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五章

归来

昨夜太过混乱,当一切混乱到了极致,丁千乐便干脆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顺其自然了,直至此时坐在马车里,她的一颗心突然又开始七上八下,赫连珈月微笑的模样和他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在她脑海中轮番上阵,搅得她一刻都不得安宁,只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赫连府看到他,确认他安然无恙才好。

大概是知道了丁千乐的归心似箭,白洛故意将马车赶得比牛车还慢,也亏得他有本事将拉车那两匹无比神骏的大马驾驭得如此炉火纯青。丁千乐恨得牙痒痒,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默默坐在马车里磨牙,幻想啃下他一块肉来。

驾车的白洛心情却很是不错,显然身后那两道热情似火的视线让他十分舒畅,于是他仿佛踏青一样轻轻地挥着马鞭儿,嘴里还悠然自得地哼起了小曲儿。

声音悠扬,曲调流畅,不得不说白洛那厮倒还是颇有几分音乐天赋的,只可惜丁千乐此时一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只恨不得拿团臭袜子堵住那张扰人的嘴。但是现在得罪这尊大神显然是十分不明智的举动,明摆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于是她只能磨着牙默默将“小不忍则乱大谋”当净心咒一样在心底反反复复地念了几十遍,以防止自己失控咬人。

好在马车再怎么慢,路还是有尽头的,就这样磨磨唧唧磨磨蹭蹭地一直到正午时分,马车才终于停了下来。

“乐乐,到了哦。”停了好一会儿,马车外那个令人恨得牙痒痒的声音才慢吞吞地响起,竟然还带着那么一丝意犹未尽的味道。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丁千乐听到自己脑门上的青筋“嘎嘣”一声断了,她捏了捏拳头,努力将自己扭曲到狰狞的面部表情调整过来,然后“哗”地一声大力掀开车帘,利落地跳下马车,径直走向赫连府的大门,完全无视了充当车夫的白洛。

“啧啧,真是个过河拆桥的人呢。”白洛口中似真似假地抱怨着,闲闲地靠在马车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走过,上前敲开了赫连府的大门。

开门的居然是管家连进,他木着一张脸拉开一道门缝,在看到站在门口的丁千乐时,猛地瞪大了眼睛,一副眼睛快要脱窗的样子。

难得在那*冰山脸上看到这样离奇的表情,丁千乐抽了抽嘴角,一路被白洛折磨到万分抑郁的心情突然就愉快了起来。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连进看了一眼停在府门口的那辆雕着皇家标志的马车,以及闲闲地倚在马车边上那个一身黑衣的白洛,低头拉开门,将丁千乐迎入了府中。

然后,“砰”地一声,干脆利落地关上了府门。

“唉,看来我是完全不被欢迎的人啊。”白洛笑着摸了摸鼻子,颇为哀怨地长叹一声,转身跳上马车,潇潇洒洒地扬鞭而去。

昨夜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丁千乐只记得当时府里的人都不见了,连个守夜的都没有,整个赫连府空旷得可怕,然后大火便突然袭来……因此除了赫连珈月之外,她也十分担心此时府里的状况,可是进门之后她发现府内一切如常,各处守卫按规矩巡逻,婢女侍从们来来去去地忙碌着。

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丁千乐的一场噩梦,她恍惚了一阵,猛地回过神来,侧头看向正不住地打量着她的连进,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问,“家主呢?”

连进正盯着她看,面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有些纠结,似惊奇似不解,又似乎还带了点儿欣喜和期盼,丁千乐一时理解不能,只能将其理解为长期面瘫留下的后遗症,面部神经失调。

“家主呢?”见他不答,丁千乐有些焦急地又问了一遍。

连进这才慢半拍地回过神来,恢复了一贯的面瘫脸和平板音调,“在主院。”

看到恢复了面瘫脸的连进,丁千乐焦灼的心情竟然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她点点头,稍稍松了一口气,昨夜赫连珈月在她面前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虽然她告诉自己祸害遗千年,赫连珈月那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也不可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领了便当的。

可是,心……终究是悬着。

此时看到管家连进一如既往的淡定面瘫脸,听到他说出赫连珈月的所在,那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安然落回了原处。

见他丝毫没有要带路的意思,丁千乐便十分自觉地自己去找了。

再一次踏足赫连府,丁千乐惊奇地发现一切竟然是那么熟悉。熟悉的路,熟悉的亭台楼阁,熟悉的花草树木,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记忆的深处,被连进绑来赫连府这么久一直没有认清的路,此时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楚。

凭着直觉往主院的方向走,越往里走,越安静,仿佛她正走向一个渺无人烟的去处,明明已经是夏天,主院的附近却透着一股子清冷孤寂的感觉。

走到主院大门前的时候,丁千乐停下了脚步,她怔怔地看着那道雕砌得十分华丽的拱门。以拱门为界,里外竟仿佛是两个世界,主院外是流水潺潺,绿树成萌;主院内却是一片残垣断壁,焦土之上寸草不生。

原来……昨夜的大火竟也不全然是幻觉,那赫连珈月他……

有些急切地,丁千乐踏进了那道拱门。

阳光照进被烧得一片焦黑的庭院之中,显得有些刺眼。她一眼看到裹着白色狐裘的男子正孤独地蜷缩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苍白的脸颊仿佛鬼魅一般了无生气。

见他身上并无烧伤的痕迹,她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了原处,然后又仿佛被谁狠狠地拧了一下,感觉生生地疼,同时又涌上一股子气恼,昨夜那样决绝地要送她走,今天又弄出这副德性来给谁看!

