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九章

皇城惊变

因为赫连白已经摆出了胡搅蛮缠的势头,丁千乐怕她再寻个什么由头砸了阿九的小面馆,只得跟阿九说了一声,便匆匆出了面馆。

见赫连珈月走了,赫连白自然也不会留下,临行前还丢下了一锭银子权当赔偿了那张桌子,那神情倨傲得令人牙痒痒。阿九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起了那锭银子,没有人看到他低垂的眼帘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丁千乐难得的好心情因为赫连白的出现而消失殆尽,往日里她再怎么跟她闹,丁千乐也没觉得有多生气,只是此时给阿九带来了麻烦,她颇有些过意不去,心下里便觉得这姑娘当真是讨厌得紧,便也没了再逛街的心思,直接回府里翻她的巫术大全去了。

见丁千乐不开心,赫连白便开心了,她得意洋洋地缠了赫连珈月一整天,还在府里用过了晚膳,酒足饭饱之后才离开了赫连府。

离开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了,天早已经黑了下来,月亮始终躲在云层里不曾露面,天上虽然有疏疏朗朗的星子,但也不甚明亮。

赫连白翻身跨上自己心爱的坐骑,便策马往自己的府邸而去,赫连白的府邸并不在闹市之中,她因为喜静而将自己的府邸建得比较偏,与赫连府隔了五条街,中间还有一段人迹罕至的荒野,那片荒野其实是一处乱葬岗,到处充斥着无主的坟墓,是杀人越货掩埋尸体的好去处。

因为气着丁千乐扳回一城,赫连白的心情很是不错,正扬鞭飞驰着,她的马突然绊到了什么东西,因为速度太快,那马收不住脚,整个向前扑倒在地,把赫连白直接甩飞了出去。

赫连白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好不容易站定,回头便看到自己心爱的坐骑已经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奄奄一息,眼见着是不行了。

看着心爱的坐骑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困难地喘着气,四条腿上血迹斑斑,伤痕深可见骨,赫连白眼神一黯,直接走上前,伸手在马颈上狠狠一击,给了它一个痛快。

这时,只听“啪啪”两声,暗处似乎有人在击掌,赫连白扭头看向声音的来处,便见自暗处走出了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

--那不是旁人,正是黑衣卫的副指挥使白洛。

他骑在马上,马的四蹄都包裹着厚厚的布,因此行动连一丝声音也无,显然已经在这暗处潜伏了许久,刚刚那勒伤她坐骑的陷阱看来便是出自他的手了。

“小白姑娘果然是心狠手辣啊。”看了一眼横躺在地上已经不动的马,白洛笑盈盈地道。

赫连白眯了眯眼睛,冷笑一声,“手下败将,有何贵干?”

听她挑衅,白洛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点头,十分坦白地道,“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因此便想了些法子来对付你。”说着,便勒着马缓缓后退了些许。

见他要退后,赫连白下意识掠身上前想要阻止,结果眼睛一疼,竟是不知道从哪里射出了许多的流火弹,那些流火弹威力惊人,将四周一下子照耀得无比明亮。

那刺眼的亮让赫连白眼前骤然一片模糊,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了……

然后她只觉得耳边有无数箭矢刺破空气的声音,随着那尖锐的声音,她感觉到自己身上每一处都在疼痛。

有新鲜黏稠的**自她的身体里涌出来,空气里满满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赫连白瞪大眼睛,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终是满面不甘地倒在了地上。

白洛骑在马上,看着地上已经被射成了刺猬状的赫连白,眼睛里一片漠然,“就地掩埋。”

“是。”一旁,有黑衣卫应声。

然后便有人挖了坑,将满身是箭的赫连白连同她断了气的坐骑一起丢进了坑里,又结结实实地埋上了土。

做完这一切,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黑衣卫便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片人迹罕至的荒野。

夜鸦低哑的声音在这夜空里响起,透着无尽的荒凉,无人知晓这片荒野之中,又多了一个新鲜无主的坟墓。

这个时候,赫连珈月正坐在桌前给丁千乐讲解一处她不明白的术法,丁千乐很快便领悟了,又抱着书自己坐到一旁去琢磨。

看着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赫连珈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听到他的叹气声,丁千乐愣了一下,抬头看他,借着烛光,她发现他最近又消瘦许多,因为她存了罢工的心思,最近也没有给他煲汤熬药,此时看他消瘦成这样,竟有几分心虚,心下打定主意明天开始再给他熬点汤药补补,就当是他教导她巫术的报酬……

赫连珈月那一口气的确是叹给丁千乐听的,但他原意是让丁千乐明白夜里没有她做伴,他总是噩梦连连,睡得十分不踏实,只是明显丁千乐曲解了他的意思,赫连珈月却不知道,当他发现她脸上的表情有所软化的时候,不由得窃喜于心,只当她终于心软了……那份窃喜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丁千乐抱着她的巫术大全离开卧室,走向隔离的房间。

说干就干,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丁千乐便起身摸到厨房里开始给赫连珈月炖补汤,打算趁着他上早朝之前给他将汤药炖好,只是当她把那一大碗黑漆漆的汤药端到赫连珈月的面前时,赫连珈月原就苍白的脸色愈加的苍白了……

在丁千乐期待又暴力的眼神中,赫连珈月硬着头皮咬着牙喝完了一整碗汤药,然后原就因为没有睡好而气压偏低的心情因为这一碗汤药更是荡到了谷底。

因为家主满身都是低气压,导致整个赫连府的人都战战兢兢的,唯恐行差踏错触上雷区。

但是身体不佳的似乎不只是赫连珈月,这一日早朝,一向勤政的皇帝陛下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出现,惹得朝堂之上一片议论纷纷,直至红叶长公主的出现才压制住了有些混乱的气氛,只是当下众人心中的猜疑却是更重了。

陛下病了?

病得有多重?竟是连早朝都不能上了?

陛下正值盛年,膝下无子,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红叶长公主便是唯一的顺位继承人,难道北莽国要出现一位女皇了么?

红叶长公主这个时候出现,又意味着什么?

北莽要变天了么?

这些在官场浸淫多年的人精,只一点小小的苗头,便嗅出了满满的不寻常。

而待在赫连府中的丁千乐,似乎距离那片权势的纷争甚是遥远,此时她正捧着一杯香茶,坐在主院那颗大树底下翻看那本已经被她翻了好几遍的巫术大全。

昨天夜里赫连珈月教她的那个术法她已经练习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再试一次的时候,她突然感觉有人走进了主院。因为家主不喜杂乱,因此平日里被允许踏进主院的人并不多,除了厨房里新来的邱大娘,便是管家连进了,这个时候来的会是谁?

丁千乐抬头一看,便见一个身着鹅黄色长裙的女子正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她看起来约有二十出头的模样,却并不是妇人打扮,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让她看起来透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

神仙姐姐?

丁千乐暗暗赞叹了一番,只是这人她却从没见过,于是她拍拍裙子站了起来,问,“你是谁?”

“千乐姑娘。”那女子竟是低头行了一个礼。

丁千乐愣了一下,虽然顶着赫连家守护巫女的名头,但往日里甚少有人真的这样正经八百地跟她行礼,一时倒有些不习惯。

“我是第九族长赫连秋语。”她微笑着自我介绍道。

第九族长?丁千乐想了想,印象里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但一直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据说这位族长一直都是深居简出,甚少见人,只是想不到竟然是个女子,她原先还以为赫连家的诸位族长里只有赫连白是女性。

“家主一早便出门去上早朝了。”丁千乐只当她是来找赫连珈月的,便道。

赫连秋语笑了一下,摇摇头,“我是来见千乐姑娘的。”

丁千乐眨巴了一下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你找我……有事?”

赫连秋语微笑着上前一步,轻声开口道,“只是想让千乐姑娘随我走一趟。”

感觉到她的逼近,丁千乐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清的奇怪感觉,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还没有来得及退到安全的范畴,她便感觉鼻前飘过一阵异香,然后便是人事不知了。

待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一辆马车上了。

赫连秋语正坐在她对面,默默地看着车窗外,她的侧脸看起来十分的漂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眼睛里竟透着些忧伤的感觉。

“醒了?”她突然开口。

丁千乐定了定神,支着胳膊坐起身来,“你要带我去哪里?”

“公主府。”

听到这三个字,丁千乐一下子炸了毛,她想起了那个浑身都充满着御姐气质的长公主殿下,不是已经放过她了么,怎么又开始惦记她了?……

“你中了我的断红尘之毒,不要试图施展法术,否则经脉尽断,吃苦的还是自己。”看了她一眼,赫连秋语忽然道,她的语气甚是温柔,只是那些温柔此时听起来颇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原来不是神仙姐姐,是个蛇蝎美人啊。

丁千乐暗暗嘀咕了一句,侧头看了一眼窗外,外面正好是闹市,她开始琢磨这个时候跳车逃亡的成功几率有多大,马车很高,且行驶速度很快,跳下去虽然可能会断手断脚,但总比被送进公主府要好吧……谁知道那位公主殿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心思一定,丁千乐便悄悄挪动了一下屁股,谁知还没有等她接近车门,她便突然感觉自己身子一紧,竟是已经被一条鹅黄色的绸带牢牢地绑住了。

而那绸带的顶端正握在赫连秋语手中。

“安分点。”她淡淡地道。

丁千乐郁闷了,被人绑架喂!让她怎么安分!

稍稍安分了一会儿,丁千乐又想,这个时候如果她大声呼救,不知道有没有用?谁知这个念头刚起,赫连秋语却是又一眼淡淡地扫了过来,“马车里施了隔音术。”

……这女人会读心术么?

丁千乐彻底郁闷了。

“你身为赫连家的一族之长,为什么要帮公主做事?”因为绝了她逃跑的可能性,丁千乐只得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上,试图与她攀谈。

“族长又如何,性命还不是握在旁人手中?”赫连秋语冷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是带了一丝淡淡的愁绪。

“可是我与你无冤无仇的,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你为什么要害我?”丁千乐闷闷地道。

赫连秋语闻言,淡淡瞥了她一眼,就在丁千乐以为她不会回答她的时候,她却突然微微一笑,启唇轻声道,“因为……我想让赫连珈月也尝一尝痛失所爱的感觉。”

也?

丁千乐没有反驳她并非赫连珈月所爱,只是一下子摸到了关键词,莫非是赫连珈月弄死了她的心上人?

