说,当她自己擦鞋子时,她才不管那一套,因为夫人一见鞋子不新便遗弃给她。
爱玛在衣柜里有一大堆鞋,她随用随扔,夏尔从不敢说句闲话。
他就这样掏腰包拿出三百法郎给买了一条木腿,因为她认为应该送一条假腿给伊波立特。假肢端部装有软木,有弹簧关节,这是一种复杂的机械,外套一条黑裤,脚端是一只漆皮靴。但是,伊波立特不敢天天使用这条漂亮的假腿,恳求包法利夫人给他再弄一条更实用的腿。当然了,医生就又花钱给置办了事。
因此,马夫逐渐重新开始了他的活计,又像以前那样见他跑遍全镇。当夏尔远远听见他的木腿在石板路上的噔噔响声,便立即换另一条路走。
原来,是商人勒乐负责订购的假腿,这给他提供了能经常见到爱玛的好机会。他跟她谈巴黎的新产品,种种妇女喜爱之物,极尽乐于助人之能事,从不张口要钱。有了这种轻易得手的方便,爱玛如鱼得水,异想天开,随意满足自己的购物欲望。譬如,在鲁昂的一家雨伞店里有一条非常漂亮的马鞭,她就想买下来送给罗道夫。勒乐先生便在下一个星期给她送来,把鞭子放到桌子上。
但是,第二天,他去她家送去了一张二百七十法郎不包括生了零头的货票。爱玛尴尬至极,因为她的所有抽屉都已空空如也,还欠莱斯蒂布杜瓦两周多的工钱,欠女佣半年的工资,还有其他许多开支,包法利焦急地等待德罗兹莱送钱来,他每年习惯在圣-皮埃尔节前后付钱。
她开始总算把勒乐打发走了。但是,临到最后,他急了,说别人向他逼债,他的资金空虚,假如他不收回一部分资金,他将不得不取走她所买下来的全部货品。
“嘿!那你都拿走吧!”爱玛说。
“哦!这是开玩笑!”他回答道,“但是,我只是可惜那马鞭。那好!我向先生去要就是了。”
“不!不!”她说。
“啊!这下子我可逮住你了。”勒乐寻思道。
他确信自己已胜券在握,便一边向外走,一边习惯地小声吹着口哨,低声说:
“行!再说吧!再说吧!”
她正想象着如何脱身,此时女厨子进来,往壁炉上放了一小卷蓝纸,这是德罗兹莱先生送来的。爱玛一跳扑上去,打开纸卷,里边有十五个拿破仑金币。这是德罗兹莱付的诊费。她听见夏尔上楼梯的声音,她把金币扔到抽屉里头,把钥匙收了起来。
三天后,勒乐又来了。
“我来建议你一个解决办法,”他说,“先用不着付那笔款子,只要你愿意借……”
“这有啦。”她说,一边往他手里塞了十四个拿破仑金币。
商人惊呆了。于是,为了掩盖他的尴尬,他一再表示歉意,一再请她再多光顾,爱玛都一一拒绝了。爱玛停了几分钟,手摸着围裙口袋里的两块硬币,这是勒乐还给她的两枚一百苏的硬币。她决心厉行节约,为了以后还账……
“啊,罢了!”她思忖道,“他不会再想这个了。”
罗道夫除了收到银柄镀金的马鞭外,还收到了一枚印章,上有这样的格言:“爱在心里。”另外,他收到一条肩带,是给他做围巾用的,最后,还有一只雪茄匣,跟子爵的雪茄匣完全一样,这是夏尔以前在路上捡到的,爱玛一直保存着。然而,这些礼品使罗道夫感到受辱,他拒绝了好几件。但是,她坚持要给,罗道夫最后只好服从,不过,他觉得她未免过于专横霸道,强人所难。
而且,她还有许多怪念头:
“当半夜十二点敲响时,”她说,“你要想着我!”
假如他老实地承认那时没有想着她,便引来没完没了的责备,最后总是拿一句一成不变的话问他:
“你爱我吗?”
“当然是啦,我爱你!”他回答。
“爱得厉害吗?”
“当然!”
“你没爱过别人,嗯?”
“你以为占了我的童身?”他笑着惊呼道。
爱玛哭了,他尽力安慰她,用好听的双关语申明心意。
“哦!因为我爱你!”她继续道,“我爱你,到了不能没有你的程度,你知道吗?有时候,每当我为爱的愤怒而悲痛欲绝之时,我真想能再见到你。我自问:‘他现在在哪儿呢?兴许他在同别的女人交谈?她们给他微笑,他便走近……’哦!不,她们哪一个你也不喜欢,是不是?是有更漂亮的女人,但是,我,我更会爱!我是你的女奴,你的姘头!你是我的国王!我的偶像!你好!你美!你聪明!你强壮!”
他听这样好听的话听得太多了,他觉得爱玛的这些话里毫无别致之处,她像所有的情妇一样。新奇的魅力渐渐地像衣服脱掉了一样,赤裸裸地露出了激情的永恒单调,它总是老一套的形式,老一套的语言。他这个充满实用主义的人看不出以雷同方式表达出的各种感情有什么不同。因为那么多**的或卖淫的嘴唇在他耳边咕哝着说过同样的话语,他不大相信这些话里有几分真诚。他认为,对这些掩盖平庸感情的浮夸之辞理应大打折扣;好像是充实的心灵流溢出最空洞的隐喻,因为任何人都永远不能准确地衡量出自己的需要,也不能准确地衡量出自己的想法,乃至自己的痛苦,还因为人类语言就像一口破锅,当人们想感动天上的星辰,我们敲打破锅的旋律只能让狗熊闻声起舞。
但是,只有在任何行动中都作壁上观者才能有这般高超宏论,罗道夫就是这种人的眼光,发现这种爱情中还有其他乐趣,尽可享用。他认为耻辱感妨碍尽兴,他待她毫不讲礼仪,他把她变成一个既柔顺又淫荡的女人,使她产生一种如醉如痴的爱恋,对他满怀崇拜又从中获得快乐,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感使她麻然木然,她的灵魂深陷于酒醉,淹没于其中,干瘪龟缩,就像克拉伦斯公爵泡在马耳维奇酒桶里。
包法利夫人仅在偷情习惯的作用下,也大大改变了举止风度。她的目光变得无所顾忌,言谈随意放肆。她甚至不顾体统,嘴上叼着烟卷同罗道夫散步,“像是故意嘲弄大家”。有一天,人们见她走下“燕子”,按男人样子身穿一件背心,此后,曾对她的举止有怀疑的人,现在也不再怀疑了。包法利老太太在跟老头子大吵一顿之后来到儿子家避风,见到她这样,大为吃惊。还有许多别的事情也使老太太不高兴:首先,夏尔根本没听她的关于禁止读小说的劝告;其次,这里的“治家样子”她不喜欢。她随便提了些看法,大家吵翻了,特别是有一次是关于菲丽西岱。
包法利老太太前天晚上走过楼道时发现她跟一个男子在一起,这个男人四十来岁,棕色络腮胡子,听见她的脚步声,便从厨房溜掉了。爱玛听了这话笑了起来,可是老太太大为恼火,声言除非无视风俗习惯,也理应监督用人守规矩。
“你是哪儿来的?”儿媳问道,同时用一种非常无礼的目光看着老太太,于是老人家问她是不是在为自己辩护。
“滚出去!”少妇一跳而起,喊道。
“爱玛!……妈妈!……”夏尔叫道,想从中劝解。
但是,她们两人一怒之下都跑开了。爱玛跺着脚,重复道:
“啊!什么规矩!真正的乡巴佬!”
他跑向母亲,她怒不可遏,结结巴巴地说:
“不知羞耻的女人!**!兴许更坏!”
她想马上就走,如果那个女人不来道歉。夏尔便转向他的妻子,并恳求她让步。他双膝跪下,她终于回答道:
“好!我去。”
她真的向婆婆伸出了手,摆出侯爵夫人的尊严,向婆婆说:
“原谅我吧,夫人。”
然后,她回到楼上房间里扑到她床上,像孩子一样哭起来,脸朝下,头顶着枕头。
她和罗道夫商量好了,假如遇到非常事件,她便在百叶窗上拴一个白纸条示意,一旦他来永镇,望见信号,便跑到房后的小巷里晤面。爱玛发出了信号,她足等了三刻钟的时间,才一眼望见罗道夫出现在菜场的角落里。她真想推开窗子喊他,但是,他已经又不见了。她重新陷入了失望之中。
然而,刚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听见人行道有人走动的声音。这可能是他,她下了楼,穿过院子。他站在外头,她投向他的怀抱。他说:
“当心有人看见。”
“啊!你知道就好!”她继续道。
于是,她匆匆地向他讲述了一切,颠三倒四,夸大一些事情,也胡乱编造一些情节,啰里啰唆,不厌其烦地加了许多说明,说到最后,他什么也没听明白。
“好啦,我可怜的天使,勇敢些,想开些,要会忍耐!”