挑了挑眉,她慢吞吞地走上前,在他面前蹲下。

昨夜一场大火将主院的一切都燃烧殆尽,连同那个送走她的阵法……此时,赫连珈月独自躺在一片焦土之上,满身疲惫,不想醒来,他也可以有偶尔任性一下的权利吧,不然这人生便真的是了无生趣了。

管家连进已经进进出出好几回,板着脸将祖训从头至尾给他念了不下十遍。

……可是,他就是不想睁开眼睛。

因为他的眼睛里,还留有昨夜看她最后一眼的影像,一旦睁开眼睛,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留不住了……他想象着她的样子,觉得万分疲惫,然而就在这时,耳畔却突然传来了她的脚步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缓缓走进院子,走到他身边,赫连珈月在心底苦笑了一下。

又来了,幻觉,如此真实的幻觉,真实到……他都能够感觉到她已经蹲在了自己身旁,真实到可以感觉到眼前那阴影的轮廓,真实到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轻轻地拂上他的脸颊。

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赫连珈月缓缓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

果然……

他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女,看了许久,才微微笑了一下,神情恍惚。

“千乐……”他动了动唇,梦呓一般的口吻,“千乐……只可惜……我还是没有来得及知道,你那边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呢……”他轻声呢喃着,缓缓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语意是无尽的遗憾。

然后,抚在她脸上的手猛地僵住。

有……有温度?

他猛地瞪大眼睛。

看着他瞠目结舌的样子,丁千乐笑眯眯地弯起唇:“当我是幻觉?”

……唔,她的笑容看起来好危险,好像是要咬人的母老虎一样。

“你……你不是已经……”极度的惊愕之下,赫连珈月忘记了收回自己的手,并且有些结巴了起来。

“很遗憾,你那个传送阵法似乎还没有练到家。”丁千乐扬了扬眉,看着躺在地上有些灰头土脸的男子,好像在看一个发脾气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孩子,“那么,你还准备在这里躺多久呢,家主大人?”

赫连珈月有些急切地启唇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却因为情绪波动太大牵扯到心肺,还没有开口,便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因为那剧烈的咳嗽而微微泛起一层病态的红,丁千乐拧眉,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拖着这样的身体,你也敢露天躺一夜,不要命了是吧!”

河东狮吼不过如此,被吼到耳朵嗡嗡作响的赫连珈月缩了缩脖子。

在丁千乐那几乎可以杀人的目光中,赫连珈月好不容易止了咳,下意识便想辩解些什么,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便已经被她拉住手一把拖了起来。

其实就算赫连珈月此时看起来已经十分的虚弱,但丁千乐的力气在他眼中还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可是当她温暖柔软的手握住他冰凉的手腕时,他便不由自主地随着她起身,仿佛被握住了线头的风筝一样,眼睛黏在她身上再也错不开半分。

而此时的丁千乐完全没有心思去理解赫连珈月看着她的眼神有多么的复杂,只是用力扯着他的手腕几近粗鲁地将他拖出了院子。

管家连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候在了院子外面,看着丁千乐揪着赫连家主出来的时候,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却十分乖觉地偏过身子在前面领路。

丁千乐十分欣赏连进此时这般上路子的表现,拖着赫连珈月随他走进了主院西侧的一间小院子。

一踏进院子,便有两名相貌清秀的婢女上前引路,丁千乐明显感觉到赫连珈月有了抗拒的意图,她眉一竖,一脸凶相地捏着他的手腕强行将他拖了进去。

屋子里,一个白胡子的老人家正趴在桌上睡得鼾声四起,口水横流,连丁千乐他们进来都没有发觉。这个白胡子的老人家丁千乐不认识,可是老人家身旁坐着的那个年轻的男子却是让她愣了一下。

周赏……他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他们进来,周赏的视线在丁千乐身上轻轻掠过。

她没事……

昨夜在赫连府北门眼睁睁看着她被公主府的人带走,他还焦心了许久,去找白洛,那厮却不在府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要避开他。按捺住心底的欣喜,周赏低头轻轻拍了一下那正在酣睡的老人家,“老师,醒醒,赫连家主来了。”

待丁千乐强行将赫连珈月在床上推倒,并且盖好锦被的时候,那位老人家终于咂咂嘴,摸摸胡子,醒了过来。

“唐先生,让你久等了。”管家连进难得放软了表情,致歉。

“哼,居然让一个老人家等上一整晚,哪里有这么嚣张的病人,若是旁人,老夫定然不会再管他死活。”被连进尊称为“唐先生”的老人家捻了捻胡子,非常不满地叨咕。

原来是医生,丁千乐了然,随即又狠狠瞪了躺在床上正巴巴地望着自己的赫连珈月一眼,这个家伙真是任性到一个境界了,明明身体状况那么糟糕,还敢赖在院子里一整夜不肯起来,不肯就医,他当自己是三岁小孩子呢!哪有这么不自觉的病人!

赫连珈月却是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仍然毫不自觉地盯着丁千乐看,眼神直愣愣的,仿佛被勾了魂儿一样。

那位老人家虽然絮絮叨叨地表示着强烈的不满,但还是拉着一张脸上前来替他把脉,一边把脉一边皱眉,最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起身扭头就走。

“哎?”丁千乐愣住,本能地上前一把揪住了那老人家的衣袖,急道,“你还没说他的身体怎么样了呢!”

那老人家斜斜地觑了她一眼,伸出三个指头,“老夫平生三不救,自寻短见者不求,了无生趣者不救,心若死灰者不救,反正救回来也不过是个死,自己都不珍惜生命,又何必浪费老夫的好药,不如留给更需要的人算了。”

丁千乐闻言,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的赫连珈月,心里也有些气恼他如此的不爱惜自己,但还是厚着脸皮扯了他的袖子不肯放,“医者父母心嘛,您就当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回头我会给您好好收拾他的。”

连进面上一抽,保持沉默。

那厢,那位老人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站在一旁的周赏倒是先一愣,神色颇为复杂地看了丁千乐一眼,眼中似有痛色。同一张脸,虽然口气不同,表情不同,可是这样义无反顾地维护……是多么的似曾相识。

在得知赫连珈月病重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她用了他给的渐离草,原来却不是……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她的态度会转变得这样快?