唉唉……赫连珈月啊赫连珈月,你不晓得女人是不能得罪的么……这下可害惨我了……

“你说的……是谁?”反正死到临头了,丁千乐干脆放任了自己的好奇心。

赫连秋语却是不再理会她了,只一径扭头默默地看着窗外,仿佛窗外有什么吸引她的景色似的。

马车一路笃笃向前,丁千乐忧心如焚,只盼着赫连珈月快点发现她不见了,快点来找她,然而这样侥幸的心思在看到写着“公主府”三个大字的匾额的时候,彻底化为了泡影。

守门的侍卫并没有拦下马车,而是直接拆了门槛,让马车径直驶进了公主府。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进了一个偏僻的院子,赫连秋语跳下马车,然后用力一拉绸带,将赖在马车里不肯动弹的丁千乐强行拉了下来。

刚下马车,一旁便有戴着面纱的侍女迎了上来,对着赫连秋语欠了欠身子,赫连秋语便点了点头,拉着丁千乐随那侍女走向对面的一间屋子。

经过那个戴着面纱的侍女身旁的时候,恰巧有风拂过,稍稍将她脸上的面纱撩开些许,丁千乐看了一眼,随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见她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几乎看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那些可怕的疤痕甚至模糊了她的五官,看她看起来如鬼面一般可怕。

仿佛是注意到了丁千乐的视线,那侍女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丁千乐立刻乖觉地收了回视线,低头踏进了屋子。

踏进屋子之后,丁千乐的魂儿几乎被吓掉了一半。

那哪是一间屋子啊,分明就是一间刑囚室。

烙铁、皮鞭、各式刑具应有尽有,看得人头皮发麻,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丁千乐总觉得这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在那蒙面侍女的指引下,赫连秋语直接将瑟瑟发抖中的丁千乐拉到一个铁架前,将她锁在了铁架上,这才收回了绸带。

“下到地府,帮我问候一下元都大人。”仔细检查了一下丁千乐手腕上的铁锁,赫连秋语忽然凑到她耳旁轻轻说了一句。说罢,便不再看她,转身飘然离开了屋子。

丁千乐猛地瞪大了眼睛……原来她的心上人是死在尚水县的赫连元都?!

待赫连秋语离开之后,原先带她们进来的那个戴着面纱的侍女也离开了,听到屋子被锁上的声音,被吊在铁架上的丁千乐欲哭无泪,不知道现在赫连珈月是不是已经发现她不见了……

不知道他能不能注意到她辛苦给他留下的线索……

他能找到她么?……

在这样的期待中,丁千乐被吊了一日一夜,滴水未进,饥饿的感觉让她头昏眼花。这期间并没有人进来过,房间里一片黑暗,她也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慢慢数着时辰默默地挨着,在过了一昼夜之后,她渐渐开始分不清时间了,只觉得身体已经慢慢地有了脱水反应。

舔了舔干裂脱皮的嘴唇,她想,再这么被吊下去,她一定不用等人下手,直接就饿死渴死了。

然后……原先的那一点点期望也变成了绝望……

就在丁千乐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突然“哗”地一下,有凉水兜头浇来,丁千乐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她舔了舔唇上的水,睁开眼睛便看到站在她面前的,正是之前引赫连秋语进屋子的那个带着面纱的侍女,她手里拿着水桶,见丁千乐清醒了,便低头退到了一旁。

丁千乐有些困难地对准焦距,看到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绯衣的女子,正是她曾在公主别院见过的红叶长公主。

“公主殿下……”她动了动唇,虽然无力,但还是试图自救一番,开了口才知道嗓子眼里火辣辣的一片,声音嘶哑得吓人,“不知道……哪里……得罪您了啊……”

红叶长公主冷冷地看着她未发一语,只是突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一扬手,“啪”地一下,便一鞭子狠狠抽在了丁千乐身上。

丁千乐吃痛,却因为连日来的滴水未进,连哼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时的长公主全然没有那一日在公主别院里见到她时的优雅,漂亮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暴虐与嫉恨,她见丁千乐没有吭气,不解恨似地回手又一鞭子狠狠抽在了丁千乐的脸上。

丁千乐闷哼了一声,只感觉自己的脸上仿佛破了一个很大的口子,有血水缓缓滴了下来。

谁知丁千乐的闷哼声仿佛是激起了她更大的兴趣,很快又一鞭子抽在了丁千乐的脸上,几下工夫,丁千乐便感觉整张脸已经木木的没了知觉。

她大概……已经变成猪头了吧。

只是在这样连求生都成了奢望的关头,毁容什么的……好像也不是那么值得难过的事情了……

“嗬,不知道见到你这个样子,他还会不会喜欢?”红叶长公主突然开口,用一种充满快意的口吻。

……谁啊?

赫连珈月么?

红叶长公主也喜欢赫连珈月?是了……听闻陛下曾经赐婚要招家主为驸马,结果家主称病拒了婚来着……

家主你真是个祸害……昏昏沉沉间,丁千乐想。

一直抽得筋疲力尽,已经没有力气再挥鞭子了,红叶长公主才停了手,哼了一声道,“这些是为夜桑讨回来的。”

……夜桑又关她什么事啊?丁千乐无力地垂着头,欲哭无泪。

“真不明白你有哪里值得阎先生另眼相待。”看着眼前已经被鞭打得面目肿胀,看不清原貌的少女,红叶长公主甩开沾血的鞭子,嫌恶地皱眉。

阎先生?

阎凤九?

……原来红叶长公主喜欢的是阎凤九啊?可是她只跟阎凤九在公主别院有过一面之缘而已,哪里就值得让她恨成这样了……

这才真是欲加之罪吧……

“还是说……你真的就是‘她’?”红叶长公主一个人自言自语着,然后突然一勾唇,“听闻饮妖血可以驻颜长生……如果你真的是‘她’的话,那么你的血应该会有些用处吧……”

什么意思?丁千乐脑袋里一片浑噩,耳边轰鸣作响,渐渐有些听不清她在嘀咕些什么,正在她要陷入昏迷的时候,手腕上突然传来的痛感让她又清醒了几分,她猛地瞪大眼睛,便看到自己两只手的手腕都被深深地割裂了开来,新鲜浓稠的血液从伤口里汩汩流出,刚刚那个蒙着面的侍女正拿着一只玉壶在接她的血……

直至一只壶接满,那侍女又拿匕首将她手腕上的伤口割得更深了一些,换了一只壶继续接,而红叶长公主则坐在椅子上,拿了一只玉盏,从那只装了血的玉壶中倒了满满一杯,慢慢地啜泣着……

她这是……疯了么……

看着长公主因为沾了血而显得愈发艳丽妖异的唇,丁千乐终于体力不支,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前一刻,她在想……

赫连珈月应该再也找不着她了吧……

这么一想,她竟然有些想哭。

听闻在临死前最后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她此生最爱的人呢……这一刻,她突然后悔了,早知道,就应该答应了他的求婚的……

赫连……珈月……

“真没用,居然这么快又昏过去了,拿水泼醒她。”饮着血,红叶长公主冷冷地命令道。

那侍女便将手中的玉壶放到一旁,又拎了一桶凉水来,兜头浇了上去,谁知被吊在铁架上的少女还是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那侍女愣了一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颈脉,然后回头冲着红叶长公主摇了摇头。

“……这么快就死了?”红叶长公主皱了皱眉,“你能在她身上感觉到血玉的存在么?”

那侍女摇了摇头。

红叶长公主的眼睛里顿时透出些失望来,“果然只是个没用的小丫头而已吧。”

……竟是这么容易就死了。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轻轻叩了叩门。

“谁?”

“殿下,阎先生在大厅,说要见您。”外头有人轻声道。

红叶长公主脸色微微一变,猛地站起身,随即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取出帕子擦了擦沾血的唇,“尸体处理干净,不要让人看到,尤其是阎先生,若有差池唯你是问。”吩咐完,她便丢下手中的帕子,转身离开了屋子。

一进大厅,红叶长公主便看到了背身站在门口的阎凤九,一旁有奉茶的侍女托着茶盘站在他身侧,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可是阎凤九却始终没有理会她。

“阎先生来了。”红叶长公主脚步顿了顿,随即带着一脸的笑意走上前,挥了挥手遣退了那个奉茶的侍女,“怎么不坐?”

阎凤九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红叶长公主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视线,随即又笑道,“托阎先生的福,一切进展得十分顺利,皇兄如今已经‘病’得下不了龙床了,白洛杀了赫连白,算是断了赫连珈月一臂,夜桑也已经收编了凉丹城里的禁卫军,如今只待皇兄一死……”

“丁千乐呢?”阎凤九有些突兀地打断她的话,开口道。

红叶长公主愣了一下,“丁千乐?她不是一直在赫连府中么?赫连珈月将她护得那样严实,我们的人一直没有机会将她劫出来啊。”

“她不见了。”

“不见了?”红叶长公主满脸的惊讶,“怎么回事?”

“此时当真与你无关?”阎凤九眯了眯眼睛,盯着她道。

红叶长公主心下微微一颤,随即摇头否认,“真的与我无关。”

“最好如此。”阎凤九放沉了声音,“你要皇位,我便帮你谋夺;要长生不老,我也可以替你寻找血玉;你知道,我要的,只有她而已。”

红叶长公主垂下眼帘,咬了咬唇,没有言语。

“你最好祈祷她没事,若她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便要整个北莽来为她陪葬。”看着红叶长公主,阎凤九淡淡地道,语调平板无波,却又饱含煞气。

红叶长公主知道,他是认真的。

说完这句,他便不再看她,转身拂袖离开。

他没有看到身后的红叶长公主眼中一闪而逝的嫉恨与恐慌。

瓮中捉鳖

这个时候,赫连府中已经乱成了一团,赫连珈月正面色铁青地坐在主院之中,身旁是跪着的管家连进。

“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她,不准她离府的么?”赫连珈月寒着脸道,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森冷。

“前院和后院的门都有侍卫把守着,若是千乐姑娘出府,一定会有人发现的。”管家连进跪在地上,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赫连云踏进了主院,“家主,有发现。”

“说。”

“这是在府门外发现的。”赫连云双手递上了一个荷包。

那荷包乍看之下除了绣得十分精巧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那荷包之中塞了一个小小的玉指环,那玉指环十分的眼熟,正是他前些日子听了连进的鬼话买来哄她开心的……但这个荷包却明显不是千乐的东西,赫连珈月低头闻了一下,感觉到鼻端的异香,他的眼神微微一变,“迷离香。”

“第九族长赫连秋语最擅长使用迷离香令人产生幻觉,而且她的移形换影之术练得十分到家。”赫连云点了点头,补充道,“这应该是千乐姑娘给我们留下的线索,若是她带走千乐姑娘的,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把赫连秋语带来见我。”赫连珈月眯了眯眼睛,捏紧了手中的玉指环。

“是。”

赫连云拱了拱手,领命而去。

赫连秋语的府邸距离赫连府并不远,赫连云去了片刻之后便回来了,且脸色十分的不好看。

“发生什么事了?”赫连珈月皱了皱眉,问。

“赫连秋语死了。”这么说的时候,赫连云几乎不敢去看赫连珈月脸上的表情。

“哦?怎么死的?”赫连珈月的声音竟时十分的平静。

“……自尽。”

“嗬嗬,倒是一直没有看出来她是这样的烈性,这是要断了我的线索啊。”闻言,赫连珈月顿了一下,随即竟是低低地笑了两声,只那笑声听得在场所有的人都心生寒意,“背叛家族是大罪,就这么畏罪自杀也太过便宜她了,把她的尸身吊在城门口,曝尸十日”,赫连珈月面无表情地说着,忽然转向跪在一旁的管家连进,“我记得……她还有一个弟弟?”

