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七章
梦魇与往事
丁千乐踏进房间的时候,赫连珈月正站在窗口定定地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竟是十分出神的样子,连她踏进房间都不知道。
“家主?”丁千乐走上前,疑惑地唤了他一声。
赫连珈月回头看向她,笑了一下,道,“房间里我设了结界,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吧,一切明天再说。”
丁千乐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怎么了?”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赫连珈月问。
“依依不见了。”
“柳秋月呢?”赫连珈月扬了扬眉,并没有十分惊讶的样子。
“也不见了,乌河说是柳秋月带着依依走的,还说她们这个时候恐怕已经不在尚水县了……”
“嗯,既然是柳秋月带着她走的,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怕是柳秋月早已经看透了这个局,不想趟这混水,才带着白依依离开的。”赫连珈月细细地分析给她听,然后又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其实这种时候,她不在尚水县反而安全。”
丁千乐闷头想了想,却还是无法释然,但事情已经到了一这步,她就算不能释然,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这个时候,隔壁赫连云房间的烛火已经熄了,想起明天还要面对的那些事情,丁千乐便也默默关了窗,熄了灯,在床上和衣躺下。
因为有了之前那关于赫连珈月成亲之后她要何去何从的念头,如今再这样与他同榻而眠丁千乐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但现在显然不是闹别扭的时候,因此她闭了眼睛,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睡到半夜的时候,丁千乐被一阵极其细微的声音扰醒了,她侧耳细细地听了听,似乎是赫连珈月梦呓的声音,那声音极小,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家主?家主?”丁千乐试着推了推他,他却似乎睡得很沉,动也不动。
屋子里极黑,因为关着窗户,连一丝光都没有,丁千乐犹豫了一下,摸索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谁知竟摸到一手冷汗。
“家主?家主?你怎么了?”丁千乐有些急了,连唤几声,都不见他有动静,心知不对,赶紧摸下床点上了烛火。
点了烛火,房间里一下明亮了起来,丁千乐转身,便看到赫连珈月正大汗淋漓地蜷缩在床上,双眼紧闭,面色煞白,那神情竟是极其痛苦的模样。
丁千乐被他这副模样吓着了,赶紧上前大力地推他,试图将他弄醒,“家主,你怎么了?快醒醒,你怎么了?家主……”
他却只是紧闭着眼睛,外界的声音一点也进不了他的耳中,仿佛是陷进了极其可怕的梦境之中,被那梦魇住了,怎么也醒不过来。
四周,极目所见,都是鲜艳的红……红的喜缦,红的喜烛,红的……血……
小小的、苍白的少年一身大红的喜服,沉默地站在喜堂之上,看着那个艳丽的女子在漫天的鲜血中独舞,力量强大到令人颤栗。
场景突然转换,那艳丽的女子笑盈盈地抱着小小的少年,飞身直奔一处断崖,“小郎君,莫要怕,过了这片断崖,就是我的领地了……”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笑意便僵在了唇边。
少年手中,一柄施过咒术的利剑,已深深地插入了她的心脏……
“你……”她瞠大眸子,有些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怀中面色苍白的少年。
“父亲说,人妖不两立。”少年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染满了鲜血的手,抖着苍白的唇,眼中有泪落了下来。
见他落泪,女子眼中的凌厉稍缓了一些,她叹息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少年的脑袋,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推开了他。
“珈月,趁现在!杀了她!”身后,有人厉声大喊。
父亲……
“可是……”少年惊恐地看着女子胸前汩汩流出的鲜血,那些鲜艳的红色刺痛了他的眼睛,令他迟疑着不肯念出最后的咒术。
那女子见状,浅浅笑了一下,转身似乎要逃。
呆立在原地的少年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是突然感觉一阵凌厉的杀气向着自己而来,他侧过头,便看到他的父亲面无表情地手持利刃,向着他直刺过来……
他要杀了他?
父亲……为什么……
少年怔怔地看着那柄袭向自己的利剑,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起来,他无意识地慢慢后退,突然一脚踩空……
那小小的身子便如风中飘零的落叶一般,刹那间坠入了万丈深渊……
“啊……”
自噩梦中惊醒,赫连珈月猛地睁开眼睛,额头冷汗涔涔,惊魂未定间,他对上了一双十分熟悉的眸子,那双眸子里正透着浓浓的担忧。
“家主?”见赫连珈月终于睁开了眼睛,守在一旁的丁千乐总算松了一口气。
赫连珈月却是怔怔地看着她,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怎么了?做噩梦了?”难得见到他这样直着眼睛发怔的样子,丁千乐有些紧张,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着,一边拿帕子轻拭他额上的冷汗。
赫连珈月点点头,感觉到额前的柔软,心里突然一跳,梦中的场景一下子跳了出来,那种快要失去什么的感觉让他忍不住伸手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有片刻的心安。
“家主?”被他抱在怀中的丁千乐一头雾水,他抱得那样紧,紧得她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不要动,就这样……就这样……”他抱着她,将脑袋抵在她的肩膀上,轻声呢喃,那声音十分的干涩,仿佛正在经历着什么痛苦一样。
丁千乐愣了一下,感觉到他的不安,她迟疑了一下,终是反手抱住了他,轻抚着他的背,放柔了声音安慰道,“没事,只是噩梦而已,醒过来就没事了。”
“嗯。”
是啊,只是噩梦……
醒过来,就没事了。
只是……他有多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
自千乐回来之后,每晚有她陪着入睡,他便再没有做过这个梦,为什么今天夜里,竟然又……
他默默地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封存在记忆深处的那桩往事,想起了那个风情万种的女子,想起了……那一场刻骨铭心的背叛。
恍惚间,时间向前推移,他仿佛回到了九岁那一年……
九岁的赫连珈月,还只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大概是因为先天不足的关系,自出生起,他便没有离开过药罐子。
即使是作为当时的家主赫连式斋唯一的儿子,他也从来没有被寄予过厚望,因为连家族里最强大的巫医都断言他活不过十五岁。他被拘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没有人在意他的努力,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天分,因为一个随时会夭折的孩子,即使是个天才,又能怎么样?无非是更加令人惋惜罢了。
……直到,那一天。
管家连伯伯到后院来找他,破天荒地说父亲要召见他。
“真的?父亲说要见我?”少年苍白的脸颊因为管家的话而泛起了几分异样的神采。
“是的,少主。”连伯伯这样说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是一副不敢看他的样子,甚至连头都没有抬。
小珈月却仍是十分高兴的样子,那张因久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的脸上透着明亮的欢喜,在去父亲书房的路上,脚步轻快得仿佛要飘起来。
因为……自他懂事起,他实在很少见到那个总是板着面孔,十分严肃的父亲。
“家主,少主来了。”站在书房门口,管家低低地禀道。
“进来吧。”屋子里,传来了赫连式斋的声音。
听到那声音,少年轻轻颤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为畏惧还是因为欢喜,直到里头再一次响起了不耐烦的催促声,他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推开门的一刹那,他便愣住了,因为屋子里除了父亲之外,还有许多人,许多……他从未见过的人。
“珈月,过来。”见他站在门口发呆,赫连式斋皱了皱眉,又喊了一声。
他赶紧回过神,低着头有些拘谨地走了进去。
“还不见过诸位族长伯伯。”一只大手轻轻按在他的头顶上,赫连式斋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
“……见过诸位族长伯伯。”九岁的孩子乖乖地行了礼,声音仍是怯怯的。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那么多的人。
“呵呵,少主长得真是一表人才……”
“是啊,听闻在巫术方面也很有天分呢……”
“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啊……”
四下里,响起了一片赞扬声,九岁的孩子低着头,听得心里甜滋滋的,连一向紧紧绷着的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上扬了起来。
头一回,他的努力和天分被正视了。
真高兴。
“珈月,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作为赫连家的少主,便有应该承担的使命。”头顶上,父亲语重心长的声音突然响起。
书房里立刻安静了下来,安静得令人有些不安,少年有些紧张地捏紧了衣袖,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话。
“作为除妖世家,我们赫连一族世世代代与妖为敌,并且为之付出了许许多多的生命,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战争,然而半月前,妖王碧梧传来消息打算与人界联姻,并承诺从此拘束部下,再不与人界为难,皇上仁慈,为使百姓不再受苦,已经下了圣旨,愿意接受联姻。”
少年抬起头,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对于自出生起便被拘在院子里的他来说,这一切似乎都太过遥远而深奥了。
“妖王碧梧指定的联姻条件是,联姻之人必须出自赫连一族。”赫连珈月看着自己病弱的儿子,沉沉地道,“作为我唯一的儿子,珈月,你愿意成为联姻者吗?”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讲,联姻实在是一件十分遥远而且不可思议的事,可这是父亲头一回与他如此亲近,并且将听起来如此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他,只为这一桩,他也是十分高兴的。
于是,全心信赖并且崇拜着父亲的少年郑重地点了点头:“是的,我愿意,父亲。”
得了他的回答,赫连式斋神色复杂地看了他许久,许久之后,他才点点头,语带欣慰:“很好,不愧是我的儿子。”
只因为这一句赞扬,便让这小小的少年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十分正确的决定,他欢欢喜喜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满眼都是崇拜。
在书房见过诸位族长的那天下午,他随父亲进宫面圣。
见过皇帝陛下之后,父亲被陛下单独召见,他被留在了御花园里。
三月的天气,春风料峭,仍透着一丝丝寒意,头一回出门的少年时时注意、处处小心,生怕给父亲丢了脸。
端端正正地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等了许久,父亲还是没有回来,他不敢擅自走开,也不敢随意与身旁侍立的宫人交谈,正在他百无聊赖地望着一株不知名的花出神的时候,那比他还高的花丛却是突然微微动了一下,从里头钻出来了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身着碧衣的女子,美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眉目含笑间,暖意融融,竟仿佛刹那间解了这早春的寒意。即使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他也知道那是极美的,因为震惊于她的容貌,他一时呆呆地看着她,竟是说不出话来。
“你便是我那小郎君么?倒俊俏得很嘛。”眨眼间,那女子已经笑盈盈地走到了他跟前,弯着腰细细地打量他。
他仍是呆呆地看着她,只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只不过年纪小了点。”她蹙了蹙眉,随即又展颜而笑,“不过嘛,也没有多大关系,反正我有大把的时间等你长大。”
等他长大?