“唐……先生,您先说说他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嘛。”完全没有注意到周赏复杂的神情,丁千乐趁着老人家没有回过神,好言好语地将他扶着在床前坐下。

那位老人家也是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丁千乐一眼,咳了一声,他回头捋了捋胡子,没好气地道,“还能怎么样,本就是个先天不足的身子,还积郁成疾、胡乱糟蹋,又不肯及时就医,我看他是当真不想活了。”

“病得很重?”丁千乐听得心惊肉跳。

“离死还差一口气吧。”老人家哼了一声。

丁千乐闻言,倒抽一口冷气,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

老人家扭头想走,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还被那小姑娘紧紧地捏在手心里,大有不开方子便不放他走的架势,看了那只因为太过用力而指骨发白的手一眼,他叹了一口气,突然就心软了,“罢了,看在这个小姑娘的份上,我先开个方子,慢慢调理着吧。”说罢,俯身在桌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张药方,便招呼徒弟大步流星地走了。

丁千乐只顾着对着那张方子发呆,丝毫没有留意到周赏临走时那苦涩的眼神,甚至连他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唐先生是巫医赫连封火的养子,赫连封火死后他便脱离赫连家独自行医,性格一贯乖僻,说话最是喜欢言过其实,他说离死还差一口气便是死不了的意思。”目送唐先生出门,面瘫脸的连进难得开口说了一长串的话。

巫医赫连封火?丁千乐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然后才想起来这是上回阿九劝慰她的时候提到的,说是赫连家族曾经出现过一个强大到连当时的家主都十分敬服的巫医,名字似乎就是赫连封火。

连进解释完,便十分自觉地拿了药方出门吩咐人抓药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两名婢女也悄悄地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丁千乐和赫连珈月两个面面相觑。

赫连珈月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盯着她看,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被困在噩梦中的孩子一般,看起来可怜而脆弱。

“昨天夜里我被传送阵送到了你家后门,然后被黑衣卫的人逮到,抓进公主别院了。”丁千乐被他看得实在是糟心,于是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解释道。

闻言,赫连珈月的眼睛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还是一副如在梦中的德性。

“你不问我怎么回来的?”丁千乐又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回来的?”鹦鹉学舌一样的,赫连珈月轻声问。

“他们在我身上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便又将我送回来了。”丁千乐当然不会愚蠢到真的认为那位公主殿下是相信她的话,便这样轻易将她放了。无非是在她身上没有发现那劳什子的血玉,又一时摸不透她和赫连千乐的关系,所以只能又眼巴巴地将她送了回来静观其变罢了。

说完了这番遭遇,丁千乐见他还是一副梦游未醒的表情,不由得愈加火大,刚想说什么,手上却是一凉,她愣了一下,低头便见赫连珈月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很白,没有血色的白,虽然瘦削,但却十分宽大,她感觉不到他的温度,只仿佛被一块冰包裹住了一般,很凉。

然后,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赫连珈月已经一把将她拉进了怀中,紧紧地抱住。她再一次愣住,趴在他怀里,脸颊贴着的胸膛,她可以很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很急促。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是他始终安静着,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仿佛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抱得她的身子都发疼了。

许久之后,那心跳声才渐渐的平缓下来。丁千乐抬起头,便见他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表情很是安稳,脸色虽然仍是苍白,却有了气色,再不像之前那副孤魂野鬼一般的模样了。

她微微直起身子,想扶他躺下好睡得舒服一点,却发现他死死握着她的手,即使睡着了还是那么固执,根本挣不开半分。哭笑不得地瞪了他半天,见他睡得岿然不动,她只得妥协,在他身侧半躺下。

她看他的睡颜,只觉得他瘦得惊人,看着看着,不由得心下隐隐发疼,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眉,她稍稍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不知不觉间,自己也睡着了。

丁千乐不知道的是,她刚刚入睡,那一直闭着眼睛的男子便缓缓睁开了眼,那一贯漆黑的眼睛亮得惊人,灼灼地盯着她酣睡的容颜,那目光灼热得仿佛可以将人烧成灰烬。

无意识间,她仿佛被那视线灼伤,不安地动了一下,在他怀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又沉沉地睡去。

抱着熟睡的少女,赫连珈月的表情一点一点柔和下来。

“千乐……”

他低声喃喃,满足得如同叹息一般。

大约是因为卸下了心头重担,丁千乐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迷迷糊糊间,她突然听到屋外头似乎有人在吵闹。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讨厌的奴才,竟敢拦我!”

“连!进!你非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那个刁蛮的声音一直喋喋不休地叫嚷着,睡梦中,她只觉得那声音分外的聒噪,直嚷嚷得她的耳根子发疼。

皱了皱眉,丁千乐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天都已经黑了,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天窗流淌下来,在屋子里笼了一层银色的纱。她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抬头便对上了赫连珈月亮闪闪的目光。

月色下,他的眼睛里像是被倾注了满天的繁星似的,亮得惊人。

她的心一下子慌了起来,猛地直起了身子,感觉脸上红了一片。

“醒了?”他轻声开口,声音分外的温柔好听。

一时之间,屋子外面的聒噪声全然被屏蔽了开来,她什么都听不到,耳边只剩下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忽然觉得他神色不大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惊觉温度烫得吓人。

他在发烧!

她拧起眉,“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吧。”他答。

“吃药了么?”

他摇头,看起来很乖的样子。

外头的吵闹声还在继续,丁千乐起身走出门去,便见连进正木着一张脸跟个门神似的守在门口,拦着气得快要冒烟的赫连白。眼见着赫连白气急又要放出她的蝴蝶式神了,鉴于那式神的破坏力实在惊人,丁千乐赶紧上前阻止了他们,“你们在吵什么?”

谁知看到丁千乐,原就怒气冲冲的赫连白一下子炸了,她恶狠狠地瞪向连进,“该死的奴才!你不是说表哥正在歇息么!还不准我进去打扰,那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表哥的房间!”

连进板着脸按了按额头,难得有些头疼的样子,白大人本就火大得很,这会儿这位千乐姑娘的出现更无疑是火上浇油,更何况她还是从赫连家主的房间里出来的。

见连进不回答,气得快要冒烟的赫连白一挥手,毫无悬念地放出了她的蝴蝶式神,只听“砰”地一声,围墙十分利落地塌了半边。

“不要拆房子了,主院还没有修好呢,你把这里拆了,家主又要搬地方了,他的身子经不起折腾。”丁千乐有些头疼地说完,直接无视了赫连白,看向连进,“家主的药呢?”