“是……”管家连进低头应道。

“一并吊着吧。”

“家主,这样似乎太过了……”管家连进忍不住抬头反驳。

赫连珈月淡淡扫了他一眼。

感觉到赫连珈月压过来的视线,连进的手心里泛出了冷汗,他张了张口,剩下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此时他只有在心底盼望着这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盼望着千乐姑娘安然无恙……否则……家主他,只怕是又要变回三年前那副修罗的模样了……

一旁的赫连云却是没有这样乐观的念头,在他眼里,丁千乐八成已经凶多吉少了,否则赫连秋语怎么可能为了不让家主循着她找到千乐姑娘的线索竟然宁可自尽。

院子里的气氛一片冷凝,偏这时,又有人来禀报了一件事情。

“家主,第三族长赫连白多日未归,疑似……失踪了……”

看了一眼正默默抚摩着手腕上的珠链,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思索着些什么的家主,赫连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这还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呢。

深夜,公主府的后院里缓缓驶出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个蒙着面纱的侍女,她趁着夜色一路将马车赶出了公主府,没有惊动一个人。

四周一片黑暗,无星无月,可是她连马车灯都没有点,只一路挑选偏僻的街道走,她一直将马车远远地驶入了一片荒野,最后才在一处乱葬岗前停了下来。

跳下马车,她寻了一处空地深深地挖了一个坑,然后又返身折回马车里,将里头已经气息无全面目肿胀的少女抱了出来丢进了那个坑中,末了,又用泥土将那个坑牢牢地填上,做完这一切,她低头默默念了两句经文,这才坐回马车上,驱着马车走远了。

第二日,整个凉丹城里的人们都看到了东坊区最热闹的闹市街头吊着一个身着鹅黄色长衫的美貌女子的尸身,那女尸身旁还吊了一个与之面貌相似的男子,不由得议论纷纷。

“这不是赫连家的第一美人……那个第九族的族长么?怎么会死得这么凄凉,连死后都不得安生……”

“据说是背叛了家族畏罪自尽了……她身边那个男人是他的弟弟吧……真可怜……”

“唉,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女人……”

这一日早朝,皇帝依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长公主淳于红叶,因为皇帝陛下已经授权她暂时代理政务,几名老臣要求见陛下的要求也被长公主以陛下病重不宜见人为由回绝了。

早朝结束后,长公主单独留下了赫连珈月。

“第九族长的事情如今在凉丹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甚至传入了本宫的耳中,还望赫连家主三思,这样将一个未婚的女子曝尸于人前,未免太过残酷,而且又是处于闹市,只怕对赫连家主的声誉有所影响。”

“公主多虑了,赫连秋语背叛家族畏罪自杀,宁死也不肯悔过,如此行径着实可恨,若不加以严惩,难消为臣心头之恨。”赫连珈月面无表情地看着红叶长公主一眼,淡淡地道,“……而且,唯有这样,才能对幕后的指挥者起到震慑作用,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红叶长公主被他看得一怔,竟是不自觉地从心底里涌起一层恐慌。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微臣便告退了。”语罢,不待红叶长公主开口,赫连珈月便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内阁。

红叶长公主怔怔地看着他离开,半天才回过神来,气得一把掀翻了手边的茶桌,“可恶的奴才!等本宫登上皇位,第一个便要斩了你!”

虽然已经过了盛夏,但秋老虎的余威仍然不可小觑,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不过三两日的功夫,赫连秋语的尸身便开始腐烂发臭,臭虫苍蝇叮在她那肿胀变形的尸身上,路过的行人纷纷掩着口鼻绕道而行,避之唯恐不及。

皇帝淳于金已经一连几日没有上早朝,朝堂之上不安的气氛愈见浓烈,一向耿直忠烈的御史李大人直指红叶长公主牝鸡司晨,包藏祸心,并一头撞在上了大殿的龙柱之上,当场鲜血四溅,竟是以死相谏了。

大家都以为李大人触怒了公主殿下是非死不可了,谁知这往日里一贯走刁蛮路线的红叶长公主竟然没有发怒,反而好言好语劝解了一番,并当场宣了御医来,将李大人好生安置了起来,行动之间,已经颇有了一些君临天下的风范。

然而这一日下了早朝,红叶长公主刚回到了栖凤阁,便气得将屋子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稀烂,虽是如此,她也知道现下不宜与那些自诩为忠臣的老家伙们对着干,非但不能真的将他们一个个都斩了清静,还得好言好语地哄着供着……

按照惯例,未出嫁的公主本来就应该住在宫中,只是她一向不喜拘束,而且先皇在的时候,她是先皇最疼宠的公主,先皇走了,她又是当今陛下唯一的皇妹。在皇帝的默许之下,她在宫外自建了一所公主府,住得十分逍遥,只是自从她的皇兄“病倒”之后,她便又搬回了栖凤阁,只等皇兄两脚一伸,她便可以直接入主翔龙阁了。

只是……皇兄的病情似乎一直都维持在半死不死的状态,明明她已经加重药剂的分量了,可是这几日他的药情未见加重,反而竟是有所缓解,今天早朝之前她见到他时,他竟然已经能喝一些流食,甚至可以下床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红叶长公主越想越不安,尤其是搬回皇宫之后,她一直没有能够单独见着阎凤九,这几日他一直不见人影,甚至连早朝都告了假,她知道他是在找那个丫头。

可是……他大概永远也不可能找得到了吧?这么一想,她竟然有了一丝快意,但那丝快意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很快便被深深的恐慌所取代了,自从杀了丁千乐之后,阎凤九和赫连珈月那些似乎是意有所指的话让她噩梦连连,没一晚可以睡得安稳,一时梦见阎凤九率领妖族灭了北莽,一时又见梦见赫连珈月将她吊在了闹市街头……

“来人!”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慌,红叶长公主大声道,“速让阎国师来见本宫,就说本宫有要事相商!”

有宫人领命而去,红叶长公主心烦意乱地遣退左右,唯恐阎凤九不肯来见她,又怕他发现些什么来与她兴师问罪。

等了许久,一直到过了午膳时间,阎凤九才姗姗来迟。

“未知公主殿下召见微臣有何要事?”

红叶长公主有些急切地站起身,“阎先生,你可知我皇兄他今日已经可以下床了……我明明已经……”

“公主殿下小心隔墙有耳。”阎凤九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红叶长公主咬了咬唇,又坐回了原位,放轻了声音道,“我只是有些担心而已。”

“殿下不必担忧,我答应你的事情,自然都会做到。”阎凤九微微笑了一下,忽然放柔了声音,“一切都已经布置妥当,最多再等两日罢了。”

红叶长公主闻言,脸上才有了些喜色,她起身走到他面前,轻轻拉起了他的衣袖,承诺道,“若我得了皇位,一定有你的一半……”

阎凤九眯了眯眼睛,伸手轻轻摩挲着她微微仰起的娇美脸蛋。

“阎先生……”红叶长公主将脑袋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上,脸上微微泛起了一丝羞意。

她没有看到那张面具后的脸庞上滑过的淡淡的讥讽。

因得了阎凤九的保证,红叶长公主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起身揽镜自照,看着镜子里那个面容姣美,皮肤白皙的女子,不由得露出了几分自得,大约那个丫头的血当真有几分用处,她这几日似乎与往常又不太一样了,仿佛脱胎换骨一样,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起来。

依依不舍地放下了镜子,她走到衣架前,伸手摸了摸那套按着她的尺寸新做的龙袍,感觉到指尖那微微凸起的翔龙刺绣,她心里微微一荡,按捺不住取下龙袍,披在了身上,然后转身去打量镜子里那个身着龙袍的女子。

精致的龙袍并未掩去她玲珑的曲线,反而衬托得她愈发的美艳,她有些痴迷地看着镜中那个身着龙袍的女子,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穿着这身龙袍,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的子民面前,让他们一睹女皇的风采。

正在这时,有一道黑影闪了进来,红叶长公主并没有恐慌,只是笑盈盈地一转身,“夜桑,我美么?”

来者正是黑衣卫指挥使夜桑。

回眸一笑间,夜桑一贯凛冽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那一丝惊艳极大地满足了红叶长公主的虚荣心,她掩唇轻笑,是个十分满意的模样。

看着她掩唇轻笑的模样,夜桑的眼中却是带上了担忧的神情,“殿下……”

他开口,声音十分的粗哑难听,仿佛谁割裂了他的声带似的,那声音如同随时会漏风的风箱。

“嗯?”红叶长公主侧头看他。

“凉丹城里的动静十分的不寻常,殿下还需小心,阎先生他……”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夜桑犹豫了一下,才有些艰难地道,“阎先生他也不可尽信……”

红叶长公主愣了一下,随即咯咯轻笑起来,“夜桑你在说什么傻话,你是阎先生派给我的人啊,若是连阎先生都不能相信,岂不是连你都不能信了么?”

夜桑知晓劝服不了她,只得微微垂下头。

阎凤九说最多不过两日,结果比她预想中的更快,当天夜里,红叶长公主便等来了皇兄的死讯,大批黑衣卫随之迅速控制了皇宫,于是第二日早朝之上,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披上了龙袍,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大殿之上。

然而事情的变化却是她始料未及的,等待她的不是群臣的朝拜,而是禁卫军的刀剑。

怎么回事?

不是说已经将禁卫军全都控制住了么……

红叶长公主怔怔地站在大殿之上,看着底下与黑衣卫对峙的禁卫军,而禁卫军的人数几乎是压倒性的,这一刻,她不由得产生了正置身于噩梦之中的错觉。

“你们这是疯了么?!竟敢对朕如此无礼!”她娇声喝斥。

却无人答她。

随着一阵脚步声的响起,群臣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红叶长公主怔怔地看着赫连珈月扶着一名面色略显苍白的男子从内堂中缓缓走出。

皇兄……

怎么会……

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红叶长公主颤抖着捏紧了衣袖,缓缓在龙椅上坐下,不对……这是梦,这只是梦……这一定只是梦而已……

“红叶,你太令朕失望了。”皇帝淳于金看着那一脸呆愣地坐在龙椅上的女子,冷哼一声,“给朕拿下这叛逆!”

得了命令,禁卫军冲杀上前,与黑衣卫缠斗起来。

鲜血染红了大殿,黑衣卫一个个倒下……

红叶长公主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之上,看着黑衣卫在禁卫军的刀剑之下几乎是毫无还击之力,她不由得惶然四顾,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噩梦。

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敌人,只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而阎凤九,不在她身旁。

对……阎凤九呢?

这个时候他去哪儿了?

他不是答应会保护她,会守着她登上皇位的么?

只要有他在,这些无能又弱小的人类又能拿她怎么样呢……

可是……阎凤九……他在哪儿?

已经有数十名禁卫军持着染血的刀剑逼近了过来,红叶长公主却还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仿佛陷在一场可怕的噩梦中之中醒不过来,就在这时,突然有一道黑影闪过,龙椅上的女子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追!”

身后,有人大喊。

“夜桑?”红叶长公主怔怔地看着那个抱着她的男子,“怎么会是你?阎先生呢?”

夜桑没有吱声,只抱着她一径往前跑。

“夜桑!”她扯紧了他的衣袖,声音已经尖锐了起来。

“别怕,殿下,待出了皇宫,我已经在凉丹城外安排了一切,您会安然无恙的。”夜桑张了张口,轻声安慰。

那声音出奇的难听,却又带着出乎意料的温柔。

红叶长公主显然没有听进去,她挣扎着尖利地叫道,“朕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逃!我不要离开皇宫!不要离开凉丹城!阎先生呢!他在哪里?!他明明答应过我的!”

