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八章

木微堂

与前往尚水县时的悠哉不同,回程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日夜兼程。

大雨毫不停歇地下了两个昼夜,饶是这样,这一行人也没有放缓速度,赫连云和谢安轮流驾车,在雨中赶路。

午膳是在马车里解决的,谢安沉默着嚼完了两块烙饼,便伸手敲了敲车门,赫连云听到声音勒紧马缰,脱下身上湿淋淋的蓑衣和斗笠,钻进了马车,谢安便起身披上蓑衣和斗笠,替换赫连云去驾车。

“这鬼天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太阳。”赫连云接过丁千乐递来的干布巾擦了擦手,便拿起一旁的烙饼大嚼起来。

这一路行来,他身上那股子娇惯的贵公子习气几乎已经全部被消磨殆尽了,白皙的脸庞也晒黑了许多,和丁千乐初见他时的那个艳丽少年的形象相去甚远。

一路紧赶慢赶,在城门关闭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凉丹城外。

丁千乐从车窗的缝隙里向外瞧了一眼,便见城门的守备似乎比往日都要森严,驻守城门的士兵足足多了一倍有余,一旁还有十几名骑着马的黑衣卫来来去去的巡逻着,气氛很不寻常。

经过城门口的时候,他们的马车毫无意外地被拦了下来。

“车中何人?”有一名巡逻的黑衣卫打马上前,扬声问道,神情甚是倨傲。

这个时候驾车的是谢安,他默默抬手将脑袋上的斗笠稍稍掀开了些许,看了一眼那骑在马上的人。

“谢安?”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透出些不敢置信的惊喜来,“原来你小子没死啊!前几日收到消息,我还以为……”

谢安勾了勾唇角:“劳你牵挂了。”

“指挥使大人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高兴!”他跃身下马,走到他们的马车前,大力拍了拍谢安的肩,有些兴奋地道。

听到“指挥使大人”这五个字的时候,谢安眼里微微一冷,但也只是一瞬间,他便很好地掩饰了过去,只神色淡淡道,“我正要回去复命呢。”看了一眼那人,谢安话音一转,又道,“怎么派你来守城门了?可是凉丹城中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左右看了看,上前一步凑到谢安耳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是上面直接交代下来的差使,前些日子收到消息说赫连家的那位家主死在了尚水县,但阎先生却是不大相信,所以才命我们在这里守着。”

“阎先生一贯都是这样的小心谨慎。”谢安笑了一下,似乎安慰一样又道,“只是辛苦兄弟们了。”

“唉,谁说不是呢,要我说就算那赫连珈月回来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如今赫连家的家主之位都易了主,他就算活着回来又能有什么作为,更何况这回尚水县的事情出了那么大的纰漏,陛下也不会再信任他了……”大概也是对这份差使有些不满,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又道,“对了,你是从尚水县出来的,那边情形到底如何,还有赫连家的那位家主……你见着他了么?”

“整个尚水县都被施了妖毒,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场,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其他兄弟都没了。”谢安捏紧了马缰,被雨浸得发白的手背上青筋毕露,顿了顿,他垂下眼帘,又道,“直到赫连家的那位家主……似乎是被谁救走了吧。”

那人闻言,怔愣了半天,许久才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宋小霖那个家伙……才刚定的亲,可怜他家那个小媳妇还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成亲呢,还有史马那个混球……他大爷的还欠我酒钱……怎么就……都没了……”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微微有些颤抖了起来。

谢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脸色已是灰白一片。

“罢了,你还是快些回去复命吧,回头我请你喝酒再慢慢聊,对了,马车里坐的是谁?”那人又叹了一口气,说着,看了一眼马车,似乎要伸手去掀车帘。

谢安按住了他的手,“连我都要查?”

“习惯了,习惯了。”那人缩回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着摸了摸后脑勺,然后后退一步,一扬手道,“放行!”

谢安冲他拱了拱手,扬起一鞭,便将马车驶进了凉丹城。

坐在马车里的丁千乐听得捏了一把冷汗,如果不是谢安的话,他们大概一进城门就会被拦下来了吧,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日夜兼程地往回赶了,想必是一早便猜到凉丹城里发生的变化了吧。

只可惜……好像还是回来迟了。

赫连一族的家主之位……已经易主了么?

丁千乐有些担忧地看了赫连珈月一眼,他从头到底都在闭目小憩,仿佛那些话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似的,可是微抿的双唇还是泄露了他此时的情绪。

雨哗啦啦地下着,谢安沉默着一路将马车驶进了凉丹城,又走了一阵,最后在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将马车停了下来。

“我只能将你们送到这里了,告辞。”马车外面,谢安低低地道。

那声音隔着雨声,听起来分外的渺茫。

赫连云掀开车帘的时候,马车外面已经没有人在了。

丁千*过掀开的车帘,看到那些密集的雨点将天地连成一线,雨幕中,谢安已经走远了,不知道如今,他又打算何去何从呢?也许这一路行来,他心里早已经有了打算吧,如若不然,也不会跟着他们这般日夜兼程地往回赶了。

“家主,如今我们该作何打算?”沉默了一下,赫连云看向赫连珈月。

这是在表忠心,虽然不知道如今赫连家是怎么样一个状况,但他既然一早献上了族长令牌,并且选择了站在赫连珈月这一边,现在便已经没有退路了。

“去北坊区二号街木微堂。”赫连珈月轻咳了一下,没有睁开眼睛,只淡淡地道。

木微堂?

丁千乐愣了一下,莫名地觉得这个地名有些耳熟。

赫连云应了一声,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翻身坐上了前头驾车的位置,马车在雨中“笃笃”地驶向北坊区。

经过长长的街道,马车驶进了一片萧条的北坊区,大片大片的荒凉景色让丁千乐想起来了阿九头一回带她来这里的情形。到达赫连珈月说的那个地方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四周早已是黑沉沉的一片,雨倒终于是小了些,丁千乐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然后忽然就愣住了。

那块掉了漆的招牌无比的眼熟,竟是当初周赏带她来避难的时候住过的地方……

可是……赫连珈月怎么会知道这里?

“进去吧。”身后,赫连珈月轻声开口,说着,他率先走上前,伸手推开了那扇布满青苔的大门。

带着满腹的疑惑,丁千乐跟着赫连珈月踏进了门槛,她看着赫连珈月熟门熟路地直接走到了烛台边上,拿出火折子点燃了烛火。

屋子里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

这木微堂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有些不太一样,茶几板凳上都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像是许久没有人打理的样子,她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还为这里的干净整洁而好生惊讶了一番呢。

“不用担心,先在这里住下吧。”回头见丁千乐正怔怔地看着他,赫连珈月微微笑道。

既然打算暂时在这里住下,丁千乐少不得又要忙碌一番,马车里的行李要搬下来一些,这布满灰尘的屋子也要好好打扫,不过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今天的晚膳还没有着落,这一路行来,众人都早已经饥肠辘辘了。好在这个地方她曾来过,因此也还算熟悉,循着记忆摸到厨房里看了看,却发现厨房里的食材大多已经坏掉了,发霉的发霉,长毛的长毛,连带着厨房里也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怪味儿。

吃了一路干粮嘴巴里早已经淡出鸟来的丁千乐叹了一口气,活络了一下因为坐马车而有些酸疼的筋骨,将厨房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又将那些坏掉的食材全部清理了出去,这一项大工程结束的时候,她已经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可是……还得准备晚膳。

拖着累到半残的身子,丁千乐翻了翻行李,干粮已经一点不剩了,倒还剩下一些粳米,她便全都取了出来,加了一把盐熬粥。

想起上一回来木微堂的时候,她还对着那些满满当当的食材望而兴叹,完全不知该如何下手,结果还是周赏大显神通做了一桌子的菜,吃得她满嘴流油,如今却是要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了,想到这里,丁千乐简直不胜唏嘘,她怎么就把自己折腾得跟个丫头一样了呢……

好在这一路丁千乐照顾赫连珈月已经照顾出了心得,因此一锅粥很快便熬好了。

三人简单地吃过晚膳,便各自寻了房间住下,赫连云睡在了客房,丁千乐仍然选的是二楼左手边的第二间房,正是她当日曾住过的那一间,赫连珈月听到她要住那一间时,稍稍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奇怪,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收拾了碗筷,丁千乐煮了好大一锅水,又求了赫连云帮手将水都提进了房间,这才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洗澡的条件。

赫连珈月和赫连云似乎还有事情要商谈,丁千乐便趁着这个时间回到房里,打算将这一路沾染的风尘好好洗洗。

关好门窗,丁千乐脱了身上早已经变得灰扑扑的衣裳,踏进了浴桶里,被热水浸润的皮肤舒服得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感觉一路行来的疲惫似乎都不见了。

大概因为太过舒服的关系,她不知不觉竟然坐在浴桶里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浴桶里的水早已经凉了,赫连珈月倒是还没有回来。

她打了个哆嗦,赶紧爬了起来,拿布巾擦干了身子,裹着浴巾走到床边翻了翻包袱,里头的衣服大多已经不能穿了,当初离开凉丹的时候,她为了给赫连珈月多带些东西,自己的衣物带得极少,结果那样少得可怜的几件衣服还前前后后的都遭了毒手,先是前往尚水县途中在密林遇袭的时候被那怪物撕破了一件,后来在尚水县里被巨蟒袭击又被咬破了一件……如今也只剩下刚刚脱下来的那件灰扑扑的衣服能穿了……可是她完全不想在洗完澡之后还穿上之前那身脏兮兮的衣服,纠结了一番之后,丁千乐忽然转身看向了房间里的衣橱。

犹豫着走到了衣橱边上,丁千乐伸手打开衣橱,便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件衣服,因为是放在衣橱里的关系,并没有蒙上灰尘,仍是崭新的模样,她取出一件绯红色的长裙穿在了身上。

十分的合身。

这些衣服……都是当初周赏为她准备的吧……

换好衣服之后,她并没有关上衣橱,而是怔怔地站在衣橱前发起了呆,她想起了那一回为了躲避白洛,她钻进这衣橱结果却掉进了一个密道里……犹豫了一下,她拿过一旁的烛火往衣橱里照了照。

因为衣服挡着看不真切,她又伸手将那些衣服都挪了开来,仔仔细细地将里面摸索一遍,摸了很久,终于在角落里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凸起。

她的手微微顿了一下,按了一下那个小小的凸起,衣橱板便无声无息地翻了开来,露出了里头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上一回,她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吧。

她仍记得这底下是一条布满了蛛网和灰尘的地下走廊,里头还有间小亭子和一盘未下完的棋,亭子旁是一道落了锁的雕花石门。

十分神秘的一个地方,仿佛曾经住着什么人似的。

她原以为这间木微堂是周赏的,却想不到赫连珈月竟然也知道这里,而且还十分熟悉的样子。

莫非……周赏和赫连珈月之间有着什么联系?

丁千乐看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始终想不出一个头绪来。

对着那洞口张望了许久,丁千乐最终还是放弃了下去探秘的打算,好奇害死猫,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想到这里,她果断掐灭了自己的好奇心,将那个洞口恢复了原状,还用衣服将那个小小的机关遮了起来。

刚刚关上衣橱的门,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是赫连珈月回来了。

丁千乐上前给他开了门,发现他身上湿漉漉的,似乎是出去了一趟,便赶紧侧身将他让进了屋里,拿了布巾和干净的衣服给他,颇有不高兴地道,“怎么回事?这样大的雨也往外跑,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么?”

“我回府里打探了一下。”赫连珈月接过布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看了一眼穿着新衣服的丁千乐,捧着衣服走到了屏风后面,一边走一边暗暗思索着,唔……她有这件衣服么?