连进看了一眼赫连白手里提的食盒。

“她来送药的?怎么不放她进去?”丁千乐有些奇怪,连进似乎不是这样不知进退的人。

连进纠结了一下,心道看到姑娘你从家主的屋子里出来白大人就这么大火气,若是再在屋子里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她不发疯才怪,但是话当然不能这么讲,于是他轻咳一声,换了个理由解释道,“家主不会愿意吃药的。”

“不愿意吃就给他灌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容他的小性子!”丁千乐有些生气,声音自然也高了八度。

连进的脸皮微微抽了一下,“属下不敢。”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大概也只有这位姑娘敢随便嚷嚷了吧。

“我去送药!”说话间,赫连白趁连进不备,已经推开了他,提着食盒直接闯进了房间。

丁千乐和连进面面相觑着,还没有来得及追进房间,便听到房间里“咣”地一声响,传来了碗碟被打碎的声音。

“表哥……”赫连白弱弱的,带着哽咽的声音接着传了出来。

丁千乐和连进对看了一眼,赶紧进了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食盒被打翻,碗碟碎了一地,赫连白红着眼圈站在一旁,始作俑者赫连珈月正一脸无辜地坐在床上。

连进摇摇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为什么不吃药?!”丁千乐看了一眼地上破碎的碗碟,皱起眉。

赫连珈月低垂着眼帘不吱声。

“家主一贯不爱吃药。”一旁,连进淡淡接口。

明明是在解释吧,可那平淡的口吻怎么听都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告状味道,赫连珈月斜眼觑了他一眼,连进却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还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死样子。

丁千乐的视线狠狠钉在那个面色苍白一脸无辜的男子身上,一贯不爱吃药?谁爱吃药了?药这种东西也是爱吃便吃,不爱吃便可以不吃的吗?如此任性,难怪身体总是一副病歪歪怎么也好不了的德性!磨了磨牙,丁千乐正想好好修理一番那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却是突然一愣,房间里那浓烈的药味之间,似乎还掺杂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一些……不属于那张药方里的东西。

她皱眉闻了闻,仔细辨别了一下,竟是闻出了断魂花的味道。

很轻很淡的味道,不仔细闻很容易便会忽视了。

断魂花是《巫医百味》里介绍的一种植物,好在这本书她刚看不久,因此印象还算深刻,这种植物生长在良余山的山壁上,冬季开花,花可入药,但如果将断魂花与夏杜草同煮,便是天下至毒,误食者穿肠烂肚而死,而且无解药。

丁千乐记得,唐巫医留下的那张药方里,就有夏杜草一味。

想通这一点,丁千乐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男子,打翻药碗是因为任性,还是因为他早就看透了那药有问题?

一直不肯吃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他的身边竟然一直都是如此的危机四伏?即使在自己的府中也是步步惊心,不能有片刻安宁吗?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回府的途中遭遇暗杀,他也是这样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似乎暗杀于他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一般。

这个传言中大权在握、杀人如麻、凶狠残忍的病弱男子,到底一直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白大人,这碗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沉了声音,她看向赫连白。

赫连白正委屈着,被丁千乐一问,不由得愈发的恼羞成怒,“你是什么意思?!你又是什么东西?哪里轮到你来质问我了!”

“药有问题。”丁千乐不想同她多作争辩,直截了当地道。

闻言,赫连白嚣张的表情一下子僵住。

连进的表情也凝重了起来,“千乐小姐,怎么回事?”

“药里有断魂花。”丁千乐看了连进一眼,他竟然又改口叫她“千乐小姐”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一次回府之后,连进对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断魂花又不是毒物!”赫连白愤愤地反驳。

“可是断魂花与夏杜草同煮,便是天下至毒。”丁千乐冷冷地接口。

赫连白一下子白了脸,她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看向躺在床上的男子,“表哥……不是小白做的,这药是小白从小厨房里……”

“我当然相信你。”赫连珈月微笑着开口安慰,声音十分平静温和。

急于辩白的话因为赫连珈月的信任被堵在喉咙口,赫连白红着眼眶蹭到床边,“表哥……”

赫连珈月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权作安慰。

赫连白乖乖在他掌心蹭了蹭,然后又恨恨地磨牙,“谁吞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表哥的药中动手脚,此事一定要彻查!”

“嗯,这件事连管家会去查的,时间不早了,小白先回去歇着吧。”赫连珈月从善如流地接口,语气温和,一点也没有因为被人落毒而恼怒的样子。

赫连白张了张嘴,似乎心有不甘,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跺了跺脚跑了出去。管家连进也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房间里一下子又只剩下丁千乐和赫连珈月两个人。

原先那一点点的旖旎气氛也被这段小插曲破坏殆尽,丁千光的脸色很不好看,谁能想到呢,号称权倾天下只手遮天的国师赫连珈月的周遭竟然是如此的危机四伏,稍不留神便会尸骨无存。

“你不该回来的。”一片静寂中,赫连珈月忽然轻声开口。

闻言,丁千乐心里猛地一抽,她咬了咬唇,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赫连珈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将碎了一地的碗碟打扫干净,然后转身走出门去。

赫连珈月定定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在他的眼下留下了一片暗影,看起来竟透着难以言说的脆弱。

河东狮吼

赫连珈月的话让丁千乐十分生气,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气些什么,可是那句“你不该回来的”便让她无端端从心底生出一股子的气恼。一路气鼓鼓地走向小厨房,远远的便听到一阵哭嚎声,她心下一凛,紧走几步踏进小厨房,便见赫连白正拿鞭子抽人,两个看守药炉的婢女跪在地上,身上已经是血迹斑斑。

“说!谁给你们的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给表哥落毒?!”她的声音又尖又利,满含怨毒,手中的鞭子更是长了眼睛似的往两个婢女身上招呼,任凭她们怎么躲也躲不开。

丁千乐皱了皱眉,也没有开口阻止,只是绕过发了疯一样的赫连白,直接走向药炉,谁知道其中一个婢女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哽咽求救,“小姐救命……”

丁千乐被她抱得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下去,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便见赫连白手中的鞭子已经冲着她招呼了过来,丁千乐下意识伸手一抓,掌心一痛之下,她竟然牢牢地握住了那根鞭子。

赫连白吃了一惊,愣住了,在她眼里,丁千乐从来就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柴,怎么可能那么利落地捉住她的鞭子,是巧合么?