“可我已经忍耐了四年,痛苦了四年啊!……像我们这样的爱情就该公诸大庭广众!他们折磨我,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救救我吧!”
她紧贴罗道夫,两眼满含泪水,犹如水波下的火焰,闪闪发光。她的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一上一下。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爱她,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向她问道:
“该怎么办呢?你需要什么?”
“把我带走!”她喊道,“把我绑架!……噢!我求你了!”
她急忙扑向他的嘴,好像从他嘴里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赞同——这赞同要从热烈的一吻中飞出。
“可是……”罗道夫又说。
“可是什么?”
“那你的女儿呢?”
她想了几分钟后,回答道:
“我们把她带走,算了!”
“什么女人!”他自语道,看着她走远。
因为她刚刚溜进了花园。有人喊她。
连续几天,包法利老太太对儿媳的变化大为吃惊。确实,爱玛表现不仅顺从服帖,甚至对她也尊重起来,还向她请教做腌黄瓜的方法。
难道她这是为了更好地欺骗他们母子吗?或是她想以一种毫无抱怨的坚忍精神来更深刻地感受对她即将遗弃的一切而产生的痛苦?相反,她根本不管这些。她想到即将来临的幸福,似乎早就沉浸于这种甜蜜的享受之中,她昏然醉然。这是她同罗道夫谈话的永恒的题材。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
“哎!我们一上邮车!……你想过吗?这是可能的吧?车开动的一刹那,我觉得,我们就像是乘气球升空,我们奔向九霄云外。你知道吗?我现在在数日子呢……你呢?”
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像这其间这样显得美丽动人。她的这种难以形容的美源自欢乐、激情和成功,也是她的性情与环境和美协调的结果。她的贪婪、她的忧虑、男欢女乐的经验以及她永远保持的青春幻想逐步养育发展了她,正如肥料、雨水、风和阳光养育发展了花卉,最后在天然的充沛中,她便如花卉般盛开了。她的眼皮似乎是专为她的视线剪裁,目光悠长多情,瞳人掩盖于其中,而呼吸稍重便引起小巧的鼻翼翕动,丰腴的嘴角翘起,嘴唇在阳光映照下,影影绰绰显出些许黑绒毛。她的长发卷成螺旋形状置于脑后,可以说是一位道德败坏的巧手的杰作:她的长发盘绕成一大堆,随随便便,不加修饰,又根据奸情的需要,天天散开。她讲话的声音现在变得绵软动听,身材也婀娜多姿。而且,就连从她的袍褶和脚面散发出的某种妙不可言的香气也使你感到沁人心脾。夏尔像初婚时期那样,觉得她美丽迷人,难以抗拒。
当他半夜归来时,不敢叫醒她。照明的瓷灯在天花板上映出圆形光点,摇摇晃晃。床边的小摇篮紧闭的帐幔像一座白色小屋,在黑影里鼓胀。夏尔看着她们俩,他似乎听见了孩子的呼吸声,她现在就要长大,快长大,每一季节都长一些,他已经看见她在夕阳西下时从学校归来,满脸笑容,衣服上沾满墨迹,胳膊上挎着小篮子,然后要送她去寄宿学校,要花很多钱,怎么办?于是,他沉思起来。他想到,要在附近租佃一个小农场,利用每天早晨去看病人的机会,亲自监督。他要省下农场的收入,存入储蓄银行,然后,他要买些股票,随便什么地方,什么公司都可以。况且,他的主顾会多起来,这是他的希望所在,因为他要白尔特受到很好的教育,有才干,要她学钢琴。啊!她应该长得漂亮,以后长到十五岁时,要像她的母亲,要像母亲那样在夏天时戴上大草帽,该多美!远看,别人会把她们俩当做两姐妹。他想象着她晚上坐在他们身旁,在灯下做活,她给他绣拖鞋,她要操持家务,全家都会洋溢着她的欢乐与友爱。最后,他们夫妇要想帮她安家立业:要给她找一个好小伙子,有殷实的家底,他将使她幸福,永远快活。
爱玛没有睡,她佯作入睡的样子。当他在她身边昏昏沉沉之时,她醒着,在做别的梦。
一周以来,她都在乘邮车由四匹奔跑的马带向一个新国度,他们去了以后将永不再回来。他们走啊,走啊,挽着胳膊,不言不语。经常,他们从一座山顶上突然望见一座辉煌壮丽的城郭,有圆屋顶,有桥,有船,有柠檬树林和白大理石的教堂,教堂的尖顶钟楼有许多鹳巢。因为大石板地,他们只好步行,地上到处是一束一束的鲜花,穿红束腰的妇女举着鲜花献给你,他们听见钟响、骡嘶、吉他低唱、泉水淙淙;白色雕像个个微笑着伫立在喷泉底下,脚旁摆着成堆的水果,摞成金字塔形状,水汽升腾,水果显得滋润新鲜。后来,一天傍晚,他们到了一个渔村,沿着悬崖和茅屋,棕色的渔网在风中晾着。在这里,他们停下来生活:他们要住一幢平顶矮房,有棕榈树覆盖,位于海滨和海湾深处。他们将驾轻舟漫游,在吊床上摇荡:他们的生活将像他们的丝绸服装那样,轻松而宽裕,像他们观赏的温馨之夜那样,温暖而又星光灿烂。然而,她给自己设想的未来,虚无缥缈,毫无具体东西出现:天气晴和,每天都相像,犹如水中波浪个个相似;这一切只隐约出现在无限遥远、祥和、碧蓝、洒满阳光的地平线上。但是,孩子在摇篮里咳嗽起来,要不就是包法利鼾声更响了,爱玛只是在早晨才入睡,晨曦照亮了窗玻璃,小朱斯坦已经在广场打开药房的挡雨板。
她让人叫来勒乐先生,对他说:
“我需要一件斗篷,一件大斗篷,长领,加衬里。”
“你要旅行吗?”他问道。
“不是!但……不管他,我就靠你啦,对不对?而且要快!”
他弯腰鞠躬。
“我还要,”她继续道,“一只箱子……不要太沉的……要实用的。”
“是,是,我明白,约九十二厘米长,五十厘米宽,就是现在时兴的箱子。”
“还要一只旅行袋。”
勒乐想道:
“一定是他们吵架了。”
“拿去,”包法利夫人说,一边从她的腰带上取下她的表,“拿这个顶你的账吧。”
但是,商人嚷了起来,说她这样做不对,他们彼此相识,难道他会怀疑她吗?这多么幼稚可笑!不过,她还是坚持,至少他要拿走她的表链。他已把表链装进兜里,要走了。她又喊他回来,嘱咐道:
“你把东西都先放在你家里。至于斗篷,”她好像想了一下,“也不要送来。你只要把裁缝的地址给我,让他们等我来取就行了。”
他们计划在下个月一起出逃。她将从永镇出发,装出去鲁昂购物的样子。罗道夫要事先订好座位,办好护照,甚至给巴黎写信,以便确保包一辆直达马赛的驿车,到马赛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从那儿马不停蹄,直奔热那亚。她要多加小心,先把行李运到勒乐那里,再直接将行李装上“燕子”车,如此这般,谁也不会产生怀疑。在这一切准备当中,压根儿不提孩子的问题。罗道夫有意回避谈孩子,而她也许就没想这件事。
为了完成某些安排,他要求延长两周准备时间。过了一周以后,他又提出推迟两周,后来,又说他病了。再后来,他有事外出,八月份就这样过去了。经过这些延宕,他们决定在九月四日,星期一行动,日期再也不做更改。
终于,星期六,动身的前两天到了。
罗道夫晚上来了,比平日要早。
“准备好了吗?”她向他问道。
“都准备好了。”
于是,他们绕花圃走了一圈,到靠近平台的墙墩上坐下来。
“你不高兴呀?”爱玛道。
“没有,为什么呀?”
然而,他怪模怪样地望着她,做出动感情的样子。
“是因为出走?”她接着说,“要离开你心爱的一切,你的生活?啊!我明白了……但是,我,我一无所有!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一切。因此,我也是全属于你的,我就是你的家庭,祖国,我照料你,我爱你。”
“你真可爱!”他说道,同时把她搂在怀里。
“真的吗?”她兴高采烈,笑问道,“你爱我吗?你发誓!”
“我是不是爱你!我是不是爱你!亲爱的,我是崇拜你啊!”