“……情形怎么样?”丁千乐问。

私心里,她其实也不是很希望赫连珈月回去当什么家主,远离凉丹城这个是非之地,寻一个热闹的小镇置一处房产,再有一辆马车代步,过过有房有车的瘾,开开心心地生活岂不更好?何苦要整日陷在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里争个你死我活?

“不算太坏吧。”赫连珈月换了衣服走出屏风,笑了一下,“不要想太多了,你也累了,好好休息一晚吧。”

看着他因为疲惫而显得愈加苍白的脸,丁千乐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绕过他走到屏风里替他收拾刚刚换下来的衣服。正准备将那些衣服放进一旁的竹篓里明天再清洗,她的手突然微微僵了一下。

借着烛光,她看到他的衣袖上,沾了一块血色的污痕,也不知道是因为沾了雨水,还是其他原因,那一块血色的污痕甚是鲜艳,丁千乐垂下眼帘,将手中的衣服塞进了竹篓。

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赫连珈月已经不见了,赫连云也不在屋子里,丁千乐郁闷了半晌之后,把昨天晚上剩下来的粥热了一下当早饭吃完,便卷起袖子开始清理昨天换下来的衣服。

赫连珈月的衣服袖子上,那一块血色的污痕仍在,只是经过一夜,已经黯淡许多,变成了一小块褐色的污迹,她默默将衣服浸到水里,仔细地搓洗了。

赫连珈月和赫连云究竟在忙些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肯定是凶险万分的事情,偏她一点忙都帮不上,洗过衣服,她心里烦躁着,便又将屋子里里外外地打扫收拾了一番。

忙忙碌碌了一个上午,终于将屋子收拾得可以住人了,丁千乐一屁股累瘫在茶几旁的椅子里,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边慢慢地啜饮着,一边看着干干净净的屋子,倒也十分的有成就感。

可是还没有等她欣赏完自己的劳动成果,肚子便开始叽里咕噜地叫唤……看了看天色,似乎是到了午饭时间了,丁千乐叹了一口气,刚刚那一杯凉茶下去,把她的饥饿感全部都调动了起来。

可是赫连珈月和赫连云完全没有要回来的意思,最后一把粳米昨天已经煮完了,剩下的粥也已经给她当早饭吃完了,这会儿可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正在丁千乐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外头似乎有什么动静,莫不是赫连珈月他们回来了?饿得两眼发花的丁千乐赶紧起身,一路小跑到门口,打开门张望了一下,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看见,只看到对门墙缝里蓬勃生长的野草和木微堂大门上绿油油青苔……

外面虽然没有下雨了,但也没有出太阳,阴沉沉的天气让这个无人区显得阴森森的有些可怕,丁千乐缩了一下脖子,想起了阿九曾经说过的那些关于无人区的可怕传说,虽然不尽属实吧,但就算当作鬼怪故事来听,此时还是觉得万分可怕……瑟缩了一下,丁千乐赶紧关上了大门。

回到茶几旁坐下,实在饿得顶不住的丁千乐捞起一旁的茶壶,咕嘟咕嘟地将整壶凉茶都灌了下去,然后悲催地抱着一肚子凉茶回房间睡觉去了。

睡觉解饿……

就这样一路昏昏沉沉半醒半睡地在床上躺到天黑,丁千乐终是被尿憋醒了,忍了又忍,终究挨不住起身去小解,小解完毕肚子又造反一样叽里咕噜地开始叫唤。

赫连珈月他们还没有回来……

丁千乐几乎开始有些怨念了……

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丁千乐最终还是壮了壮胆子,点了一盏灯笼打算出门去看看,如果路上还没有碰着他们,她只能自己去觅食了,她可不想等他们办完他们的大事回来,发现她已经一个人在这个无人区被饿成了人干。

想想都是万分的悲惨……

打开大门,丁千乐正想踏出门槛,却是突然愣了一下,一股食物的香味扑面而来,直接钻进了她的鼻孔……

天可怜见的,莫不是已经饿出了幻觉?

丁千乐提起灯笼看了看脚下,然后猛地瞪大了眼睛。

大门口竟然放着一个竹篮,竹篮用布盖着,那阵阵食物的香气正是从那竹篮里飘散出来的,丁千乐吸溜了一下口水,左右看看,却并没有见着人。

是谁放在这里的?

丁千乐本想意思意思地调动脑细胞想一下,奈何此时所有的脑细胞都因为饥饿而宣布罢工,最终只剩下本能,吞了一下已经快要泛滥成灾的口水,抵抗不住食物香气诱惑的她直接拎起竹篮,啪地一下关上大门,转身回屋了。

大门刚刚合上,墙角的转弯处便缓缓走出了一个身着布衣男子,那男子静静地在门口站了一阵,终是转身离开了。

丁千乐拎着竹篮回到屋子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掀开了那块遮着篮子的布,便见里头摆着一双筷子,一盘糖醋排骨,一盘素炒菜心,一碗白米饭,还有一盅鸡汤……全都是她爱吃的菜,吸溜了一下口水,她赶紧拿起筷子开始胡吃海塞。

饿了一天的丁千乐饭量相当的惊人,不多一会儿便将几盘菜风卷残云一样扫了个精光。

捧着吃撑了的肚皮坐在椅子上,丁千乐打了个饱嗝之后一度因为饥饿而宣布罢工的大脑才开始重新运转。

第一个问题是……这些饭菜是谁送来的?肯定不会是赫连珈月这一点丁千乐可以肯定,因为那位大少爷是一贯被她伺候惯了的,肯定不会主动想到她会饿肚子的问题,他能想到的大概只是有她在大家肯定不会饿肚子的问题……真是被她惯坏了……

第二个问题是……这些来历不明的饭菜……不会有毒么?丁千乐又打了个满足的饱嗝,颇有些意犹未尽地咂巴了一下嘴,回味了一下那些饭菜的滋味,就算有毒她也认了……做个饱死鬼总比饿死鬼要好……

想了很久,还是没能想出个一二三来,最终丁千乐将这一切归结于神秘善良的田螺姑娘显灵……于是填饱了肚子又开始犯困的某人喝了口茶水漱漱口,便回房接着去补眠了。

下午实在没有睡好,那种因为饿肚子而不得不半醒半睡的状态太磨人了,她得好好去深度睡眠一下,至于赫连珈月他们的晚餐……哼哼,真是抱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由着他们去吧,总要让他们也尝尝饿肚子的感觉才好。

于是,赫连珈月和赫连云回来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一个空空如也的竹篮……

这一夜,两个在外面奔波了一天的人破天荒的饿着肚子睡觉了。

赫连珈月回到房间的时候,丁千乐早已经睡得人事不知,美梦连天了。

梦里,她还抱着一个大猪蹄在啃,直啃得口水横流。

田螺公子的真面目

大约是因为昨天夜里睡得早,第二天早晨丁千乐起身的时候,赫连珈月还在睡,她起身慢吞吞地梳洗了,便拿着鸡毛掸子开始优哉游哉地在屋子里扫灰。

从衣橱扫到屏风,刚刚扫到铜镜的时候,赫连珈月醒了。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一脸的困倦坐起身,颇有些慵懒地看了丁千乐一眼,眸光潋滟,“千乐……”

丁千乐回头斜睨了他一眼,便看到他微敞的睡衣衣领里一片风光无限好,再看看他苍白的脸上犹带着一副困倦的表情,看起来有种脆弱而禁欲的美,当下头脑一昏,只觉得赫连千乐的意识上身,母性和奴性一起发作,她几乎就要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只想将这么个瓷娃娃一样的贵公子伺候好。

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而已,丁千乐恶狠狠地拧了自己一下,制止了快要泛滥的母性和奴性,她怎么着也在现代社会里活过一遭,不能再这么奴性这么惯着他了,得培养他良好的生活习惯,于是她强迫自己调转开视线,没有理会他,径自低头继续拿鸡毛掸子扫灰,仿佛那是一件多么重要的大事似的。

赫连珈月揉了揉眼睛,半晌也没见丁千乐如往常一样来给他穿衣擦面,又在床上赖了一阵,见丁千乐半点也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只得自己动手穿了衣服。

丁千乐一边心不在焉地拿着鸡毛掸子在铜镜上挥挥扫扫,一边拿眼睛盯着铜镜,透过铜镜便见赫连珈月正自己穿衣下床,自己洗脸漱口,还自己梳了头发。

看……这不挺乖嘛。

丁千乐心里五味陈杂,颇有种教养儿子的辛酸感。

洗漱完毕,赫连珈月自己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喉咙,这才注意到丁千乐一大早起床竟然拿着个鸡毛掸子毫无诚意地这里挥挥,那里扫扫,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再看看那张板着的晚娘面孔,他不由得暗暗思索是不是又有哪里惹毛了她。

“千乐,今天早上吃什么啊?”放软了声音,赫连珈月试着和她搭话。

丁千乐闻言,把牙齿咬得“咯嘣”响,还意义不明地“嗬嗬”笑了两声,直笑得赫连珈月头皮发麻寒毛直竖。可怜这位赫连家主,泰山崩于前他都能够不动于色,可是此时看着眼前这个拿着鸡毛掸子笑得一脸阴森恐怖的少女,却颇有点胆战心惊的感觉。

“吃什么?”丁千乐笑眯眯地看着赫连珈月,磨着后槽牙道,“家里连米都没有了,你说能吃什么?”这么说的时候,丁千乐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可怜的小媳妇,因为丈夫的不懂事而不得不心力交瘁,忍饥挨饿。

赫连珈月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在银钱米粮上动过脑筋,这会儿丁千乐的话让他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没有……米了?”

丁千乐双手环胸,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那你……昨天饿了一天?”这么问的时候,赫连珈月忽然有些心虚了。

他居然让她挨饿了……

他赫连珈月……居然让她……挨饿了……

丁千乐阴沉沉地看着他,没有否认,如果不是那一篮子凭空出现的饭菜,她大概就真的要饿疯了吧。

赫连珈月轻咳了一下,别开视线,淡定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一出门,他便撞上了嘴角直抽抽的赫连云,也不知道他在门口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见赫连珈月面色不善的盯着自己,颇有点恼羞成怒要迁怒于他的意思,赫连云纵使已经憋笑憋得肠子都快打结了,此时面上也不敢显露半点,只得异常严肃地板了脸道,“家主,今日你约了三公子在天源福见面。”

赫连珈月看了看天色,略一皱眉,点了点头,“先去天源福。”

赫连云应了一声,赶紧去后院将马车牵了出来,马车已经换了一辆半旧的普通马车,看起来十分的不起眼。

马车一路行到天源福,赫连珈月拉了拉头上的箬笠,踏下了马车。

“不必等我了……你旁的事先放一放,先打包一些吃食送回去,然后……再去采购一些米粮吧。”轻咳了一声,赫连珈月缓声道。

赫连云嘴角抽抽了一下,随即极其严肃地点点头,仿佛接了一桩极其重要的任务一般,他陪着赫连珈月进了天源福酒楼,看着他走进了二楼的小包间,这才转身去办他的新差使。

赫连云的办事效率相当不错,这一日早上,丁千乐总算吃到了热腾腾的小米粥和香喷喷的小笼包,厨房里也备好了满满当当的食材,荤素皆备,应有尽有。

“云先生,家主他究竟去见谁了?”一边啃着小笼包,丁千乐一边问,她心里还在记挂着家主衣袖上那一小块血色的污痕,只一想,便觉得心惊肉跳。

这个时候,赫连云已经将最后一块猪排搬进了厨房,他洗了洗有些油腻腻的手,回头冲着丁千乐笑了一下,“是个重要人物,千乐姑娘你且安心等着,不出两日,应该就可以回府里去了。”

这样快……

丁千乐放下筷子,憋不住心底的好奇又问,“趁着家主不在占了家主之位的……到底是谁?”