“家主说了,此事交由连进彻查,白大人你这是要违背家主的命令么。”看着赫连白,丁千乐听到自己开口,用一种自己也陌生的,无比冷静的声音。

赫连白哼了一声 ,手上用了一下力,想抽回自己的鞭子,竟然没有能够如愿。

这一下,她更惊讶了。

丁千乐看了她一眼,松开手中的鞭子,低头看了一眼抱着她腿的婢女,那一眼竟看得那婢女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猛地松开了手。她便也不理会其他人,径直走到药炉边,打开还温在炉上的药罐,仔细闻了一下里面的药渣,果然有断魂花的味道。

她抬手将留着残余药渣的药罐放到一旁,却见药罐的手柄上留下了一道新鲜的血痕,她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道深深的鞭痕几乎贯穿了她的整只手掌,刚刚赫连白那一鞭子力道可不小,而且还是冲着她的脸蛋招呼过来的,若是这一鞭子抽在她脸上,那她大概也不用再见人了,真不知道她怎么就福至心灵似的揪住了那鞭子。

摇摇头,她将双手连洗了三遍,直至将手上的血污洗净,又从架子上取下另一个干净的陶罐仔细洗刷了,这才一边回忆着唐医师留下的那张方子,一边将一旁药包中用剩下的药材按比例加入药罐里加水浸泡。

每放一种,她都仔细闻一遍,尝一遍。

这一切,她做得从容有序,仿佛曾经经手过千百遍一般,完全无视了屋子里的其他人。

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大约是觉得无趣,赫连白凌空抽了一鞭,忿忿地转身走了。

两个婢女怯怯地跪在一旁,不敢言语。

丁千乐也不管她们,趁着浸药的空隙,埋头忙着将各类药材又仔细作了一遍分类。这一分类,竟然又给她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毒草,譬如鬼芋、渐离草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看着问题不大,但组合起来威力惊人的药材。

赫连白走了没有多久,管家连进便进来了,丁千乐侧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连管家来得好巧。”

连进面上竟然有了一丝尴尬,赫连白的性子他自然是一清二楚的,无端端被人利用卷入这次的投毒事件,还差点伤了家主,她自然是恼羞成怒,要找人发泄的,与其撞上枪口,不如等她发泄过后再来收拾残局比较好。

“白大人不会伤害家主的。”沉默了一下,连进才道。

连进的口吻十分的笃定,丁千乐虽然不明白个中缘由,但也没有多问,只是收回视线,看着药材浸泡得差不多了,便将水倒了,又加了干净的水,放在了炉上。

“以后家主的饮食起居由我负责。”低头将炉火加大了一些,她也没有再看连进,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看着她有条不紊地煎着药,管家连进竟然没有反驳,十分恭敬地应了一声,便上前取了那个被丁千乐放置在一旁的药罐,稍稍顿了一下,他又发现了一堆被归置到一旁的干草药,看了丁千乐一眼 ,他将那些分出来的药材一并拿了,这才带着两个挨了鞭子的婢女退了下去。

厨房里一下子恢复了安静,只有炉子里的火间或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百无聊赖间,掌心又开始泛起火辣辣的疼痛感,她摊开手掌,看到那道刚刚被洗得发白的伤口又溢出血来,连空气也弥漫了淡淡的血腥气。

她皱了皱眉,起身又洗了洗手,凉水浸过伤口,刺痛的感觉让她头皮发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再次暗叹之前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那些勇气。

正琢磨着手上的伤口,眼角的余光突然留意到门口多了一道白生生的人影,她侧头一看,可不正是赫连珈月么。他正裹着一袭长长的白色狐裘站在门口,身形颀长,颇有一点遗世而独立的风范,如黑缎一般的长发直直地披散下来,更衬得他肌肤赛雪,貌美如花……

貌美如花也没用,丁千乐现在心里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都没有,于是连正眼也没瞧他一下,径自洗过手,便又回到炉火前坐下了。杵在门口的那人见丁千乐久久不搭理自己,只得自己磨磨蹭蹭地跨进门槛,走了进来,忤在了丁千乐的背后,跟背后灵似的站了许久。

丁千乐还是不搭理他。

又隔了一阵,他蟋蟋洬洬地走到她身旁,十分自觉地挨着她坐下了。

这回,丁千乐连瞅都没有瞅他一眼,只顾着看火了,仿佛那火中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似的。

受伤的手微微一凉,是赫连珈月握住了她的手,她挣了挣,没挣开,便随他去了。

被他握住的掌心突然微微一暖,伤痕处产生了一种很舒适的感觉,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便见他的手指正轻轻抚过那道被洗得惨不忍睹的鞭痕,在他的手指抚过之后,那道伤痕竟然就消失不见了。

连带所有的疼痛感,都消失不见。

她有些惊讶地抽回自己的手,左右看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仿佛那道伤的存在只是她自己的幻觉罢了。

“是治愈术。”赫连珈月轻声为她解惑,声音软软的,带了点儿讨好的味道。

“哦。”丁千乐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虽然觉得有些神奇,但还是完全不想搭理他,于是什么也没问,只扭头继续盯着炉火发呆。

药罐子里开始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浓浓的药香在小厨房里弥漫了开来,盖住了那一丝丝的血腥味。

赫连珈月侧头看了她一眼,便见她小脸被炉火熏得红扑扑的,鼻头上都渗出了晶莹的汗珠,他伸出袖子想替她擦上一擦,丁千乐却是身子一缩,避开了他的手,面上还是淡淡的。

他讪讪地收回手,垂下头沉默。

丁千乐还是不瞧他,只是伸手将药炉的火弄小了一些,改成文火慢慢地煎。

“对不起。”过了很久,见丁千乐还是丝毫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赫连珈月终于低低地开了口。

“不敢,家主您有哪里对不起我了?”丁千乐也终于接了话,口气却是不大好,嘴里说着不敢,语气里却没有半分不敢的意思在里面。

“我不该自作主张。”赫连家主不敢拿乔,赶紧主动表明错误。

“您哪里自做主张了。”拨了拨炉火,丁千乐沉着脸哼了一声。

赫连家主语塞,眼见着丁千乐的脸色又开始不好,赶紧补救,“我不该擅自替你作决定……”

“哦?是吗?”丁千乐斜睨了他一眼。

赫连家主头皮一麻,口中再次讷讷地道歉,“对不起……”

丁千乐眉毛一竖,突然之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于是猛地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执着烧火棍指着赫连珈月的鼻子,连珠炮一样地骂道,“三年前你就自作主张,害得我苦兮兮地去了另一个时空,三年后你又来这套,还说什么?我不该回来的?!你倒还真是会说啊!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擅自替我作决定,你只要把你自己的人生调理清楚就功德无量了,不要整天不是被暗杀就是被下毒!”