他呆呆地看着她,终于想起来要问她,“你是谁?”
“我?”她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蛋,“我叫碧梧,以后便是你的娘子了。”
吓……这么大的娘子?
小珈月呆愣愣地看着眼前那风情万种的女子,一时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怎么了?不开心么?”她眨了眨眼睛,随即醒悟过来,“可是觉得我年纪大了些?不怕不怕,我这就换个模样来衬你。”说着,她笑盈盈地转了个身,身子竟立时缩小了一号,看起来竟比那九岁的孩子还要矮一些了。
“这样如何?”她回头看他。
他张大嘴巴,看着那风情万种的女子转眼间变化为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由得惊疑不定地问,“你……你是妖?”
“是啊。”她大咧咧地点头承认,一点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然后又上前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莫怕莫怕,我不会害你,只会疼你。”
“你是……妖王碧梧?!”直到这个时候,小珈月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怕么?”她眯了眯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要与他联姻的女子,便是她么?
如果是她,倒也不坏。
模模糊糊的,他这样想。
虽然是妖,看起来倒是极好的。
那一日,从皇宫回去之后,他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再被拘在一间小院子里,而是可以自由地随意走动,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变得恭敬,只是那恭敬之中,又透着一点点疏离与排斥,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虽然那些莫名的眼神让他感觉不太舒服,但他仍是开心,尤其是碧梧还常偷偷地来看他,仍是化作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的模样,每次来的时候,她都会给他带来一些他从未见过的吃食,据她说吃了可以滋补身体、延年益寿,有极大的好处。
于是,她成了他第一个,且是唯一的一个玩伴,在她的陪伴下,少年日益开朗起来,也不再是那副苍白阴郁的样子了。
就这样,婚期一日日临近。
那时,他真的以为他会跟这个叫碧梧的妖一起生活一辈子。
其实这样也不坏,他常常想。
虽然是妖,但他还是极喜欢她的,因为从未有人待他那样好。
……他甚至,开始有些期待着婚期的来临。
可是,在距离婚期不到半个月的时候,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首先是父亲开始变得忙碌起来,他又开始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他,然后是整个赫连府的气氛都变得奇怪起来,仿佛连空气里都是一触即发的紧张……
而她,也再没有悄悄地来看过他……
但是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避着他,就在他开始感到不安的时候……所有的疑惑,在那一天下午突然一下子全都解开了。
那天下午,天色阴阴的,他正一个人闷闷地躲在父亲的书房里看书,突然听到门外有人交谈,隐约是他曾见过的两位族长伯伯。
“非我族类,果然其心必异啊……”
“哼,当初那妖王碧梧向陛下提出联姻的时候,我就说此事不可信,人与妖一向势不两立,还说什么人妖一统,和平共处,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如今被人杀上门来了吧。”
“唉,谁能料到那群妖物竟然会趁机闯入人界大开杀戒呢?……”
“省省吧,虽然是答应了联姻,可是我们这位伟大的家主大人可也不是全无戒备呢,如若不然,也不会选了那个病歪歪长不大的小子来当新郎官了……说不定那妖王正是知晓了这桩事情,才会发怒大开杀戒呢。”
“你小声些……”
“怕什么,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情啊,如果不是怕联姻有诈,怎么可能选那么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去联姻?摆明了是去当替死鬼的吧……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这位家主大人倒真是心狠手辣啊,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舍得放弃。”
“唉,只是可惜了那个孩子在巫术上的天分……”
“不长命又有什么办法?”
一声长长地叹息结束了交谈,脚步声渐渐远去,九岁的孩子偷偷地躲在书架后面,听着外头两人的交谈,只觉得耳中轰鸣作响……
是因为他自小病弱且被预言了长不大,所以父亲才会选中他成为联姻者?
他并不是被父亲寄予了厚望,而只是他的一枚弃子?
他只是一个……替死鬼?
不……不是这样的,他摇摇头,不愿意相信,这些都只是他们的猜测而已,小小的少年从书架后面站起身,捏紧了拳头,只要他能够帮到父亲,父亲一定会看得见他的努力,并为他感到骄傲的。
在他的刻意查探之下,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是有一部分妖族趁着妖王婚期将近、北莽守备松懈的时候,闯入人界大开杀戒,皇帝陛下震怒,认为是妖王碧梧借着联姻的阴谋想要趁机吞并人界,于是下令赫连一族诛杀妖王碧梧。
少年一边精心制作着一件带咒术的法器,一边等着父亲来跟他说些什么,可是一直等到婚礼那一日,父亲都没有来。
那一日,婚礼竟然如期举行。
他想不到的是……碧梧竟然真的出现了,她身穿一袭大红的嫁衣,缓缓踏进赫连府的大门,美得令天地都失了颜色。
可是聪明如她,怎么可能想不到这是一个陷阱?
“小郎君,我来了。”看到他的时候,她眯了眯眼睛,弯起唇,笑得倾国倾城。
小小的,苍白的少年一身大红喜服,站在喜堂之上沉默地看着她,仿佛一个精致的、没有生命的傀儡娃娃。
隐藏在暗处的杀机骤然发动,赫连家族数十名顶级除妖师联手设下了灭妖阵,困住了那踏进喜堂的女子。
“赫连式斋,想不到你竟真的言而无信!”艳丽的女子似乎并没有将那灭妖阵放在眼中,只淡淡瞥了自内堂缓缓走出的赫连式斋一眼,冷声道。
“是你破坏信约在先。”赫连式斋横剑而立,眼中杀气凛冽。
“我已经说过了,之前妖族闯入人界的事情我并不知情,此事我已经下令彻查了。”女子咬牙道,“我是诚心要与人界修好的。”
“你身为妖王,如今你的部族在北莽大开杀戒,屠戮无辜百姓,你以为一句‘并不知情’就可以推卸责任么?”语毕,赫连式斋冷笑着挥剑,“给我杀!”
随着赫连式斋一声令下,灭妖阵瞬间启动,那女子脸上、身上溅满了血迹。
但那都不是她的血……
少年怔怔地看着那个艳丽的女子在漫天的鲜血中独舞,力量强大到令人颤栗。
……这便是妖王碧梧的力量。
再精密的陷阱,也困不住她。
他怔怔地站在自己的喜堂之上,仿佛一个被遗忘的局外人,四周,触目所见,都是极其鲜艳的红……
红的喜缦,红的喜烛,红的……血……
就在这时,那艳丽的女子突然挟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掠到了少年的面前。
“小郎君,你可信我?”她仍是笑盈盈地看着他,浑不在意眼前的陷阱和杀戮。
他只是抬头怔怔地看着她,目光空洞,不知言语。
见他如此,她轻声叹息了一下,冷不防伸手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然后如风一般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追。”身后,赫连式斋沉沉下令。
……
“小郎君,莫要怕,过了这片断崖,就是我的领地了……”那女子笑意盈盈地抱着少年,飞身直奔断崖,孰料,下一秒,她的笑意便僵在了唇边,她有些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怀中面色苍白的少年,“你……”
少年手中,一柄施过咒术的利剑,已深深地插入了她的心脏。
那咒术竟是意外的强悍,她痛得拧了眉,这样强悍的咒术,显然出自这少年的手笔。
他的天分,她一向知道。
“父亲说,人妖不两立。”少年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染满了鲜血的手,抖着苍白的唇,眼中有泪落了下来。
见他落泪,那女子眼中的凌厉稍缓了一些,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少年的脑袋,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推开了他。
“珈月,趁现在!杀了她!”身后,已经赶到的赫连式斋大声喝道。
“可是……”少年惊恐地看着那女子胸前正汩汩流出的鲜血,那些血刺痛了他的眼睛,令他迟疑着不肯念出最后的咒术。
那女子见状,浅浅笑了一下,转身似乎要逃。
呆立在原地的少年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是突然感觉一阵凌厉的杀气向着自己而来,他侧过头,便看到他的父亲手持利刃,向着他直刺过来……
父亲……为什么……
……
“父亲、父亲,这是我发明的咒术,只要将这咒术加诸在法器上,施术者念动咒术的话,中术者便会立刻魂飞魄散哦!”