“赫连历。”赫连云答道。

丁千乐听到赫连历这个名字,一下子想起了在前往尚水县之前的那一次族长大会上见过的那个一脸慈祥的老者……原来竟是他……

“不过也已经是老皇历了。”赫连云拿布巾将手擦干,随手将那布巾丢在一旁,笑道,“我还有事没有办完,还要再出去一趟,中午家主不回来用膳了,千乐姑娘你独自一人在家,万事小心。”

丁千乐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她自然是想不到,在他们回到凉丹城的那一晚,赫连历便已经“暴病”身亡了,如今赫连一族正是群龙无首,乱成一团的时候。

到了午膳时间,丁千乐原打算自己炒点糖醋排骨来吃,在看到手边的竹篮的时候,忽然起了个念头,转身跑出屋子,打开了大门。

门槛外头果然放着一个竹篮,阵阵诱人的食物香气正袅袅地从里头飘出来。

……又来了?

丁千乐跨出门槛,弯腰提起了竹篮,然后左右看看,又东张西望了一番,却还是没有瞧见有人。

这竹篮到底是谁送来的?他们回到凉丹城是个秘密,就算是谢安……也不知道他们住在这个无人区,更何况谢安肯定不会有这个闲情逸致来给她送饭。

到底是谁呢?

丁千乐百思不得其解,好奇心像猫爪一样挠得她心里痒痒得不行。

她一边皱眉苦苦思索着,一边拎着竹篮,转身关上了大门。

在心里默数三秒,丁千乐“咣”地一下猛地又将大门拉开……好吧,还是没有人,撇了撇嘴,丁千乐终于死心关上了大门。

墙角的拐角处,身穿布衣的男子颇有些惊魂未定地贴墙站着,听到关门声,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呼,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竹篮里的菜色和昨天还不一样,一盘小鸡炖蘑菇,一盘炒虾仁,一盅冬瓜排骨汤,外加一小碗米饭,刚好是她一个人的分量,端的是色香味俱全。

一边思索着这田螺姑娘的真身是什么,一边享用了竹篮里的饭菜之后,丁千乐回到二楼的房间小睡了一阵。快到傍晚的时候,她便精神抖擞地起身搬了个凳子坐在窗口,两只眼睛牢牢地盯着大门外头。

她打算守株待兔,看看那个给她送饭的田螺姑娘到底是谁。

坐在窗口等了许久……就在她打算放弃并且疑心那人不会来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一辆马车远远地驶了过来,有门儿!她的精神头立刻足了起来,赶紧猫着腰将自己藏在了窗子后面,只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马车。

待那马车渐渐地近了之后,丁千乐借着夕阳的余晖看清了那马车上正坐着一个身着布衣,头戴斗笠的男子。那男子将马车停在了木微堂门口,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没人,这才从马车里拎了一个竹篮出来,弯腰放在了木微堂的大门外头。

看来不是田螺姑娘,而是个田螺公子啊……丁千乐摸着下巴颇有些意外。

那身着布衣的男子将竹篮放好之后,在门口稍稍站了一阵,然后转身便要回马车,丁千乐见他要走,有些着急,赶紧将半边身子探出了窗口,挥着手冲他大喊,“喂!等一下!”

那男子闻声愣了一下,没有抬头看她,反而鬼鬼祟祟地将帽檐往下拉了拉,彻底将脸遮住,然后慌慌张张地跑向马车。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丁千乐突然聪明了起来,她采取排除法猜到了这人是谁。

目前知道他们已经回到凉丹城的只有谢安,可是之前已经排除了是谢安的可能性,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住在无人区,那么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知道这木微堂存在的,除了赫连珈月,还有白洛和周赏。

白洛那厮肯定不会这么好心给她送饭,如果吃了他送的饭菜,这个时候她八成已经一命呜呼了,那么……就只剩周赏了……而且看那个即使穿着一身粗布衣服也挡不住一股子书生气的模样,分明就是周赏无疑了啊!

“周大哥!我知道是你!给我站住!”见他慌慌张张地想要跑,丁千乐扯着嗓子大喊。

那人本就走得很急,听她吼了这一嗓子,身子一个趔趄,头上的斗笠立刻掉了下来……果然是他!

早已经被丁千乐认出来的家伙却是执意不肯面对现实,连地上的斗笠也顾不上了,直接跳上马车,狠狠甩了一鞭子,便驾着马车飞快地走了。

丁千乐想不到他被捉了现形还能走,赶紧跺了跺脚急冲冲地冲下楼,打开大门的时候,那辆马车早已经不见了……

丫的,溜得还真快!

看着门口被卷起的灰尘,丁千乐颇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既然知道她住在这里,还好心给她送饭,干什么连见她一面都不肯呢……除了那一回因为被白洛追杀而不得已从密道逃跑,算是不告而别之外,她不记得有哪里得罪过他啊?

……唔,莫非是因为她没有用他给准备的渐离草?可是那个时候她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记忆,完全不想毒死赫连珈月再逃跑啊……还是因为那一回在赫连府见着他的时候,没有和他打招呼?

丁千乐纠结了。

正纠结着,耳边突然听到有马蹄声转了回来,丁千乐以为是周赏改变主意去而复返了,有些惊喜地抬起头,然后那惊喜的表情便彻底凝固在脸上,一点一点地转变成了惊恐……

白白白白……白洛!

这厮怎么会来?!

“咦,果然是你在这里啊。”白洛摸了摸下巴,十分潇洒地翻身下马,走到了丁千乐面前,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然后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夸奖道,“多日不见,乐乐你又变漂亮了呢。”

漂亮你个大头鬼……

“门口风沙大,快些进屋吧。”白洛笑眯眯地说着,十分热情地弯腰提起了地上的竹篮,将丁千乐推进了屋子,仿佛他是这屋子的主人似的。

看着他十分自来熟地走进屋子,还将屋子里里外外地打量了一遍,丁千乐的脸色有些发青,这个时候家主和赫连云不在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怎么忽然有种未成年儿童独自一人在家却放了歹徒进来的错觉……

没有在屋子里找着第三个人,白洛放心大胆地走到桌边将竹篮放下,将里面的碗碟都端了出来,然后咂咂嘴,惊叹道,“哇,好丰富的菜色,小赏那家伙还真是重色轻友得令人发指。”

听了这句话,丁千乐总算回过神来了,她瞧了一眼今天的菜色,唔,麻辣肉片、枣糕,老鸭粉丝汤……果然菜色很丰富啊……啊不对,这不是重点,丁千乐瞪向白洛,“你跟着周大哥过来的?”

白洛点点头,一点也不客气地在桌前坐下,抬手便夹了一筷子肉片塞进嘴巴里,“昨天下午见着他的时候就发现他失魂落魄的看起来很不对劲,到了晚膳时间找他喝酒又不见他人影,刚刚又发现他鬼鬼祟祟地溜出了家门,我怕他傻乎乎地被人骗,就跟着他过来瞧瞧了。”

……还真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后还不是一点都不光明正大地跟踪了!

“说起来……原来你们住在这里啊。”白洛笑眯眯地扭头瞧了丁千乐一眼,“最近凉丹城里乱成一团,我就猜想八成是那位家主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只是却没想到你们竟然住在这里。”

丁千乐立刻警醒了起来,这家伙可是黑衣卫的副指挥使……被他知道了家主的住处,好像不太妙。

“别用这样仇视的态度对我嘛,真是令人伤心。”白洛低头喝了一口汤,脸上一点也没有伤心的样子,咂了咂了嘴道,“好歹当初你还拿了我三十两金子。”

“那是明码交易!我有东西当给你的!”丁千乐下意识反驳。

白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啊,你爹的东西。”

说到“你爹”的时候,他刻意加重了语音,听得丁千乐一阵发毛。

“好嘛好嘛,旧账咱不算了,怎么说咱们都是旧相识了,不要这样剑拔弩张的嘛,坐下聊聊。”白洛挥了挥手,又夹了一筷子枣糕塞进嘴巴里,“唔,好吃……”

丁千乐看着那一篮子菜几乎要被他染指光了,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怒目相向。

“这枣糕是小赏的拿手点心,我央了他很久,还答应替他打扫木微堂,他才肯大发慈悲做一顿给我吃呢。”白洛咽下口中的枣糕,颇有些酸溜溜地道,“想不到他对你这么上心,难怪那小子死都不肯娶依依。”

娶依依?

丁千乐一下子想起了在孔雀镇外头碰到白依依的时候,她说她是逃婚出来的……原来白洛是打算将她嫁给周赏的啊……

“依依也未必肯嫁吧。”丁千乐哼了一声,还真是个刚愎自用的家伙,男女双方你不情我不愿的,他强行将人家凑在一起算怎么回事。

“你见过依依?”白洛扬眉。

丁千乐大咧咧地点头承认,“在孔雀镇遇到她的,后来还一起去了尚水县。”

听到“尚水县”这三个字,白洛突然搁下了筷子,脸上那副笑眯眯的表情不见了,“依依现在人呢?你们把她一个人留在尚水县了?”说到这里,他的表情有些阴森了起来。

丁千乐从来没有在白洛的脸上看到过这样认真且可怕的神情,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才解释道,“不是,在我们被困在尚水县之前,她就离开了。”

白洛眯了眯眼睛,似乎不太相信的样子。

“是真的。”丁千乐保证,只是没有提她是跟着一只狐妖离开的而已……

唔,这也不算撒谎吧……

“那个疯丫头。”白洛暗暗嘀咕了一句,脸上的表情又和蔼了起来,“你们是前天晚上回来吧。”

“你怎么知道?”丁千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随即恨不得咬掉了自己的舌头,这厮这是在套她的话呢。

白洛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笑得跟个狐狸一样,“因为赫连家的那位新家主正是前天晚上暴病身亡的啊。”

说到“暴病身亡”的时候,白洛的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丁千乐打了个寒噤,鬼使神差地,她又想起了他衣袖上那一小块血色的污痕……

“说起来,这位赫连家主真是好手段呢,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背叛者,赫连历那个老家伙一向自诩聪明,到头来却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下到阎王殿的时候也是一只糊涂鬼啊。”白洛又咬了一口枣糕,笑眯眯地道。

“你想怎么样。”丁千乐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他。

白洛这个人,总是笑眯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是城府却深得可怕,她根本一点都看不透他,每次见着他都被当成猴一样的耍。

“乐乐你大概不知道阎先生正找你呢,如果能够将你献给阎先生的话,他一定很高兴。”白洛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丁千乐,仿佛在估算可以用她在阎凤九那儿换到些什么好处似的,。

阎凤九?他找她干什么?丁千乐皱了皱眉,有些戒备地看着白洛。

“还有啊,公主殿下似乎对赫连珈月的行踪很感兴趣,若是我将这消息透露给公主殿下的话,岂不是升官有望?”白洛摸了摸下巴,颇有些不怀好意地道。

“我看未必。”就在这时,一个淡淡地声音冷不丁地在他身后响起。

白洛筷子上夹的枣糕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他心中暗暗叫苦,面上却是一点也没变,只笑眯眯地扭头看向身后,“哎呀哎呀,赫连家主回来了啊……”

这下事情大条了……

“哗!你这女人也在这里!”有人从赫连珈月的身后冲了出来,指着丁千乐的鼻子道,然后又扭身看向赫连珈月,“表哥你看,我就说这女人不安好心吧,才一会儿功夫,就勾结了黑衣卫来对付你!让我来帮你收拾她!”说着,她便卷了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看到赫连珈月回来的惊喜还没有过去,丁千乐便开始觉得有些头大……居然是赫连白。

“小白,别闹。”赫连珈月伸手按了按赫连白的头,制止她冲上前。

赫连白忿忿不平地瞪了丁千乐一眼,但还是十分听话地又站到了赫连珈月的身后。

“他是跟着周赏来的。”丁千乐担心赫连珈月真的会误会她,赶紧解释,“……这木微堂,其实我曾经来过,是周赏带我来的,所以……”

“嗯,我知道。”赫连珈月点点头,一点都没有要怀疑她的意思。

丁千乐有些感动,随即又有些好奇,他知道周赏晓得这木微堂的所在?那他和周赏到底是什么关系?盟友吗?……可如果是盟友的话,当初周赏为什么会给她渐草离来毒害赫连珈月啊?……

莫非是她理解错误?那渐离草不是给她用在赫连珈月身上的?