赫连珈月目瞪口呆,他仰头傻乎乎地看着一下子化身为河东狮母老虎的丁千乐,嘴巴都合不拢了,眼前这个拿着烧火棍咆哮的少女和记忆里那个又乖巧又文静的赫连千乐……也太不一样了……

三年时间……真可以把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底啊……直接从闷葫芦变成个大炮仗了……

“看什么看!我爱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你凭什么不问一声就把我送走?”见他张着嘴巴仰着脑袋傻乎乎地看着自己,丁千乐挥了挥手里的烧火棍,横眉怒目地发泄着自己的怨气。

赫连珈月赶紧闭上嘴垂下头作深刻的反省,反省了一阵,又觉有哪里不太对,不由得小心翼翼地抬头脑袋,“你……恢复记忆了?”

其实记忆只恢复了一半,而且还是不清不楚,断断续续,糊里糊涂的,好像段誉的六脉神剑一样时灵时不灵,可是丁千乐当然不会傻到全部告诉他,万一再被他算计可怎么办,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凶巴巴地横了他一眼。

自觉心虚的赫连珈月便再次讷讷地垂下了头。

丁千乐终于吐出了心头的一口恶气,于是放下烧火棍,拿了抹布来隔着药罐,将药罐端下了炉子,滤去药渣,将药汤倒入一旁洗净的碗中。

“喝药。”将药碗往他面前一送,丁千乐冷声道。

闻到那浓郁的药味儿,赫连珈月一下子苦了脸,仰头看了丁千乐一眼,漂亮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脆弱,“等放凉一些好不好?”

丁千乐缩回了手,赫连珈月刚松了口气,便见她毫无诚意地低头将药吹了吹,然后再一次递到他鼻子前面,“喝药!”

美男计撞上了南墙,赫连珈月动了动身子,欲再垂死挣扎一番,丁千乐却是眉一竖,脸一拉,摆出了一副晚娘面孔。

赫连珈月只得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可怜巴巴地接过药碗,闭着眼睛喝了药。

凡事有一就有二,赫连珈月妥协了一回,没想到从此便落入了魔爪,第二天一觉醒来,等待着他的依然是一碗熬得浓黑的药汤。

这一夜其实他睡得是相当惬意的,抱着失而复得的丁千乐,噩梦自觉退散,一觉到天明,当真是神清气又爽,醒来的时候丁千乐不在身边,大概已经起身了,他又在床上眯了一阵,便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睁开眼睛便看到丁千乐提着食盒在晨光中走了进来,阳光在她身后洒下一地金光,让她的皮肤看起来白皙到近乎于透明,中间缺失的三年时光仿佛从来未曾有过,那些惨烈、怨恨也从来不曾存在过。

真好……

“家主,该起了。”丁千乐走进屋子,放下手中的食盒,从从容容地走到床边将半挽着的帷帐全部挽起。

“嗯。”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幸福感铺天盖地而来,赫连珈月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细细回味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丁千乐洗净手,拧了帕子来覆在他的脸上,替他擦了擦脸,动作温柔而娴熟。

乖乖地任她擦好脸,等她收回帕子,赫连珈月坐起身撒娇一样将整个脑袋都扎进了她的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她颈间的馨香,他的心情舒适到了极点。

“漱漱口吧。”她略略推开他,将盛着漱口水的玉盏递到他唇边。

赫连珈月十分惬意地顺着她的手漱了口。

“喝碗粥垫一垫肚子。”温柔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她从食盒里端了一碗素菜粥来,用银匙舀了一匙,嘟起唇仔细吹凉,送到他唇边。

这是阔别三年,在梦里才有的待遇啊!

赫连珈月已经美得摸不着边了,张口让她喂,胃口甚是不错,就着她的手一直吃了大半碗才停,然后像没有骨头一样倚在床上,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丁千乐将粥碗放回食盒之后,又端了一碗什么东西出来。

随着那只碗的逼近,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

“家主,该吃药了。”丁千乐扭过身,笑眯眯地将手里的小碗送到他唇边,甚是温柔可人的模样。

所有的粉色泡泡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见,赫连珈月瞪大眼睛看着黑乎乎的药汁,石化了。

“药已经放凉了,不会烫哦。”见赫连珈月呆着不动,丁千乐加重了温柔的声音,只是那变了调子的温柔听起来腻得慌,甚是吓人。

赫连珈月一抬头,果然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张晚娘一样的面孔,转折来得太过突然,美梦一下子变成了噩梦,他只得垮着脸接过汤碗,认命地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丁千乐收回药碗,仿佛变脸一样又迅速恢复了之前温柔可亲的模样,看得赫连珈月叹为观止,他不禁掩面长叹,他到底把他的小千乐送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怎么可能把一个人改变得如此彻底,如此可怕啊……

收拾了食盒,丁千乐便又回去翻她的巫医百科了,为了给赫连珈月调理身子,她的学习热情空前高涨,短短几日便将巫医之术练习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连来给赫连珈月复诊的唐医师都夸奖她孺子可教。

只是后来唐医师来了几次,身边跟着的都是一个只得十一二岁的童子,丁千乐没有再看到过周赏,问起唐医师,也只说那个弟子比较惫懒,并没有说起什么更详细的东西,久而久之,丁千乐也就不再问了。

在丁千乐孜孜不倦地给赫连珈月调理身体的时候,管家连进也没有闲着,他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将赫连府上上下下清理了一遍,可疑人物是发现了不少,可却没有一样证据可以明确指出这次投毒事件的幕后主使是谁。

虽然如此,连进仍是利用这次的投毒事件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人员清理,将可疑人物全部都打发了出去。

一时之间,赫连府上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整个赫连府都被一种紧张的气氛所笼罩。

在这人人自危的当口,丁千乐的日子倒是过得甚是滋润,虽然有时候记忆还是无比的混乱,可至少她不用再像过街老鼠一样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也不用再整天瞎琢磨赫连珈月对她好是不是另有所图。