“鬼娘已经在他手里了。”夜桑忽然开口。

夜桑口中的鬼娘,便是那一日对丁千乐行刑,并将丁千乐的尸身处理掉的侍女。

红叶长公主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许久之后,她才摇头,一脸不收置信地喃喃,“为什么……不过一个小丫头而已……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明明……明明我许诺可以给他半个皇位,不……甚至整个皇位……他为王,我为后……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

夜桑没有再开口,只抱着她飞快地前行。

眼前着宫门就在眼前,他突然觉得背后一痛,似乎是被箭射中了。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止脚步,只一径向前,想将怀中的女子送到安全的地方。

背后的伤口疼痛在加剧,那样的疼痛感让他稍稍感到有些意外,一般的人类兵器应该不会对他产生如此严重的伤害……

宫门已经近在眼前,夜桑却是突然停下脚步,抱着怀中痴痴呆呆嘟嘟囔囔的女子一个侧身,避开了迎面射来的一枝箭。

他抬头,便看到一排黑衣卫弓箭手正站在宫墙之上,那些锋利的箭矢在阳光下泛着异样的光泽。

为首的一个,正是谢安。

“指挥使大人,劝你莫要再向前了。”谢安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下面那个已经略显狼狈的男子,淡淡开口。

“为什么要背叛公主?”夜桑眯了眯眼睛,那粗哑的声音因为充满杀气而显得愈发的难听。

“背叛?”谢安冷笑了一下,“指挥使大人,将我们丢在尚水县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原来,自尚水县归来之后,这个年轻的黑衣卫心中竟是埋下了这样深的仇恨。

“你以为,就凭你们,能够拦得住我么?”夜桑抱紧了怀中的女子,四下环顾了一番,冷声道。

“这里的每一枝箭上,都被施了赫连一族的灭妖符,你觉得你可以受得了几箭?”谢安面无表情地道。

他们……已经知道他不是人类了么?……

竟是有备而来。

夜桑的额上有冷汗滑下。

若是自己一个人还好说,可是要带着怀中的女子一起逃离这里,怕不是那么简单了,正在他琢磨着如何应对之时,怀中的女子突然大力推开了他,跳下地,向着那些黑衣卫跑了这去。

“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竟然敢以下犯上!看朕不诛你们九族!”

“殿下!”夜桑瞪大眼睛,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的表情,他伸手想要去拉她,“不要过去!”

城墙之上,箭已经如雨一般袭来。

夜桑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深深地裹入怀中,紧紧地护住。

那些箭雨,全都钉到了他的身上。

星星点点的血迹溅到了红叶长公主的脸上,她仰头呆呆地看着夜桑,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成了空白。

“夜桑?”她张了张口,轻声唤道。

夜桑低头对着她微微笑了一下,“殿下莫怕,我……”随着他的嘴一张一合,有殷红的血自他的口中流下。

只是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她看不到……

她只看到他的整个身子都变成了红色……

夜桑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他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终是不支倒地。

红叶长公主呆呆地看着那个即使倒在地上也是垫在她身下的男子,终是伸手轻轻地摘下了他脸上的面具,温柔地抚了抚他的脸。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来夜桑为什么总要戴着面具。

因为她说,她喜欢他戴着面具的样子……

因为他戴上面具的样子……很像阎先生。

“夜桑……夜桑你不要睡啊……你不是答应过会永远保护我的么?……”许久之后,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可是夜桑,已经闭上了眼睛。

“夜桑,你不要睡好不好……朕把皇位分你一半啊?朕把皇位都送给你好不好?以后也不要你再戴面具了,好不好?”她抚摩着他沾满了血的脸,直着眼睛喃喃。

夜桑始终安静,在她的抚摩中急剧缩小,渐渐的……竟然化作了一只黑色的猫。

红叶长公主呆愣片刻,伸手轻轻抱起了那只躺地血泊中的黑猫,将它身上的箭一根一根慢慢地拔掉。

然后,她低头看着怀中那只已经变得千疮百孔的猫。

十分遥远的记忆一下子拉近……近到……就在眼前……

她突然想起来,幼时在皇兄的带领下去圣庙上香的时候,曾经遇见过的,一只被猎人伤了喉咙的小黑猫……

“原来是你啊……”红叶长公主轻声喃喃。

她抱着怀中身子渐渐变得僵硬的小黑猫,低头用脸蛋轻轻摩挲着它软软的皮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乱葬岗上的相逢

由红叶长公主引起的小规模叛乱很快便被镇压了下去,仿佛只是一场闹剧,其影响之小,甚至没有被纪入史册,但也有人说,这场皇家的丑闻是经过陛下的授意,才刻意缩小其影响的。

当日叛乱之中,黑衣卫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夜桑、白洛为首的叛乱分子,另一派则在谢安的带领下弃暗投明,归顺了陛下。如今夜桑身死,白洛逃亡,谢安因戴罪立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黑衣卫的新一任指挥使。

而阎凤九在将鬼娘折手断脚,并且狠狠刷掉一层皮之后,终于问出了丁千乐的埋尸之所,然而好不容易寻到那片乱葬岗,并在鬼娘的指认下找出了当日埋下丁千乐尸身的地方,等待他的,却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坑,原先埋在坑中的尸身竟然离奇消失了。

奇怪的是,阎凤九看到那个空荡荡的大坑时,原先冷凝肃杀的表情竟然一下子缓解了下来,看得一旁已经完全没了人样的鬼娘胆战心惊,按理说……那丫头的尸身很有可能是被附近的野兽刨出来吃掉了,可是他的表情……为什么竟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呢?

阎凤九心里的盘算自然不是鬼娘能够猜测出来的,他对着那个大坑站了半天,许久之后,仿佛才终于想起来鬼娘的存在,他甚至都没有再看她一眼,直接一挥手,便将她扫入了那个已经空出来的大坑之中。

狠狠摔入那个湿冷的坑里,鬼娘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她早已经被折磨得没了痛觉,感觉到从头顶盖下来的泥土时,她竟是骤然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落在这个可怕的男人手中,死了比活着要舒服啊……

她认命地闭上眼睛,由着那些泥土落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都牢牢地埋住。

所谓报应,大抵如此吧,失去意识前,鬼娘想。

只是……当日挖这个坑的时候,她却没有想到,最终竟是在给自己挖一个坟。

解决了鬼娘,阎凤九便转身离开了这片荒野。

阎凤九料得没有错,丁千乐其实并没有死,或者说……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现在算是个什么东西……

此时,她正坐在一片溪水旁,与赫连白面面相觑,相看两相厌。

就在两个时辰前,她还被埋在湿冷黑暗的泥土之下不见天日……

事情还得从那一日被埋入那片乱葬岗说起,在被疯子公主折磨得断了气之后,其实她的神智还是清楚的,那种感觉十分奇怪。她不能动,不能说话,甚至没有呼吸没有脉搏,从生理上来说,她应该已经算是一个死人了……

可是她却有感觉……她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周围的一切,包括那个恐怖的蒙面侍女将她从公主府后院悄悄拉了出来,并且埋入这片乱葬岗。

那种恐怖的感觉几乎一度让她崩溃了……

也不知道在泥土底下待了有多久,在那样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之中,她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她在想,万一就这样子一点一点慢慢腐烂掉,或者被蛇虫鼠蚁吃掉,只剩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她却还是有感觉的……那将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然而预想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在这泥土之下被埋了许久,身体却还是鲜活得很,一点也没有要腐烂的意思,而且连一只蚂蚁都没有靠近她……

甚至,她能够感觉到原先身上的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都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愈合,身体里被放空的血也慢慢有了要长回来的意思。然后渐渐的,她感觉自己的手指可以微微动弹一下了,这些奇怪的变化让她又充满了希望,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粒被埋在泥土里的种子,正在一点一点地长回原样,再这么长下去,她觉得自己八成就快可以从这个困住她的鬼地方爬出去了。

但是事情比她想象中还要稍微好一点,还没有等她自己攒够力气爬出去,在两个时辰之前……她突然感觉上面的泥土有了松动,然后有人拖着她的手臂一把将她从坑里拉了出去。

骤然被拉出泥土,她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有一瞬间的不适应,只觉得阳光很刺眼,还未等她适应光线看清救命恩人长什么模样,她便感觉手臂上一痛,那人竟是狠狠地在她手臂上咬了一口,那一口下口很重,差点啃下她一块肉来,她痛得“嘶”地叫了一声……这算什么,又掉在一个爱吃人的疯子手里了么……

谁知那人听到声音,竟立刻如见了鬼一样甩开了她的手,还一脸嫌恶地扭头“呸呸呸”地吐了好几下口水,仿佛吞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丁千乐定睛一看,立刻瞪圆了眼睛。

“赫连白?!”她失声大叫。

声音虽然难听了点,粗哑了点,发音倒还正常。

“不知羞的女人?!”对方也是瞪圆了眼睛失声大叫,一副无比惊讶的样子。

……丁千乐沉默。

“你怎么会在这里?!”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称呼有问题,赫连白只一脸惊奇地看着她。

“……这不是我该问你的问题么?”丁千乐也是一脸的问号。

两人面面相觑了大半天,丁千乐才皱了皱眉,觉得眼下的情形有点诡异,两个向来不对盘的人竟然在乱葬岗里重逢了,这是多么糟糕的缘分啊……

然后她后知后觉地掩了鼻子,感觉到赫连白身上传来的阵阵奇妙而复杂的味道……再看看眼前的赫连白,她脸上脏兮兮地沾满了已经干涸的血迹,身上那件本来十分拉风的七彩长裙也早已经辨不出原貌,上面斑斑点点全是血迹,还沾了许多分辨不清的东西,其复杂程度看起来几乎令人作呕……丁千乐被她的脏丑吓着了。

因为感觉到丁千乐的动作,赫连白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随即她站起身双手叉腰瞪着眼睛理直气壮地喝斥道,“你以为你现在的德性比我好得了多少?!”

丁千乐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随即立刻同意了赫连白的说法。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丁千乐突然问。

赫连白愣了一下,眼神开始有些不自在地游移起来。

丁千乐想了想,又有些狐疑地道,“不对……你不知道坑里那个人是我,你只是随便挖开了一个坟,你还咬了我一口,你这是……在找尸体吃?!”想到这个可能性,她瞪圆了眼睛。

赫连白愣了一下,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看到她这副表情,丁千乐立刻把“可能性”默默改成了“事实”,她知道自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然而她却有一瞬间的后悔,因为好像吃尸体不是什么值得宣扬出来的好事情,眼见着赫连白的眼神越来越狰狞,丁千乐干笑着稍稍往后挪了一小步,心里盘算着现在她体力还没有恢复,若是他扑上来将她怎么样了,她也没办法抵抗……就算她如今意外发现自己不是那么容易死得掉,可是过程还是相当痛苦的……而且慢慢长回来也很辛苦……

注意到丁千乐慢慢往后挪的样子,赫连白眼神一黯,随即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不用担心,我只吃腐尸,不吃活人。”

那明明很在意,却又强装满不在乎的表情竟是让丁千乐心里略略一揪,再看看她的模样,分明就是个别扭的小孩,丁千乐忽然有些后悔,她不该如此口没遮拦的……

只是……她究竟是什么?竟然会吃腐尸?

