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遗憾
那天晚上赵瑾源在乱葬谷瘫坐了很久,跟着他来的人都回去了,谢荣留了下来,就陪在他旁边,天上的星星很稀,只有那一弯冷月清零零的像个圆盘,周围静,静极了,只有偶尔夜鸦腾翅掀起的惊惶的叫声,叫声短,似哀鸣,听着格外的怖人。
赵瑾源一动也没有动。“有酒吗?”很久之后他问谢荣。
赵瑾源城府极深,鲜有露出自己真实情绪的时候,哪怕是谢荣,也只觉得这个主子阴沉有些难伺候,但同时却又是极为景仰,智谋算计使起来像是在玩似的,他从小跟在他身边,大事小事的伺候周全,他哪里见过这个样子的赵瑾源,就坐着,也不说话,呆呆的,显然是伤心得有些痴了。这么隔了半晌,开口却只是问有没有酒,赵瑾源嗜茶却不嗜酒,只因为曾经有一属下喝酒误了事,所以在任何时候,赵瑾源都是严禁自己和属下饮酒的。谢荣只觉得这个样子的赵瑾源让人有些难受,他俯下身道:“王爷,这是在外面呐。”
他看了他一眼,然后便不说话了,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爷……”
“我记得我最不喜欢她的声音,世人皆以女子温柔为美,她却不,尖锐的,嗓门又大,老远就叫我的名字,一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她有时模仿她娘叫爹的方式,老赵老赵的……其实我不喜欢她这么叫我,一点面子都不留给我,她哪知道男人最好面子,苏府的衙内私下嘲笑她爹时就模仿她娘尖细的声音,老苏,老苏,老苏在哪儿呐……”
他顿了顿又说:“现在想来,大概因为她家从小温和,爹疼娘爱,顺天顺地的就长大了,她爹很宠她,女人的小脚没有缠,老大年龄没出嫁也没责难她,所以才由着她这样任性胡为,她哪儿知道我的心思,她每叫一次,我对她的厌恶就增上一分……”
“我还记得她做的饭,味道不好,我不吃,她就往我嘴里塞,那时我还病着,没什么力气反抗,她见我没吃,就一个劲儿的往我嘴里塞,她还生气,觉得我不明白她的心思,那时她还胖,也有些力气,一不注意就塞的鼻子里去了,门开着,丫头们在外面掩嘴笑,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我想以后一定杀了她,杀了她……”
“我还记得她哥哥,也是一个顶讨厌的人,疼妹妹疼到骨子里了,危胁我……我什么样的情况没见过,我会怕他这样的威胁,当时她站在不远的地方,笑容绽开的模样让我恨极了……偏偏当时我却不得不呆在苏府……”
“我就是如此厌恶她,现在,她死了,跌下悬崖了,也许连尸骨也找不到了,谢荣,原本我是应该开心的,对不对,她过得如此凄惨,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她死了我原本应该高兴的,可为我为什么这么难受呢,这个地方……”他捂着自己的胸口。“它疼呀……”
天地间一片静谧。
“王爷,回去吧。”谢荣不忍的开口。“夜里凉气重,你注意自己的身体呀。”
“其实我只是想吓吓她,她怕我,我的一个眼神就可以吓得让她跪下,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停下来,求我,我只不过是想吓吓她而已,我根本就没有放箭……我没放箭呐,她怎么就跌下去了呢……”
谢荣怔了怔,可是这些说来又有什么用呢,就算苏梦鸾不是因为赵瑾源的那根箭而跌下悬崖,可她总是因为他才跌下去的,乱葬谷地势显要,如果不是赵瑾源的追赶,马匹怎么会受惊,如果马匹不受惊,也许就不会跌下去了。
可这些假如,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天赵瑾源在书房呆了一整天,中午的时候谢荣送饭菜进去,门关着,他敲了敲门问:“王爷,午饭好了……”没有人应声,他又问了一遍,却只得到赵瑾源低沉的声音。“出去。”
半下午的时候兰姬来找谢荣,昨夜的事大概听说了一些,她不敢去追赵瑾源,只好缠着谢荣问。“王爷,他究竟怎么样啊。”
谢荣有些郁闷。“我还想知道呢。”
兰姬被这样弄得有些僵。“我只是关心王爷……”她小声的说。
谢荣听得她的声音又有些心软,兰姬在王府里也有几年了,对赵瑾源就算没有功劳也算有些苦劳,原本她指望得到一个名份过完下半辈子,如今看赵瑾源这模样,怕迟早都是会送出府的,谢荣如此想。一个大龄又被送出王爷府的女人,日子怕是不会太好过。谢荣这样一想,心里又觉得有些不忍。“王爷没事,你回小楼呆着吧,王爷现在肯定是没心情见你的。”
兰姬转身,又问。“那……那位姑娘真的没了吗?”