“嗯,不错。”
得了父亲夸奖的少年愈发的欢喜,又卖弄道,“这咒术还有一个妙处,如果杀了施术者的话,中术者也会一同死去呢。”
“虽然略显残酷,但若是面对强敌,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
父亲赞许的声音还在耳边作响,少年怔怔地看着那柄直刺向自己的利剑……
杀了施术者,中术者便会一同死去……
父亲,您这是……要杀了我么?……
为什么?……我明明是您唯一儿子啊……
难道真如他们所说……因为我身体孱弱,因为我被预言了长不大……所以,我一早就已经成了您的弃子了么?……
为什么?……
父亲……
少年怔怔地看着那柄袭向自己的利剑,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起来,他无意识地慢慢后退,突然一脚踩空……
那小小的身子便如风中飘零的落叶一般,刹那间坠入了万丈深渊……
直至最后一刻,他都死死地瞪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他忘不了父亲手执利剑刺向他的模样,忘不了他当时凛冽而杀气四溢的眼神……
然后……这成了一直缠绕着他,且挥之不去的噩梦……
“家主?家主?”丁千乐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
赫连珈月自混乱而残酷的回忆之中抽离出来,便看到丁千乐正抱着一件衣服站在床头,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他的额头微微有些发热,不由得皱了眉。
赫连珈月摇摇头,看着眼前的丁千乐,神情一阵恍惚,“只是……想起来了一些往事。”
“先换件衣服吧,不要感冒了。”丁千乐没有多问,只将抱在怀中的衣服放在床上,便转过身去等着。
赫连珈月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没有动。
他为了讨好父亲,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不惜亲手伤了碧梧,而他的父亲……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竟然一剑刺向他……欲让他与碧梧同归于尽……
他怎么也想不到,为了诱杀碧梧,赫连式斋竟然真的会以亲生子为饵,最后……更是对他痛下杀手……
正如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竟是重伤的碧梧救了他……
碧梧并不知道他所施的那个咒法是一个连体咒,也并不知道杀了施术者,中术者也会死去。可是,在他即将坠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的时候,已经被他重伤的碧梧却是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了悬崖,将他牢牢地护在他怀中。
谁也想不到那个结局……妖王碧梧竟然为了救他而重伤落崖……
赫连珈月看着丁千乐的眼神逐渐变得柔软起来,那一日,在崖底,他亲眼看到为了救他而重伤昏迷的碧梧竟然变成了婴儿的模样,在赫连家的仆人找到他的时候,只看到他抱着一个*,却无人怀疑那*便是失了踪迹的妖王碧梧。
而那些找到他的仆人也带给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他的父亲,赫连式斋已经死于妖族的手中……
回到赫边家的赫连珈月展示了他惊人的天赋,以九岁稚龄接任了已逝父亲的家主之位,并且打破了不可能长大的预言,一路稳稳当当地长大了。
世事……还真是莫测呢。
“好了么?”久久听不到身后的动静,丁千乐忍不住问。
赫连珈月闻言,低头解开自己的衣带。
久久等不到他回答的丁千乐回过头来,便看到了*着胸膛的赫连珈月,一时忍不住红了面颊,又匆匆转过身去。
赫连珈月便低低地笑了起来,直笑得丁千乐又羞又恼。
换好了衣服的赫连珈月起身走到了丁千乐跟前,他伸出手,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头顶上,揉了揉。
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丁千乐疑惑地抬起头看向他。
赫连珈月只是微笑,眼神幽深得看不见底。
那一日……他出手重伤了她,她也只是这样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脑袋而已呢,仿佛在安慰一个不懂事又莽撞的孩子……
碧梧……
瘴气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天仍是黑的,丁千乐以为自己睡眠太浅,正打算翻个身继续和周公会谈的时候,却看到赫连珈月正站在窗前,一副已经梳洗完毕的模样。
“怎么起得这样早?”丁千乐揉揉眼睛,疑惑地坐起身。
“已经巳时了。”赫连珈月道。
丁千乐“啊”了一声,赶紧穿了衣服走到赫连珈月身边,探出头去看向窗外,外面是黑漆漆的一片,非但一点阳光都没有,而且竟还是一副伸手不见五指的样子。
“这是……”她打了个哆嗦,明明盛夏,却无故觉得有些阴冷。
“怕也是因为那个将我们困在这里的阵法的缘故。”赫连珈月说着,伸手关了窗,“小云已经出去打探消息了,估摸着这个时候应该回来了,我们下楼去吧。”
丁千乐点点头,跟着他走出了房门。
下了楼,丁千乐有些意外地看到除了乌河和玉兔外,谢安领着的那几个黑衣卫竟然也都在。
他们还活着?
乍一见到这么几个大活人,丁千乐心里还是有点儿高兴的,总觉得这个死气沉沉的尚水县因为这几名黑衣卫的出现而多出了几分活气,只是那几个黑衣卫的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了。
此时,他们正一脸凶神恶煞地押着掌柜乌河,似乎在盘问着什么,气氛端的是剑拔弩张的紧迫。
乌河乖乖被他们押着,一副蔫头蔫脑的德性,也不反抗挣扎,玉兔则是坐在柜台里,托着腮帮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乌河被他们推推搡搡地盘问着,完全没有担心的样子。
……这两只穷极无聊的妖,丁千乐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赫连家主。”看到赫连珈月他们下楼,谢安站起身抱了抱拳。
赫连珈月点了点头,直接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谢安跟了上来,“赫连家主,你可知道这尚水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今日一大早起来,我瞧着这天色便有些不太对劲,先前我已经派遣了几名手下在县里四处查探过了,这尚水县……如今除了我们几个,竟然……”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色有些难看起来,“竟然没有一个活口……”
丁千乐虽然早已经从赫连珈月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但此时再从谢安嘴里听到这样确切的消息,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我瞧着这掌柜鬼鬼祟祟的十分可疑,奈何他嘴硬得很,盘问了一个上午,愣是什么都不肯说。”见赫连珈月不搭理他,谢安指了指乌河,又道。
赫连珈月听了这一句,侧头看了看坐在柜台里双手撑着腮帮子眼睛亮晶晶等着看戏的玉兔,又看了一眼被黑衣卫押着一动不动的乌河,微微蹙了蹙眉,“放了他吧,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谢安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挥了挥手。
那些黑衣卫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手。
“这掌柜……可是有些来历?”谢安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走回柜台的乌河,皱着眉,试探地问。
“万妖山来的。”赫连珈月淡淡地道。
谢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再看向乌河的眼神便充满了戒备,“莫非这尚水县发生的事情,都是他搞的鬼?”
“你们那位指挥使大人呢?”赫连珈月却是不答反问。
这个问题令谢安有些尴尬,他迟疑了一下,才道,“实不相瞒,我已经派出两拨人去找指挥使大人了,只是一直都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不用找了,他这个时候八成已经回凉丹复命去了。”
“什么意思?”谢安一愣。
“意思就是……你们已经是弃子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赫连珈月一贯冷漠的眼中带了淡淡的怜悯。
谢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休要信口开河!指挥使大人才不会把我们当弃子!”一旁,有一个年轻的黑衣卫气愤地大声嚷嚷。
“就是,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尚水县会变成这样,八成和你也脱不了干系吧!”另一名黑衣卫忿忿地出声附和。
赫连珈月却是再没有开口,只是神色淡淡地看向门外。
在这个死寂的小县中,任何一点声音都被无限地放大了,所以丁千乐很清晰地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一阵尘土飞扬,赫连云骑着马出现在了奔月楼门口。
他风尘仆仆地翻身下马,在众人的视线中走进了奔月楼大堂,无视了在场众人,直接走到了赫连珈月的身边,“家主,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我都查探过了,这阵形倒有点像回风阵,但又找不到阵眼,看起来很棘手。”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放在赫连珈月面前的桌上,“阵形我已经画出来了,您看看。”
赫连珈月点点头,伸手摊开了羊皮纸,又拉过了一旁的烛台,借着烛火细细看了一阵之后,他微微蹙起了眉。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一旁,有一名黑衣卫大概还在记恨刚刚赫连珈月诋毁他们家指挥使大人的事情,不满地低声嘟囔道。
赫连云闻言,斜眼看了过去,眼里的煞气看得那黑衣卫立刻闭了嘴。
见他如此孬,赫连云懒洋洋地收回视线,轻哼了一声,道:“现在事实是,我们都被困在这个见鬼的尚水县出不去了,与其有力气在这里碎嘴,劝你们还不如找一找出去的路。”
“这个我们自然知道,哪里用得着你来罗嗦。”先前那年轻的黑衣卫挺了挺脊背,一副不肯被轻看的样子。
赫连云看了他一眼,突然咧嘴一笑:“那你想必也知道……因为妖毒而死去的人比普通尸体更容易腐烂,如今又是盛夏,不出三天,这个小县必将布满瘴气,如果那个时候还没有找到出路的话,那我们谁都不用出去了。”
一席话说得在场所有的黑衣卫都白了脸,丁千乐也是一脸的怔愣,她没有想到,事情已经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
大堂里原就僵持着的气氛一下子仿佛凝滞了下来。
“诸位客官久等,早膳来啦。”就在这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有些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大堂里凝滞的气氛。
丁千乐侧目看去,竟是厨子炳叔。
他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这大堂里诡异的气氛似的,带着一脸和气的笑容,大步走进大堂,手脚利落地在每个人面前挨个儿放了一份早点。
他也活着……
丁千乐忍不住想,他是幸存下来的人呢,还是和乌河一样,是来自万妖山的妖?虽然还不能确定,只是看他此时神态自若的模样,八成也不是普通人吧,否则在看到这样诡异的天气之后,哪可能还如此的淡定?
黑衣卫们面面相觑,显然没有料到奔月楼里竟然还有一个活口,一时间竟无人敢去动那早点,估计是怕被人动了手脚。
赫连云却是大咧咧地坐下,不管不顾地开始享用起属于他的那一份早点。
赫连珈月也难得没有挑剔,一边借着烛火看着那张阵形图,一边慢慢地啃着一个素菜包子。
见他们都开始吃了,一旁的黑衣卫们仿佛是怕被人小瞧了似的,也一个个开始低头用膳,坐在柜台里的乌河则是轻轻拨动着手边的算盘,笑得一脸的慈眉善目。
“小云,你查探得也辛苦了,先回房歇息吧,这张阵形图我再看看。”吃过早膳,赫连珈月卷起了羊皮纸,对赫连云说着,便示意丁千乐一同上楼。
丁千乐看到谢安急急地站起身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但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坐了回去。
第一天,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这一天夜里,丁千乐睡得相当的不安稳,一时梦到赫连珈月又生了病,一时梦到自己回到了现代,一时又梦到赫连珈月穿着喜服满身是血的样子……到最后,她竟然还梦到赫连珈月用一柄剑杀了她……
那柄滴着血的剑直直地插进她的心脏……那感觉竟是十分的真实,丁千乐一下子被惊醒了。
从乱七八糟的梦里醒过来之后,她下意识去看睡在旁边的赫连珈月,谁知身侧却是空空如也。
房间里有着淡淡的光亮,丁千乐扭过头,便看到赫连珈月正点着烛火,坐在桌前研究赫连云带回来的那张阵形图。他从来都是一副懒洋洋对什么事情都漫不经心的样子,丁千乐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认真的模样。
看来这一回,形势真的已经到了十分严峻的地步了。
就这样,赫连珈月对着那张阵形图不眠不休坐了两天,丁千乐怕他熬坏了身子,又不敢轻易打扰他,不由得万分纠结。
第三天,丁千乐被一阵大力的敲门声惊醒了,她打开门,敲门的是谢安,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似乎是病了的样子。
看到丁千乐开了门,他埋头便要往里头闯,丁千乐赶紧拦住了他。
“千乐姑娘,我真的没有办法了,这两天我亲自带人将尚水县内的各条路线都摸了一遍,还是找不着出去的路,如今我的手下中了瘴气,已经死了两个人了,其他人都开始有发病的征兆,赫连家主还没有想到出去的办法么?”他红着眼睛急匆匆地道,面色十分的憔悴。
丁千乐闻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屋子里头。
赫连珈月仍然如石像一般定定地坐在那里,不过两天的功夫,她先前费心费力给他养出来的肉都消失不见了,他又变回了那副枯瘦苍白的模样,脸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看起来比干尸也好不了多少。
“没有阵眼,这是一个死阵,看来你们的指挥使大人是执意要将我们困死在这尚水县了。”屋子里,坐在桌前的赫连珈月淡淡地开口。
谢安闻言,脸色一下子灰败了下去。
当天晚上,丁千乐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赫连珈月也病了,大约是受了瘴气的影响,他看起来比往日病得还要严重,甚至咳出了血,显然那个笼罩着屋子的结界已经不起作用了,由妖毒产生的瘴气竟然强悍到连赫连珈月亲手设下的结界都抵挡不住了。
如赫连云所讲,到了第四天的时候,黑衣卫除了谢安之外,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
谢安亲手将那些同僚的尸体搬出了奔月楼,点火焚烧,因为那些尸体很快便会腐烂,会产生新的瘴气。
丁千乐再也坐不住了,她不顾赫连珈月的阻拦,打着灯笼跑出了奔月楼,去找药房,她记得在距离奔月楼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药房。
走出奔月楼,又找了大半条街,终于给她找着了那间药房。药房就在马路对面,还没有等她走过去,就突然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正弯着腰鬼鬼祟祟地在街边上走,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袋子,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的样子,虽然天色很黑,但丁千乐看得很清楚。
她一时没有想到这尚水县在除了奔月楼之外的地方竟然还有活口,不由得愣了愣,待提起灯笼定睛再看时,愈发觉得那背影熟悉起来。
想了想,她猛地瞪大了眼睛--是那个狂殴了柳秋月一顿,又被白依依修理得很惨,然后在给了她那个不祥的预言之后就消失无踪的张天师!