“看什么看?!我是怪物,你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要不然我也不能把你从坟地里刨出来了。”见丁千乐盯着她看,赫连白又嘲笑道。

……好吧,她不该对她抱有同情心的。

丁千乐默默地想。

荒野上的风呼呼地吹过,丁千乐仰头望了望天,天上明晃晃的太阳耀得人眼花,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与其在这里抬杆,不如早点想办法回去吧。”

赫连白闻言,沉默了一下,竟是难得的没有反驳她的话。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一向不对盘的两人难得达成了统一意见,丁千乐是唯恐赫连珈月为她担心,想早点回去报平安,赫连白则是磨牙豁豁,想早日找到大仇人白洛,啃其骨噬其血,将他扒皮拆骨,再挫骨扬灰。

不管她们各自的愿望如何,总算殊途同归,最后的目的是一致的。

“你还能动么?”斜睨了丁千乐一眼,赫连白淡淡地道。

丁千乐低头试着动了一下手指,随即有些尴尬地看向赫连白,目前……真的只能动一动而已,要走路……还是有点困难的。

“真没用。”见她这副怂样,赫连白毫无同情心地又嗤笑了一声。

赫连白才不会告诉丁千乐,她也是今天才能够行动自如的,白洛那厮实在太过歹毒,整个将她扎成了一团刺猬,面目全非到完全无法见人,连手脚筋络都被钉透了,导致她行动不便得很,否则她也不会一直在这附近徘徊挖尸体补充元气了……

谁知道她挖着挖着,竟然会挖出个丁千乐来,赫连白有些恶意地想,早知道就不挖这个坑,让她一直在泥里埋着算了。

不过……表哥大概早晚也会找过来的吧。

但愿表哥还没疯。

就在丁千乐以为她会丢下她自己一个人先走时,赫连白却走到她身边,俯身抓起她的一只手臂,将她甩在了自己背上。

真的是甩……

想不到赫连白虽然看起来身板小小的,力气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

丁千乐被她甩得胸口一阵疼,但她十分聪明地选择了保持沉默,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惹毛了赫连白,万一把她难得一见的善良给惹没了,她就惨了。

趴在赫连白背上,被她背着一颠一颠地走着,丁千乐渐渐有了些昏昏欲睡的感觉。

“喂,女人。”赫连白突然开口。

丁千乐一下子清醒了,她颇有些无奈,“你可以叫我千乐。”

再说了……你自己不也是女人么。

赫连白沉默了一下,哼了一声,又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的?表哥不是很紧张你,将你看得很紧么,怎么让你出了意外?”

丁千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苦着脸将那一日赫连秋语如何将她掳出赫连府,如何将她送进公主府,那个疯子公主又是如何折磨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嗬嗬,最毒妇人心,会咬人的狗不叫,赫连秋语那婆娘果然也不是什么好货色,难怪我一直看她不顺眼了。”听到最后,赫连白下了结论。

丁千乐又是一阵无语……你也是女人啊姑娘……

还有……除了家主之外,您老人家看谁顺眼过啊……

“被放光了血,又在地底下埋了这么多天都不死,你是什么怪物?”赫连白突然又问,语调微扬,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丁千乐被她鲠了一下,喂喂,什么怪物啊,你也太直白了吧,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承受能力啊,这样被人直指是怪物很令人受伤啊……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因为此时还有求于她,丁千乐只得放弃了和她抬杠,老老实实地闷声道。

“哦,那你比我好一点。”赫连白淡淡地接口。

“为什么?”丁千乐好奇地问。

“因为你傻。”赫连白冷哼一声。

丁千乐瀑布汗,但她还是忍住了没有反驳她。

“傻人有傻福,不像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怪物。”赫连白又道,她说自己是个怪物的时候,那语气十分的淡漠。

只是听在丁千乐耳中,却显得有些可怜。

虽然此时她自己也很凄凉,没有什么立场去同情她,但丁千乐还是有些为她难过。

“那……你是什么呢?”难过归难过,丁千乐终究还是没有忍得住自己的好奇心。

会吃腐尸的……会是什么呢?

只是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丁千乐就后悔了,因为赫连白沉默了,丁千乐在长久的沉默中开始不安,她后悔不该口没遮拦地问出这样犀利的问题。

都是刚刚那莫名其妙的友好气氛让她一时拎不清自己的处境,忘乎所以了……

万一赫连白恼羞成怒将她丢下怎么办……

她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开始思索如果赫连白这个时候将她丢下,她有没有自救的可能,看了一圈之后,她不禁有些气馁。她们还没有走出荒野,休说她此时根本没有力气自己往回走,就算有力气,她也不认得路啊……再看看这四周渺无人烟的样子,她想找个人问路都不可能啊……

就在丁千乐万分后悔万分纠结的时候,赫连白忽然开了口。

“你知道尸蛊么?”

尸蛊?丁千乐愣了一下,蛊倒是听说过,尸蛊她就闻所未闻了。

“没有听说过也不算你孤陋寡闻。”他轻轻笑了一下,“因为这东西,是我的父亲赫连藏水的杰作。”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还没有闹明白尸蛊是个什么东西,但是丁千乐却忍不住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也许是赫连白的语气……太过苍凉了吧。

“我的父亲,赫连藏水,是第三族上一任族长,他是一个巫术天才,一生痴迷于创造新的巫术,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异想天开,觉得可以把蛊术和巫术结合起来,创造一个新的东西……”赫连白背着丁千乐一边走一边道。

“他成功了么?”丁千乐又好奇了。

“失败了。”赫连白淡淡地道。

“哦……”

“那个失败品,就是我。”赫连白又补充了一句。

丁千乐呆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很惊讶么?”赫连白低低地笑了一下。

丁千乐抱紧了她的脖子,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她不想去问尸蛊的制作过程,可是单从“蛊”字上,便可以隐约猜出一些来……

“按着我父亲的想法,其实一开始他想制作的,是人蛊。人蛊的材料最好是未足月便催生下来的婴儿,将这样的婴儿泡在一种名为‘玄雪’的毒草汁液之中,再由母亲用自己的血喂养,这样的孩子会天生带有毒性,将这样的婴儿与各种毒虫混养在一起,让婴儿吸收毒性,满十岁神智开明的时候,便是人蛊制作成功的时候。”他一路走一路详细地说着人蛊的制作方法,用一种旁观者的陈述口吻,说完,她略略顿了一下,又道,“可惜的是……长到九岁的时候,还没有等到神智开明,我就死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甚至嘻嘻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可是她说的人明明就是她自己啊……明明是那么悲惨的一件事情……她非得用这样喜气洋洋的语调来说么?……

“人蛊是做不成了,我父亲觉得有点浪费,便废物利用,开始试验他的新想法,他觉得作个尸蛊出来也不错。”赫连白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尸蛊的制作过程,讲完之后,又意犹未尽地道,“这一次我还蛮给他面子的,他觉得他成功了,第三族多了一个秘密武器,他开始踌躇满志,觉得下次家主大选的时候,他一定会因为这个强大的秘密武器而胜出。”

丁千乐默默地盯着她的后脑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是很快他便发现不对了。”赫连白舔了舔唇,眼睛里带了些诡谲的笑意。

“……怎么了?”

“所谓尸蛊,顾名思义就是用尸体做成的蛊,是不应该有自己的思想,不应该有什么变化的,可是我偏偏就有了自己的思想,还……长大了。”赫连白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没有看到他当时的表情有多吓人,笑死我了。”

……丁千乐沉默。

赫连白一点也不在意丁千乐的不捧场,他兀自笑了半天,笑得连肩膀都在抖动,好不容易止住笑,又道,“做出了这样一个超出了他自己理解范围的东西,他自然害怕了,便把我封印了起来,悄悄埋在了他的实验室里。”

“……你不是他亲生的吧?”丁千乐忍不住抖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道。

“如假包换,亲生的。”

丁千乐沉默了……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赫连白沉默了一下,才道,“表哥救的。”

说这一句的时候,她的表情柔软了许多。

“我到现在都记得他当时的模样,他将我的封印解开,将我从棺材里抱了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温柔的人。”赫连白一脸梦幻地道。

丁千乐继续沉默……

这一刻,她突然就理解了那时,连进为什么会说,赫连白是绝对不会背叛家主的。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缘故在啊。

“你父亲呢?”

“我出来之后第一桩事情就是吃了他。”赫连白淡淡地道。

丁千乐又打了个哆嗦。

“谁让他居心叵测,居然胆敢觊觎表哥的家主之位。”赫连白哼了一声。

丁千乐瀑布汗,敢情你吃了他不是因为他将你从好好一个娃折腾成人蛊又折腾成尸蛊,又在地底下埋了许多年,而是因为……他威胁到了你家表哥的地位啊……

“对了……你是怎么受的伤?怎么会在这里的?”丁千乐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她是因为被疯子公主折腾死了,才被毁尸灭迹的,可是赫连白又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看她这副狼狈的样子,分明之前伤得不轻。

说起这个,赫连白的脸上就透出了阴狠的表情,“白洛那个卑鄙无耻的家伙给我设了陷阱。”

原来是白洛啊……

丁千乐了然。

说着说着,赫连白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丁千乐疑惑地看着她。

“身上脏死了,我要洗个澡。”

丁千乐抬头,便看到前面正有一条十分清澈的小溪,赫连白将她从背上放了下来,“你在这里等着,不许偷看。”

“我也要洗!”丁千乐表示抗议。

何况她有的她都有,有什么好偷看的,丁千乐默默腹诽。

“哼,等你手脚听了使唤再说吧。”赫连白鄙视了她一眼,转身走向小溪,还重复了一遍,“不许偷看。”

谁稀罕偷看似的。

丁千乐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身后哗啦啦的水流声让她心动不已,丁千乐低头闻了闻身上诡异的味道,她的身上又是泥又是血,实在难以忍受得很……

试着动了动腿,虽然还是没有力气,但是走到小溪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哪怕用水稍稍洗洗手再洗把脸也是好的啊。

这么一想,她挪动着软绵绵的腿,走向了小溪。

刚到小溪边,她便呆住了。

赫连白将自己剥得精光,跟浪里白条似的在溪水里嬉戏,末了,“哗”地一下,她站起身。

溪水其实很浅,她又站在一块石阶上,此时阳光照射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暴露在了丁千乐的视线之中。

呃……不对,应该是他……

丁千乐张了张嘴巴,许久之后,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毫无意义地“啊”了一声。

赫连白一下子被惊动了,他转身便看到丁千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当下不由得红了脸,指着丁千乐的鼻子大骂,“你这不知羞耻的女人,竟敢偷看!”

……丁千乐默默地转身。

脸上的表情还维持在石化状态。

她刚刚……看到了什么?

赫连白是个男人?

丁千乐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又看了看自己的腿间,然后又一脸梦游状地晃了晃脑袋,她不该那么铁齿地说他有的她都有的……

赫连白快速地擦干身子,穿了衣服走上岸,气得呼哧呼哧的。

“你不是女人啊……”丁千乐还傻乎乎地仰头看他,问。

“小爷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女人了?!”赫连白瞪着眼睛看她,脸上的红潮还未退去。

“……可是你穿裙子啊。”丁千乐傻乎乎地又道。

……还是很骚包的七彩长裙呢。

“谁规定男人不能穿裙子了!”赫连白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道。

呃也对……最多算是异装癖。

可是……到底是什么一直误导着她,导致她一直深信不疑地认为赫连白是个女人?