草原深处,一轮鲜红的圆月冒出地面。它很快升高到杨树枝叶之间,有遮有露,就像是藏匿于有破洞的黑幕之后。接着,它露面了,一轮皓月照亮了空荡荡的夜空。于是,慢慢地,它向河面上倾泻了一个硕大的圆点,映照出无以计数的星辰;月亮的银辉像是弯弯曲曲照到水底,像一条无头蛇,满身银光闪闪的鳞片。这景象又好似巨大无比的烛台,遍体流淌着一滴滴钻石的熔液,光芒四射。他们周围是温馨的夜晚,树影婆娑。爱玛半闭眼,深叹气,大口吸进迎面吹来的清风。他们互不说话,都沉浸于他们朝思暮想的梦幻之中。昔日的柔情又回到心中,如流淌的河水,静静地涌来,滔滔不绝,绵绵心绪和着山梅花的芬芳,给他们的回忆投下了更广、更伤感的阴影,胜过静然不动的垂柳在草地上留下的影子。常常有夜间动物,刺猬或银鼠相互追逐,搅动树叶,他们还有时听到熟透的桃子从墙边的树上自动掉落下来。
“啊!多美好的夜晚!”罗道夫说。
“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呢!”爱玛接话说道。
她似乎自语道:
“是啊,旅途会顺利的……可我为什么要心情忧伤呢?难道这是对未知的恐惧……改变习惯产生的效果?……还是……不,这是幸福过头了!是我太软弱了,对不对?原谅我吧!”
“为时还不晚!”他叫道,“想一想吧,你兴许要后悔的。”
“绝不!”她猛烈地说道。
她一边挨近他,一边说:
“我怕什么?跟你在一起,沙漠、绝壁、大海我都敢过。随着我们一同生活,我们的日子将会像每天的拥抱一样,一天比一天更密切,一天比一天更美满!我们将不会有烦恼,不会有忧虑,不会有困难!我们将是唯一的主人,一切都属于我们,永远属于我们……你说话呀,回答我。”
他断续有节奏地回答:“是……是……”她两手梳理着他的头发,听任大颗泪珠扑簌簌地流下来,童稚地重复道:
“罗道夫!罗道夫!……啊!罗道夫,亲爱的小罗道夫!”
钟敲响子夜。
“半夜啦!”她说,“好,明天就到了!还有一天时间!”
他起身要走,好像这正是他们出走的信号,爱玛突然快活地说:
“你有护照了吗?”
“对呀。”
“你没忘什么?”
“没有。”
“你肯定?”
“当然啦。”
“你要在普罗旺斯旅馆等我,对不对?……是在十二点吧?”
他点了点头。
爱玛最后亲了他一下,说:
“好,明天见!”
她看着他走远。
他没有回头,她跟在后头跑过去,在荆棘丛中把身子探到水边,高喊道:
“明天见!”
他已经到了河对岸,快步走在草原上。
几分钟后,罗道夫停下脚步,一直看到她穿着白衣服像幽灵般逐渐消失在阴影中,他的心急剧跳动,为防止摔倒,他靠紧一棵树。
“我真他妈蠢!”他歇斯底里地骂道,“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漂亮情妇!”
于是,爱玛的美丽,以及这种恋爱给予他的种种欢愉重又涌上心头。他先是心软,接着又对她产生反感。
“因为,”他一边做着手势,一边叹道,“反正我不能带着一个女孩子逃出国外!”
他对自己说这些,是为了更好地坚定决心。
“更何况各种麻烦事,开销……啊!不,不,一千个不!这实在是太蠢了!”
XIII
罗道夫一回到家里,便猛地坐到写字台前,对面墙上高悬着一只鹿头装饰品。但是,当他拿起笔来时,却无论如何找不出什么要说的,便支起胳膊肘思考起来。爱玛似乎已后退到遥远的过去,仿佛他已下定的决心突然变成了他们之间一种巨大的隔阂。
为了找回对爱玛的印象,他去床头衣橱里找一只旧的兰斯饼干盒子,这是他习惯收藏女人来信的地方,从中散发出一种受潮尘土和凋谢玫瑰的气味。他首先发现一块手帕,上面布满了暗点,这是她的手帕,是在一次散步时她鼻子流血用过的。他已不再记得此事。旁边有爱玛给的小像,四角已磨损。他发现,她的打扮显得做作,斜视的目光给人可怜巴巴的感觉。他越是端详这照片,极力回忆她的模样,爱玛的形象在他记忆中却渐渐模糊起来,就像活人的肖像与画出的肖像一经摩擦便变得相互模糊一样。最后,他读她的来信,信中全是关于他们旅行的解释,犹如商业票单,简短、具体和急迫。他想重读以前的长信。为了在盒底找到它们,罗道夫翻遍了所有的东西,顺手在这堆纸张和物件中寻找,发现胡乱绞在一起的几束花、一只袜带、一个黑面具、一些发夹和几绺头发——一些头发!有棕色的,有金黄的;甚至有的头发挂在盒子的金属饰件上,在开盒子时便绞断了。
他就这样在回忆中漫游,检查这些信件的字体和文笔,发现它们同这些信的书法一样不尽相同。这些信有的温柔,有的快活,有的滑稽,也有的忧郁。有的信要爱情,还有的信是专门要钱的。碰到一个字,他会想起一些面孔,某些手势,某种说话的声音;可是,有时候,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诚然,这些女人同时涌入他的思绪,拥塞在一起,挤作一团,好像在同一爱情水平线底下,她们整齐划一,各个都变小了。有好几分钟时间,他开心地抓起这些混乱的信件,右手抓起,让信件像瀑布一样落下,再用左手去接。
后来,罗道夫玩腻了,困了,便把盒子送回衣柜里,一边自语道:
“全是瞎扯!……”
这倒是概括出了他的观点。因为他耽于女色,寻欢作乐在他心里已习以为常,正像小学校的院子被小学生们踩来踏去不能长出绿草一样,闯入他心里的女人甚至比孩子们还冒失,连她的姓名也不能像孩子们那样刻在墙上。
他自语道:“好了,写吧!”
他写道:
勇敢些,爱玛!勇敢些!我不想给你的生活造成不幸……
“毕竟,这是真的,”罗道夫想道,“我这样是为她好,我是老实的。”
你是不是很好地考虑过你的决心?你知道我把你拖进什么样的深渊吗?你不知道,对不对?你满怀信心,如痴如狂,相信幸福、未来……啊!我们真不幸!太丧失理智!
罗道夫写到此,停笔寻找漂亮的借口。
“是否对她说我已失去了全部家产?……啊!不,况且这也无济于事,以后又会卷土重来。怎样才能让这样的女人听进理去呢!”
他考虑良久,又写道:
我不会忘记你的,相信我,我将永远对你一片赤诚,忠心不渝。但是,早晚会有一天,这种热情(人间的事注定如此)肯定会冷却下来的!我们会感到厌倦,甚至谁知道我不会痛苦万分地看到你为此懊悔,并且我自己也懊悔起来,因为是我造成了这一切!单单想到你会难过,我就心如刀绞。爱玛!忘记我吧!为什么让我认识了你?为什么你生得如此美丽?这是我的过错吗?噢,我的上帝啊!不,不,你只能怨命该如此!
“‘命’这个字总是起作用的。”他自语道。
啊!假如你是属于人们常见的那种轻浮女子,当然了,我可以出于自私自利冒一次险,对你也无伤害。但是,你这种迷人的激情既是你的魅力,也是你的苦恼;你是个谁见谁爱的女人,你的激情妨碍你了解我们未来地位的虚伪性。我也一样,我没有先好好地考虑,便休憩在理想的幸福影子里,犹如睡在毒番石榴树下,不知后果多可怕。
“她也许会以为我是由于吝啬才放弃这一计划的……啊!管他呢!活该!总该结束了!”
世界是残酷的,爱玛。不管我们到哪里,我们都不会安生。你得忍受无礼的盘问、诽谤、蔑视,兴许还有侮辱。侮辱你!噢!……可我是要把你捧上宝座的啊!我带走对你的思念,把它看成是我的护身符!因为我要以亡命他乡来惩罚我给你造成的一切痛苦。我走了。去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我疯了!
“永别了!愿你永远善良!记住这个失去你的不幸者。让你的孩子知道我的名字,让他念着这名字祈祷。”
两支蜡烛的火苗摇晃。罗道夫起身关上窗子,回来坐好后,想道:
——好像就这些了。啊!再加上几句,免得她“再来纠缠”。
当你读到这封痛苦难言的信时,我已远走高飞了,因为我要尽快地走开,才能避免再去看你的诱惑。坚强些!我会回来的。兴许,以后我们可以冷静地一起谈论我们昔日的爱情。永别了!
最后的“永别”写成两部分:“永——别了”,他很欣赏这样的写法。他自语道:
“现在,我怎样落款呢?‘你的最忠心的’?……不。‘你的朋友’?……对,就这样。”
你的朋友
他又读了一遍信,觉得很好。他动情地寻思道:
“可怜的小女人!她要以为我是铁石心肠了;本该流几滴眼泪留在信上的,可我这个人是不会哭的,这不是我的过错。”于是,罗道夫自己倒满一玻璃杯水,沾湿手指,由上往下洒下一大滴水,在墨迹上留下一个白点,随后,找印章封信,拿到的正是那枚“爱在心里”的图章。
“这可不大符合场合……啊,算了!管他呢!”