此时的张天师在丁千乐眼里已经完全不是那个一脸猥琐的骗子了,他的形象高大伟岸了许多,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神秘感,因为他很明确地认出连白依依都没有认出来的柳秋月是妖,再加上他之前还警告过她尚水县是不祥之地,让她速速离开。
结果他的预言果然实现了。
“张天师!”丁千乐叫了一声,便冲着他跑了过去。
谁知那张天师听到她的声音,却是猛地一僵,随即突然蹦了起来,拔腿就跑,竟是跑得比兔子还快,丁千乐哪里肯放弃,因想着说不定这个神秘的张天师有离开尚水县的办法,而且看他此时跑得这样利索,瘴气竟然似乎对他并没有产生影响,于是果断追上了上去。
一直追了两条街,追得灯笼都掉了,还是被他跑掉了,丁千乐气喘吁吁地站在街角,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因见已经没有希望追上他了,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天黑沉沉的,没了灯笼,四周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先前追着张天师不觉得,此时的丁千乐却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有了些许的惧意。走着走着,大概是眼睛适应了黑暗,她发现自己竟然能在这片浓重的黑暗中视物了,循着记忆走回原先的那条街,丁千乐终于找着了那间药房。
药房里布满了灰尘,坐堂的大夫已经化成了一把枯骨,她强忍着惧意从药柜里翻出了她需要的药材,用干净的布包了一大包。
回到奔月楼的时候,谢安正在处理最后一个黑衣卫的尸首,他神情漠然,双颊已经瘦得凹陷了下去,全然看不出之前那副意气纷发的模样了。
丁千乐看了一眼那具尸首,正是之前为夜桑抱打不平的那个年轻的黑衣卫,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狰狞,大概死前颇受了一番折磨,只是不知道他到死的时候,有没有怨过那个将他们弃之不顾的指挥使大人?
“千乐姑娘。”看到她,谢安居然还点头打了声招呼。
丁千乐鼻子有些发酸,点了点头便踏进了奔月楼。
大堂里,乌河和玉兔仍然坐在柜台后面,看到丁千乐进来的时候,乌河也笑眯眯地扬手跟她打了声招呼。
丁千乐不想搭理他,抱着药材拐进了厨房。
“乌河,你是不是瞧上她了?”身后,玉兔拎着乌河的耳朵娇声质问。
“没有没有,我的眼里只有你。”乌河满口否认,外加奉送甜言蜜语一句。
“才怪!我看你这些天眼睛贼溜溜的就一直盯着人家不放!”玉兔红着眼睛委屈道,“如果不是看上了她,你为什么迟迟不肯带我回万妖山,偏要守在这个到处都是尸臭的地方,害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我这不是还有事情没有办完嘛,乖啊,等我办妥了就带你回万妖山去……”乌河轻声哄她。
“嘤嘤嘤我不听我不听……我讨厌那个死丫头!你喜欢谁都行就不准喜欢那个死丫头!你要敢对她有非分之想我就跟你同归于尽嘤嘤嘤……”
丁千乐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将那声音抛在脑后,加快脚步走进了厨房。
厨子炳叔正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地准备着膳食,看到丁千乐进来,如往常般笑眯眯地打了招呼,丁千乐也笑着同他打了招呼,便低头清理从药房带回来的药材。
黑衣卫一个接一个地病倒、死去,赫连云也消瘦了许多,如今连赫连珈月都病了……只有这个炳叔,看起来还是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丁千乐几乎已经确定了,他不是普通人类,应该和乌河一样,来自万妖山。
这个时候的丁千乐,完全没有想到在这片恐怖的瘴气中仍然跟没事人一样的,还有她自己。
将给赫连珈月准备的药材洗干净放在炉子上炖着,丁千乐又翻了翻手边剩下的药材,找出了几味清瘴气的药材泡上,放在另一边的炉子上炖着。
“千乐姑娘倒是心细得很呐。”一旁正在切菜的炳叔看了一眼那两个药炉,笑眯眯地道。
丁千乐笑了笑,没有接话,心里仍在想着那个神秘的张天师,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着他。待到药都熬好了,她先将给赫连珈月的汤药放在一个食盒里,另将那份清瘴气的汤药分成了几份,留了一份给厨子炳叔之后,她便端着剩下的药走出了厨房。
不管他用不用得上,给他备一份,总是没错的,万一她料错了呢。
厨子炳叔忙过一阵,转身便看到那碗放在他手边的汤药,不由得一愣,随即神色有些复杂,“倒是个善良的小姑娘。”
丁千乐将给赫连珈月准备的药送回了房间,盯着他喝完之后,强逼着赫连珈月上床歇息,不准他再对着那份阵形图枯坐着,再这么熬下去,她怕他还没有找着出去的路,倒先将自己熬干了。
在看着赫连珈月在床上躺下之后,她又将剩下的清瘴气的药送了一份给赫连云,送了一份给谢安,自己又喝了一份。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其实丁千乐也不确定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反正如今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是一样黑沉沉的一片,不见天日。
乌河的试探
因为丁千乐在那副汤药里加了一点带有安眠效果的药草,她回到房间的时候,赫连珈月已经睡着了,呼吸浅浅的,但看起来却是睡得不甚安稳的样子,眉头仍是蹙得紧紧的。
丁千乐伸手轻轻抚平了他眉间的皱褶,转身走到桌边,摊开了放在桌上的那卷羊皮纸,羊皮纸上画着的阵形在她眼里如同鬼画符一样,完全看不懂,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她却突然注意到了上面标注着的一个名字。
天味楼?
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盯着那莫名熟悉的三个字,皱眉思索了好一阵,突然恍然大悟,之前看到张天师的那条街道上不正有一家叫做天味楼的酒楼么!
而且那个时候,那张天师似乎是在寻找什么的样子,莫非……他是在找阵眼?想到这里,丁千乐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扭头见赫连珈月还睡着,便蹑手蹑脚地悄悄摸出了房间,打算先去探一探那天味楼。
楼下大堂里静悄悄的,乌河和玉兔难得都不在,因为有了先前的经验,为免遇着张天师再打草惊蛇,她没有点灯笼,而是直接走出了奔月楼。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道黑影悄悄尾随着她一同出来了。
没有灯笼,但丁千乐感觉自己的眼睛很快便适应了黑暗,沿着白天见到张天师的那条街走了很久,终于给她找着了那家叫做天味楼的酒楼。
比起尚水县里那间略显寒酸的奔月楼,这家酒楼看起来要气派得多,尤其是那标着“天味楼”三个大字的鎏金牌匾,即使是在这样黑沉沉的环境中,仍然十分的显眼,这也是为什么她在那张阵形图上一见着“天味楼”这三个字就觉得莫名的熟悉了。
只是再怎么气派,因着没有人打理,这酒楼此时也显得死气沉沉的,连那鎏金的牌匾上都积了一层灰。
丁千乐在门口转悠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莫非……阵眼在这天味楼里面?丁千乐想了想,伸手推开那扇颇有些厚重的朱漆大门,踏进了天味楼。
门刚推开,便有一股腐朽呛人的味道扑面而来,丁千乐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口鼻,就在这时,她听到楼上传来了一阵蟋蟋洬洬的声音,似乎是什么被翻动的声音。
楼上有人?