“副指挥使大人,可曾吃好?”赫连珈月看了一眼桌上被扫了一大半的饭菜,淡淡地问。

“吃好了吃好了……”白洛讪讪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如此就好,因为在下行踪目前不便公开,所以接下来要稍稍委屈一下副指挥使大人了。”赫连珈月浅浅地笑了一下,“小白,副指挥使大人在木微堂做客期间,就由你照顾他吧。”

“是,表哥。”赫连白弯了弯唇,甜甜地应了。

白洛的脸一下子苦了下来,他看了看那个正对着他巧笑嫣然的小姑娘,仔细掂量了一下,十分痛苦地明白了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这个一身七彩长衫看起来正值豆蔻年华的白发小姑娘正是黑衣卫档案里那个对赫连珈月忠诚无比,且手段毒辣非常的第三族长赫连白吧。

如果可以……他宁可对上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的那位第七族长赫连云,也是万万不想和这位第三族长打上交道的……

但目前的形势显然容不得他选择啊……白洛暗自唏嘘不已,他到底还是太大意了……果然反派出场废话不能太多是真理啊……如果一开始他直接掳了丁千乐就走,不就没这么多事了么……

咦?他是反派么?

白洛纠结了。

丁千乐自然不知道白洛肚子里对赫连白的评价,只是她十分惊奇地发现对着自己神气活现的白洛在赫连白面前蔫了。

火烧木微堂

这是白洛第N次试图逃跑,已经玩猫捉老鼠玩得十分不耐烦的赫连白最终用绳子将他捆了个结实,丢在了墙角里。

旁观的丁千乐啧啧称奇,如果万物都有天敌的话,看起来赫连白就是白洛的天敌无疑了。

将白洛捆了个结实,又在他身上施了一个定身的术法确保万无一失之后,赫连白便蹦蹦跳跳地跑出屋子去大堂找赫连珈月去了。

白洛苦着脸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明显是在幸灾乐祸的丁千乐,睁着眼睛说瞎话道,“相比之下,乐乐你真是太温柔可人了。”

丁千乐“噗嗤”一下被他逗乐了。

在丁千乐被逗笑的当口,白洛垂下眼帘,轻轻抖动了一下衣袖,一条手腕粗细的黑蛇吐着信子从他的衣袖里爬了出来,尾巴灵活地一甩,便快速游到了丁千乐身边。

等丁千乐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黑蛇已经攀上了她的脖子,感觉到脖颈间冰凉一片,她愣了一下,谁知那黑蛇不知道怎么,竟也是一副愣住了样子,盘在她的脖颈处一动不动,只呆呆地昂着三角形的脑袋看了丁千乐许久,原本张得大大的准备下口咬人的嘴巴又讪讪地合上了。

一人一蛇大眼瞪小眼,瞪了一阵,那黑蛇突然没了气焰,一下子软趴趴地掉在了地上,竟是一副十分畏惧的样子。

丁千乐不明所以地伸手捏住了那黑蛇的尾巴,随手甩了甩,见那黑蛇耷拉着脑袋像条麻绳一样被她甩来甩去毫不具有攻击性的模样,她冷笑着看向白洛,“柿子挑软的捏是吧?”

白洛不明白自己一贯得力的妖宠怎么突然就如此不顶用了,但此时也只得讪讪地笑,“乐乐姑娘高抬贵手,放了我的小黑吧,你瞧它挺喜欢你的……”

丁千乐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捏着尾巴的黑蛇,便见它垂着脑袋被自己拎着尾巴甩来甩去,一边装死一边又用那绿幽幽的竖瞳讨好地望着自己。

讨好?

丁千乐被自己的想法雷了一下,她几时能看懂一条蛇的情绪了?……

就在这个当口,赫连珈月突然面无表情地大步走进了里屋,身后还跟着冷着脸的赫连云和赫连白,白洛一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心里大呼不妙,正在他扯了扯嘴角打算再胡诌些什么的时候,赫连白已经上前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你什么时候通知黑衣卫的?”赫连白瞪着眼睛,厉声问。

别看赫连白长得一副娇娇俏俏的模样,小手也没多大,可这一巴掌扇下去,白洛感觉半张脸都木了,他苦笑了一下,“若我知道自己会落在你们手里,肯定不会这么干。”

他知道能让周赏情绪大变的,也只有那位千乐姑娘了,昨天晚上他就尾随周赏来过一趟木微堂了,今天他先来探了路,又留了信给夜桑,告知他赫连珈月就在木微堂。

这会儿……大概大批的黑衣卫已经杀到门口了吧……

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只除了……他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捉住成为对方刀俎上的鱼肉……

白洛掀起眼皮,瞧了那位从头至尾都面无表情的赫连家主一眼,不知道他会不会怒从心起,将自己直接杀了泄愤。

赫连白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就在她扬起巴掌又要扇过来的时候,屋子里突然弥漫开了一股子的烟火气……

她皱着眉回头一看,便见阵阵浓烟夹杂着火光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他们这是要放火烧死我们啊。”赫连云皱了皱眉,看向赫连珈月,“家主,如何是好?”

如果只是夜桑带着黑衣卫来,他们拼一拼大概也能杀出去,可如果是阎凤九亲自来的话……事情就有些悬了,一想到都走到这一步了,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被围困在这里,赫连云看向角落里被捆着的白洛,眼里透出了一丝杀意。

灰头土脸的白洛自然明白这个时候他们是巴不得杀了自己而后快的,他苦笑着望着外头那亮堂堂的一片火光……他们这是打算将他也烧死在这里头啊。

这个时候,屋子里已经聚了好大一股浓烟,丁千乐被熏得两眼通红,只觉得再这么下去他们不被烧死,大概也会被这些浓烟熏死,正在她想告诉大家楼上有密道时,赫连珈月已经抛下一句“带上副指挥使大人跟我来”,便转身向着二楼去了。

丁千乐愣了一下,莫非赫连珈月他……也是知道二楼有密道的?也是,他既然知道这木微堂的存在,而且对这里又是如此的熟悉,知道有密道也不出奇。

“千乐姑娘,快些走吧。”见丁千乐在这个当口还有空发呆,身后的赫连云提醒道。

眼见着赫连白的眼刀已经杀过来了,丁千乐忙应了一声,踏上了楼梯。

赫连云一把拉起了白洛,跟在丁千乐后头上了二楼,赫连白也跟了上去,大概是嫌白洛行动不够快,她还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

被施了定身术而行动不便的白洛此时真是有苦难言,因知道跟这位姑娘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便也只是默默地被赫连云拖着往前走,十分识相地口中一句怨言都没有。

赫连珈月领着一行人径直走到二楼的房间,他推开门直接走到了衣橱边上,打开衣橱,翻开那堆衣服,很快便找到了丁千乐之前发现的那个小小的按钮。

按下按钮,衣橱板翻开,一个黑幽幽的洞口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赫连珈月护着丁千乐头一个跳了进去,赫连白解了白洛的定身术,只用绳子捆着他,将他推进洞口,她自己随后也跳了进去,赫连云垫后,并细心地将洞口恢复了原状。

洞口刚刚封上,一根被烧断的横梁便狠狠地砸了下来,飞溅起来的火星子将衣橱也点着,木制的衣橱瞬间便熊熊燃烧起来,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进了地道之后,白洛神色复杂地看了丁千乐一眼,想不到木微堂底下还有这么一处地方,上一回她就是通过这条地道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的吧。

“看什么看,快点走!”赫连白凶巴巴地推了他一下,喝斥道。

白洛苦巴巴地笑了一下,这大概就是虎落平阳吧……因着赫连白又狠狠地瞪了过来,他赶紧乖乖地收回视线低头往前走,识时务者为俊杰什么的,他一向深有体会,更何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呢。

因为来过这个地方,丁千乐并没有如其他人一般感觉到惊讶,正走着,她突然觉得袖子里冰凉凉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她伸手摸了摸,感觉到手中冰凉滑腻的触感时,差点连头皮都炸了,那条诡异的小黑蛇什么时候钻进她的衣袖里的?!

似乎是感觉到了丁千乐的惊惧,小黑蛇可怜巴巴地从她的袖子里探出那颗三角形的脑袋来,用那绿幽幽的竖瞳望着她,一副讨好卖乖的模样。

丁千乐却是一点也没有要和它交流感情的意思,直接将它提溜了出来,甩在了白洛的身上。

那小黑蛇也十分乖觉,在众人发现它之前“哧溜”一下直接钻进了白洛的衣领里头。

丁千乐这才摸了摸手臂上被激起的鸡皮疙瘩,跟了上去。

在两侧发光墙体的映照下,眼前的视野还算开阔,众人在赫连珈月的带领下默默地往前走,走了一阵,前头领路的赫连珈月突然停下了脚步。

丁千乐抬头看了一眼,便见他们已经走到了地道的尽头。

眼前是一扇石门。

赫连珈月伸手一堆,那石门便被推开了。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黑漆漆的房间,赫连珈月点燃了火折子,第一个走出了走道,然后众人跟在后头依次走了出来。

垫后的赫连云习惯性地将那被移动过的石门恢复了原状。

众人走出那间屋子,站在门口向远处眺望,便见木微堂的方向亮堂堂的一片,整个木微堂都已经被笼罩在了雄雄的火光之中……

天上无星无月,整个无人区都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寂静,独有木微堂的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看起来无比的热闹。

赫连珈月定定地看着木微堂的方向,眼睛里有丁千乐看不懂的神色。

就在这时,远远的,似乎有一人飞骑而来,赫连珈月眯了眯眼睛,后退一步,示意众人退入屋中躲避。

大家刚刚退入屋中,便见那一人一骑飞快地从门前经过,向着木微堂的方向疾驰而去,那人一袭斗篷在风中扬起,斗篷的帽檐被风吹得向后鼓了起来,露出一张戴了面具的脸。

那副装扮,赫然便是丁千乐曾在公主府见过的那位阎国师。

“是他?”认出那张面具,赫连云微微有些讶异。

居然是阎凤九?

那么,刚刚在木微堂外放火的,大概只有黑衣卫了,只是阎国师这样匆匆赶去木微堂又是为何?

赫连珈月看着那已经远去的一人一骑,眼里幽黑一片。

若是往常,以阎凤九的警觉,定然不会留意不到这黑夜之中正有一群人躲在暗处窥伺着他,可是今天晚上有些非同寻常,在得知红叶长公主擅自调动黑衣卫前往木微堂,并且下了绝杀令的时候,他便忍不住地心浮气躁了起来。

待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到木微堂的时候,整个木微堂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灰烬,只剩一点零星的火光如同萤火虫一般盘旋在这片废墟上方,那些火星子在这寂静的夜里一闪一闪的,看起来分外寂寥。

到底……还是来迟了。

见到阎凤九,一众黑衣卫在夜桑的带领下翻身下马,向他行礼。

阎凤九冷冷看了一眼夜桑,手一扬,手中的马鞭便如长了眼睛一般向着夜桑直直地招呼了过去,只一鞭,便将夜桑脸上的面具抽落在地,在他白皙的脸上留下了一个新鲜的血痕。

夜桑被这一鞭子抽得身子一晃,然后他稳住身形,默默地跪了下去。

不待他有喘息的机会,又一鞭子兜头抽了下来,那鞭子划过空气,带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瞬间将夜桑身上的衣服割裂了开来,也不知那一鞭子使了多大的劲,那曝露在空气中的皮肉上立刻有血珠子飞溅了出来。

而那黑衣卫指挥使只是默默地垂着头,没有反抗,没有躲避,甚至从头至尾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一众黑衣卫也只是默默地跪在一旁,他们都知道阎国师在朝堂上超然的地位,也知道阎国师在公主殿下眼中的重要性,更知道他的手段,因此无人敢吭一声,甚至连求情都不敢。

沉默着一连抽了十鞭子,阎凤九才收手,这个时候的夜桑身上早已经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他没有再看夜桑,而是侧过头看向已经被烧成废墟的木微堂。

如果里面真的有人的话……恐怕已经……

她……会死在这里面么?