都做完之后,他吸了三烟斗的烟,便去睡下了。
第二天,罗道夫起床(下午两点左右,他昨夜睡迟了)后,叫人摘了一篮杏子,把信放在底部,用葡萄叶盖上,马上吩咐他的犁夫吉拉尔小心在意地把篮子送到包法利夫人家去。他一直用这个办法同她联系,根据季节或是送水果,或是送猎物。
“她要是问我的情况,”他说,“你就回答说我旅行去了。你要亲手把篮子交给她本人……去吧,要当心!”
吉拉尔穿上新工作服,把他的手帕挽个结盖好杏子,脚蹬打铁钉的大木底皮套鞋,大步流星,从容不迫地走上去永镇的路。
当他到达时,包法利夫人正跟菲丽西岱在厨房桌子上整理一堆衣物。伙计说:
“这是我们主人送您的。”
她有些惶恐,一边在口袋里摸索找零钱,一边用不安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乡下人,而他自己也惊讶地看着她,不明白这样的普通礼物会把她感动得这般模样。他最后离开了,菲丽西岱没有动窝,可包法利夫人再也按捺不住了,她跑向客厅,好像是急于把杏子拿到那里,她倒空篮子,捡去葡萄叶,找到了信,当即打开,她好像身上着火似的,向房间逃去,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
夏尔在房间里,她看见他了。他向她说话。她什么也没听见,她继续急忙登上楼梯,气喘吁吁,魂不守舍,昏昏如醉,一直捏着这张可怕的纸,信纸在她手指间如同铁皮一般咯咯作响。到了三层楼,在阁楼门前,她停下了,阁楼的门关闭着。
这时,她想到要镇静一下,她想起了信,必须读完它,她又不敢。何况,在哪儿读?怎样读?反正别人总会看见她的。
“啊!不,”她想道,“在这儿安全。”
爱玛推开阁楼的门,进去了。
里边闷热,热气透过青石板,笔直地冲下来,压迫太阳穴,令她窒息,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关闭的天窗前,她拉开窗闩,耀眼的阳光一涌而入。
对面,越过屋顶,看到一望无际的原野。下边,在她身下,永镇的广场空空荡荡,人行道上的石子闪烁着火光,屋脊上的风标纹丝不动。街角处,从二层楼地方发出一种呜噜呜噜夹杂刺耳的尖厉响声。这是毕耐在旋东西。
她身依窗口,重读这封信,发出愤怒的冷笑。但是,她越是用心看信,心绪越是纷乱。她又看见了他,听他说话,她双臂搂着他,还感觉到那心的跳动,像锤子的敲击,从胸中猛烈冲击着她。紧一下,慢一下,一次比一次厉害。她环顾四周,真希望大地塌陷。为什么不了此一生呢?有谁会阻拦她呢?她是自由自在的,她朝前走去,看底下的石头路面,自言自语道:
“跳吧!跳吧!”
明亮的阳光从下面直射上来,扯住她的身体拉向深渊。她感到广场的土地在晃动,沿着墙壁向上升,地板的一端在倾斜,像船要翻倒一样。她站在窗口,几乎是悬在半空,四周一片空荡荡。她心中升起碧蓝的天空,空气在她空虚的头脑里流动,她只要屈从,听任摆布,便告交代了。旋床的轰隆声连续不断,像是一个发怒的声音在呼唤着她。
“太太!太太!”夏尔喊道。
她停住。
“你在哪儿?来呀!”
想到刚才险些死掉,她几乎吓得晕过去。她闭上眼睛;有一只手碰了她的袖子,她惊得一哆嗦:原来是菲丽西岱。
“先生在等您,夫人,晚饭备好了。”
必须下楼!必须去吃饭!
她试着吃几口,东西到嘴里咽不下去。于是,她摊开餐巾,查看织补的地方,并且真的想专心致志地做这工作,计算餐巾布的线头。突然,她记起信的事。她是把它丢了吗?到哪儿去找呢?但是,她感到精神疲顿到极点,想尽早离开饭桌,连编造借口的本事也没了。而且,她也变得胆怯起来,她怕夏尔,可以肯定他什么都知道了!因为他说了这样古怪的话:
“看来,我们一半会儿见不到罗道夫先生了。”
“谁告诉你的?”她颤抖问道。
“谁告诉我的?”他反问道,对她的生硬语气有些吃惊,“是吉拉尔告诉我的,刚才我在法兰西咖啡馆门前碰到的,他旅行去了,或是要走了。”
她不禁抽噎起来。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这样不时地外出消遣,说真的!我赞成。他有钱,又是单身汉……况且,他玩得可开心着呢,我们的朋友!他是个浪荡汉,朗格鲁阿先生跟我讲……”
他出于谨慎,闭口不讲了,因为女仆正走进来。
女仆把散在架子上的杏子又装回篮子里。夏尔没注意他妻子脸红,让人把杏子拿来,抓起一个,张口就咬。
“噢!好极了!”他说,“瞧,尝尝。”
他把篮子送过来,她轻轻推开了。
“闻闻看,多香!”他说道,一边把杏篮子几次递到她鼻子底下。
“我憋得慌!”她一跃而起,喊道。
但是,她极力克制,压住怒火,便接着说: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烦躁呗!坐下,吃你的!”
因为她怕别人盘问她,关心她,不离开她。
夏尔为表示听她的话,便又坐下,把杏核吐在手里,然后又放到盘子里。
突然,一辆蓝色双轮轻便马车在广场上奔驰而过,爱玛大叫一声,仰面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真的,罗道夫经过深思熟虑,决心动身去鲁昂。可是,从拉余赛特到布稀,除了永镇的路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他必须穿过村子。他的车灯如闪电般划过黄昏,爱玛从灯光认出了他。
药剂师听到医生家嘈杂一片,便急忙跑过来。饭桌带着杯盘翻倒在地;调味汁、肉、刀叉、盐瓶、油瓶撒满地板。夏尔呼喊救命,白尔特吓得大叫,菲丽西岱两手颤抖着给夫人解衣服,爱玛全身抽搐。药剂师说道:
“我跑去实验室拿点香醋来。”
爱玛闻着香醋瓶,果然睁开了眼睛。
“我就知道这灵,”他说,“能让死人给你醒过来。”
“说话!”夏尔说道,“跟我们说话!你醒醒!是我,你的夏尔,爱你的夏尔!认识我吗?看,这是你的小女儿,亲亲她!”
孩子伸着双手向母亲走去,想抱她的脖子。但是,爱玛扭过头,断断续续地说:
“不,不……谁也不要!”
她又晕了过去。大家把她抬上了床。
她躺卧床上,张着嘴,闭眼,两手平放,一动不动,面色苍白,如蜡雕像一般。眼里流出两行泪水,慢慢地流到枕头上。
夏尔站立着守在床头,药剂师在他身旁,保持着在人生紧要关头常有的那种沉思的静默。他用手碰了碰夏尔的胳膊肘,说:
“你放心吧,我看危险过去了。”
“是的。她现在可以休息一会儿了!”夏尔看着她睡觉,回答道,“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她又倒下啦!”
随后,郝麦问事故是怎样发生的。夏尔回答说是在她吃杏子时突然发作的。
“太奇怪了!……”药剂师继续说,“不过,也可能是杏子造成的晕厥!有些人对某些气味特别敏感!不管是从病理学角度,还是从生理学角度看,这都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值得研究。教士都了解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因为他们举行仪式时总是掺和香料,这是为麻痹你的智慧,激起你心醉神迷,这在女性人士那里是很容易得到的效果,因为女性比男性脆弱。听说有人闻到烧鹿角、新鲜面包……的气味就晕倒了……”
“当心别吵醒她!”包法利低声说。
药剂师继续说:
“不仅人发生这种反常现象,就连动物也一样。譬如,你们知道,一种俗称猫儿草的植物,学名叫荆芥,对猫科动物有非凡的壮阳效果。另外,再举一个我保证其真实性的实例,布立杜(我的一个老同学,现在家住马尔巴露街)有一只狗,只要让它闻烟荷包,就马上倒地抽搐,他还经常在他的纪尧姆森林别墅当着朋友的面做实验表演。谁会相信,一种普通的引嚏物能对四蹄动物的器官产生这么大的破坏作用?这太奇怪了,不是吗?”
“是的。”夏尔信口回答,他根本没听。
药剂师以笑哈哈又扬扬自得的样子,继续道:
“这向我们证明:神经系统的反常现象无以数计。至于尊夫人的情况,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她是一种真正的神经质毛病。因此,我的好朋友,我不建议你用任何所谓对症下药,实则伤元气的药。不,不要乱吃无用的药!注意饮食,就足够了!给她加一些镇静剂、缓和剂和甜味剂。然后,你看是不是再刺激一下她的想象?”
“在哪方面刺激?怎样刺激?”包法利说。
“啊!这正是问题的所在!问题就是这样:That is the question!正像我新近在报上看到的。”
但是,爱玛醒了,喊道:
“信呢?信呢?”