丁千乐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够用了。

见丁千乐一脸呆滞的表情,赫连白气呼呼地伸手一把将她拉起来,狠狠地甩回了自己的背上。

丁千乐有些惊讶,她还以为他会恼羞成怒将她丢在这里自生自灭呢。

接下来的一路,赫连白始终寒着一张脸保持沉默,先前友好的气氛一点也没剩下,丁千乐也十分识趣地默默闭着嘴,不敢再惹他。

赫连白的脚程很快,在傍晚之前,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荒野,走进了东坊区人声鼎沸的大街。

丁千乐看着街边热腾腾的包子馒子烧饼,不停地咽口水,她已经饿了太久了,只可怜她身上现在一个铜板都没有,赫连白的模样估计也没有比她好多少,一样是衣衫褴褛,钱袋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在荒野里还不觉得,一旦走上了闹市的大街,丁千乐便察觉到周围的行人见着他们都是一脸嫌恶地掩着口鼻,绕道而行。丁千乐倒并没有很受伤,因为她知道他们此时形容太惨,又满身异味,而且比起一般的乞丐又有几分不同,身上还带着血迹。

她不知道的是……事实比想象中还要惊人一些。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尊容有多可怕,因为长公主的那一顿鞭子,她此时整张脸上都糊着干涸的血痂,看起来不比鬼娘好多少。

正走着,丁千乐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人处境和他们相似,行人对之纷纷掩鼻绕道,不由得产生了几分好奇。

待走近了,她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腐臭味。

赫连白背着她,停下了脚步。

丁千乐抬头,便看到了被行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源头。

那是被高高地吊在索架之上的两具尸体,在日光的照射下,那两具尸体已经腐烂得十分恐怖,绿头苍蝇嗡嗡嗡地叮在尸体上面,还不时有浑浊的汁水从尸体上滴下来,滴落在地上,又被阳光蒸发掉,只留下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丁千乐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味道还是可以忍受的……

那两具尸身因为腐烂程度很高,几乎已经辨不清原貌,看身上的穿着似乎是一男一女,只是……女尸身上那件鹅黄色的长裙倒有些眼熟。

“嗬,赫连秋语。”自溪水边开始便一路沉默着的赫连白突然开口。

丁千乐被他一提醒,立刻想起来了。

那正是上回赫连秋语掳劫她的时候所穿的衣服。

“……你还认得出来哦。”丁千乐有点佩服他。

“我一向对尸体很有兴趣。”赫连白冷笑两声,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那两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一眼,背着丁千乐继续往前走。

丁千乐抖了一下,十分识趣地保持沉默。

执子之手

这个时候,赫连府里正是一片愁云惨雾,尽管希望渺茫,管家连进还是打发了几批人出去寻找失了踪的千乐姑娘,当然,结果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而家主赫连珈月已经一连几日都没有回府了。

就在管家连进脑袋上白头发都急出几根的时候,忽然听到守门的侍卫来报,说是白大人和千乐姑娘回来了。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连进欣喜得简直快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匆匆赶到前院,便看到衣衫褴褛模样狼狈的赫连白背着一个更加狼狈的丁千乐走进门来,两人身上皆是血迹斑斑,白大人脸上倒还算白净,千乐姑娘那张满布着血痂的脸简直可以用惊悚来形容了……

于是连进之前的惊喜一瞬间全都变成了惊恐,这两人到底遭遇了什么……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

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两个失踪人口是怎么遇到一起去的,他现在担心的是若是家主看到千乐姑娘这副模样,会是怎么样一个光景……只一想到那个场景,连进便忍不住开始全身发寒。

虽然如此,人回来了总是比没有回来的好,连进没有功夫多问什么,忙吩咐侍女去准备洗澡水和干净的衣服,又另给赫连白准备了一间房,打算让他们好好梳洗休整一番再说。

将这两人安排好,连进便打算去通知家主,因担心其他人说不清楚,他亲自打马出府去报信了。

而这个时候,赫连珈月正端坐在天牢里,冷眼打量着面前那个痴痴傻傻的红叶长公主。

阎凤九察觉到了丁千乐失踪之事与公主有关,赫连珈月当然不可能没有察觉,当日公主党几乎全灭,红叶长公主被当场活捉,投进了天牢,赫连珈月将善后事宜交给了赫连云之后,便直接来了天牢,打算自她口中问出千乐的消息,只可惜当他见着她的时候,往日里威风八面的公主殿下竟是已经变得痴痴傻傻的,连话都说不全了。

此时,红叶长公主正盘腿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脏兮兮的黑猫,那黑猫也不知道死了有多久,身上的毛都被干涸的血迹粘成一绺一绺的,一点光泽都没有了,看起来丑得惊人,她却是一脸温柔地抚摩着它,将脸贴在它的身上反反复复地摩挲着,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公主殿下。”赫连珈月颇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跟她磨了这么久,他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告罄了。

红叶长公主还是低头嘟嘟囔囔地和那只死猫说着话,面上还带着模模糊糊的笑意,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面前根本没有赫连珈月那个人似的。

赫连珈月眯了眯眼睛,走上前一抬手便拎起了她怀中那只死猫,然后随手便扔进了一旁雄雄燃烧着的火盆之中。

“啊!”红叶长公主终于有了反应,她惊叫起来,惊慌失措地扑向火盆,试图将那只猫救出来。

“你把千乐弄到哪里去了?”赫连珈月伸手架往她,将她甩向一旁,冷声问。

“夜桑、夜桑、夜桑、夜桑、夜桑、夜桑!”红叶长公主却是完全没有理会他,她十分狼狈地爬起身再一次扑向了那个火盆,一迭连声地惊叫着,将双手伸进火盆之中,仿佛要将那只死猫捞出来似的。

这一回,赫连珈月没有阻止她,只冷眼旁观着,仿佛要看看她是真疯还是假癫。

可她却仿佛全然感觉不到痛似的,一边喊着“夜桑”一边两只手在火里翻来翻去,试图摸出那只猫来。

空气里弥漫开来一股奇怪的味道,烤肉的香气加上皮毛被烧焦的味道,闻得人心里发怵,一旁的守卫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一个个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吱声。

办完了事情正急急赶来的赫连云正巧看到了这一幕,他赶紧冲上前将红叶长公主拉了开来,又拿了一旁的凉水来浇在了她的手上。

……只见原先那双白皙纤细的手,已经被烧得漆黑一片,惨不忍睹。

“夜桑、夜桑、夜桑……”她大叫着,挣扎着,哭泣着,仍是往那火盆旁扑。

“放开她,让她去。”赫连珈月淡声道。

“家主……”赫连云颇有些不敢苟同地皱眉,他仍是拦着红叶长公主,劝道,“虽然她因叛乱被打入天牢,可她到底是皇家的人,且是陛下曾经最疼爱的公主,若是做得太过火,陛下虽然口中不会说什么,但将来心里未必不会记恨。”

“那又如何?”赫连珈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她已经疯了……根本问不出什么来的。”赫连云简直是苦口婆心了。

“放开她。”赫连珈月只淡淡地道。

见家主完全听不进他的话,赫连云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在他头疼着该怎么来劝解的时候,便见管家连进匆匆走了进来。

“家主,千乐姑娘和白大人回来了。”连进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赶紧走上前,低声禀道。

赫连珈月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转身大步离开了天牢。

赫连云在心底暗暗念了一句老天保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仍是哭着喊着要往火盆边扑的红叶长公主,忙吩咐一旁的守卫,“去请个郎中来。”

看到房间里装满了热水的浴桶时,丁千乐简直要感激涕零了,她看着侍女退出房间,便软手软脚地脱了身上满是异味和血斑的衣服,迫不及待地爬进了浴桶里,将身子浸入水中,袅袅升起的水蒸气仿佛熨帖到了骨子里,她感觉身上每一个被泥土和血水阻塞的毛孔都张开了。

惬意地眯了眯眼睛,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她很快便发现不妙了……刚刚脱衣服几乎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这会儿,她只能软趴趴地坐在热水里,连抬个手臂都困难万分。

……默默地在水里浸泡了半天,好不容易积攒起来一点力气,她软着手拿起布巾刚在身上擦了两回,便又好像耗光了的电池一样,没法动弹了。

水渐渐冷了下来,她犹豫纠结了一番,虽然不大习惯**于人前,但这个时候也只得开口求助了。

“……有人吗?”她哑着声音喊。

“奴婢在。”门外,有侍女回答她。

丁千乐松了一口气,她真怕自己淹死在浴桶里都没有人发觉,“进来帮个忙……吧?”

话还没有说完,门便“砰”地一下被推开了。

丁千乐傻眼了,这丫头也太急性子太生猛了吧?

可是当她透过屏风看到门口那个明显比刚刚那侍女要高出一个头的人影时,她默默地闭上了嘴。

进来的正是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赫连珈月。

看着那个人影毫不避讳地反手关上房门,大步走进了房间,丁千乐下意识往水里缩了缩,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羞怯的感觉。

她想起了自己“临死”前的那一刻,她心里惦念的,便是这人呢……

在被埋在泥土中不见天日的那些时间里,她心里反复默念着的,也只有这一个名字而已。

赫连珈月……

念着这个名字,她才能从那无尽的恐惧中抽离出来,才能感觉到片刻的心安。

而此时,再看到他时,她的心便抑制不住地鼓噪了起来,“砰、砰、砰”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

但是赫连珈月此时却没有那么多旖旎的心思,他只是想确定她安然无恙,大步走到屏风后,看到那个泡在浴桶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的丁千乐时,他眼里的不安和期待一下子全变作了狂风骤雨。

丁千乐被他的眼神吓着了。

“……家主?”见他定定地站在屏风边上,她试探着出声轻唤,声音虽然还是不大好听,但总算发音还算利索。

赫连珈月定定地看着她,脸色苍白的吓人。

“……那什么,我回来了啊。”丁千乐想他应该是被自己狼狈的模样吓着了,赶紧扬起一个笑容来,对着他卖乖报平安。

赫连珈月的脸色却是更难看了。

丁千乐全然不知,那一个怯生生略带讨好的笑容出现在那张满布着血痂的脸上制造出了一种怎么样惊心动魄的效果。

赫连珈月捏紧了拳头,指尖深深地刺入掌心,脸上的表情已经接近狰狞。

丁千乐在水里打了个哆嗦,就在她以为他要长久地站在那里COS石像的时候,他突然走上前,一声不吭地拿起一旁的布巾,将布巾放在浴桶之中沾了水,他伸手轻轻替她擦拭着那张看起来惨不忍睹的脸。

他的动作很轻,轻得仿佛一片羽毛拂过她的脸颊。

丁千乐一下子红了脸。

这场景着实有些尴尬,更何况她此时浸在水中的身体还一丝不挂来着,连请个侍女进来帮忙都要犹豫半天的丁千乐这个时候万分后悔,早知道最后会变成这么个光景,她一开始就该叫那侍女帮忙的……

那就不用陷在这样尴尬羞人的处境里了。

虽然有些懊恼,但她却紧紧抿着唇没有胆子同赫连珈月商量请侍女帮忙的事情,因为此时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仿佛要吃人一样。

“那什么……这里……我我我……我自己来就好了……”感觉到他的手往下滑了一些,她终于忍不住轻呼起来。

赫连珈月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丁千乐自动消了音。

她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想,看吧看吧,把她看光了算了,反正到时候赖着他要他负责就好了……

还没有等她腹诽完毕,她感觉身子一轻,便已经被赫连珈月裹在斗篷里整个抱了起来。

“来人,换水。”赫连珈月沉沉地开口。

这是他踏进房间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丁千乐下意识看了一眼浴桶,便见那里头的水已经变成了暗红色,跟一桶血水似的,还浓郁得很……看起来着实是触目惊心。