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来自何处,并且可以安心地陪着自己想陪的人,这样的感觉很好。

用过晚膳,她趁着赫连珈月没有回房,翻出了自己的小金库,刨去上回在开云医馆替阿九治伤的那些钱,还剩下二十九两金子和一些碎钱。

下了好大一番决心,她从剩下的小金库里,十分肉痛地拨了二十两金子出来。这些钱是打算给阿九的,她想让他离开赫连府过自己的生活。如今的赫连府虽然表面看起来尊荣有加,但实际上却是暗潮汹涌,稍不留神便会粉身碎骨,就像上回的突发事件,她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根本顾不上阿九,与其让阿九跟着她在赫连府里担惊受怕,还要不时面对未知的危险,不如给他一些钱,让他置办一处产业,或者开个食肆之类,反而自在又安全。

赫连珈月那样千方百计处心积虑要送她走,说明事情肯定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许多,她不想走,不想留他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她想留下陪着他,可是阿九没有那个义务陪她一起面对这些。

刚把钱归类完毕,把准备给阿九的钱塞进一个小绣囊里贴身放好,赫连珈月就进门了。

丁千乐赶紧坐下,佯装镇定地倒了杯茶喝,这心情分外的复杂,就好像背着自家男人偷偷拿私房钱给别的男人似的……啊呸,这是什么奇怪的念头!

赫连珈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进屋后直接在她面前坐下,丁千乐随手倒了杯茶给他,看他似乎面有倦色,不由得拧了眉,有些担心地问他,“怎么了?”

“没事,我跟陛下告了病假,几个族长有些意见。”赫连珈月笑了笑,接过茶杯慢慢地啜饮。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要理他们,一群不知道心疼人的家伙。”丁千乐挥了挥拳,忿忿地道。

赫连珈月展颜,笑着点头,“还是千乐说得有道理。”

第二天,丁千乐便寻了个空档去找阿九,打算跟他说说自己的打算。

结果跑到阿九住的房间去找他的时候,才发现他根本不在屋子里,里里外外问了好几个人,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

在他屋里等了一阵,见他始终没有回来,丁千乐只得作罢,想说等回头看到他的时候再讲。

这一等,便是好几日,因为赫连珈月的病情似乎又有了反复,于是丁千乐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前前后后伺候得周到万分,就怕这位大爷不舒服,于是渐渐就忘记了要找阿九这回事儿。

阿九离府

这日午后,刚给赫连珈月灌过药,难得空了下来,偷得浮生半日闲,她懒洋洋地靠在树阴下看书看得想打盹,便闭着眼睛假寐。

虽然是闭着眼睛,她的脑袋却没有歇着,而是一直在琢磨着一件事儿,她记得赫连云跟她说过,前任守护巫女赫连千乐最擅长的是金系巫术,既然她拥有赫连千乐的记忆,又与她是同一个人,可是为什么……她却对此毫无印象?

如果单纯的是没有印象,那也不奇怪,反正她的记忆本来就是一半一半的没有完全恢复,可是奇怪的是,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人、一样的体质,她却完完全全是个什么都学不会的巫术废柴?

赫连云说过,赫连千乐的武器是银月弯刀,可是她试过那么多回,却始终无法召唤出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这么一想,她愈发睡不着了,坐起身将手里的书丢到一旁,看着自己的掌心发呆,犹豫着要不要再戳出一点血出来试试赫连云教她的血召术,正在她下定决心打算咬破手指试试看的时候,一阵鸡飞狗跳的吵闹声将她吓了一跳。

其中有个声音很熟悉。

……似乎是阿九?

她站起身,循声走了出去,刚出院门没几步,便看到几个孔武有力的守卫正拖着一个泥不溜秋的人往外走,偏那人虽然手脚受制,却依然不停地扭动着身子,滑溜得跟条泥鳅一样,试图摆脱钳制。

“阿九?”有些迟疑地,她叫了一声。

听到丁千乐的声音,那人扭动得更厉害了,“放开我,放开我!乐乐……乐乐快救我……”

果然是阿九。

丁千乐赶紧叫住了他们,“他犯了什么事?”

“千乐姑娘,这人一直鬼鬼祟祟地在主院外徘徊,十分可疑,经验身又是半妖,连管家说但凡有可疑人物统统都要拿下,等他查验清楚,再决定是否发卖。”其中一名守卫认得丁千乐是新任的守护巫女,倒是不敢造次,十分恭敬地禀道。

阿九可怜兮兮地看着丁千乐,“我没有鬼鬼祟祟……我只是想来找你……最近一直看不到你,所以才会去主院附近试试运气……”

丁千乐这次回府之后一直没有见到阿九,也就没机会跟他说她已经搬到了西院,也难怪他会去主院找她了。

“他叫阿九,不是府里的仆人,是我带来的。”想了想,丁千乐对那些守卫解释。

守卫们相互看了一眼,并没有要松开阿九的意思。

“是家主同意的。”丁千乐见状也不恼,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守卫们面面相觑着,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放开了阿九。

虽然是放开了阿九,但那些守卫却还是没有走远,仍在附近巡逻,只有一个人匆匆地走了,估计是去报信了。

丁千乐看了他们一眼,知道他们是职责所在,便也不再为难他们,只是低头将泥不溜秋的阿九从地上扶了起来,拉到一旁花圃边坐下,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阿九,找我有事么?”

“也……也没什么事,只是最近一直没见着你,府里又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放心不下,就想……就想看看你……”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垂下头,低低地道。

“上回我去你屋里找过你,你不在。”丁千乐一边替他擦脸一边道,“当时我还问了好几个人呢,没人跟你说么?”

“我回了一趟北坊区的老屋,去拿点东西。”阿九挠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我跟他们处得不太好,所以……平时都不大说话。”

阿九的样子十分狼狈,也不知道他刚刚是怎么挣扎的,弄得一身一脸都是泥,丁千乐仔细替他将脸擦干净了,心里有几分不舒服,看样子他在赫连府过得并不好,大概也被欺负得不轻,于是更加肯定了之前的决定,心说择日不如撞日,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早准备好的绣囊递给他。

“这是……什么?”阿九好奇地接过,在手里掂了掂。

“这里面是二十两黄金,给你的。”丁千乐道,“上回找你,原本也是为了这件事。”

“给我?”阿九惊了一下,瞪圆了眼睛,“这么多钱,全给我么?”