这个念头让他一惊,握着马缰的手猛地收紧,可随即他的神情又舒缓了下来,如果真的是她的话,应该没有那么容易死吧?

而且,还有赫连珈月在护着她,尚水县的死局都没有能够困死他们,还让他们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回了凉丹城兴风作浪,这么一场小小的火……应该也困不住她吧?

可是如果……她就真的死了呢?

阎凤九眯了眯眼睛,这个念头刚起,他便感觉胸口有个地方在叫嚣在嘶吼,在……疼痛……

握紧了马缰,他调转马头,狠狠抽了一鞭子,如来时一样,又沉默着离开了这个无人区。

回到府邸遣退了所有的婢女侍从,阎凤九独自一人坐在凉亭里,手边放着一坛清风,清风是万妖山出产的酒,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喝过了。

以前,她最喜欢这酒,他便常带着这种酒去探望她,陪她饮酒,再后来,喝得顺口了,他也变得极喜欢这酒。

可是……自从那一件事之后,他便再也没有饮过这样的酒了。

有多久了?

久得……他都快忘了这酒的味道了……

入口醇厚,细品之下又带着一丝甘甜清冽,他眯了眯眼睛,恍惚间,仿佛又看到她举着酒坛,对酒当歌,神情肆意而潇洒,端的是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看着看着,他的眼睛里渐渐带了一丝痴迷的神情,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去抓住眼前那如清风一般的女子,可是伸手却摸了个空……

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只觉得胸口有什么硌得他极不舒服,伸手入怀,他摸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掏出来一看,是一个绣囊。

对着那空空的绣囊,他突然有些想笑。

……这天底下,还有比他更蠢的人么?又不是她亲手所绣,留着又能有什么用?

可是……可是这是她亲手给他的。

结果到最后,他竟然也没有舍得丢弃。

他盯着那绣囊看了许久,用几近嘲讽的眼神,也不知道是在嘲讽那只绣囊,还是在嘲讽他自己。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国师大人吩咐了不让人打扰……”就在这时,侍女惊慌的声音在凉亭外头响起,打断了阎凤九的思绪。

阎凤九有些不悦地侧过头,便看到红叶长公主正一脸不耐烦往里头闯,长公主身边的两名侍女已经强行将那拦路的侍女推开了。

“长公主深夜到访,所为何事?”随手将那绣囊又塞回了怀中,阎凤九挥了挥手,遣退了那个一脸惊慌地看着他的侍女,淡淡地道。

“夜桑犯了什么错,你要将他打成那个样子?!”红叶长公主气呼呼地走到阎凤九面前,质问。

阎凤九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看着里头琥珀色的酒液,轻呷了一口道,“不过是个奴才而已,也值得长公主生这样大的气。”

“你这是迁怒!你根本是在气我没有通知你,便私自让黑衣卫动手吧!”红叶长公主见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怒火更盛,当下便上前一步,挥手打掉了他手中的酒杯。

那玉制的酒杯掉落在地上,“啪”地一下碎成了几瓣,琥珀色的酒液一下子渗入了泥土之中,留下一滩浅浅的痕迹。

空气里有淡淡的酒气弥漫了开来。

阎凤九颇有些可惜地看了那酒杯一眼,淡淡地道,“公主殿下既然明白,又何必走这一遭呢。”

“你……”红叶长公主想不到他竟然如此直白地承认,这会儿反倒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道,“黑衣卫也只是奉了我的命令行事而已,你下手如此之重,万一将他打出什么好歹来……”

“黑衣卫是你的人,你自有权调配,可夜桑是我的人,他吃里爬外,便要受到惩罚,这很公平。”

见他分得这样清楚,红叶长公主一时气红了眼,“你根本只是想护着那个丫头!你恼我对她下了手嘛!我不明白,那丫头你也不是没见过,根本就不是你要找的人,只是长得有几分相像罢了,如何值得你这样另眼相待!”

阎凤九摸了摸手边的酒坛,神思因这一句话而飘远了。

呵呵,不是她?

不是她?

他被赫连珈月骗得好惨。

……还只当她是赫连珈月找回来复活赫连千乐的祭品,殊不知……

就在前几日,他收到乌河传递回来的消息。

在尚水县的时候,乌河亲眼在她身上看到了某种变化,并且她还伤了乌河……如果不是她的话……就凭那个小姑娘,如何能伤得了乌河?

她,根本就是他一直想要找的人。

而他竟几次对她放手,让她错身而过。

可恶的赫连珈月……

“阎凤九!”见阎凤九根本没有在听她说活,红叶长公主气得跺着脚直呼其名。

阎凤九一下子回过神,他轻抚着手边的酒坛,冷冷地看向红叶长公主,“我答应过你的事情,自然会办到,我的事情,也不劳公主殿下过问,只是……今天这样的事情,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红叶长公主何曾在他的眼中看到过这样冰冷的表情,当下一个激灵,竟是愣在当场,久久说不出话来。

“太晚了,送公主殿下回吧。”不再看她,阎凤九挥了挥手道。

一旁侍立的侍女赶紧上前,扶着一脸失魂落魄的长公主离开了国师府。

第二日朝堂之上,出现了一个让众人意想不到的人物,那不是旁人,正是那个据传死在了尚水县的赫连珈月。

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活着回来了……而且是在赫连家的家主之位易了主,并且新任家主暴病身亡之后……这样的不巧,又这样的巧……

如果他回来早了,赫连家的家主之位已经易了主,他的身份便尴尬了,可是如今那位新家主上任没几天便暴病身亡了……所有人便都聪明地对这件事保持了缄默,仿佛赫连家的家主之位从来都没有易过主一样。

只是可怜那位好不容易当上家主却没几天就离奇暴病身亡的赫连历,就这么被所有人选择性地无视了。

而此时,赫连珈月正一脸平静地站在朝堂之上,这样大热的天里,他仍裹着一袭厚厚的狐裘,面色苍白得近乎于透明,仿佛随时都会病倒似的,可是在场却没有人敢小觑他,谁都知道这个病歪歪的药罐子其实就跟打不死的蟑螂一样顽强……赫连家那么多位族长盼着他死,盼着他回不来,可是大概等所有人都死光了,他还能活得好好的……

只是虽然如此,朝中某些看他不顺眼且归顺了阎国师的大臣们仍是对他虎视眈眈,心中各自暗暗琢磨着,就算活着回来又如何,尚水县被灭县一事明显是他办事不力,整整一个县的人都死光了啊,这得是多大的责任,又岂是轻易可以推脱得了的。

“爱卿,尚水县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龙椅之上,皇帝陛下发问了。

“回陛下,据微臣所查,的确是有妖物趟过漠水,控制了尚水县,并且在尚水县施了葬冥之毒,似有所图谋。”赫连珈月顿了一顿,又道,“微臣虽然已经尽力除去了葬冥主人,但因为妖毒的关系……整个尚水县的百姓已无一人生还……”说到这里,赫连珈月的表情甚是悲痛。

皇帝陛下也是一阵沉默,半晌才道,“爱卿无恙便好,尚水县的事情之前已有消息传来,朕也心中有数,如今看到爱卿你无恙归来,总算也是一桩好事。”

“谢陛下圣恩。”赫连珈月垂下头,长长地作了一个揖。

……这是不打算追究的意思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眼中都透着惊讶。

然而最令人惊讶的是,一向与赫连国师不和的阎国师竟然一直保持沉默,完全没有要上前谏言的意思。

而且熟知阎国师性情的人都知道,今日的阎国师,心情似乎好得有些离奇了。

虽然隔着一张面具,可是他眼中那难得的温润平和却是骗不了人的。

……唔,莫不是阎国师和赫连国师其实并不是如表面上那样水火不相容?甚至……私交甚笃?

没有人知道阎凤九在想什么,但他这一回就当真没有与赫连珈月为难,甚至连半点意见都没有发表。

当然没有人知道,当他看到赫连珈月出现在朝堂上的那一刻,竟是抑制不住从心底升起的喜悦,他没事,那她自然也没事。

他就知道她没有那么容易死掉。

他是如此的喜悦,以至于此时看着赫连珈月,也觉得他顺眼了许多。

成亲吧

对于赫连珈月的归来,赫连一族内部暗自懊恼者有之,噤若寒蝉者有之,心怀不忿者有之,真心高兴的,大概也只有第三族长赫连白了。她依了赫连珈月的吩咐,趁夜将被捆成粽子状的白洛丢到了黑衣卫府衙门口,便开开心心地命人在天源福办了一桌酒席,替赫连珈月接风洗尘。

参加酒席的不多,主家赫连白一个,主要客人赫连珈月一个,附带的客人赫连云,再加上一个一直被赫连白送白眼的丁千乐。赫连白当然不会请丁千乐,对着这个明显是不请自来吃白食的家伙,赫连白自然没有好脸色。

席上,还有一个神秘的三公子。

此人丁千乐从未见过,她自然不认得,这个坐在席上与赫连珈月相谈甚欢的男子,正是微服出行的北莽国皇帝淳于金。

酒过三巡,那三公子便退了席,被人接走了。

赫连白也喝得醉醺醺的,一直大着舌头扯着赫连珈月说话,因酒意而泛红的脸上娇憨一片,看起来倒比正常状态要可爱许多。因为有孔雀镇水果酿的教训在前,丁千乐这回没敢沾洒,只顶着赫连白嫌弃的白眼默默地低头吃着菜。

若不是赫连珈月拉着她出来……她也不想出来受这白眼啊……

吃过酒席,赫连珈月便吩咐赫连云将已经醉得一塌糊涂的赫连白送回府去,他自己则是携了丁千乐沿着街慢慢地走。

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丁千乐便陪着他慢慢地走,权当饭后消食。

夜风习习,带着一丝小小的凉意,十分的舒服,赫连珈月携着丁千乐的手,感觉着掌心小小的柔软,只觉得心底里也软成了一片。

因为席上陪着三公子饮了几杯酒,此时被夜风一吹,稍稍有些上头,借着这几分浅浅的酒意,他忽然又想起了十八年前的那场婚礼……他忍不住想,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有那些血腥和杀戮,现在的他们……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微微有些心酸,为了她所受的那些苦……还有他们一而再,再而三被掐断的缘分。

“千乐。”他忽然开口。

“嗯?”丁千乐侧头看他。

“你如今有十八岁了吧?”

闻言,丁千乐愣了一下,觉得这个话题有些跳跃有些突兀,而她竟然一直没有算过自己多大年纪了,被他这么一提醒,好像的确是十八岁,三年前离开北莽的时候她刚满十五,如今过了三年,可不就是十八了么。

“嗯,是啊。”想通了,她点点头。

“十五年前……你就已经到了及笄的年纪了啊。”赫连珈月轻声喟叹着。

丁千乐眨巴了一下眼睛,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扯到了年纪的问题,还带着这样感叹的表情。

“过了十八岁再不嫁人,就成老姑娘了呢。”赫连珈月又道。

老姑娘?十八岁?

丁千乐失笑,若是在那个时代,十八岁也不过刚刚成年而已啊。

“凉丹城里可有合心意的公子?”他顿了一下,柔声问,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那声音温柔得可以沁出水来。

丁千乐被这个问题弄得又愣了一下,倒是没有在意他语气中的温柔,只是被这个问题惊着了,合心意的公子?这就将她嫁人的事情提上日程了?