大家以为她在说梦话,从半夜起,她梦呓不止:脑神经发烧的症候。
一连四十三天,夏尔没有离开她,放弃了他的所有病人,觉也不睡,不停地给她听脉、贴芥子泥膏、换冷水药布,他派朱斯坦去纳夫沙特尔找冰块,冰块在路上融化了,派他再去找。他让卡尼维先生诊治,从鲁昂请来了他的老师拉里维埃博士。他难过至极,最叫他害怕的是爱玛无精打采。因为她不说话,听不见,似乎一点不痛苦——好像她的身体和灵魂先前折腾殆尽,现在要一同休息似的。
到十月中旬,她可以在床上坐起来了,身后垫上枕头。夏尔见她吃了第一片果酱面包,激动得哭了。她渐渐恢复体力,下午能起来几小时,有一天,她自我感觉良好。他试着挽着她的胳膊带她在花园里兜了一圈。枯叶覆盖了小径的沙地。她趿拉着拖鞋,一步一步地行走,靠着夏尔的肩膀,一直微笑着。
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花园尽头,靠近平台地方。她缓慢地直起腰,把手放在眼前,向前看,她瞭望远处,最远地方,只见天边有大堆草火,在山上冒烟。
“你要累着的,亲爱的。”包法利说。
他轻轻地推她到花棚下面,说:
“坐在这长凳上,你会舒服些。”
“噢!不,不去那儿!不去那儿!”她有气无力地说。
她一阵头晕眼花,而且从晚上开始,她的病越发不可捉摸,真的,症候更加复杂了。她一会儿心痛,一会儿胸痛、头痛、四肢痛;她又突发呕吐,夏尔认为这是癌症的初步症状。
除此之外,这个可怜人还担心钱不够用!
XIV
首先,他不知道怎样向郝麦先生偿付他的全部药钱。作为医生虽然可以不付药钱,但是,想到这种恩情,他不禁汗颜脸红。其次,现在女厨当家,全家开支变得可怕,家里的索账单雪片般飞来。供货商抱怨声不断,尤其勒乐先生纠缠不休。确实,在爱玛病得最厉害的时候,勒乐先生趁势多开货票,忙不迭地送来斗篷、旅行袋,还有两箱(而不是一箱)许多别的东西。夏尔枉费口舌,说他不需要这些东西,商人盛气凌人,回答说这都是太太订的货,他绝不会再拿走,否则,这还会影响尊夫人的康复,先生要考虑考虑。总之,他决心诉诸法院,也不会放弃他的权利,或取回商品。夏尔事后叫人把东西退回商店,但是,菲丽西岱给忘了。夏尔还有别的顾虑,大家都没有再想这件事。勒乐先生又来讨债了,先是威胁,后是诉苦,用尽心计,最后逼包法利签了一张半年期的票据。他刚签好票据,突然生出一个大胆主意:向勒乐先生借一千法郎。于是,他嗫嚅着问勒乐是否有办法弄到这笔钱,补充说,借期为一年,利率听便。勒乐跑回店铺,带回如数的埃居,并且口授另一张借票,包法利在票据上声明于明年九月一日应付给他一千零七十法郎,这样,再加上先前议定的一百八十法郎,总共为一千二百五十法郎。如此算来,百分之六的利率加上四分之一的佣金,全部供货就给他赚至少三分之一以上,十二个月时间,可赚一百三十法郎的利润。他希望这笔生意不到此为止,如不能按期偿还票据的钱,就必须延长票据期限,那么他的这笔可怜的钱在医生家里就像住疗养院一样吃饱喝足,有朝一日回到他身边,一定已喂养得胖墩墩,大得撑破钱袋。
况且,他现在万事如意。他同纳夫沙特尔医院签订了合同,由他供应苹果酒;纪尧曼先生答应他在格鲁麦斯尼泥炭矿入股;他还梦想在阿尔格和鲁昂之间建立一个新的驿车业务,走得更快、价格更便宜,可以运输更多的行李,很快就可以使“金狮”的破车破产,如此这般,他就可以把整个永镇的生意都揽在自己手里。
夏尔多次自忖怎样才能在明年偿还这么多钱,他挖空心思,想象一些权宜之计,比如求助于他的父亲,或是卖掉什么东西。但是,他的父亲可能置之不理,而他呢?没什么可卖的。于是,他发现了自己的窘状,他迅速从内心排除了这个如此不愉快的思考问题。他自责怎么把爱玛给忘了。好像他的全部思想都属于这个女人似的,若是不老想着她,就等于偷了她的什么东西。
冬季日子难过,夫人的康复进展缓慢。天气好的时候,让她坐在扶手椅里,把她推到能看到广场的窗子旁边。因为她现在讨厌花园,所以在花园一侧的百叶窗一直紧闭着。她想要人把马卖掉,以前喜欢的,现在却讨厌起来。她的全部思想似乎只限于照料自己。她在床上用点心,按铃喊女仆问给她煎的药好了没有,或是跟她聊聊天。菜场屋顶的雪向她房间里反射一道静止的白光,而后便下起雨来。爱玛怀着一种焦虑心情天天在等待着那些必须重复的琐事,尽管这些事与她并无多大关系。其中,最重大的事情莫过于“燕子”黄昏时分到达,女店家喊叫着,别人回答着,伊波立特去车篷上寻找行李箱,他的手提灯好像黑暗中的一颗星星在闪烁。中午,夏尔回来,然后,他又出去。接着,她喝一次汤。五点左右,日落西山,孩子们从学校归来,他们的木头套鞋在人行道上发出踢踏响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用尺子敲打窗板的扣环。
正是在这个时候,布尔尼贤先生来看她。他问起她的身体状况,给她讲一些新闻,鼓励她信教,闲谈中充满爱抚,叫人听了心里舒服。只要看见他的教士长袍,她就感到安慰。
在她病势危急的一天,她以为性命垂危,提出要求领圣体。于是,在她的房间里为圣事作准备,把堆满药瓶的五斗柜改成圣坛,菲丽西岱在地上撒满了大丽花。此时,爱玛感到一股超凡的力量通过全身,使她摆脱了一切痛苦、一切感觉和一切情感。她的肉身轻飘飘的,不再有分量,一种新的生命开始了。她感到自身升腾,奔向上帝,就要消逝在这种挚爱之中,犹如点燃的香化作一缕青烟而消逝一样。床单上洒了圣水,教士从圣体盒里取出白色的圣体饼。她激动万分,沉浸于天国的欢愉之中,伸出双唇接受送到嘴边的救世主躯体。床帏在她周围轻柔飘起,犹如浮云;五斗柜上燃烧的两支蜡烛光芒四射,她觉得这是光耀的天福。于是,她又垂下头,仿佛听见太空中仙乐齐鸣,瞥见圣父辉煌威严,在碧蓝的天空里,端坐在黄金宝座之上,两侧诸圣侍立,手持绿色棕榈枝,只见圣父一个手势打发长有火焰翅膀的天使飞下地面,张开双臂托她上天。
这一壮丽的景象在她的记忆中一直看做最美丽的梦想。即便现在,她还能尽力追寻这种感觉,感觉仍在,虽然不再那样单纯,却有同样沁人心脾的温馨。她的心灵长期疲于骄矜,最终还是栖息于基督的谦卑之中。爱玛品味作为弱者的乐趣,同时欣赏自身意志的毁灭,内心留出大块空白,准备接受上天的恩宠。原来可以取代幸福的还有更大的福祉,这是另外一种爱,它超越一切爱情,既不间断,也无终结,它永远在增长之中!在她希望的种种幻象中,她隐约看见一种清纯世界,飘浮于大地之上,与她所向往的天空浑然一体。她想成为圣女,她买念珠,戴符咒。她希望在房间里,床头旁放一个镶翡翠的圣物盒,每天夜晚吻着。
神甫为她的这些变化欣喜不已,但也觉得爱玛的宗教意识由于过分虔诚,最后有可能走入邪魔外道,甚至荒诞不经。神甫本人知识有限,并不熟谙此道,所以他写信给主教的书商布拉尔先生,要求给他寄“一些著名作品,供一个聪明过人的女子阅读”。这个书商漫不经心,就像给黑人寄送五金制品一样把当时市场上流行的劝善信教书籍随意杂七杂八地寄来一包。诸如问答手册、类似德麦斯特先生那样的傲慢口吻写的布道小册子,以及一些小说类著作,玫瑰色纸板封皮,风格温柔缠绵,都是由初级修道院的学生诗人或业已回心转意的女才子们写的。其中有《心诚则灵》;曾多次获过奖章的德×××先生写的《社交男子顶礼膜拜于马利亚脚下》;青少年读物《伏尔泰的谬误》,等等。
包法利夫人还没有清静的心情真正认真地专心于什么,况且,她读书急于生吞活剥。她不满教条的清规戒律,厌恶论战文章的狂妄自大,热衷于攻击她不认识的那些人,她觉得宗教书本里的世俗故事写得太离谱,完全无视现实世界,阅读中反而使她不知不觉地远离了她期待证明的真理。然而,她还是坚持读下去。一旦离开了书本,她便自以为陷入了一个崇高灵魂所应有的那种最为纯洁的正当忧郁之中。
至于对罗道夫的回忆,她将它沉入心底,它待在心灵深处,要比地下陵墓里国王的木乃伊更为庄严,更为静然不动。源自这伟大爱情的芬芳气息透过一切,甚至在她想生活于其中的圣洁气氛里也香气馥郁,倍增柔情。当她双膝跪到哥特式跪凳上时,她向天主倾诉同样的甜言蜜语,如同她昔日在奸情热烈奔放之时向其情人耳语一般。她这样做是为了呼唤信仰。但是,上天并未给她任何愉悦。她起身站立起来,四肢疲惫,并且模糊感到这是一场巨大的骗局。她自忖,这种追求只该看做多一种功德。爱玛得意于自己的虔诚,自比从前的贵妇,她曾面对拉瓦利埃的画像梦想过她们的荣耀,她们十分庄重地拖着装饰华丽的长袍后摆,怀着被生活伤害的心,隐遁空门,把全部热泪抛洒在基督脚下。
于是,她投身于狂热的善事。她给穷人补衣、给产妇送柴。夏尔有一天回家时看到有三个无所事事的人在他家厨房围桌共吃一盘汤。在爱玛生病期间,丈夫把小女儿送到奶妈家里,如今她把小女儿叫回家里,因为她要教女儿读书。白尔特尽管大哭,她也绝不生气。她现在决心逆来顺受,面面宽容。她的言谈,不管谈起什么事都充满理想的词句。她对孩子问道:“你的肚子痛好了没有,我的天使?”