如今这尚水县里还活着的人屈指可数,这个时候会是谁在上面?丁千乐想了想,放轻了脚步,走到了楼梯边上看了看。
楼梯上因为布着灰尘的关系,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一排脚印,那脚印一直通到楼上,看形状大小,似乎是个男人的脚印,她犹豫了一下,踏着那脚印慢慢地摸上了楼。刚踏上二楼,丁千乐便发现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小房间里亮着微弱的光,她抑制住紧张,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然后突然眼睛一亮。
那不正是白天被她追丢了的张天师么?!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此时,那张天师正打着灯笼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打劫一样将值钱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都塞进了手里的大口袋里。这一回,丁千乐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屋子,顺手轻轻地关上了房门,然后悄悄地摸了过去。
显然这张天师的警惕心也不怎么样,一直到丁千乐都摸到他身后了,他还是丝毫没有察觉。
“你在干什么?”丁千乐探头看了一眼他手里已经快被金银珠宝塞满的袋子,冷不防出声道。
张天师被她吓了一跳,手中的袋子“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金银珠宝从袋子里滚了出来,散落了一地,他自己也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看清丁千乐的脸后,他一点也没有安心的感觉,反而如同见了鬼似的跳了起来,火烧屁股一样拔腿就跑。
丁千乐郁闷了,她长得如此可怕么?眼见着张天师六神无主地在原地打转转,一副不知道往哪里跑好的模样,她伸手拉住了他,指了指已经被她顺手关上的门,没好气地道,“这里是二楼,你打算跑到哪里去?”
张天师闻言,瞪大了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你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丁千乐看到那张可以称得上俊俏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的表情,再看看那抖抖索索的高大身躯,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这还真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你怎么会在这里?”丁千乐刻意板了面孔,正色问道。
张天师瞧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那个装满了金银珠宝的袋子,眼珠子转了转,颇有些羞涩地道:“我是看这些金银无主,很是心疼,便打算将它们收起来……并不是想要趁火打劫……”
听着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辞,丁千乐嘴角抽搐了一下:“我是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尚水县。”
张天师眨巴了一下眼睛,十分无辜地道:“我是听闻尚水县有妖物出没的传闻,所以才来看看的啊,再说……你不是早就见过我了么?”
“那你先前说尚水县是不祥之地又是怎么回事?”丁千乐皱了眉,又问,“而且如今尚水县里到处都布满了瘴气,你看起来倒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你究竟是什么人?”
听丁千乐这样问,张天师咧嘴笑了一下,揉了揉鼻子,挺了挺身板,哪里还有之前的怂样,当下十分得意地道,“我又不是普通人,那些瘴气当然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只不过世人眼拙,不知道我的厉害罢了。”
“你既然如此厉害,想必一定知道这回风阵的阵眼在哪里了?”丁千乐盯着他问。
“什么……什么阵?”张天师眨巴了一下眼睛,一脸疑惑地道。
“设在这尚水县里的回风阵,你不知道?”丁千乐皱眉看着他,疑心他是在装傻。
张天师摸了摸鼻子,眼神左右游移着,正要开口说什么,突然听到“哗啦”一声巨响,木屑四溅间,有什么东西破窗而入了。
出于对危险的直觉,丁千乐赶紧拉着张天师矮身避了开来。
随着那道黑影的出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在空气里弥漫了开来,丁千乐定神一看,竟是一个巨大的蟒头从已经破了的窗户里伸了进来,黑暗中,它那闪烁着绿光的巨大竖瞳看得丁千乐头皮一阵发麻。
尚水县里竟还有这样的怪物……
“啊啊啊啊啊啊啊!”一阵刺耳的尖叫声猛地响起,分贝之高直叫得丁千乐耳朵轰鸣作响,她侧头看了一眼已经六神无主面色苍白,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的张天师,不由得有些无语。
“闭嘴。”被他叫得头疼,丁千乐忍不住喝斥道。
“妖……妖怪……”张天师颤抖着伸出手,指着那巨大无比的蟒头,抖着唇一脸委屈地道。
看着他这副怂样,丁千乐一时有些吃不准他是在装模作样,还是真的害怕,但是眼前的状况显然没有时间让她再思考什么了,因为那条巨蟒正嘶嘶地吐着信子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并且扭动着身子仿佛随时要从那窗户里挤进来。
单是脑袋就已经这么大了,要是全部都进来,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景象,光是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你不是很厉害的天师么,没有办法对付它?”丁千乐吞了吞口水,扯了扯一旁已经瘫软在地的张天师。
张天师只是欲哭无泪地摇头,完全没有要上前英勇作战的意思,就在这时,那巨蟒突然昂起头张大嘴巴“嗖”地一下向着他们袭了过来,丁千乐瞪大眼睛,看清了那巨蟒的身子竟比她的腰身还粗,眼见着两人就要葬身蟒口,丁千乐知道张天师是指望不上了,只得硬着头皮不管三七二十一,飞快地翻动双手,试着结了一个印。
对于她自习的术法,其实她完全没有信心,因为直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成功过,但眼前危险临头,她也只能寄希望于奇迹了。
然后……奇迹就真的发生了……
一团小小的火苗自她掌心里窜了起来,看得丁千乐一阵激动,总算成功了……她斗志昂扬地一甩手,将那团火苗向着那巨蟒丢了过去。
虽然火苗是小了点,但是……总比没有好吧……
只听“嗤”地一声响,那一团小小的火苗竟是歪打正着地正中了那巨蟒的眼睛,那闪烁着绿光的巨大竖瞳当下便瞎了一只。
丁千乐没有想到这么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奇迹都会发生,当下不由得兴奋起来,可是还没有等她兴奋完毕,便听到耳边一阵凄厉的惨叫,那已经变成独眼的巨蟒愤怒地冲着丁千乐直扑了过来。
丁千乐这才觉得情形有些不好,赶紧推开门撒腿便往楼下跑,下楼之前,她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一直没有声音的张天师,却见那个可恶的张天师正埋头忙不迭地搜罗着刚刚掉在地上的那些珠宝,不由得恨得牙痒痒。
但丁千乐那一击显然吸引了那巨蟒所有的仇恨值,于是巨蟒完全无视了张天师,挟着一阵腥风便扭动着身子直追向丁千乐。
丁千乐无暇顾及其他,只拼了命地往楼下跑,身后那门板被绞碎的声音,巨蟒愤怒的嘶吼声,都让她忍不住从骨子里涌起了一阵恐惧,可是还未等她跑出天味楼,她便觉得鼻前一阵腥风涌动,然后身子一疼,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那巨蟒紧紧地缠住,卷到了半空中,再也动不了半分。
“砰”地一声,巨蟒撞坏了那扇朱漆大门,扭动着身子将她卷出了天味楼。
身上粘腻腥臭的感觉让丁千乐又厌恶又恐惧,她挣扎着,奈何她的那点子力气在巨蟒的缠绞下根本如同蚍蜉撼树,半分作用都没有。
见丁千乐试图挣扎,那巨蟒嘶嘶地吐着信子,蠕动着收紧了猎物,一副要将她绞杀的模样。在那样巨大的绞力下,丁千乐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只觉得呼吸困难,而且全身的骨头筋络都似乎要被它绞断了。
一路尾随着丁千乐而来的乌河躲在暗处,饶有兴致地看着那被巨蟒缠了个结实的丁千乐,同时心底不由得暗暗困惑起来……竟然这么简单就被捉住了?莫非之前是他多虑了?她只是一个对妖气特别迟钝的普通人类,而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
虽然之前打瞎了巨蟒的一只眼睛,但那也无非是走了狗屎运而已,那点可笑的巫术甚至连最基本的入门术法都算不上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有些无趣,随手打了个响指,示意他幻化出来的那条巨蟒将丁千乐彻底吞噬掉。
得了命令,那巨蟒猛地张大了嘴巴,一口向着丁千乐的脑袋咬了下去,看着那流着涎水的巨大毒牙,丁千乐又惊又惧地瞪大眼睛,传说中蟒蛇不是应该没有毒牙的么……好吧,这个玄幻的世界不能用常理来推论,眼见着那巨大的蟒头冲着自己的脑袋来了,丁千乐赶紧偏开脑袋,随即便感觉肩膀上一阵钻心的痛……八成已经被撕下一块肉来了。
被咬的地方钻心地疼,而且似乎有毒液正从那巨大的毒牙里源源不绝地灌注到她的身体中,就在丁千乐以为自己这一次真的在劫难逃的时候,那巨蟒竟突然身子一僵,然后一下子如被割断的绳子一样松散了开来,瘫软在了地上。
身体骤然轻松起来,丁千乐一下子从半空中掉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巨蟒痛苦在地上翻滚,最后竟然就莫名其妙地化作了一堆灰烬……
怎么回事?
丁千乐是一头雾水,躲在暗处的乌河却是面色一白,那条巨蟒是他用自己的左手幻化出来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整条手臂已经乌青一片,并且竟然如同废了一般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心下不由得暗暗纳罕,刚刚……是怎么回事?