“嗯?”见她久久不答,赫连珈月侧头看向她。

丁千乐见他问得认真,便也开始认真思索了起来,“我在凉丹认识的人也不多,待我想想啊……”

见她真的偏了头认真去想,赫连珈月半眯了凤眸,心情颇有些不爽。

真是不可爱,想当初,她可是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说,千乐心中只有家主的……呢。

丁千乐却是完全没有顾虑到赫连家主此时纠结的心情,当真一门心思地去考虑她所认识的人里头是不是有值得托付终生的。

来凉丹之后她认识的人不算多,正值适婚年龄且单身的男人更是寥寥可数,从认识的先后顺序来排,阿九一个、白洛一个、赫连云一个、连进一个、周赏一个、谢安一个……唔,好像就这么多了?

她掰着手指头认认真真地数了一遍,然后开始细细分析,阿九是朋友,好朋友,有时候又像弟弟一样;白洛是坏蛋,完全不予考虑;赫连云比她小,她对姐弟恋没什么兴趣;连进是面瘫脸,日日对着一定审美疲劳不是他死就是她疯;谢安经过尚水县一事性格八成有了缺陷,说不定以后还会有家暴倾向……唔,算到最后好像只有周赏算是好男人了?

斯文俊俏,宜室宜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脾气温和,性格良善,最难得是对她又那么贴心,在她饿肚子的时候,雪中送炭给她送了美味的饭菜,先前还将她从刑部大牢里救了出来,算是对她有救命之恩呢。

这么想想,好像真的很靠谱。

“想到了么?”见她低着头掰着手指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赫连珈月眯了眯眼睛,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问。

此时的赫连珈月全然没有想到丁千乐甚至没有将他放进候选人名单,连管家连进都榜上有名,却独独没有他,若是知道了,大概就没有这么和颜悦色了……说到底,大概还是因为太过熟悉,就直接忽视了吧。

又或者……赫连珈月在丁千乐心目中,就一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家主,和相公是没有半毛钱关系的。

“嗯,倒是有个人选,不过不知道人家对我怎么看。”丁千乐点了点头,略有些羞涩,周赏那样好的人,不知道会不会看得上她,又想,周赏似乎对赫连千乐相当有好感,可是她虽然与赫连千乐算是同一个人,性情却相去甚远,也许他不喜欢她这样跳脱的性子呢?

婚姻这种事情总要讲究一个你情我愿的嘛,不然就成怨偶了。

“哦?谁?”赫连珈月扬了扬眉,声音已经有些危险了。

“周……”丁千乐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的临近,毫不自觉地张了张嘴,结果还没有等她把那个“赏”字说出口,忽然唇上一软,她便如五雷轰顶一样僵在了原地,彻底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唇上触感微凉柔软,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酒气……

唔,这个时候她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他他他他他……他竟然在吻她?!

他的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借着那一股浅浅的酒意,赫连珈月伸手将她拥在怀中,加深了那个吻,细细地品尝着她的唇。

唔,甜甜的,软软的,比他想象中的味道还要好。

许久之后,就在丁千乐快要窒息的时候,巷子里突然传来的一声重重的梆子声惊醒了她,她慌忙一把推开了赫连珈月,涨红了脸不停地喘气。

赫连珈月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看着她的眼神幽深无比。

这这这这这……这算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的丁千乐一抬头便对上了他幽深的目光,一时愣愣地瞪着他,脑袋里乱成了一片糨糊,完全不能思考了。

“……果然不能让你嫁给别人呢。”看着她呆愣愣的样子和红润润的唇,赫连珈月眯了眯有些幽暗的凤眸,克制住想再度狠狠吻上去的念头,轻声道。

丁千乐眨巴着眼睛,内心里抓狂了,坑爹呢!不让她嫁给别人还那般煞有介事地问她有没有合心意的公子?!害她还认认真真地思考那么久,这不是明摆着在耍着她在玩儿嘛!

“仔细想想,我好像也到了结婚的年纪了。”他灼灼地盯着她,仿佛在盯着什么可口的猎物似的,直盯得丁千乐浑身发毛。

所……所以呢?丁千乐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颇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他。

“我们成亲吧。”他动了动唇,轻声开口道。

看着那张薄薄的略显苍白的唇,丁千乐的大脑“哐当”一下直接当机了,明明这句话中每个字的意思她都明白,可是组合在一起,她就不太明白了……

她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他的眼睛里仿佛藏了满天的星星,亮得惊人。

夜风轻轻拂过,满天星光璀璨,赫连珈月看着呆头鹅一样的丁千乐,弯了弯唇,只觉得心情无限美好。

他们这厢是风情旖旎,浓情蜜意了,却没有料到不远处的小巷子里还有两个看客,一个面带无奈,一个满脸煞气。

面带无奈的那个是赫连云,一脸煞气的那是则是赫连白,刚刚那一声重重的梆子声正是出自赫连白之手。

家主吩咐了赫连云送赫连白回去,结果只一个转身,刚刚还醉态可掬的赫连白便冷了一张俏脸,不由分说地悄悄尾随上了前头的赫连珈月和丁千乐,任赫连云怎么劝说都没有用。

因为忌惮着赫连珈月,赫连白倒还有些分寸,并不敢靠得太近,因此只看到他们在说话,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直至看到两人亲吻,赫连白才差点气得按捺不住心头涌起的邪火,捋起袖管便要冲上去,赫连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她拉住了。

开玩笑,家主可是吩咐了他要将这个小煞星送回去的,若是这个时候让她冲出去打扰了家主的好事,回头被迁怒的那个还不是他……真是个苦逼又无奈的差使。

“不知羞耻的女人!竟然敢勾引表哥!”被赫连云拉住,赫连白气得直跺脚。

赫连云不由得有些无奈……喂喂,明明是家主在亲人家姑娘啊……怎么就骂人家姑娘不知羞耻了……这样睁眼说瞎话真的好吗……

“不要再胡闹了,你见家主对谁这样上心过?若是你下手没个轻重,真的伤了千乐姑娘,回头被家主收拾,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过你。”眼见着家主已经走远了,赫连云这才松开手,靠着巷子里的墙,缓声道。

赫连白只一径恨恨地瞪着他们远去的方向,那眼神仿佛要吃人似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而这个时候,周赏刚刚关了医馆的门,正打算回家,结果一回头便看到白洛正笑嘻嘻地站在医馆外头,一脸讨好地望着自己,他的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淤痕,那一大块极其醒目的淤青让那张颇为俊俏的脸蛋看起来有几分喜人。

“小赏,陪我去喝一杯吧。”见周赏看着他了,白洛腆着脸,笑道。

“太晚了,我该回家了。”周赏毫不领情地说着,板着脸转身便要走。

“不要这样嘛,就喝一杯!就一杯!”白洛赶紧上前死皮赖脸地拉住了他,将他拖进了对面的小酒馆。

周赏的力气敌不过他,只得被他强行拖进了酒馆,按在了椅子上。

“你尝尝这酒,挺好的。”见周赏冷冷地望着自己,白洛嘿嘿笑了一下,十分殷勤地替他斟了酒。

周赏抿着唇,也不动,只一径冷冷地看着他。

见他这副模样,白洛知道混不过去了,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摸了摸眼角的淤青,颇有些无奈地道,“小赏你看我都被打得这么惨了,你就稍稍发挥一点友爱精神,不要再跟我置气了成不?”

“活该。”周赏撇了撇唇,淡淡地道。

白洛一下子被噎住了,他低头闷闷地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举起杯子一口灌了下去,那样子倒有几分借酒浇愁的味道。

“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回去了。”周赏说着,站起身便要走。

身后,白洛一把拉住了他。

“对不起。”垂着头,白洛低低地道歉。

周赏抿了抿唇,将薄薄的唇拉成一条直线,他没有回头看他。

“烧了木微堂是我的错,要打要罚随便你。”身后,白洛又道。

周赏冷笑着回头看他,“你堂堂一个黑衣卫副指挥使,权势滔天,我小小一介草民岂敢对你有什么怨言。”

“小赏……你明明知道……”白洛皱了皱眉,那张仍带着淤青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有些痛苦的表情。

周赏愣了一下,然后甩开他的手,默默地坐下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白洛见他坐下了,便又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闷闷地道,“我既然踏进了那个地方,如今想轻易脱身已是不可能,更何况……”

周赏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男子脸上难得苦闷的表情,终是拿起酒杯,饮了他斟的那杯酒。

见他饮了酒,白洛脸上便高兴了起来,他立刻得寸进尺地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与他勾肩搭背起来。

周赏颇有些嫌弃地推开了他的手,只低头默默地饮酒,这个时候的周赏,全然不知道他刚刚上了某个少女的相公候选人名单,并且只差一步就被选中,可结果却被提出问题的考官无耻地抢了先。

那个时候,那个少女还在想,那样好的人不知道会不会看上她呢?

那样好的人……

那样好的人啊……

有些时候,有些缘分,就如同两条相交叉的线,只在某一处轻轻重叠,只一瞬间,便是永远的擦肩而过,再没有再遇的可能……

因为那个吻加那句话的震撼性太强,导致丁千乐一路都没有回过神,直至回到了府里,回到了房中,躺在了床上,她还是一副神游在外的表情。

赫连珈月因心情不错又偷香成功,且最近一直十分劳累,已经借着那几分淡淡的酒意睡着了,丁千乐却仍是躺在床上怔怔地出神,在今晚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赫连珈月之间是无比纯洁的家主与下属的关系,就算日日同榻而眠,也少有逾矩的行为,可是今天夜里这莫名其妙的一吻,明显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也许……他只是喝多了酒在撒酒疯吧?

也许……明日一早起床他就忘记了?

成亲什么的……也只是在说笑吧?

躺在床上,丁千乐一脸纠结地看着赫连珈月的睡颜,他倒睡得极其香甜,只苦了她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大约她翻身的动静太大,他眼睫微微动了一下,突然伸出手臂横在了她的腰上,然后手臂微一用力,便习惯性地将她勾向了自己的胸口。

丁千乐立刻被他牢牢地困在了胸膛里动弹不得,她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只得愣愣地近距离看着他睡颜……以前怎么就没有觉得这姿势竟是如此的暧昧呢?死死地盯着他看了一阵,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径自睡得香甜,丁千乐磨了磨牙,恨不得扭着他的腮帮子将他弄醒,只可惜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最终她还是没有敢对着他下爪子,毕竟赫连家主余威尚存啊……

丁千乐如是纠结了一整晚,直至天将明的时候才挨不住汹涌而来的困意沉沉地睡了过去,睡梦中,似乎有谁在轻抚她的脸颊,温柔地对她说着什么。

“这一回……不用你等我长大……”

“就当以前所有的磨难都是为了现在……为了现在这最好的时间……在最恰当的时间,让你名正言顺地嫁给我……做我的新娘……”

“碧梧……”

睡意袭来,将她卷入更深层的睡眠之中,再后来,那声音说什么,她便听不真切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赫连珈月早已经起身,只剩她一个人还躺在床上。

屋子里十分的安静,她依依不舍地在床上赖了一阵,想起昨天夜里那一吻,还有那一句让她心跳加码的话,不由得拉高被子,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软棉棉的被子之中。

“居心叵测的女人。”这时,头顶突然响起了一声冷哼。

丁千乐愣了一下,拉下被子,便看到赫连白正臭着一张脸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怎么进来的?”丁千乐皱了皱眉,看了一眼不知何时被打开的房门,这样不敲门就直接闯进别人的房间真的好么?礼貌呢?