包法利老太太再也找不到什么可指责的,除非也许还嫌她这种怪癖:她不再给穷人缝补破衣烂裤,却一味地给孤儿编织什么外衣。老太太疲于家中吵嘴,倒也高兴在儿子家躲清静,她甚至一直住到过了复活节,避开包法利老爹没完没了的冷嘲热讽,每周五的耶稣受难日他都要非吃一顿下水香肠不可。
婆婆判事正确,谈吐庄重,爱玛心感踏实。除了婆婆相伴外,她几乎每天还有别的客人相陪,有朗格鲁阿太太、加隆太太、杜波勒伊太太、杜瓦什太太,而且从下午两点到五点,经常有好心的郝麦太太作陪,这个女人从来就不相信别人对她的近邻说的各种闲话。郝麦家的孩子也常来看她,由朱斯坦陪着,他同孩子们一起上楼来到房间,站在门旁,一动不动,也不言语。包法利夫人也习以为常,往往不注意。当着他的面便梳妆打扮起来。她开始撤下梳子,一个突然动作摆一下她的头。当他第一次看见她的全部黑发一圈一圈地散落下来,长垂过膝,这个可怜的孩子,他仿佛突然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幻境,如此的辉煌灿烂把他惊呆了。
也许,爱玛没有注意到他的默默的殷勤和胆怯。她毫不怀疑,爱情尽管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却仍活跃在她的身旁,在这粗布衬衫下,在这颗趋向爱美的少年心扉里跳动。况且,她现在冷漠对待一切,她的话语一概充满感情,她的目光一概傲慢,她的举止一概多变,致使别人分不清自私与慈善,也分不清腐败与功德。譬如,有一天晚上,她的女仆支支吾吾找借口要求请假外出,她先是发火,接着又突然问道:
“你爱上他了?”
不等面红耳赤的菲丽西岱如何回答,她神态忧郁地补充道:
“好吧,跑去吧!开心去吧!”
开春之始,她不顾包法利的劝告,让人把花园从头至尾给翻了个个儿。然而,包法利还是很高兴看到她终于表现出有某种意愿。随着她身体的康复,她的这种意愿越来越表现出来。首先,她想出办法把罗莱奶妈打发走了,因为在她康复期内,奶妈带着两个喂奶的孩子和一个寄居的孩子经常来厨房白吃,狼吞虎咽,已成习惯。然后,她摆脱了郝麦一家,相继辞谢了其他人的看望,她甚至连去教堂也不那么勤了。药剂师对此大表赞同,并友好地对她说:
“你先前信得过头了!”
布尔尼贤先生像以前一样,每天上完教理课便来这里。他喜欢待在外头,“在树林里”呼吸新鲜空气,他这样称呼花棚。此时正赶上夏尔从外边归来。他们觉得天热,便让人送来甜苹果酒,他们共同为夫人的康复干杯。
毕耐也在那儿,就是说在下面一点,靠露台墙的地方,他在捞虾米。包法利邀他纳凉,而且他极善于开酒罐。他环顾四野,露出满意神色,解释道:
“要把酒瓶在桌上放稳当,先割断小绳,慢慢地拔软木塞。轻轻地、轻轻地拔,就像在饭馆里拔舍尔茨矿泉水的软木塞那样。”
但是,在他表演的过程中,苹果酒经常会喷他们一脸。这时,教士就笑声朗朗,肯定还要加上这样一句玩笑话。
“好酒扑脸!”
教士确实是个好人,甚至有一天,药剂师建议夏尔带夫人去鲁昂剧场看有名的男高音拉嘉尔迪的演出,以帮助夫人散散心,教士对此并没有大惊小怪。郝麦对教士的沉默感到奇怪,便想知道他的意见,神甫声称对风尚道德的败坏,音乐远非文学那样危险。
但是,药剂师自然是维护文学,他强调说,戏剧用于反对陈规陋习,而且是寓教于乐,教人学好。
“Castigat ridendo mores,布尔尼贤先生!比如,看一看伏尔泰的大部分悲剧著作,他巧妙地加入了哲学思考,对人民而言,是接受道德和交际教育的真正课堂。”
“我呢,”毕耐说,“我以前看过一出戏,名叫《巴黎顽童》,其中一位老将军的性格真是妙极了!一位公子哥儿引诱一个女工被他狠狠教训一通,女工后来……”
“当然啦!”郝麦继续说,“有坏文学,就像有坏药房一样。但是,一股脑儿地谴责最重要的艺术,我觉得这是一种愚蠢行为,一种中世纪的想法,不亚于监禁伽利略的时代。可憎可恶。”
神甫反驳道:
“我知道有好书,好作家。可是,即便这些人,他们不分男女,聚在光怪陆离、充满诱惑的房间里,豪华的装饰,奇装异服的打扮,涂脂抹粉、灯火缤纷,嗲声嗲气地讲话,这一切必然导致自由放纵,心思不正,想入非非。至少,圣父们都是这样看的。”他突然换成一种神秘的语气,同时用大拇指搓一撮鼻烟,补充道,“反正,教会谴责戏剧,自有其道理,下来旨谕,我们服从就是了。”
药剂师问道:
“教会为什么把喜剧演员开除出教呢?就因为他们从前公开参加宗教仪式。是啊,他们表演,在唱经班里演出被称做‘圣迹剧’的闹剧,在这些闹剧里,礼法往往受到触犯。”
教士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药剂师继续道:
“就是在《圣经》里,你知道,有许多细节……很有刺激性……有些东西……真够放肆的!”
见布尔尼贤先生做了个愤怒的手势,他接着说:
“啊!你同意吧,这不是一本可以让青年人读的书,我可不愿意让阿塔莉……”
教士急不可耐,喊道:
“这都是新教教徒,可不是我们天主教教徒劝人读《圣经》!”
郝麦说:
“不管怎样!时至今日,在这光明世纪里,对于精神娱乐,无害于人,且能惩恶扬善,甚至有时还有益于卫生教育,可是,有人却顽固地要去禁止,我就觉得够怪的了,是不是,大夫?”
“差不多吧。”医生懒洋洋地回答,或者是因为他有同样的想法,但是,他不想得罪任何人,或者是因为他根本就什么想法都没有。
谈话到此好像该结束了,但是药剂师认为应趁机再攻他一下:
“我认识一些牧师。他们俗家打扮去看舞女耍大腿。”
“哪能呢!”神甫道。
“啊!我认识他们!”郝麦分音节重复他的话:
“我——认识——他们。”
“就算这样,那是他们错了。”布尔尼贤无可奈何,表示和解。
“当然喽!他们还有别的花样儿!”药剂师叹道。
“先生……”教士满眼怒火,站起来喊道,药剂师被吓住了,但他换成和缓语气反驳道:
“我只是想说明,宽容才是吸引人信教的最可靠的办法。”
“对极了!对极了!”这个老实人重新坐到椅子上,让步表示同意。
但是,他也只待了两分钟便走了。他一走开,郝麦先生便对医生说:
“这就叫做打嘴仗!你看见了,我把他斗败了,够他受的!……总之,相信我吧,带你夫人看戏去。哪怕是一辈子干一次气一气这些黑乌鸦才好呢!如果有人代替我,我亲自陪你们去。要赶快行动!拉嘉尔迪只有一场演出。他受聘于英国,拿高薪请他。都说他很了不起!他腰缠万贯!他带着三个情妇和他的专门厨师!这些大艺术家花天酒地,挥金似土,他们需要过**不羁的生活,以求刺激想象力。但是,他们这些人最终死在医院,因为他们年轻时没有想到进行节制。好了,祝你好胃口,明天见!”