“只是……看起来有点可怕而已,其实并没有伤得很厉害……”丁千乐下意识地小小声解释。

赫连珈月低垂着眼帘,根本没有在听的样子。

在沉沉的低气压之下,很快有侍女手脚利落地将浴桶抬了出去,又换了干净的浴桶干净的水来。

他默不作声地又将丁千乐放入了浴桶之中,继续清洗她头发上的污泥和血迹,那些血迹糊在了她的头发上,让她的头发打成了结,需在水中泡软了,一点一点慢慢地梳理,才能清理干净。

他的动作很轻,一点也没有扯痛她。

可是在这样磨人的静寂中,丁千乐感觉自己的心在微微地扯痛着。

她好像……无意中……又伤到他了……

丁千乐不晓得自己身上有多脏,一连换了三桶水,才将身上那些积垢和血污清理干净,好在赫连府中的侍女也算是见惯大场面的,倒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很淡定地进进出出地换着水。

虽然仍是有些羞怯和不安,可是洗刷干净之后,丁千乐还是忍不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直至此时,她才感觉自己真的跟重生了一般。

浑身软绵绵地趴在他怀里,由着他将她抱到床上,然后慢条斯理地替她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这个时候的丁千乐已经完全豁出脸皮不要了,害羞什么的……在看到他那张满是低气压的脸时,就已经完全不见了。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赫连珈月的视线在她光洁的左肩上扫过,那里……一个浅浅的火焰纹章正在她白皙到近乎于透明的皮肤里若隐若现。

垂下眼帘,他替她将衣服拉好。

她低头看了看被洗得粉嫩嫩的手臂,那手臂上还留着纵横交错的几条疤痕,透过这几条疤痕,她大概可以想象自己脸上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也难怪他的脸色会这么难看了……

“你嫌弃我了?”丁千乐闷着头突然道。

赫连珈月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沉声反驳,“没有。”

“可是你的脸色很难看。”丁千乐仰头看他,委屈地扁嘴。

“那是因为……”赫连珈月眉头皱得紧紧的。

那是因为……她再一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受了伤,而他却无能为力,甚至一点忙都帮不上。

可是,这样的表白他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就是在嫌弃我。”丁千乐泪光盈盈,得出结论。

“没有。”赫连珈月断然否认,眉头仍是皱得死紧。

“就是在嫌弃!”丁千乐胡搅蛮缠。

“没有。”

“就是!”

“没有。”

“如果没有,那你娶我啊。”丁千乐一脸忿忿地道。

赫连珈月呆住。

“看吧……你根本就是在嫌……”

“好。”赫连珈月忽然道。

丁千乐立刻闭了嘴,心里美滋滋的,再看看赫连珈月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不能仗着他会让着自己就一直欺负他啊。

于是她放缓了神色,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安慰道,“不怕不怕,其实这些伤口很快就会长好的。”

赫连珈月垂下眼帘,“嗯”了一声。

“不要担心,其实一点都不疼了。”她摸摸他的眉毛,又摸摸他的嘴唇,忽然觉得他哪里都好看。

“嗯。”

“对不起……”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忽然闷闷地道。

他掀起眼皮,看着她。

“让你担心了……”丁千乐嘟囔着解释。

还没有等她解释完毕,赫连珈月已经倾身压了过来,将自己的唇贴上了她的唇。

丁千乐感觉眼前一黑,唇上一软,他的吻已经密密地落了下来,她愣了一下,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她心里也是一颤,终是伸出软绵绵的手,反手抱住了他,加深了那个吻。

丁千乐的主动“轰”地一下点燃了他心里的火,他拥紧了她,用几乎要将她嵌进怀里的力道,狠狠地吻着她。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息他心底的不安和不舍。

就在这时,门“咣”地一声被踹开了,“丁千乐,你磨磨蹭蹭的好了没?……”赫连白气势汹汹地踹门进来,在看到在床上痴缠的两人时,他愣在了门口,未说完的话自动消了音。

赫连珈月将丁千乐掩在怀中,淡淡扫向门口。

赫连白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表哥。”

“平安回来就好。”赫连珈月看着他,缓缓开口,“一路辛苦了。”

赫连白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瞪了躲在赫连珈月怀里做鬼脸的丁千乐一眼,“连管家准备了一些吃食,我来问问她要不要吃一点。”

“要!”还未等赫连珈月做出反应,丁千乐已经吞了吞口水,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大声道。

赫连白见她一副八百年没有吃过东西的德性,十分鄙视地白了她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我饿了……”丁千乐可怜巴巴地拉了拉赫连珈月的衣袖,一副半刻也等不得的猴急模样。

直至此时,赫连珈月的眼中才渗进了一丝温柔,他伸手将她抱在怀中,直接将她抱去了隔离为赫连白准备的房间。

这个时候,赫连白正一身清爽地坐在桌前大快朵颐,看到赫连珈月抱着丁千乐进来,他白了丁千乐一眼,却十分殷勤地搬了椅子来给赫连珈月。

赫连珈月将丁千乐放在了椅中,自己坐到了一旁。

赫连白见状,又瞪了丁千乐一眼。

早已经饥肠辘辘的丁千乐哪里顾得上赫连白,此时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桌上丰富的吃食吸引了过去,吞了吞口水,她直接伸手抓起一只水晶饺子便往嘴里塞,连筷子都省了。

水晶饺子玲珑剔透,她一口一个刚刚好。

不过一眨间的功夫,整整一盘子的水晶饺子便全落入了她的肚子里,解决了水晶饺子,她头也不抬,立刻瞄准了一旁的鱼片粥,连汤匙和碗都顾不上,她直接捧了锅子用勺子舀了往嘴里塞,一边吃还一边烫得直伸舌头,饶是这样,她也丝毫不肯放慢速度,一大锅子的鱼片粥顷刻之间便少了一半。

这哪是在吃啊,分明就是在往胃里填东西啊……

赫连白被她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吓着了,一时举着筷子愣在那里,而且不是说她手脚无力么,怎么吃起东西来这么的利索?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有三分之二的吃食都落入了她的肚子里,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赫连珈月,在看到他眼中那晦暗难明的神色之后,赫连白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丁千乐一脚。

丁千乐愣了一下,一脸问号地抬头看向赫连白。

在赫连白眼睛抽了筋似的暗示之下,她打了个饱嗝,脑袋总算清楚了起来……偷偷斜睨了赫连珈月一眼,便正对上了他暗沉沉的视线。

她心里打了个突,怕自己这副凄凉的吃相吓着他,只得抹了抹嘴,颇有些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里的勺子,干笑着道:“大娘的厨艺太好了,一不留神就吃多了……”

“这是连管家吩咐人从附近酒楼里打包回来的,因为现做已经来不及了。”一旁有侍女轻声解释。

丁千乐闻言,嘴角狠狠地抽搐了几下,颇有些怨念地看向那侍女……这么贴心解释干什么啊。

赫连珈月却是嘴角一勾,微微笑了起来:“既然好吃,便多吃些吧。”

“呵呵……呵,饱了……已经饱了……”丁千乐讪笑着将手边的碗推了开来,在注意到对面赫连白奇怪的眼神时,她忙将粥碗推到了他面前,“你吃你吃……”

赫连白很是嫌弃地看了一眼被她染指过的鱼片粥,没什么胃口地摆了摆手,站起身对赫连珈月道,“表哥,既然我回来了,追踪白洛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这么说的时候,他已是一副磨牙豁豁的表情,回来这么久,他早将如今的形势打听清楚了,身为公主党余孽的白洛如今已经成了丧家之犬,只可惜通缉他的皇榜下了那么久,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不过也好,如果他一早被抓了砍了头,他一肚子的怨气该向谁发泄呢。

赫连珈月点点头:“也好。”

丁千乐被赫连白身上森然凛冽的杀气冲到,缩了缩脖子,心里默默为白洛哀悼。

她倒不是在为白洛担心,夜路走多了总会撞见鬼,谁让他惹到了赫连白身上呢,如果赫连白是个普通人类的话,早就死在他手上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她并不同情白洛,她只是突然想到了至今下落不明的白依依……还有白氏当铺里那个一脸严肃却心地善良的白老伯。

当初她那三十两黄金准确来说,是靠着白老伯的同情心,从白老伯手里忽悠过来的。

看着赫连白走出门去,丁千乐扭头看向赫连珈月,“白洛发生什么事了?”

“他随公主叛变,陛下发皇榜通缉他了。”赫连珈月看了她一眼,随口解释。

公主叛变了?丁千乐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那白依依她……”叛变可是天大的罪名,白洛会不会累极家人?

“不会。”仿佛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赫连珈月安慰道,“白洛上头还有个兄长白通,是陛下的心腹,而且他才是白家的当家人,叛变发生之后,他已经上书陛下,剥夺了白洛的姓氏,将他逐出家族了。”说到这里的时候,赫连珈月顿了一下,他想起了当日剥夺千乐姓氏的事情。

丁千乐却是没有想到那么多,只是稍感心安地点了点头。

婚礼前夕

大约是饿狠了的原因,一连几日丁千乐的胃口都很大,也许是因为吃得多了,体力恢复得很快,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她已经能够自己下床到院子里转悠一圈了,身上的伤口也恢复得良好,脸上原本十分狰狞的血痂都脱落了下来,只留下一条条粉色的痕迹,那些粉色的新肉像毛毛虫一样遍布了她的整张脸。

那疯子公主该有多恨她,才能那样死命地抽她的脸啊……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

愁眉苦脸地对着铜镜抚摸着脸上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粉色疤痕,丁千乐心里快要愁死了,好端端的一张脸如今都快变成棋盘了,尤其鼻梁中间那一条粉色的肉芽,真是清清楚楚地划分了楚河汉界。

若说原先这张脸因为那些血痂而显得十分恐怖的话,如今便只剩滑稽了……

“丑八怪。”仿佛是嫌她被打击得还不够似的,有人在她背后喊。

丁千乐苦着脸回头,便看到赫连白正双手环胸,一脸幸灾乐祸地瞅着她。

“你来做什么?”丁千乐闷闷地道,这厮最近一直没见人影,听说正带着人满世界地捉拿公主党余孽,天天搜完东家搜西家,将整个凉丹城都弄得鸡飞狗跳,忙得不亦乐乎,今天怎么就有空来这里嘲笑她了。

“我来看看那个妄想嫁给表哥的不知羞的丑八怪。”赫连白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用鼻孔看她。

好吧……她已经从不知羞的女人直接进化成不知羞的丑八怪了……

丁千乐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虽然一向是被他打击惯了的,此时还是感觉有点郁闷,瞅着赫连白瞧了一阵,她忽然感觉今天的赫连白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又盯着他仔细瞧了一阵,她忽然恍然大悟。

原来今天的赫连白没有穿着那身花蝴蝶一样的七彩长裙,而是穿了一件胸前绣着大蝴蝶的宽袖长袍……虽然整个人看起来依然是五颜六色的,可是至少今天这身让人一看就明白是男装,头发也是干干净净地在脑后梳成了一条辫子,没有像往日里那样弄个花里胡哨的发髻。

总之,今天的赫连白能够让人一目了然地看清楚他的性别了……

“你……你看什么?”赫连白被她盯得不自在,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一脸戒备地瞪着她。

丁千乐见状眯了眯眼睛,不怀好意地摸了摸下巴,“今天不穿裙子啊?”