“哈?你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说教?还未成亲就迫不及待爬床的不要脸的女人!”赫连白扬着鼻孔冷笑一声,指着丁千乐的鼻子骂道。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何况丁千乐还不是个泥人,听到这样明显具有污辱性质的骂词,她扯了扯唇角,抖了抖眉毛,作出了泼妇的样子,“哈?只怕有人想爬床却还爬不上呢。”

赫连白一听这话,气得差点炸毛。

丁千乐却是看也不看她,慢吞吞地下了床,慢吞吞地脱了睡衣开始换衣服。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得有些诡异,刚刚脱下睡衣换了里衫的丁千乐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赫连白一眼,她还以为赫连白会受不住她的挑衅直接向着她挥鞭子呢,怎么才一晚不见她就改了性子了?

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她倒更加莫名其妙了,赫连白竟然瞪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一张俏脸红得仿佛要沁出血来。

“怎么了?”见她一副不太对劲的模样,丁千乐疑惑地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疑心她发烧了。

赫连白却是“啪”地一下打开了她的手,后退了好大一步,才颤抖着伸手指向她,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看着她这副对她避之如蛇蝎的模样,丁千乐无语了。

“你你你……你这不知羞耻的女人,还不速速将衣服穿好!”见丁千乐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赫连白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喝斥道。

丁千乐低头看了看自己稍稍有些透明的里衣,不明白这位大小姐怎么就这么大的反应,她扬了扬眉,坏笑着逼近了她,“莫非……你不是女人?”

见她逼近,赫连白后退着想要避开她,丁千乐又岂能让她如愿,仍是笑眯眯地一步一步地逼近她。

眼见着已经快被她逼入墙角之中退无可退,赫连白突然大叫一声,一把推开了丁千乐,然后低头风一样地冲出了房间。

……丁千乐站在房间里看着赫连白落荒而逃的模样,笑嘻嘻着摸了摸下巴,唔……这位赫连姑娘……似乎不喜欢接近女人?

嘿嘿嘿,这也算是一大弱点吧?以后再见着她,就不用躲着她走了呢。

因为赫连白奇怪的举动大大地愉悦了丁千乐的身心,于是她暂时忘记了昨天夜里那些纠结的事情,哼着小曲十分愉快地梳洗了。

刚刚梳洗完毕,便有人送来了早膳,丁千乐瞧着那妇人有些面生,不由得有些疑惑,“尚大娘呢?”

“回姑娘话,尚大娘已经辞工回乡了。”那妇人低着头道。

丁千乐一下子便明白了,之前府里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连家主之位都易了主,估计人员的变动也很大吧,她点了点头,没有再细问,坐下开始用膳。

早膳准备得相当丰富,虽然手艺比起尚大娘还是稍稍逊色一些,但也十分的可口,丁千乐正吃得不亦乐乎,忽然感觉门口多了一道阴影,抬头一看,便见管家连进正带着他标志性的棺材脸站在门口。

他的脸上多了一道很明显的伤疤,整个人也消瘦得厉害,她之前听人说了,因为连进不肯归顺服软,那个短命的赫连历很是对他折磨了一番。

咽下口中的小包子,丁千乐有些疑惑地看着连进,“连管家,有事?”

连进点了点头,踏进了房门,十分恭敬地将手中一本看起来十分喜庆的大红册子放在了桌上。

“这是什么?”丁千乐低头又喝了一口粥,疑惑地看了看那本大红的册子。

“这是家主准备的聘礼礼单,以及要参加喜宴的宾客名字,家主说要让千乐姑娘你先过目,如果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管家连进摆着一张棺材脸,一板一眼地道。

丁千乐一下子被口中的粥呛住了,咳得天翻地覆。

好不容易止了咳,丁千乐用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看向那本大红的册子……这效率,也太快了吧?!

女人的心思

打发走了一丝不苟的管家连进之后,丁千乐便无心用膳了,对着那本喜庆的大红册子发了一阵呆,她决定去找赫连珈月问个清楚,如此仓促地决定了婚事,甚至连婚期都定了下来,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是真如他所说,因为她到适婚年龄,他也到了适婚年龄,于是两个人就结了婚凑合着过日子?她不傻,也并非木头人,自然能够感觉得出她在赫连珈月心目中是不一样的,否则他也不会为了不让她涉险而三番两次想将她打包送走,只是……这个不一样,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她不能确定。

就好像她尚不能确定自己对赫连珈月的感情一样。

她对他所有的感情都来自脑海深处赫连千乐的记忆,虽然明明是同一个人,可是某些时候,她还是不得不将那个叫做赫连千乐的女子和自己区分开来,那个严谨的冷清的对赫连珈月一心一意死忠到底甚至失去了自我的女子,和现在的她……有太多的不同了。

经过一夜的反复思量,此时的她心底有太多太多的不安和疑惑,只想寻着赫连珈月问个清楚明白,可是问过府里的人之后才知晓赫连珈月竟是一大早便出门了。

丁千乐攒了满肚子的话找不着人来问,不由得愈发的郁闷了,无所事事地房门口转悠了几圈,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似乎有人在喊她。

她四下里看了看,便见一个有些面生的丫头正站在墙角边对她招手。

“叫我?”丁千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那丫头赶紧点头。

丁千乐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有事么?”

那丫头笑着福了福身子行了个礼,“我是厨房里帮佣的丫头,今儿个出门的时候,有个叫阿九的小哥给我了一封信,让我帮忙递给姑娘。”

“阿九?”丁千乐有些高兴起来,赶紧接过信,谢了那丫头,又低头从荷包里掏出一些碎银子给了她。

“谢姑娘打赏。”那丫头拿了银子,便笑眯眯地走了。

丁千乐这才抱着信回房去了。

信挺长的,细细地交代了他离开了赫连府之后的生活,告诉丁千乐他在赫连府对门盘下了一家面店,若有空随时可以去看他云云。丁千乐看得很高兴,因为一直都没有阿九的消息,她还担心来着,现在看到这封信,信上又说他如今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不由得宽了心。

因此时正是无所事事的时候,而且阿九又说那面店就在府对面,丁千乐便打算去看看,结果还未出府门,便被守门的侍卫拦了下来,任凭她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硬是不肯放行。

正是僵持不下的时候,不知道谁请了管家连进来。

丁千乐一脸怒意地站在门口,“这是什么意思?软禁我么?”

“千乐姑娘言重了,最近凉丹城里不太安稳,家主怕您一个人出门会遇到什么祸事,这才吩咐了下来,说不让您一个人出门。”管家连进垂着眼皮子一板一眼地道。

丁千乐被他气乐了,“这么说我以后都不能一个人出门了?”

“如果有家主陪同的话自是另当别论。”管家连进竟然一本正经地点头道。

……我靠!

丁千乐暴躁了。

虽然内心十分火大,她却是拿这个油盐不进的管家一点办法都没有,打又打不过人家,当众撒泼耍赖的事情她又没脸去干,最后只得寒着一张脸忿忿地回房去了。

这一次他们回凉丹之后,就迁回了主院,已经修葺一新的主院比起之前的院子大了不少,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竟然已经有丫头在来来回回地装饰打点,一副要将主院摆弄成新房的模样。

这种事情丁千乐帮不上忙,更何况她如今心情郁闷得完全不想帮忙,于是便只坐在房中冷眼旁观。

此时,她心里头对赫连珈月原先的那一点点期待也已经消融得差不多了,仔细想想还真是,自从来到这赫连府之后,她日日跟个老妈子似的伺候着他不说,连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了,若是真嫁给了他,她还不得一辈子都被拘在这个院子里啊!结个婚搞得跟终身监禁似的,连个人身自由都没有,还结个屁啊!

丁千乐忿忿不平地在房中枯坐了一个下午,直至天黑,赫连珈月才回来。

赫连珈月才踏进府门,便看到管家连进站在门下等他,并且将白日里的事情跟他报备了一番。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要出去?”赫连珈月微微蹙了眉,问。

“这倒没有,不过八成跟那一位脱不了干系。”管家连进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道。

赫连珈月点点头,便往主院里走。

一走进房间,便看到丁千乐正坐在窗前,一张脸拉得老长,是个十分生气的模样,因为心里有数,他倒没有太过惊讶。

“怎么了?”赫连珈月走上前,“我听连进说,你要出门?”

丁千乐抿着嘴没有搭理他。

“等我有时间,便陪你出去逛逛,可好?”在她身旁坐下,赫连珈月提议道。

丁千乐还是没有理他。

“生气了?”赫连珈月笑了一下,问。

“你为什么要娶我?”丁千乐忽然转过身,看着他。

赫连珈月愣了一下,为什么要娶她?这个问题他倒没有仔细思考过,想跟她一直在一起算不算理由?

“成亲什么的,就当是你在说笑吧。”见他答不上来,丁千乐心里一冷,扭过脸淡淡地道。

“我从来都不说笑。”听她说得严重,赫连珈月皱了眉。

“那你为什么要娶我呢?你从来不告诉我你在外面忙些什么,我也知道,凭我的能力,就算知道了也未必帮得上忙,也许还会给你添乱,所以你才会将我拘在府中,怕我在外面遇着什么事情吧。”说到这里,丁千乐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却有些苦涩,“那么你娶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所谓的夫妻不是应该相互扶持坦诚相待的么?你根本不相信我可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难道你打算成了亲之后就一辈子将我拘在这个院子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等你忙完了回家?”

想了一个下午,丁千乐早已经想透了,他们之前的问题其实一开始就存在了,最先是他自作主张瞒着她,将她送去了另一个时空,再后来是在尚水县的时候,他在她的逼迫之下,不得已才告诉了她他们的处境。

他从来不会主动跟她说些什么,有什么难事,他都一个人默默地扛着。这样的相处方式,即使不是夫妻,她都觉得很累,更何况是成亲之后?想想那种生活,她便觉得十分可怕。

“不是……”赫连珈月看着她,眼神突然变得十分奇怪,他动了动唇,有些艰难地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该解释些什么。

他要说些什么呢?他并不是怕她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他只是怕她……变成另一个人……他只是怕他们之间的缘分会因为身份的转变而再度被掐断……

他只是……不想再失去她而已……

要怎么样,才能让她明白呢……

那些念头在心里百转千折,他仿佛有许多话要同她讲,可是到最后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丁千乐见他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帘,“算了,你忙了一天已经累了,早点歇息吧。”说着,她起身离开了屋子。

赫连珈月动了动唇,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见她要离开,他起身想拉住她,却看到自她衣袖中飘出来一张纸。

眯了眯眼睛,他弯腰捡起了那张纸,正是阿九写给丁千乐的信。

哼,终于按捺不住了么。

等他研究完了那封信,起身去追丁千乐的时候,丁千乐已经在隔壁房间歇下了,而且还将房门上了锁,赫连家主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阵,见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连灯都熄了,只得回房去了。

难得独守空房的赫连家主做了一宿的噩梦,第二日,赫连府上上下下都感觉到了家主久违的低气压,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赫连云。

他更凄惨一些,因为要在书房里单独面见赫连珈月。

小心翼翼地将昨天夜里查到的一些事情汇报了上去,赫连云看了一眼怏怏地坐在铺着白虎皮的宽大椅子里的赫连珈月,便低头准备退下。

“站住。”赫连家主突然发话了。

赫连云打了个颤,站住了。

“听闻你家里已经有了五名姬妾?”赫连珈月淡淡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开口,问了一个与刚刚讨论的正事完全无关的问题。

赫连云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琢磨不透这个时候家主提这个干吗,只得讪笑了一下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赫连珈月低垂着眼帘,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桌沿,一副遇到了天大难题的模样。

赫连云被他的态度弄得七上八下的,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小心翼翼地道:“若是没有其他事情……”