在他指使着自己幻化出来的那条巨蟒咬上她的时候,他竟然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力量被吸走了似的……如果不是他当机立断地自废一臂,简直难以想象会怎么样……也许他千年的功力都会毁于一旦吧……
想到这里,他看那个仍旧呆呆地坐在地上的少女,脸色愈加的苍白了起来。
劫后余生的丁千乐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她只觉得左肩上的伤口在火烧火燎地疼。有些费力地爬起身,她伸手捂住鲜血淋漓的左肩,回头看了看天味楼,那块鎏金的牌匾已经被巨蟒毁得看不出原样了,她又仰头看了看楼上,磨了磨牙,打算押着那个缩头乌龟一样的张天师跟她一起回奔月楼去。
谁知还没有等她踏进天味楼,她便发现自己再一次被挡住了。
而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奔月楼的掌柜乌河。
“千乐姑娘,这么晚了你不在房里歇着,一个人在街上走可是很危险的哦。”看着丁千乐一脸戒备的样子,乌河将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的左手藏在身后,笑眯眯一脸善意地道。
丁千乐只觉得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奇怪,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皱紧了眉头。
见丁千乐不理他,乌河的视线在丁千乐受了伤的左肩上转悠了一圈,脸上作出了担忧的表情来,“哎呀,你看起来伤得不轻呢,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丁千乐想起家主说过这乌河是蟒妖,不由得疑心刚刚那条巨大的蟒蛇就是乌河搞的鬼,此时再看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不由得心里有些犯堵。
“让我来替你瞧瞧吧。”仿佛没有瞧见丁千乐脸上的厌恶似的,乌河一脸关心地走上前,伸手就要去触丁千乐的伤口。
丁千乐一脸戒备地后退。
乌河却是眯着眼睛不管不顾地逼近了她,眼见着已经将丁千乐逼入了角落里,丁千乐不由得焦急了起来,这一急,她便感觉左肩上原本已经没了痛感的伤口突然又如火烧一般灼热了起来。
丁千乐毫无自觉,站在她对面的乌河却是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看到了丁千乐身上明显的不可思议的变化,这是……
“千乐,你在这里干什么。”就在这时,一个淡淡的声音自街角响起。
是赫连珈月的声音,丁千乐心里顿时一松,肩头的灼热感也消失不见了,她抬头便见赫连珈月正披散着头发站在不远处的街角,赶紧快步走了过去。
只差一点点……
乌河有些失望地收回手,扭头讪笑道,“赫连家主也没歇息啊。”
赫连珈月没有理会他,只一径皱眉看着丁千乐肩上的伤口,脸色有些难看。
丁千乐知道这一次是自己莽撞了,有些心虚地垂下头,避开了他的眼神。
赫连珈月在看丁千乐的伤口,乌河的视线却也没有离开过那道伤口,虽然那伤口表面仍是鲜血淋漓,但乌河分明看得真切,在没有施展任何治愈术的前提下,那伤口竟然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摸了摸已经全无知觉的左臂,乌河暗道,这位千乐姑娘……果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的简单呢。
只是……会是那个人么?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妖界……大概又要发生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了……
就在乌河失神的当口,赫连珈月的视线突然一转,竟落到了乌河那条已经没了知觉的手臂上,他的嘴角带了一丝冷冷的笑意,那笑意看得乌河心里一惊。
“赫连家主,这位千乐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啊?”乌河眯了眯眼睛,因心头不安,干脆放弃了那些弯弯绕,直截了当地问。
“与你何干。”赫连珈月扬了扬眉,淡淡地道,语气十分的嚣张。
乌河被他这么毫不客气地鲠了一下,当下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起来。
丁千乐没有心思听他们在说什么,一心记挂着楼上的张天师,她还是不甘心就这么算了,于是趁着他们对峙的当口,扭身跑回了天味楼。一路小跑到楼上,结果那个房间里竟然空空如也,那个张天师,连带着那个装满了金银珠宝的袋子,一同神秘地消失不见了。
丁千乐不死心地将楼上的房间挨个儿地搜了一遍,便见每个房间里都如遭了贼一般乱成一团,值钱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当然,她也没有找着那个可恶的张天师。
回到先前那个房间,她走到那扇已经破了的窗户边,看了看窗口的高度,觉得一个普通人如果从那里跳下去,一定非死即残,而且她一直都在楼下,根本没有看到他下楼,他……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对此,丁千乐百思不得其解。
“千乐,回去了。”楼下,赫连珈月淡淡地道。
丁千乐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这个房间,还是没有发现,于是只得下楼跟着赫连珈月回去了。
走到楼下的时候,丁千乐发现乌河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对劲,连带着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而且也不知道赫连珈月跟他说了些什么,这一路同行,他没有如往常那般聒噪,难得沉默得很。
回到奔月楼,赫连珈月关起门来仔细察看了丁千乐的伤口,神色是难得的严肃认真,但他翻来覆去地察看了许久,最后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如往常一般替她施了治愈术,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丁千乐总感觉这一次的伤口有点不太对劲,治愈术施在那伤口上,竟是半点感觉都没有。
但是那伤口又是的的确确的愈合了,于是她将这一切归结于心理因素,这么一想,她就心安理得地洗澡睡觉了。
逃离尚水县
第二天,乌河和玉兔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奔月楼。
丁千乐大概因为受了惊吓的缘故,夜里睡得不太安稳,总觉得左肩火辣辣地疼,并且因此做了一宿的噩梦,她梦见一条条细小的蛇从她左肩的伤口里钻了进去,通过血管游向她的四肢百骸,然后在她的身体里组装成一条巨大的蟒蛇,那蟒蛇不停地嘶叫着,仿佛要将她心底的什么东西唤醒一样……
因为那梦境着实太过真实可怕,丁千乐惊醒之后便一直难以入眠,直至扰醒了睡在旁边的赫连珈月,他轻轻拍着她,她才又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因此早上起得有点迟了,是赫连云的敲门声将她惊醒的。赫连珈月按下要起身的她,自己披了衣衫去开门,丁千乐只得躺在床上侧着身子往外看,便见赫连云一脸严肃地说:“乌河和玉兔不见了。”
这么说的时候,赫连云的脸色不大好看,因为这个时候乌河的失踪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已经认定他们会被困死在这尚水县出不去了,所以才会如此的有恃无恐,甚至放弃了近距离监视他们。
丁千乐并不知道昨天晚上自己无意中伤了乌河,因此也有些担心,但赫连珈月却是心知肚明,知道八成是乌河的身体出现了问题,不得已才离开的,于是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我们被困在这里已成事实,他们走不走我们都一样要面对,不必过于惊慌。”
见赫连珈月这样说,赫连云只得点了点头,默默退了下去。
赫连云离开之后,丁千乐便起身梳洗了一番,打算去厨房煎药。经过楼下大堂的时候,她看到了默默坐在角落里的谢安,他虽然身体无大恙,但神色却是十分的憔悴,整个人干瘦干瘦的,眼睛都凹陷了下去,看起来已经快要到崩溃的边缘了。
被信任的上司放弃而身陷险境,又亲眼看着身边的同僚一个一个悲惨的死去,也难怪他会如此消沉了……
丁千乐沉默着走进厨房,厨房里冷冷清清的,厨子炳叔不在,她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没有找着人,料想大概是跟着乌河他们一起走了……对着干干净净的厨房,丁千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今整个奔月楼里只剩下了他们一行三人,和仅剩的黑衣卫谢安了。
不过也许乌河他们不在,反而是好事,至少不用时时刻刻防备着他们背后下黑手了……
现实虽然残酷,但在离开尚水县之前,他们的生活却还是要继续的,炳叔不在,做早膳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丁千乐的身上,她找到了角落里的米缸,打开盖子看了看,还有半缸子白米,好吧……至少在想到离开的办法之前不用担心会饿死了……
有些苦中作乐地想着,丁千乐正打算盖上米缸的盖子,却突然发现米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盯着白米中央那黑漆漆的一点看了许久,她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摸了摸,触感冰凉,微微有些硌手,拉出来一看,竟是一块手掌大小的木片,颜色漆黑如墨,还带着少许的光泽。
苦莲?
丁千乐有些惊讶地看着手里的物什,苦莲是万妖山的产物,她只在巫医百科里看过,并没有见过实物,据巫医百科介绍,此物可解百毒,且有清瘴气之效,她先前煮的清瘴气的汤药只治标不治本,但是有了这味苦莲的话,就再也不用担心瘴气的问题了……
只是……米缸里怎么会有苦莲?
会不会是陷阱?
丁千乐犹豫了一下,又仔细辨别了一阵,这苦莲显然是没有问题的,莫非……是炳叔留下的?
左右想想,也只有这个可能性了,丁千乐将意外得来的苦莲洗了洗放在水中泡上,又转身找了几味药材来一起洗净,趁着泡药材的当口,她又淘了米将粥熬上。
看着时辰药材已经泡得差不多了,她将泡好的药材放进陶罐里,摆在炉上慢慢地炖,从谢安目前的状态来看,之前清瘴气的汤药力度显然不太够,如今加上这味苦莲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在找到离开尚水县的办法之前,她不想再有人死去了。
……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正忙忙碌碌的丁千乐完全没有发现厨房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那身影在厨房外面犹犹豫豫地徘徊了好久,最终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定似的,咬咬牙踏进了厨房。
这不是旁人,正是昨天夜里趁乱溜得无影无踪的张天师。
丁千乐将锅子里的粥搅了搅,放下勺子准备去院子里摘几颗青菜来,一回头,便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张天师,惊讶之余不由得皱了眉:“你来干什么?”
“……你不是在找我么?”张天师轻咳了一声,挺了挺身板道。
“你昨天是怎么离开天味楼的?”丁千乐看着他,突然问。
张天师眼神游移了一下,并没有回答丁千乐的问题,只绞着手指嘟囔道,“你不就是想问我怎么离开这见鬼的尚水县么?……”
这么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绞着手指的姿态着实不怎么好看,但丁千乐却是顾不上这许多,听了这话眼睛一亮,盯着他道:“你果然是知道的,对不对?”
张天师被丁千乐发亮的眼神吓得后退了一步,半晌,才讷讷地道:“设在尚水县的本来是回风阵没有错,但是……那个施阵之人手段十分毒辣,他将尚水县变成了一个死地,在浓重的尸气、妖毒以及瘴气的影响下,之前的回风阵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死阵,阵眼已经彻底消失了……”
丁千乐愣了一下,眼睛里希冀的火苗一下子被他的话浇灭得连渣都不剩一点,她记得家主之前也说过一样的话,当时是谢安来求他,家主说,这是一个没有阵眼的死阵……
莫非……他们真的要被困死在这里出不去了?
“但是……也不是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就在丁千乐已经几近绝望的时候,张天师冷不丁又补充了一句。
……什么?
快要绝望的心“啪”地一下又燃起了一丁点的小火苗,丁千乐有些急切地问,“你有办法?”
“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张天师一脸纠结地犹犹豫豫,支支吾吾的半天没有说到重点。
此时丁千乐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的实在让她烦躁得紧,于是上前一把揪起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道,“拜托你能不能将话一次讲完?”
“能能能……”张天师忙不迭地点头,随即正色道,“离开尚水县的路只有一条,但是那条路不是通往人界的。”
“你是说……”丁千乐愣愣地松了开手。
“那条路,是通往万妖山的。”张天师整了整自己皱巴巴的衣领,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果然是一个纠结的问题:不走吧,注定要被困死在这里,走吧……一群筋疲力尽的除妖师经过妖族的大本营,一个不小心随时便可能尸骨无存。
……还有,这张天师到底可不可靠?