赫连白一下子涨红了脸,“干你屁事!”说着,犹不解恨似地磨着牙忿忿地道,“看看你那副夜叉一样的尊容,不过是看着表哥心软,竟然就这样不知羞地缠上了!还要他娶你!”

丁千乐闻言,收起了笑容,定定地看了他一阵。

“你……你干吗这样看我……我又没说错……”赫连白被她看得有点发虚,结结巴巴地道,不知道为什么,竟是连中气都不是那么足了。

丁千乐突然站起身,走到他身前,微仰着头盯着他仔细打量了一阵,随即又绕着他走了两圈,就在赫连白被她看得快炸毛的时候,她突然一咧嘴,满面狐疑地道:“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赫连白闻言,原本就有些发红的脸一下子涨得更红了,仿佛快冒烟似地,他跳着脚嚷嚷道:“少臭美了!谁会吃你的醋!天底下的女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看上你的!”

丁千乐呆了一下,“啊?”随即摆了摆手,“哎哟,我是说赫连珈月啦。”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赫连白不会吃她的醋啊,她还没有自恋到那个程度来着。

赫连白气得直跺脚:“表哥是男人!”

“你不是喜欢男人的么?”丁千乐眨巴着眼睛,一副你别瞒了,我都知道的模样。

赫连白气得推了她一下,转身便跑了。

丁千乐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便见赫连白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唔,她说错什么了么?

赫连白走了没多久,管家连进便带着锦绣阁的掌柜走了进来,给她量体裁衣。

锦绣阁的掌柜是个精干的美貌妇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见到丁千乐的时候,也没有因为她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而大惊小怪,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只是笑吟吟地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开始替她测量尺寸,一边量着,还一边仔细地询问她对于嫁衣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端的是服务周到。

赫连珈月说干就干,行事端的是雷厉风行,婚礼就定在下个月初十,据族里占卜的巫师说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日子。对此丁千乐并没有异议,她唯一担心的是她的脸在婚礼之前能不能恢复原状,她可不想当个花脸新娘。

因为已经是月底,因此剩下的准备时间不是很多,此时整个赫连府最闲的大概便是待嫁的新娘丁千乐了,其他人都因为要准备婚礼事宜而忙得人仰马翻。

作为新郎的赫连珈月最近也十分忙碌,整日不着家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据管家连进说是因为除了白洛之外,还有一个令家主十分在意的公主党余孽在逃。

为此,虽然在风风火火地准备着婚礼事宜,但整个赫连府还是处于一种戒备森严连苍蝇都飞不进来的状态,丁千乐被告诫轻易不要离开主院,因为整个主院都被笼罩在赫连珈月亲手设下的结界里,主院外还有第三族和第七族的精锐巫师日夜把守。

丁千乐只道是她这一回出的事情吓着了赫连珈月,为了使他安心,也没有再使小性子,而是乖乖地待在主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当她的待嫁新娘。

而且她那张正处于修复期的脸也让她不宜出门见人,万一吓着人便是罪过了……

时间一日日过去,眼见着婚期已经近在眼前,丁千乐的脸却一直没有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她渐渐有些灰心,她甚至忍不住开始想之前是不是盲目乐观了,身体有自我修复能力不代表不会留下疤痕啊……难道她要一辈子顶着这张棋盘一样的脸过日子?

只要这样一想,她便忍不住一阵毛骨悚然。

锦绣阁出品的凤冠霞帔都已经送了来,制作精良,没得挑剔,但丁千乐对着那精致的嫁衣忍不住开始自卑,那样漂亮的嫁衣穿在她身上也太过暴殄天物了啊,毕竟再漂亮的衣服配上那样一张棋盘脸都不会漂亮到哪里去的……

人一旦闲了下来,就会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在一日日的期待与失望中,时间飞快地向前,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初九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赫连珈月就睡在她身侧,丁千乐默默地看他一阵,自己穿了衣服起身走到铜镜前,镜子里的少女依然顶着一张花里胡哨的棋盘脸,看起来又滑稽又丑陋,她的心情一下子便荡到了谷底,之前的豁达是因为她一直以为脸早晚会复原的,女人果然还是没有办法不去在意自己的容貌。

尤其是……她还曾经信誓旦旦地对赫连珈月说,那些伤口都会长好的……

唔,这算不算骗婚?

“在想什么?”赫连珈月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丁千乐回过神来,便见赫连珈月不知道什么已经起身,正站在她身后。

“家主……”丁千乐张了张口。

“叫我珈月吧。”赫连珈月笑了一下,拿起一旁的木梳,轻轻地替她梳理着头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赫连珈月的位置调换了过来,大概是这一回她回到赫连府之后吧……因为她之前手脚无力,他便开始学着照顾她,日日替她梳头擦面,起先还有些生疏,不过一两日的功夫,他便已经做得十分顺手了,几乎从不假手于人。这几日她能够自己下床走动,其他的事情便都自己做了,只梳头这一项,他坚持,而且手艺竟然已经比她还好了。

丁千*过铜镜看了他一眼,鹦鹉学舌一样低低地念了一句,“珈月。”

听那两个字自她的舌尖滑过,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柔熨帖,赫连珈月忍不住微笑起来,一贯绷得直直的唇角微微上扬成一个赏心悦目的弧度,连眼睛里聚满了暖意。

明天就是他们的大婚之日了,这一场迟了十八年的婚礼啊……

轻轻替她将头发梳理好,他仔细端详了一阵,又忍不住开始微笑,从明天开始,她就要梳妇人髻了呢。

他忽然很期待她梳着妇人髻的模样。

“珈月……”就在他看着她的后脑勺浮想联翩的时候,丁千乐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回过神来,看向铜镜里的她,“嗯?”

“你帮我施一下治愈术好不好?”丁千乐看着他,有些惴惴不安地道。

赫连珈月愣了一下,随即蹙眉,“怎么回事?你受伤了?”这么说的时候,他连声音都微微变了调。

丁千乐摇摇头,怯怯地指了指自己的脸。

赫连珈月明白了她的意思,松了一口气,才摇头道,“治愈术治愈的是伤口,你的伤口已经痊愈了啊。”

言下之意,治愈术也已经起不了作用了?丁千乐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帘,之前她还在琢磨前几回受伤赫连珈月给她施过治愈术之后伤口便不见了呢……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自我恢复……

最后一线希望也落了空,丁千乐心情难免复杂。

“不用这样在意,会好的。”见她一副郁郁的样子,赫连珈月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抬起她的下巴,轻声道。

“……如果一直这样好不了呢?”丁千乐眼巴巴地看着他,忍不住问。

一辈子对着这样一张棋盘脸,他不会觉得厌恶么?连她自己……只一想想,便觉得受不了呢。

她哪里知道,一辈子便是赫连珈月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他只是想她能够陪着他一辈子,她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此时的丁千乐完全钻进了牛角尖,又哪里能够体会到赫连珈月的心情。

丁千乐的眼神让赫连珈月忍不住蹙了眉,“好不了便好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不会在意么?”丁千乐忍不住追问。

“不会。”

“可是我在意。”丁千乐侧过脸,推开他的手。

“明天就成亲了,不要闹别扭了。”赫连珈月压下心里头莫名涌上的不安,沉声道。

“对不起……”丁千乐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垂下头低低地道歉。

赫连珈月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将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放轻了声音道,“明天就成亲了,族里的长老说成亲前不宜见面,今天晚上我会睡在隔壁,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他难得说这样多的话。

而且若是往常,依他一贯无法无天的性子,他才懒得理会族里那些烦人的老头说些什么,可是这一回不一样,他是要同她过一辈子的,他小心翼翼地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又怎么可能去触碰那些禁忌。

他不敢。

他不敢做任何不利于这场婚礼的事情。

丁千乐乖乖地应了一声,可是心里头的阴霾却是怎么也驱散不了。

“若你在意,我便将脸划花了来陪你。”赫连珈月突然道。

丁千乐吓了一跳,一下子推开他,怔怔地看着他。

“如何?”赫连珈月问,脸上是再认真不过的神情。

赫连珈月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她完全没有办法去怀疑那话里的真实性,只吓得忙摇头道,“不不不,我不在意了,你不要乱来。”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喉头哽住了,鼻头酸酸的,眼睛里有什么滚落了出来,烫烫的。

赫连珈月用袖子替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珠,再一次认真地告诫,“不准胡思乱想。”

丁千乐只得点头。

这时,管家连进已经在敲门了,按规矩,这个时候赫连珈月便不能再与丁千乐见面了。

赫连珈月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终是放开她走出门去了。

赫连珈月离开主院的第一件事,便是交代管家连进撤去了新房里所有的镜子。

而这些,丁千乐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坐在屋子里,看着赫连珈月离开,想起他的那些话,心里头忍不住又酸又涩,心烦意乱了一番之后,她转身去看那套挂在床头衣架上的凤冠霞帔,强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刚试过凤冠霞帔,便有人来敲门,说是来替她开脸的嬷嬷,开了门,那一脸喜气洋洋的嬷嬷便走进门来,说了一大堆吉祥话之后便选了坐北朝南的位置坐下,拿出工具准备替她开脸。

这位开脸的嬷嬷十分具有专业精神,对着她那张棋盘一样的脸也一样的面不改色,只低头细细地将粉抹在她的脸上,然后用红色双线紧挨着她的脸,认认真真地将她脸上的汗毛都绞干净,做完一整套程序之后,才福了福身告退。

这个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一个人在房间里用过午膳之后,她小睡了一阵。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透过窗户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她起身去开门,便看到门外头站着一个有些脸熟的丫头,一脸的笑意,看起来很是讨喜的样子。

“你是……”她皱了皱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她的了。

“家主吩咐我来把这个送给姑娘。”那丫头笑眯眯地说着,将手里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递给了丁千乐。

“这是什么?”丁千乐接过盒子,问。

“家主只说今晚临睡前吃了这个,明天一早姑娘的脸就能好了。”那丫头笑着说完,也不待要赏钱,便福了福身走了。

丁千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手里的木盒,久久才回过神来,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丫头已经不见了。

她捧着那木盒转身走回房间,刚打开木盒,便闻到一阵异香扑鼻。

木盒里放着一枚红色的丹药,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制成的,透着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活的一样流光溢彩,看起来甚是奇特。

用过厨房大娘送来的晚膳,她便依言小心翼翼地取出盒子打开,将那枚丹药放入口中,谁知还未等她咽下,那丹药竟如活的一般直接钻入了喉咙里,把她卡得差点连眼泪都出来了。

然后腹中便是一阵滚烫,烫得她坐立难安,好久才平静下来。

坐在床上,她突然有些后怕,这丹药……真的是赫连珈月送来的么?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不过主院附近戒备那么森严,应该不至于让人混进来吧。

但是说起来……那丫头总觉得十分面熟的样子,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想着想着,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她倒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了,有侍女推门进来,开始给她穿衣洗漱,她迷迷糊糊地被扶着坐到铜镜前,在看到镜子里那张脸的时候,她彻底醒了过来。

她的脸……竟然真的恢复如初了!

那些丑陋的凸起的粉色肉芽一夜之间都不见了,整张脸光洁得仿佛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比以前还要更漂亮了一些……

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脸,她许久才回过神来。

真是神丹妙药啊,丁千乐忍不住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