在包法利头脑里很快萌生了看戏的念头,因为他马上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妻子。她先是拒绝,声称自己疲倦。这事麻烦,也费钱。但是,非比寻常的是,夏尔这一次并不让步,坚持认为这种散心肯定对她大有好处。他看不出有什么妨碍的。他母亲给他寄来了三百法郎,原来他对此并不抱希望的。日常债务不大,欠勒乐先生的借款离到期还远着呢,现在不必想它。况且,夏尔认为她这是不好意思才这样拒绝,便加倍地强调,不厌其烦地邀她看戏散心,如此这般,她最终才下了决心。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他们登上了马车“燕子”。
药剂师在永镇并无不可脱身的事,但他自以为离开不得,便叹着气看着他们动身,他向他们说:
“好啊,一路平安!你们过得多快活!”
后来,看到爱玛身穿一件带四道滚边装饰的蓝色缎袍,便又对她说:
“你真美,像爱神一样可爱!你们去鲁昂一定大获成功。”
驿车驻在波伏瓦齐诺广场上的“红十字”旅馆,这是在各省城郊区都有的那种旅馆,马棚大,房间小,从屋子里就可以看到院子中央有母鸡在马车下面吃燕麦,那是推销员的轻便双轮有篷马车,浑身是泥。这些老房子的木板凉台已被虫蛀,冬夜刮风时便咯吱作响。尽管如此,这里一直住满了人,人声嘈杂。叫吃喊喝,黑餐桌黏糊糊的,沾满了掺烧酒咖啡的污迹。厚玻璃窗布满了苍蝇叮过的黄点,湿漉漉的餐巾斑斑点点,都是劣质酒的印子。这种旅馆里总是充满乡村气息,就像田庄的伙计穿上城里人的服装一样,街上有一家咖啡馆,靠田野一侧有一片菜园。夏尔立刻奔忙起来,他分不清前台和楼座、楼下前排与包厢,请教了别人,也仍然搞不清楚,检票员把他打发到经理室,他回到旅馆,又转回剧场。来回折腾几次,从剧院到大马路,他跑遍了全城。
夫人买了一顶帽子、一副手套和一束鲜花。先生担心错过开场戏,他们连一口汤也没有喝,便赶到了剧场。门还关着。
XV
人群在栏杆中间对称地排着队,靠墙站立着。邻街拐角处,有巨大的海报用奇形怪状的字体重复写着:“拉麦穆尔……拉嘉尔迪……歌剧……”天晴气朗,气候炎热。汗水在鬈发中流淌,大家都在用手帕擦拭发红的额头。有时,从河上吹来一股温风,轻轻摇动着小咖啡馆门上悬挂的斜纹布帐篷边缘。再往下一点,却是冷气袭人,散发着油脂、皮革和油的味道。这是从车马街过来的气味,满街是黑糊糊的仓库,里边滚动着大木桶。
爱玛怕人笑话,想在进剧场之前去巷口转一圈,包法利小心翼翼,把戏票捏在手里,手在裤袋里紧顶着肚子。
她一进过厅,便一阵心跳。看见人群从另外一个走廊拥向右侧,而她则是上楼去头等包厢,便不由得露出虚荣的笑容。她像孩子一样的兴高采烈,用手指推开挂着帏幔的大门。她大口地吸入过道里的灰尘气味,当她在包厢里坐好以后,她挺直了腰杆,俨然公爵夫人般潇洒自若。
剧场行将满座,有人取出了望远镜,票友们相见,老远打着招呼。他们来此想在艺术享受中排遣买卖上的烦恼。但是,他们并不忘记生意,他们还在谈论棉花、“三六烧酒”或靛蓝,等等。看见一些老人头颅,毫无表情,样子安详,头发和肌肤都呈灰白色,看上去很像银质头像,上面蒙上一层铅汽,失去了光泽。楼下前排的美少年趾高气扬,敞开背心,炫耀他们的玫瑰红或苹果绿的领带。包法利夫人从楼上往下看,欣赏他们戴黄手套、手掌撑在金头手杖上的神气。
此时,乐池的蜡烛点燃了,天花板上的枝灯也落了下来,众多的玻璃刻面闪闪发光,给大厅突然洒下一片快乐的光彩。接着,乐师鱼贯入场,先是一长阵喧闹嘈杂声,大提琴嗡嗡,小提琴吱吱,短号呜呜,长笛和短笛争鸣,但是,人们听到台上三声响过,一阵定音鼓开始了,铜乐齐鸣,帏幕升起,露出一片风景。
这是一座树林的十字路口,左侧有一道喷泉,上面覆盖一棵橡树。一群农民和领主,肩披格子花呢长巾,共同唱一首狩猎歌曲,紧接着,突然来了一位队长,他双臂伸向天空,祈求恶魔下凡,跟着又来一位,他们走后,猎人们重新唱起猎歌。
她重新回到青年的读物中去,完全进入了瓦尔特·司各特的世界里,她仿佛听到苏格兰风笛的声音穿过雾霭,在欧石楠上空回响,况且,想起小说能帮助她对剧本的理解,她能跟着一句一句的台词了解剧情,与此同时,头脑里涌出难以捉摸的思绪,随着一阵音乐又立即消逝。她听任音乐旋律的摆弄,感到她的整个身心都在震动,犹如琴弓在她的神经上游动。她目不暇接,看不过来那么多的服装、布景、人物、画出的树木(人一走过就震动起来),还有绒帽、斗篷、宝剑等,这一切想象之物在和谐的乐声中活了起来,犹如生活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氛之中。但是,一位年轻女人走上前来,把一只钱袋掷向一个绿衣盾士。台上只剩下她一人,于是听见一阵笛声如泉水潺潺,又如鸟雀啁啾。吕席雄赳赳唱起G大调的卡发蒂那(咏叹调)。她抱怨爱情,要求长出翅膀。爱玛也一样,真想逃避生活现实,在拥抱中高高飞翔。突然,埃德加—拉嘉尔迪出现了。
他的肤色白中透光,给南方热情种族增添了某种大理石的庄严。他腰身矫健,穿一件棕色紧身短上衣,左大腿边上挂着一柄雕镂的短佩剑。他无精打采地转动着眼睛,露出洁白的牙齿。听说有一位波兰公主在一天晚上听他在比亚里兹海滩上一边修船一边唱歌,听入了迷,爱上了他。为了他,这公主最后倾家荡产,而他随意甩了她,又爱上了别的女人。这个多情种的名气更提高了他的艺术声誉。这个善耍外交手腕的演员甚至十分关心在广告中塞进一句充满诗意的话,夸耀其迷人的人格和敏感的心灵。有一副好嗓子,有不可动摇的自信,气质优于才智,虚夸胜于抒情,这一切最终都大大提高了他的这种令人刮目相看的江湖艺人的天性,其中既有理发匠的气息,也有斗牛士的风采。
从第一场开始,他就激起了观众的热情。他紧搂着吕席,离开她,又回来,像是难过至极:他一时大发雷霆,一时又无限温柔、挽歌低吟,音符从他的光裸的脖颈里爆发出来,啜泣声声,热吻阵阵。爱玛挺身望着他,指甲抠着包厢的绒布。她内心充满了这优美动听的哀歌,在低音提琴的伴奏下余音缭绕,犹如暴风雨中翻船的受难者在狂乱中的呼喊。她重温种种的迷醉、种种的忧虑,她曾险些为此而丧命。她觉得,女歌手的声音就是她内心的回响,这种幻觉使她迷恋,甚至觉得这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但是,世上没有人以同样的爱情爱过她。当他们最后一晚在月光下道别,相互说着“明天见,明天见!……”他没有像埃德加这样哭过。大厅里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全部赋格终曲又重复了一遍。一对情人谈起他们墓地上的花、山盟海誓、流放、命运、希冀,当他们最后喊出永别之时。爱玛尖叫一声,淹没入最后一片音响声中。
包法利问道:
“那位贵人为什么要迫害她?”
“不是,”她回答道,“那是她的情人。”
“可是,他发誓要拿她一家子报仇,而另一个人,就是刚来的这位,说什么‘我爱吕席,我相信她也爱我’。况且,他同她的父亲手挽手地走了。因为,这就是她父亲,对吧?就是那个小丑八怪,帽子上插一根公鸡毛的家伙。”
尽管爱玛解释了半天,夏尔还是不明白。从宣叙调二重唱开始,吉尔贝向他的主人阐述他那些可恶的计谋,夏尔看到要欺骗吕席的假订婚戒指,就以为这是埃德加送的爱情信物。他也承认听不懂故事——是音乐的缘故,音乐妨碍他听台词。
“那有什么关系?”爱玛说,“别说了!”
他俯身靠着她肩膀,继续道:
“因为,你知道,我想弄明白。”
她不耐烦地回答道:
“别说了!别说了!”