“用什么办法才能讨她们欢喜呢?”赫连珈月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问。

赫连云愣了一下,在想通问题的前后关节之后,嘴角猛地抽搐了起来,在赫连珈月凌厉的眼神扫过来之前,他极其辛苦地压制住了快要涌上喉头的笑意,低头轻咳了一下,十分严肃地道:“女人嘛,消遣而已,哪里用得着多费心思,你越待她好,她便越是蹬鼻子上脸,几天不搭理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摸着手里的珠链,赫连珈月心情十分烦躁,只觉得明明前一日千乐还好好的,只过了一天,晚上回来就变了天了,偏他身边又没有一个精于此道的人,只听闻赫连云身边姬妾众多,凉丹城中仰慕他的女子也不少,因此便想着拉下脸来与他讨教一番,此时听他说的这番道理,他虽然并没有经验,心里还是隐隐觉得不大对头的……

若是将这一套用在千乐身上,只怕会适得其反吧……

想到这里,他挥了挥手,皱眉道,“你去忙吧。”

赫连云咬着唇忍着笑,低头退了出去,因着憋笑憋得辛苦,他没有留意到门口站着人,一头便撞了上去,抬头一看,却是板着脸的管家连进,他对着连进拱了拱手,一溜烟儿地跑了。

“什么事?”见连进站在门口,赫连珈月问。

“有南边传来的飞鸽传书。”管家连进大步走到书房,将手中的信件放在了书桌上。

赫连珈月点点头,打开信件仔细看了一遍,便随手拿火折子烧了,丢在一旁的铜盆里。

“还有事么?”抬头见连进还忤在书房里,赫连珈月扬了扬眉。

“女人的心思最是难以预料,又极喜欢胡思乱想,往往针眼大的事情也能想得比天大,尤其是对男人心存猜疑的时候,更是会钻牛角尖,若是放任她一个人去想,往往结果都不会太好。”连进板着一张棺材脸,声音是一贯的平板,说出来的话却和那张脸不大相衬,“虽是如此,解决的办法却也简单,只要平日里多一些嘘寒问暖,以显示出你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她,偶尔送一点温暖的小礼物,以显示她在你心里的重要性,时间久了,她便能觉出你的好了。”

听着管家连进的长篇大论,赫连珈月竟觉得这番论调比赫连云的要靠谱一些,可终究还是存着一丝疑虑,“没有听说你成亲了啊?”

一个连女人都没有的单身汉……真的值得相信么?

管家连进对他的怀疑倒并没有十分介意,只低垂了眼帘,眼观鼻鼻观心,淡淡地道:“旁观者清而已。”说着,便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赫连家主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推开手边的案卷,起身走出了书房。

这个时候,丁千乐正在主院里急得团团转,一大早起来,她就发现阿九给她的信居然不见了……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之后,还是一无所得,她只得叹了口气作罢,反正信件的内容也看过了,而且短期内恐怕是出不去了……

赫连珈月一踏进院子便看到丁千乐正弯着腰里里外外地在寻找着什么的样子,他抿了抿唇,走了过去,“在找什么?”

丁千乐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赫连珈月吓了一跳,这家伙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啊!而且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正在忙么,怎么又回来了?她回头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没什么。”说着,她直起有些酸疼的腰,在一旁坐下了。

赫连珈月的眼神略略闪了闪,明明知道她在找什么,她不愿意说,他便也没有点破她,只在她身旁坐下,侧头看着她,语带关切地问,“用过早膳了么?”

……这个家伙今天看起来有点奇怪啊,丁千乐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新来的厨娘手艺还合你胃口么?”见她点了头,赫连珈月又问。

“……还好。”

“转眼就要立秋了,回头让连进叫锦绣阁的人来给你量量身子,做几身秋装吧。”

“……”丁千乐瞪圆了眼睛,想也不想地伸手摸上了他的额头,“你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

赫连珈月有些尴尬地闭了嘴,在心里将连进狂扁了无数遍。

看着赫连珈月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丁千乐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怎么了?

看起来怪怪的……

自那一日之后,赫连珈月竟是再没提过成亲的事情,连主院里那些喜气洋洋的装饰都被收了起来,仿佛那一晚那一吻那一句话都只是一场梦而已,梦过无痕。

丁千乐以为是自己抗争成功,也没有多想,因整日待在府中无聊,便又开始捧起了巫医百科,赫连珈月见她喜欢,便常常带一些关于巫医以及巫术方面的书籍回来给她,还时常亲自教导她一些巫术方面的知识。

也不知道是师父教导有方,还是她突然开了窍,丁千乐的悟性竟然提高许多,不过几天功夫,竟然就已经能够施行一些简单的术法了,比起在尚水县对付巨蟒的时候那时灵时不灵的招术好了不知道多少。

丁千乐整日待在府中修习术法,因学得入了迷,倒也不再提要出府的事情,因此并不知道赫连家主要迎娶守护巫女的事情已经在凉丹城里传了个遍,这样带着绯色的新闻总是更容易被人们津津乐道,于是人们很快便忘记了尚水县妖孽作乱的事情,忘记了那些可怕的传说,改换了新的谈资。

“诶,想不到那位赫连家主竟然会娶了自己家族里的守护巫女啊,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呢……”

“谁说不是呢,要我说啊,八成是那位家主看中了那姑娘,才选她当守护巫女的……”

“听闻那位千乐姑娘十分的美貌啊……”

“你们不觉得奇怪么,三年前被拖了火刑的那位守护巫女,可也叫千乐呢……这中间八成有些什么联系吧。”

“听你这么一说,这事儿好像还真透着那么一股子的蹊跷啊……”

“我听人说啊,那位家主其实是极其喜欢之前那位守护巫女的,我有个兄弟之前拿了旁人的好处,在那位守护巫女上刑场之前动了些手脚,小小折磨了她一番,结果啊……”

“结果怎么了?”那神秘兮兮的话题立刻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那人呷了一口酒,才压低了声音道,“结果我那兄弟还有当晚一起行事的几个衙役都被入了罪下了大狱,拔了舌头,日日严刑拷打,如此生生折磨了三年哇……前不久才失救而死的……”

赫连府对面的一家小面馆里,几个捕快借着酒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坐在汤锅前煮面的掌柜握着汤勺的手上青筋毕露。

过了午膳时间,面馆里的生意便冷清了下来,掌柜一边慢吞吞地收拾着碗筷,一边打量着对面赫连府的方向。

半个月了。

他遣人送进那封信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月,可是她却一次也没有出来过,甚至连个消息也没有递出来。

是她根本忘记了他?还是赫连珈月拘着她不让她出来?

赫连珈月真的要娶她么?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不由得阴沉了脸色,连手中的瓷碗被捏成了粉末都没有察觉到。

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拿抹布擦了擦手,正打算关上店门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赫连府里走了出来。

他的手微微一顿,手中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是她!……

可是随即他的脸色便愈发的难看了,那个随后走出来的男子,不是碍眼的赫连珈月又是谁?

今日是个大晴天,赫连珈月总算得了空,前些日子允诺会陪她出来逛逛倒也不是空头支票,因此此时丁千乐的心情分外的舒畅,只觉得府外连空气都是甜的。

阳光照在前些日子因下雨而留下的水洼上,泛着点点的粼光,颇有一番趣味,刚踏出府门,丁千乐便注意到了对面那间不起眼的小面馆。

她会注意到那间小面馆不为其他,只因那个正站在门口的掌柜十分眼熟。

“阿九?”她喊了一声。

那掌柜侧过头来,果然正是阿九。

丁千乐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她忙走了过去,“你真的在这里啊!”

阿九看了她一眼,又淡淡地扫了一眼跟着她走过来的赫连珈月,然后缓缓绽开了一丝笑意,“是啊,进来看看?”

丁千乐点点头,跟着他踏进了面馆,四下打量一番,不由得赞叹道,“呀,不错嘛,收拾得很干净。”

阿九“嗯”了一声,“生意也还过得去。”

丁千乐连连点头,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赫连珈月站在她身旁,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表情刺痛了阿九的眼睛,他别过头,看了一眼还在冒着滚滚热气的汤锅,“你坐,我煮碗面给你吃吧。”

“好呀。”丁千乐很感兴趣地在桌子边坐下,“正好让我尝尝你的手艺。”

阿九便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转身走到汤锅边,抓了一把面撒进了汤锅里。

丁千乐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看着阿九煮面,他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还不时拿起一旁的长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不多时,便有香甜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了开来。

阿九动作利落地捞起面条,加了一大块牛肉和一把香菜末,又浇了些汤汁上去,这才端了面碗来,放在了丁千乐面前。

看着满满当当料很足的一碗面,丁千乐愣了一下,只有一碗面?

赫连珈月却是轻轻笑了起来,“这样大一碗面,你也吃得完?不如分些给我吧。”说着,他便拿起筷子,从那面碗里挑面吃。

丁千乐知他素有洁癖,因见他也不在意了,便也没有说什么,低头也拿汤匙尝了一口汤,又吃了一口牛肉,“唔,好吃。”

滚烫的面汤让她吃得直伸舌头,赫连珈月笑着伸手将她快要掉进汤碗里的头发拨到了耳后,“慢慢吃,小心烫。”

“嗯。”丁千乐抬头看了赫连珈月一眼,觉得他今天的举动也很奇怪,但也没有深思,只低头吃面。

却不料一旁的阿九看得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表哥!”正吃着面,突然一个彩衣少女风风火火地跑进了面馆。

来者正是赫连白。

“真的是你啊,刚刚看到你进来我还当看错了呢。”她皱了皱鼻子,颇有些嫌弃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小面馆,“你怎么在这里吃面啊,也不知道干不干净,不如陪小白去天源福吃水晶饺子啊。”

赫连珈月笑了一下,难得好脾气地道,“这家面馆的面味道还不错。”

赫连白拧了眉,瞪了丁千乐一眼,在他们这桌坐下了,扬声道,“给我也来一碗面!”

“小店已经打烊了。”在一旁收拾桌椅的阿九垂了眼皮,不咸不淡地道。

赫连白闻言,立时怒了,从腰间抽出鞭子“啪”地一下便将整个桌子抽成了两半,丁千乐正吃着的面碗“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里面的汤和面流了一地。

“你干什么?!”丁千乐险些被砸到脚,一下子跳了起来。

“哼!不过是个小小面馆而已,也敢狗眼看人低,不教训他一下还不知道小爷我的厉害!”赫连白瞪着眼睛道。

丁千乐没有同她分辩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自称“小爷”,只被她的话气得七窍生烟,“第一,这面馆的确已经打烊了,我是他朋友,他煮碗面给我吃而已;第二,你分明很看不上这面馆,又何必委屈自己在这里吃什么面!”

“我乐意。”赫连白“嗤”了一声。

“算了,不要吵了。”一旁的阿九低低地说了一句,便扭头去拿簸箕和扫帚。

丁千乐见他低垂着头的样子,颇有些内疚地追了过去。

“阿九,对不起……”

阿九拿了扫帚并没有立刻回屋里,只扭头定定地看了她一阵,突然有些空兀地道,“你真的要成亲了?”

丁千乐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成亲的事情后来不是不了了之了么?……怎么会传到府外头来?甚至连阿九都知道了?

“他有什么好?为什么总要嫁给他?”见她这样回答,阿九更将成亲之事当了真,他看着她,那眼神悲怆而绝望,还透着隐隐的疯狂。

总?

好奇怪的字眼。

“阿九……你看起来好奇怪……”丁千乐被他奇怪的表情吓着了,愣愣地道。

阿九默默地垂下头,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往常那般单纯而澄澈的表情,“只是太久没有见着你,一见你就听到你要成亲的消息有些惊讶而已……”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表情略带了些不安。

“不是,我……”

丁千乐下意识要同他解释,还没有讲完,赫连珈月便已经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阿九,笑着道,“小白自小任性不懂事,你不要同他计较,我已经责备过她了。”

阿九沉默着,没有吱声。

丁千乐更讶异了……赫连珈月居然会对人道歉?

这……简直太不寻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