“如此便有劳先生了。”就在丁千乐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淡淡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丁千乐愣了一下,扭头便看到赫连珈月正披着狐裘斗篷站在厨房门口,也不知道他来了有多久。
张天师乍一见到赫连珈月,倒似乎有些惧意似的,胡乱点了点头,便缩到了丁千乐身后。
既然作为领头人的赫连珈月决定已下,用过早膳,并且在服下丁千乐特意煮的汤药之后,一行人便收拾了行装,在张天师的带领下,离开了奔月楼。
在张天师委婉的提醒下,赫连云摘除了马车上属于赫连家族的标记。
为了缓和有些冷凝的气氛,张天师讲了一个笑话,据说在妖界,“赫连”是一个令所有妖族深恶痛绝的姓氏,如果有不听话的小妖调皮得紧,小妖的爹妈便会吓唬它,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赫连家去……据说这个方法极其有效,已经到了可止小妖夜啼的地步……
笑话讲完了,张天师自觉可乐得很,咧着嘴笑了半天,笑着笑着,才发觉车子里的气氛好像更冷了……当下缩了缩脖子闭了嘴。
驾车的依旧是赫连云,车前挂着照明的马灯,马车里坐着赫连珈月、谢安、张天师和丁千乐,好在马车够大,倒也不显得拥挤。
赫连珈月静静地靠着软垫闭目养神,谢安坐在阴暗的角落里从头至尾都没有吱过声,看起来只比死人多口气似的,丁千乐也默默地坐着,只张天师一个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最后大概觉得无趣,他也沉默了下来,只偶尔指点一下路线。
张天师似乎对尚水县的地形极其熟悉的样子,连看也不看一眼,就坐在马车里指路,那路线七拐八拐的完全没有规律可言,就在赫连云的耐性用得差不多,并且疑心他在故意耍诈的时候,眼前那浓得不见五指的黑突然就淡了开来。
一缕晨曦划破了黑暗。
丁千乐感觉到有光线从马车外面透了进来,赶紧掀开车帘探出脑袋去看,便见东方一片鱼肚白,夹杂着一点点浅红的朝霞,正是天刚亮的时候。
一种莫名舒心的感觉让她的心情瞬间轻松了起来,连带着鼻端的空气也清新了起来。
他们,终于离开了那个见鬼的尚水县……
马车停在一处山坡上,随着阳光一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山坡下一大片低矮的房屋,房屋是用土坯和茅草建成的,虽然如此,看起来却并不显得寒酸,衬着周围的景色,倒有一点世外桃源的感觉。
“……这里就是万妖山?”丁千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问。
这万妖山跟她想象中的差距也太大了……
张天师点了点头没有吱声,自踏进万妖山开始,他的话便少了起来,而且表情竟是难得的严肃。
丁千乐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径自扭头去看窗外的美景,所谓万妖山,是妖物聚焦的地方,她原先以为一定是黑暗邪恶的所在,怎么现在看来……竟是一处安静祥和的世外桃源啊?
“就到这里吧,马车不能用了,我们必须步行。”张天师突然开口道。
赫连云勒紧了马缰,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马车里的赫连珈月,见赫连珈月点头,这才跳下了马车。
众人都下了马车,看着张天师灭了马灯,熟门熟路地将马车在一个障蔽的地方藏好,随即又交给他们一人一张符纸,示意他们捏在手心里。
“这符纸可以掩盖你们身上人类的气息,所以一定要捏好不能松开。”他一脸严肃地嘱咐。
待丁千乐他们依言将符纸放在手中捏好之后,张天师便从道路旁边的草丛里扒拉出了一个洞,然后,他第一个从那洞里跳了进去。
赫连云打头,谢安垫后,赫连珈月护着丁千乐在中间,也一并跳进了那个洞里。
那个洞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地窖,越往里走越宽敞,竟被修建成了一个地下通道的模样,张天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火折子,眼前便骤然明亮起来,他也不吱声,只是默默地在前面带路。
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张天师才停了下来,灭了手中的火折子,伸手推了推头顶上的泥壁,泥壁在他的推动之下松了开来,光线便从那被推开的泥壁缝隙中透了进来。
随着泥壁被彻底推开,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那些低矮的房屋也已经近在眼前。张天师却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一脸谨慎地将耳朵覆在地洞的墙壁上仔细听了听,然后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丁千乐不明所以地看了张天师一眼,就在这时,头顶上突然一阵震动,有一队戴着骷髅面罩的骑兵呼啸而过,淋了他们一头一脸的灰。
“那是阎大人的骷髅骑兵,平时负责万妖山的巡逻工作,遇到他们一定要避开。”看着那队骑兵走远了,张天师一边从洞口往上爬一边低低地道,“要出万妖山,必须有阎大人的手令,所以你们先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我拿到手令再说。”
阎大人?
阎凤九么?丁千乐看了赫连珈月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脸上半点异色都没有。
爬出了洞口,在高高的草丛的遮掩下,他们随着张天师走到了一间低矮的茅屋前,张天师从衣袖里掏出了钥匙,打开了门锁,“这是我住的地方,你们暂且在这里安身吧。”
丁千乐颇有些意外地看了张天师一眼,觉得自己愈发的看不透他了,他看似虚有其表不太靠谱,但有时却又似乎深藏不露……而且,他竟然住在万妖山?
他到底是妖还是人?
张天师自然也注意到了丁千乐疑惑的目光,但他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木着脸侧身将众人让进了屋子。
屋子在外面虽然看起来十分的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收拾得十分的干净舒适,早已经十分疲惫的一行人便各自找了位置坐下休息。
张天师站在门口,看着这些横七竖八地占据了他屋子的人,心里突然有点小小的后悔,他怎么就一时头脑发热招惹了这么一大班子麻烦的人呢……
“呐,你们既然进了万妖山,一切就要听我的,记住不能私自出门,不能随便和外面的人接触,不能弄丢了手里的符纸,不能……”张天师越想越堵得慌,又怕他们给自己惹麻烦,赶紧跟他们约法三章,正一条一条跟他们讲着注意事项,突然抬头对上了赫连珈月清冽冽的视线,当下打了个寒颤,闭了嘴。
“这是自然,我们不会给你惹麻烦的。”赫连珈月却是弯了弯唇,十分和善地道。
张天师这才觉得底气稍微足了点,他下意识挺了挺脊梁,清了清嗓子又道,“我这也是为你们好,要是被看出些什么端倪来,就算我再厉害,也不可能保得了你们。”
这么说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形象高大光辉得很。
但可惜的是,却没有人应和他,驾了一路车的赫连云早已经累得趴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谢安阴沉沉地蹲在角落里默默地长蘑菇,丁千乐好奇地看着他屋子里的摆设,唯一认真看着他的,只有赫连珈月……
只是那清冽冽的眼神除了看得他全身发冷了之外,一点也没有让他产生保护者的自豪感,于是他只得摸了摸鼻子,悻悻地抛出一句,“我去外面看看”,便转身走出了屋子。
“真的能够信任他么?”待张天师走出了屋子,一直阴暗地蹲在角落里长蘑菇的谢安突然阴沉沉地开口说了一句。
“静观其变吧。”赫连珈月轻轻咳了一下,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他们在张天师的屋子里住了下来。
午饭和晚饭都是张天师端进屋子里来的,食物和人界的并无不同,只是张天师的情绪看起来有些低落,连吃东西都是无精打采的。
丁千乐因为离开尚水县的关系,食欲大振,吃完一碗饭正打算再添一些,抬头便看到张天师正直愣愣地看着她,那眼神说有多奇怪便有多奇怪。
“……怎么了?”丁千乐咽下口中的饭菜,摸了摸自己的腮帮子,疑心自己吃相太差脸上沾了米粒。
张天师却是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猛地挪开了视线,不再看她,这态度让丁千乐更加觉得奇怪了。
……然后,直至晚餐结束,张天师都没有再看丁千乐一眼。
吃过饭,张天师默默地收拾了碗筷,便走出了屋子,丁千乐走到门边,看到他正蹲在门口的小溪边刷碗,不由得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她硬逼着他帮他们,等同于将他也拉入了原本和他没有关系的险境之中,如今他们一行人又占了他的屋子,吃他的喝他的,好像是有点过分……
想了想,丁千乐捏紧了手中的符纸,走到了他身边。
“我来帮你吧。”她蹲下身,侧头看他。
“不用了。”张天师闷声闷气地道,“你先回屋子吧,给人看到了不好。”
丁千乐只得点点头,刚起身准备回屋子,便看到迎面走过来一个矮个儿的婆婆。
“哎哟,这不是张天师嘛,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艳福,竟然一声不吭地在家里藏了这么个漂亮的大姑娘?”那矮个儿的婆婆挡住了丁千乐的去路,一脸笑容地跟张天师打招呼,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还不住地打量着丁千乐。
那婆婆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如果不是那双惨绿惨绿的眼睛,她看起来一定更加的慈眉善目……丁千乐打了个哆嗦,想。
“是鬼婆婆啊……”张天师似乎有些紧张似的,赶紧放下手里正在洗的碗站起身,堆出了一脸的笑容,“见笑了,这是我从人界刚领回来的半妖……”说着,他颇有些羞涩地道,“你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在万妖山里很难找到好姑娘……”
丁千乐被他羞涩的模样雷了一下,但这样的形势下,她还是选择了闭嘴……
听闻她是半妖,鬼婆婆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奇怪,似不屑又似畏惧,随即她点了点头道,“有个姑娘做伴倒是件好事,不过你也知道万妖山的规矩,从外面带进来的妖都要上户口证明的。”鬼婆婆说着,那双惨绿的眼睛还是不住地丁千乐身上打转,“这小姑娘细皮嫩肉的倒是真漂亮,难怪你会动心……唔,只是怎么看起来有些面善呢?”说到有些面善的时候,她那双惨绿色的眼睛里已经带了深思的神情。
“她长了一张大众脸,哈哈哈,已经有很多人说她看起来面善了……”张天师干笑着打着哈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金镯子递给她,“上户口证明的事情就劳烦鬼婆婆你帮帮忙了啊……”
鬼婆婆笑眯眯地收了镯子,“这万妖山如今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办户口证明对我老婆子来说倒也不是难事,只是让你家姑娘悠着点,别撞在了老鬼他们手里。”
“多谢婆婆指点,我会看着她的。”张天师赶紧赔着笑道。
鬼婆婆这才收回在丁千乐身上打转的视线,拄着拐杖走了。
看着那鬼婆婆走远了,张天师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下来。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丁千乐垂下头,十分识时务地道歉。
他跟鬼婆婆撒了这么一个弥天大谎,等她走了……他要怎么办啊?