谢荣怔了怔,缓缓点了点头。“怕是没了。”
“红颜薄命啊。”兰姬轻叹了一声。
晚上的时候谢荣再送了饭菜过去,他在外面问了两遍,但没人应他,谢荣犹豫了一下推开门,门一开谢荣就扇了扇手,浓烈的酒味像是整间屋子被泡在了坛子里。
“王爷……”谢荣赶紧把饭菜放在了一旁,又打开火折子点上了灯。
赵瑾源就坐在书桌后面,他的神情淡漠,眼睛里似乎凝聚着千种情绪似乎已经放空,一个酒瓶被他握在左手,而右手则支着下巴……
“王爷,您没事吧。”
赵瑾源半晌之后才回过了神,他看了谢荣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谢荣把饭菜放了过去,他把筷子递到赵瑾源面前。“您饿了一天了,王爷,吃点东西吧。”
赵瑾源摇摇了头,谢荣不好再说什么,只盯着赵瑾源的酒瓶看,他发现了,笑了笑,顺手把酒瓶朝墙上扔去……
砰的一声巨响。
“你觉得本王能吃得下东西吗?”
谢荣单膝跪在了地上。
赵瑾源挥手把饭菜扫到了地上,他在桌上铺好纸,又磨了墨,挥笔写下了几个字,谢荣偷偷抬头去看,却发现那几个字他是认识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回首,二回首,三回首已是百年身……
赵瑾源写完就把毛笔扔出了窗外。
其实他也弄不明白怎么就突然对苏梦鸾有兴趣了呐,之前和她相处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可满满的却是对她的厌烦,怎么现在不过是这么短的时间,就只记得她的好了呐。
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这个念头像刀子一般搅在他心间,他喝进去的酒是苦的,茶是苦的,饭是苦的,连空气,也成了苦的。
这是对他的报复吧,他想。
谢荣想,这样下去会出事的。“王爷,那个孩子怎么处置。”谢荣小声的在他耳边问,这屋里满是烈酒的味道,窗户关死了,连光线也稀薄,可是他不敢去开,也不敢劝赵瑾源,他是见过赵瑾源发脾气的,活活的一匹马,被他砍成了十八块。所以他只得说点赵瑾源感兴趣的事以转移他的注意力。
“哪个孩子?”赵瑾源怔了怔。
“文锦呐,苏梦鸾带着的那个小孩子,他没……”那个死字被他咽了下去。“没跌下去,我让人把他带回来了,现在正的客房住着呢,王爷,您看,您有什么安排没有,如果没有,我就让人把他送走,如果有,还请您吩咐一声。”
赵瑾源这才回了些神,他撑着凳子站起来,又揉了揉头,揉着眼睛蓦的一亮,赵瑾源平日神情就阴沉,这样蓦的一亮,倒显出些喜悦的感觉来,他推开谢荣就朝外走,边走边问:“那个孩子在哪儿?”