吕席由她的侍女半搀扶着走向前台,头戴一顶橘花冠,脸色苍白,胜于她穿的白缎面袍子。爱玛如入梦中,回到她结婚的日子。她重见自己站立在那儿,在麦田的小径上,大家向教堂走去。为什么她没有像女主人公那样又拒绝、又恳求呢?相反,她那时是兴高采烈。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在奔向深渊……啊!假如在她年轻美貌之时,在被婚姻玷污和通奸幻灭之前,有幸将她的一生交付给一个坚实可靠的伟大心灵,那么,美德、柔情、欢愉和义务便都集于一体,她就可能永远不会从幸福巅峰上跌落下来,遭此厄运。但是,这种幸福兴许只是一种想象的谎言,糊弄一切欲望的谎言。她现在懂得激情的渺小,是艺术把它夸张了。爱玛极力不想这些事情,她把这些重现其痛苦的场景只看做矫揉造作的异想天开,只配骗人耳目,她甚至在内心里嘲笑这种可悲的怜悯之情。这时,在舞台里边,从绒布门帘下走出一个披黑斗篷的男子。
他做了一个手势,他的西班牙式的大帽子掉落下来。立刻,乐器和歌手开始了六重奏。埃德加怒气冲天,他的声音更嘹亮,响彻全场。阿什童用低沉的音调向他发出势不两立的挑衅。吕席唱出尖声哀怨,阿瑟在一旁用中音变调吟唱,牧师的男中低音像管风琴一样嗡嗡作响,而侍女声部重复他的歌词,齐声重唱,优美动听。他们都站成一排,做着手势,从他们半张着的嘴同时迸发出愤怒、复仇、嫉妒、恐怖、慈悲和惊恐的声音。受辱的情人拔剑挥舞,他的带镂空花边的领披随着胸脯的动作有节奏地一上一下,他迈着大步,左走,右走,软皮靴在踝骨处开了大口子,鲜红的马刺敲击着地板,响个不停。她想象,他这个人的爱情有使不完的劲,因此才向人群大肆发泄。角色满怀诗情感染了她,原有的诋毁念头烟消云散,对人物的幻觉带她走向演员。她尽力想象他的生活,他的这种闻名遐迩、非比寻常的辉煌生活,她若是有机遇,本来也能过上这种生活的。他们可以相识,也可以相爱!同他一起,她可以游遍欧洲各个王国,走遍各国首都,分享他的疲惫和骄傲,捡拾人们掷给他的鲜花,亲自给他刺绣服装,而且,每天晚上,在包厢里,在金栅栏门的后面,她可以惊喜交加、如醉如痴地接受这个专为她一人歌唱的心灵之表白。他在舞台上一边表演,可能也一边注视到了她。她突生疯狂的念头:他在注视着她!肯定没错!她真想跑着奔向他的怀抱,接受他的气力,犹如直接接受他那化为肉身的爱,对他说,对他喊:“把我抢走!把我带走,我们一起走!我是你的,你的!我的全部热情、我的全部梦想都是你的!”
幕布落下来了。
呼吸中混杂着煤气灯气味,扇子扇出的风使空气显得更加窒息。爱玛想出去,但是,人群堵塞了过道。她重又倒身在扶手椅里,激烈的心跳使她喘不上来气。夏尔怕她晕倒,跑向小卖部,给她买一杯杏仁露。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因为他每走一步都有人碰他的胳膊,他手里捧着玻璃杯。甚至有四分之三的杏仁露碰洒在一个穿短袖长袍的鲁昂女人肩上。这女人感到有凉液流进腰里,发出孔雀般的尖叫声,如同她遭人杀害一般。她的丈夫是纱厂主,对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大发脾气,在他的太太用手绢在她漂亮的樱桃红塔夫绸长袍上擦拭水渍时,他粗声粗气,嘴里嘟囔着赔偿、花钱、冲账等字眼。夏尔终于回到妻子身旁,气喘吁吁地对她说:
“天哪,我还以为回不来了呢!到处是人……到处是人……”他又补充道,“你猜猜看,我在上边遇到谁了?是雷宏先生!”
“雷宏?”
“就是他。他就要过来看你。”
他刚说完这句话。永镇昔日的文书便走进了包厢。
他以绅士的派头,潇洒地伸出了手,而包法利夫人机械地也伸出了她的手。可能是受到一种更强烈的愿望的吸引使然。自从那个春天的傍晚,雨滴落在绿叶上,他们站在窗边道别以来,她就没有再感受过这种强烈愿望的吸引力。但是,她迅速意识到场合的需要,她极力从回忆往事的麻木状态中振作起来,嘴里支支吾吾,蹦出几句简短的问话。
“啊!你好……怎么!你在这儿?”
“安静!”前厅有人喊道,因为第三幕正在开始。
“你是在鲁昂了?”
“是。”
“有多长时间了?”
“出去讲话!出去!”
大家转身望着他们。他们只好不再说话。
但是,从此刻开始,她再也听不进去了。来宾的合唱、阿什顿及其仆人的场面,伟大的D大调二重唱,对她而言,这一切都变得极为遥远。似乎各种乐器不再响亮,各种人物都远远离去。她想起了在药剂师家玩牌的场景,去奶妈家路上的漫步,花棚底下读书、炉边的对谈。她感到曾经被忘却的这可怜的爱情是如此的安静、悠长,既心照不宣,又充满柔情。他为什么回来了呢?是什么机缘的安排又把他送回到她的生命里?他就站在她的身后,肩靠着隔板。他鼻孔呼出的热气一直落下,吹到她的头发里,她不时地感到阵阵战栗。
“你喜欢这个?”他俯身问道,靠得很近,他的髭须尖已碰到她的面颊。
她懒洋洋地回答道:
“噢!我的上帝,不!我不大喜欢。”
于是,他建议到剧场外走一走,找个地方吃冰激凌。
“啊!先别走!我们再待一会儿!女主角头发散开了:肯定有悲剧可看。”包法利说。
但是,爱玛对疯狂场面不感兴趣,况且,她觉得女歌手的表演过于夸张。
“她喊叫得太厉害了。”她转身对夏尔说,夏尔在专心看表演。
“是呀……可能……是有点夸张。”他回答道,但拿不定主意,是坦率表示他喜欢听呢,还是表示尊重妻子的意见。
雷宏叹口气,说道:
“天可真热……”
“热得难受,真的!”
“你难受?”包法利问道。
“是啊,我喘不上气。咱们走吧。”
雷宏先生小心地将她的花边长披巾放到肩上,他们三人一起走到巷口,在一家咖啡馆玻璃门前的空旷地方坐下。
先是夏尔谈爱玛的病,尽管爱玛不时地打断他,担心他这样讲会使雷宏先生感到厌烦。雷宏向他们讲述,他来鲁昂在一个大事务所里实习两年,为的是熟悉商务。因为在诺曼底的业务与在巴黎的处理方法很不相同。接着,他询问了白尔特、郝麦一家,还有勒弗朗索瓦老妈妈的情况。因为丈夫在场,他们没有多少话可说,谈话不久就停下来了。
一些人从剧场出来,走到人行道上,一边唱着,或满嗓子高喊:“噢,美丽的天使,我的吕席!”于是,雷宏为了表示自己是业余爱好者,便谈起了音乐。他曾看过唐比里尼、吕比尼、佩西亚尼、格丽齐等人的演出,与他们相比,拉嘉尔迪虽然名声很响,便也不值一提了。
“可是,”夏尔打断道,他小口吮着朗姆酒冰糕,“都说最后一幕非常好看,没看完就走了,我觉得可惜,因为我开始觉得好玩了。”
“再说,”文书继续道,“他不久还要演出一场的。”
但是,夏尔回答说,他们明天就要回去了。他转身面向妻子,补充道:
“除非是你想一个人待下来,我的小猫?”
面对这意外的机遇给他带来的希望,年轻人改变了招数,他开始赞扬拉嘉尔迪在最后一场的精彩表演,简直妙极,美极!于是,夏尔强调说:
“你就星期天回来吧。好,就这样决定了吧!只要你觉得这对你有哪怕是一点点的好处,你就不该错过良机。”
此时,周围桌子都已撤空。一个侍者规规矩矩地等在一旁。夏尔明白了这是在催他们走,便掏出钱袋。文书拉住他的胳膊,阻止他付款,表示由他来付,甚至还没有忘记丢下两枚白花花的硬币,扔在大理石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包法利喃喃道:
“真的,我可不愿意让你破费……”
文书做了个既表示不介意,又满怀热诚的手势,拿起了帽子:
“明天六点钟,就这样定了,是不是?”
夏尔又一次强调说,他不能滞留太久,但是,这并不妨碍爱玛……
“这是因为……”她强作笑容,支吾道,“我不太知道……”
“好了!你再想一想,再说吧,深夜出智慧嘛……”
然后,对陪伴他们的雷宏说:
“你现在回到家乡了,我希望你不时地来家吃顿饭,好吗?”
文书说,他肯定要去的,而且为了事务所的事他也需要去永镇。当教堂钟声敲响十一点半时,他们在圣-埃布朗夹道分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