张天师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只蹲下身继续洗碗,就在丁千乐以为他不打算搭理她的时候,他忽然淡淡说了一句:“没关系,到时候就说你私自逃跑了,反正每年从万妖山逃跑的半妖也不在少数。”
丁千乐窘了一下,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接过他洗干净的碗。
“为什么听说我是半妖,那个鬼婆婆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啊?”沉默了一阵,丁千乐忍不住又好奇地问。
“半妖在妖界原是最没有地位最受歧视的,但是二十七年前,妖王碧梧突然失踪……出身成谜的半妖阎凤九以雷霆手段收服了整个妖界,成为了这万妖山新的王,一些大妖怪心有不服,看不起他的半妖身份,对他发起了挑战,但无一例外都死得很惨,所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敢怒而不敢言的局面了。”一边洗碗,张天师一边淡淡地解释。
丁千乐点点头。
“如今万妖山分成了两个区,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都是老弱病残,万妖山真正的力量都在对面那座山上。”张天师仿佛说上了瘾似的,又慢吞吞地道。
……原来是这样啊。
丁千乐抬头看了一眼对面那座笼罩在云雾中的山。
“只是虽然表面上都是老弱病残,但仍有一部分隐藏在其中的大妖怪,大多是不想臣服于阎大人而隐藏在这个村子里的,鬼婆婆算是一个吧,以后见着她记得不要招惹。”
丁千乐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分别
为了掩人耳目,第二天张天师真的去了鬼婆婆那儿给丁千乐弄了一个身份证明回来,那张身份证明是用万妖山特有的铁木制成的,注入了制作者的妖力,据说防伪级别很高,上面注明了丁千乐在万妖山的新身份……张天师的配偶,半妖千乐。
丁千乐饶有兴致地对着那张小木牌研究了半天,觉得那传说中阎凤九还是有些头脑的,这不是就是她之前在现代的时候常用的身份证么……
虽然有了身份证明,但张天师还是告诫丁千乐不可在村子里随意露面,丁千乐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很听话地表示不会给他添乱。
然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刚得了身份证明的那天晚上,便有一队妖兵将张天师的屋子团团转住了。
有一小妖出列,上前将门拍得震天响。
张天师从门缝里向外看了一眼,便白着脸让赫连珈月他们赶紧到里屋躲起来,这才磨磨蹭蹭地开了门。
丁千乐因为之前已经见过鬼婆婆,为免显得做贼心虚,便也没有刻意躲着,只是低头站在张天师的身后悄悄打量了一下外头的情形,便见外头围了大约有二十几名妖兵,一个个长得千奇百怪,极端考验人的想象力。
“诸位大哥,这是……怎么了啊?”张天师堆着一脸的笑,拱了拱手小意问道。
“张天师,你私自将人类带入万妖山,可知罪?”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从那伙长得千奇百怪的妖兵中走出了一个矮个子的老者。
正是前一日刚见过的鬼婆婆。
“鬼婆婆您说笑了……千乐怎么可能是人类。”张天师吞了口唾沫,有些困难地分辩,“您这不是刚给她开了身份证明嘛……”
鬼婆婆冷哼了一声,径直走到丁千乐面前,狠狠一把捏住了她的左手,丁千乐吃痛,左手一下子张了开来,一张符纸轻飘飘地从她手中掉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鬼婆婆冷着脸指了指地上的符纸,“竟然用掩气符这样低劣的手段来掩饰她身上的人味,你真当我老眼昏花看不出来么……”想起自己竟然被这么拙劣的手段蒙骗差点铸成大错,鬼婆婆就气不打一处来,万一这事儿被老鬼他们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她呢,想到这里,她更愤怒了,扬手便想劈死这个胆敢混入万妖山差点让她晚节不保的人类。
眼中杀意骤现,鬼婆婆枯瘦如同鸡爪一样的手高高地扬起,直直地劈向丁千乐的脑袋。
感觉到自头顶袭来的杀意,丁千乐怔在当场,脑中一片空白,还没有来得及等她想明白,身体已经条件反射一样做了反应。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避开了那一爪,并且将那只枯瘦如鸡爪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
鬼婆婆一下子愣住了,她没有料到这个人类小姑娘竟然有本事挡住她的全力一击。
丁千乐紧紧捏着那只枯瘦的手腕,感觉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叫嚣着要冲出来一般,眼睛也疼得厉害。
鬼婆婆只觉得手腕仿佛快要被她捏断了似的,眼睛里不由得带了惧意,因此扭过头认真地重新打量着这个人类小姑娘,然而这一眼,她却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她之前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感觉到了奇怪的气息,回去细细一思量,猜测是掩气符的味道,因此先入为主地认定了这个小姑娘是人类……但是此时掩气符已经不在她身上,可是这个小姑娘身上竟仍是没有人类的味道……
而且……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鬼婆婆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竟然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极其强大的威压……
那种熟悉的感觉……
莫非她就是失踪了二十七年的……
丁千乐钳着那只枯瘦的手腕定在原地没有动,那些妖兵们见鬼婆婆没有发号施令,也一个个呆头呆脑地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鬼婆婆的神色却是突然激动起来,那双惨绿色的眼睛里一下子迸发出了热烈的光芒,那光芒吓得丁千乐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松开了她的手。
鬼婆婆却是上前一步,紧紧地拉住了她的衣袖,仰头定定地看着她,神情激动地抖动着双唇,仿佛要说什么但又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一时说不出来似的。
张天师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也是惊呆了,一时怔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正在丁千乐被这鬼婆婆盯得头皮发麻的时候,一直默默躲在里屋的赫连珈月却是突然掀开门帘走了出来,他面色平静地在众妖惊愕的视线中缓缓走上前,将丁千乐护到了身后,“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无礼。”
他仗着身高优势俯视着矮小的鬼婆婆,神情倨傲。
丁千乐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家家主,他在这种时候出来干什么?……竟然还这么嚣张……这是要闹哪样啊?……
谁知更令她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那鬼婆婆脸色变了变,又瞧了丁千乐一眼,身子突然一矮,竟是屈膝跪了下来,“是老婆子糊涂了,请吾……请大人治罪。”
“念在你老眼昏花的份上,就不与你一般计较了,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现在我们有急事要离开万妖山,你给我们准备四份通关令牌。”赫连珈月看着她,淡淡地道。
这个时候,丁千乐的嘴巴已经张得能够塞进一个鸡蛋了,就这么轻而易举理直气壮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家主也太牛逼了吧……
鬼婆婆却是应了一声,神色恭敬地站起身,遣退了那一队妖兵,随即低着头慢慢地退出了屋子。
张天师看着他们退出了屋子,赶紧“啪”地一下关上了门,将背抵在门上,一副受惊过度的表情。
赫连云和谢安也从暗处走了出来,都一脸复杂地看着丁千乐。
“唔……刚刚那是发生什么事了?”丁千乐眨了眨眼睛,脸上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那个鬼婆婆的态度怎么就突然发生了一百二十度的大转弯?
“大概认错了人吧。”赫连珈月慢悠悠地走到桌边坐下,神态自若地道。
“原来是这样啊!”丁千乐一脸的恍然大悟,随即又一脸敬佩地看着自家家主,果然不愧是家主啊……竟然能够将错就错到这样的程度,真是不佩服都不行了……
而此时,在场的其他三人都是一脸便秘的表情,是有多么粗大的神经,才会相信这样拙劣的理由……
鬼婆婆的办事效率相当了得,隔天中午,她便带了四张通关令牌过来献给了丁千乐,饶是如此,她还是一脸歉疚地跪在丁千乐面前,连连请罪,声称自己办事不力。
“不必多礼,起来吧。”丁千乐嘴角抽搐了一下,觉得让这样一个老人家战战兢兢地跪在自己面前实在有点罪大恶极。
她到底……将自己错认成什么人了呢?
赫连珈月待张天师确认过令牌无误之后,才看向垂手站在一旁的鬼婆婆,一脸高深莫测地道,“我们必须尽早离开万妖山,且不能打草惊蛇,明白么?”
鬼婆婆连忙点头,“老婆子可以给你们带路,从南面的山谷离开,那里守备比较弱,且不会引人注意。”
“如此甚好。”赫连珈月赞许地笑了一下。
鬼婆婆立刻一脸受宠若惊地垂了头,看得一旁几人叹为观止……这位赫连家主唬人的本事还真不一般呐……
因为有鬼婆婆带路的缘故,他们出关相当的顺利,竟也没有人来盘查他们,就这样让他们一路大咧咧地混出了万妖山。
“……您还会回来的,是吧?”站在山谷口,鬼婆婆一脸希冀地看着丁千乐,满脸依依不舍地道。
对着那样希冀的眼神,丁千乐哽了一下,觉得欺骗老人家有点不太厚道。
“时候到了,自然会回来。”不待丁千乐开口,一旁的赫连珈月便淡淡地道。
那鬼婆婆听了,脸上竟是露出喜不自胜的神色来,她老泪纵横连连点头,不住地喃喃,“总算给我等到这一日了,总算给我等到这一日了……我就知道您一定不会就这么弃我们于不顾的……”
赫连珈月却没有再理会她,直接牵了丁千乐的手,踏上了鬼婆婆一早给他们准备好的马车。马车比他们先前藏在万妖山里的那一辆还要华丽宽敞,并且里面干粮衣物一切准备得十分齐全。
出了万妖山,丁千乐便感觉到了一股炎热的气流扑面而来,果然万妖山里头的气候和人界还是不太一样的呢。
马车向着凉丹的方向一路疾行,丁千乐下意识地回头,透过车窗看向万妖山的方向,张天师和鬼婆婆正默默地站在山谷口,遥望着他们的马车。
渐渐的,他们变作了一个小点。
丁千乐突然想起来,她还没有跟张天师道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