谢荣赶紧在前面带路。
文锦住的客房离书房有些远,赵瑾源一开始急切的走着,在路中的时候却顿了顿,快到的时候反而慢了下来,谢荣回头去看他,赵瑾源的神色无异,只是那眼睛却似乎黑了些,浓浓的,像是没有星辰的夜晚……
“王爷,到了。”
门外两个侍卫守着,门内却没有任何声音。
赵瑾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了门。
屋子里同样昏暗,桌上的油灯以及紧闭的窗户显出些阴森的气氛,穿过珠帘便进到里间,里间静,地上有碎片,不多,看着像是花瓶摔碎造成的,赵瑾源疑问的回了一下头,管家小声的道:“那个孩子进来时很安静,谁知道趁我们不注意的
时候就摔碎了花瓶,摔完之事又把桌椅推倒了,王爷,下人收拾的时候那孩子踩着脚下的碎片,我们没办法,所以才留下了这么些下来……”
赵瑾源的脚步顿了顿。
蜡灯被点亮了些,赵瑾源在床边坐了下来,文锦眼睛闭着,被子盖在胸前,看模样是睡着了,他的眼角有些湿,颊上有浅浅的痕迹。这个孩子有些怕他,在还小的时候便有些怕他,他还记得以前梦鸾抱着他的时候,孩子一看见他就躲到梦鸾怀里去了。
这孩子从小就亲梦鸾。
赵瑾源的手在文锦眼睛上停了下来,文锦的五官和梦鸾像的地方不多,独独那双眼睛,一样的眼角,一样漆黑的眼仁,一样清冷冷的却又透着淡淡的光。
赵瑾源觉得嘴角有些酸重。
“梦鸾……”
原本睡着的孩子突然睁开了眼睛。
赵瑾源怔了一下。
“我要杀了你。”文锦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他的声音放得轻,每一个字却重,也缓,咬着像是和着血水似的,他瞪着他,牙齿咬在唇上。“赵瑾源,你害死了姑姑,我要杀了你。”
赵瑾源却只是微微笑了笑,这辈子他手上的冤魂不少,想杀他的人也不少,听得多了,又岂会觉得害怕,只是这样一双像梦鸾的眼睛看着她,恍惚着便像是梦鸾在对他说这样的话,也许梦鸾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他想。
赵瑾源把文锦抱在了怀里。
文锦佯装莫名,却在趴在他颈间的时候微微擅抖,一道微光闪过,谢荣侧身欺近一把把文锦从赵锦源手上夺上了过来,他把文锦放在凳子上然后抓起他的手——
文锦的手上捏着一块花瓶的碎片,碎片尖利,一半被他握在手里,如同刀尖的另一半对着赵瑾源。
谢荣的剑已出鞘。
“住手。”
赵瑾源挥挥手让谢荣把剑收回去,他转向文锦,文锦防备的盯着他,赵瑾源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转身出了门。
赵瑾源没交待怎么处置文锦,下边的人去问谢荣,谢荣犹豫着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是不敢去问赵瑾源这个敏感问题的,想了想便道。“先养着吧。”末了又补充。“千万别让他接触什么尖利的东西,花瓶什么的都给我收起来……”
瑾王府这边愁云惨淡,而王府同样气压低沉,派去接王落生夫妇的马车第三天才回到京城,下车的时候王夫人脚步虚浮,王落生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迈开了第一步,他平日里对王殊睿苛责,可哪一次是从心底里想责罚他呀,王迎松从小低沉严谨不需要他担心,但同样的他也少了许多为人父亲的乐趣,而王殊睿则不一样了,嘴甜,会闯祸,又会使小伎俩,常常让他担心着却又疼爱着,谁曾想,就这样的……说没了就没了。
王落生眼神有些祈怜,他久久盯着一旁的管家,管家几十年主仆,哪会不知道王落生的意思,可事实残酷,管家不敢看王落生的眼睛,只得垂下头去……
“人还没找到。”他终是问出了口。
管家摇了摇头。
“连一片衣服也没捞着?”
管家仍然摇摇头。
王落生眼皮垂了垂。“走……”这一字而已,他却耗了极大的劲儿似的,看着门匾,久久。
王迎松在厅里,直到下人说老爷夫人已经进院他才站了起来,他走得缓,才出厅门就和王落生撞在了一块儿,父子二人皆怔了怔,回过神却是久久不言,王迎松嘴张了张,半晌之后才道:“爹,娘,对不起。”
王夫人平日里极为注重形象,如今模样却憔悴不堪,王迎松那几个字一口出她便轻泣了起来,王迎松朝一旁的丫头使了个眼色,丫头拿手娟去擦王母的眼角,王母却一眼把丫头瞪开,她看了看王迎松,转身甩手回了芳华别苑。
王迎松的手僵在空中,那上面空空如也。他想起那天送母亲走的承诺。“娘,你放心吧,我向你保证,殊睿是我弟弟,我是他哥哥,我比他年长,我会护着弟弟的周全,也会护着王府的周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