“嗯。”丁千乐点头。

“可是……可是我不需要这么多钱……”阿九仿佛怕烫了手一样,又赶紧将绣囊塞回了丁千乐手里。

“这不是给你乱花的,我想着你待在这赫连府里也受拘束,不如拿着这些金子在外面盘个小小的店面来得自在。”丁千乐将绣囊放在他手里,认真地看着他道。

阿九愣住,定定地瞅了丁千乐半天才抖着声音道,“乐乐……你……你这是不要我了?”

丁千乐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噎了一下,再看看他一副就要被抛弃的可怜嘴脸,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犯傻啊你,有老板不当偏要当乞丐当下人,要是搁以前有人愿意给我这么多钱让我开个小店自己当老板,我不知道有多开心,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好不好!”

这二十两黄金是当初她用黑衣卫指挥使夜桑的宝剑和黄金面具在黑衣卫副指挥使白洛家的当铺里换来的,当初只得了三十两黄金,刨去之前给阿九治伤的钱,她自己也剩得不多了,这次掏出二十两来给阿九,无疑是在割她的肉啊!

若不是因为他是阿九,她才舍不得动自己的小金库呢。

毕竟那两尊煞神无论哪个都相当不好惹,当初她是抱着初生牛犊不怕虎且无知者无畏的精神去副指挥使家的当铺当了他顶头上司的东西,如今想想还是万分后怕,她那是送羊入虎口,从虎口里掏金子啊,万一不小心那是要尸骨无存的。

这可是玩命弄出来的钱呐……

被丁千乐狠命敲了一下脑袋,阿九却是也不喊痛也不辩驳,只是默默地垂下了头,长长的头发散落下去,掩住了他的表情。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古怪,这样的阿九让丁千乐颇有些不习惯,她拍了拍他的肩,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我不想要金子,我也不想当老板……我就想跟着你。”他闷着头,突然开口,声音很低,脸庞陷在头发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丁千乐窘了一下,倒是不知道阿九什么时候对自己生出了这样的雏鸟心理,既然他雏鸟了,她只能跟护仔的母鸡一样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也知道如今府里不太安稳,你拿了钱在外面置间铺子,说不定哪天我还要来投奔你呢,这样我也好有个退路是不?”

阿九却仍是闷着头,没有吱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呐,你在外面置了铺子,我们也不是永远见不了面,你要想见我了,托人带个口信给我,或者自己到府里来找我,还是可以见面的啊……”丁千乐难得耐心地跟他讲事实摆道理,苦口婆心。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阿九,她似乎格外的有耐心,只是因为当初的一饭之恩和收留之恩么?……也可能是因为他说起自己是半妖时凄然的模样……又或许是那一回,在她被黑衣卫拖走的时候,他为了救她大声说出自己是半妖……

谁知道丁千乐的话还没有说完,阿九却是突然胡乱地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不再多话,将绣囊塞入怀中,转身就走,十分的干脆利落,没有半点儿的拖泥带水。

从头至尾,他甚至都没有再抬头看丁千乐一眼。

丁千乐被他前后不一的突兀态度给弄得怔了一下,未说完的话就这样噎在了喉咙里卡得不上不下的,只是……前一刻还对着她万分不舍,一副不想离开她的样子,下一刻却是突然扭头就走再无半分依恋……这样极端的态度怎么看都觉得很怪异。

丁千乐还没有来得及追上他,刚刚那些一直没有走远的守卫们却是自动上前将阿九拦了下来。

阿九停下了脚步,没有吱声,也没有回头看她。

“让开。”此时的丁千乐心里被阿九扰得有些乱,因此皱了皱眉,口气倒有些蛮横。

那些守卫们却是动也没动。

“发生什么事了?”接到消息的管家连进匆匆赶了过来,看到这僵持着局面,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只能假作不知地开口打岔道。

“连管家,阿九又不是府里的仆人,如今他要出府,他们这样拦着他算是怎么回事?”丁千乐因为心里憋得慌,口气有些不太好。

连进看了一眼垂着头的阿九,对着那些守卫挥了挥手。

守卫们便让了开来。

阿九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丁千乐怔怔地看着阿九离开的背影,阿九很瘦,身上穿着的衣服尺码又偏大,此时看起来分外的瘦骨伶仃,仿佛风一吹就会跑的样子,丁千乐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罪孽深重,忙三两步追了上去,“阿九,我帮你一起整理东西吧。”

阿九摇摇头,“我没什么东西可整理的。”

丁千乐被他说得又是一愣,也是,当初他是跟着她进赫连府的,什么也没带,自然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整理。

在她发愣的当口,阿九已经走出了他的视线,等丁千乐回过神来的时候,阿九已经不见了。

连进看着阿九离开的背影,面色沉沉,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丁千乐一直追到府门口,也没有追上阿九,问了守门的侍卫,说他已经离开了。她定定地在大门口站了许久,然后摇摇头,想将心底不舒服的感觉摇出了脑袋。阿九的反应太奇怪了,害得她也变得奇怪起来,如今只是让阿九离开赫连府以策安全,那也是为他好,而且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见面。

这么想着,她终于说服了自己,抬头看了看日头,便转身又回了西院,到时间给赫连珈月煎药了。

她没有看到阿九就站在街口的拐角处,正定定地看着她往回走的背影,那眼神说不出的奇怪,似依恋,似怨恨,还带着莫名的疯狂。

……到最后,变作了全然的阴鸷。

虽然没有看到,但似乎有所感应,丁千乐打了个寒颤,莫名地觉得有些冷,回头看了看,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她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大概最近太累了吧。

一边想着,她一边走进了西院。

大街上来来往往热闹的人群衬托得阿九瘦削的身影分外的孤单,如一丝游魂,仿佛随时会在阳光中消融一样。阿九定定地看着那个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才转过身看了看自己身后,他身后是一家面馆,很简单的铺子,店主是夫妻两人,生意不错的样子,虽然不是吃饭时间,但也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在吃东西。

他刚找了个位置坐下,女主人就走了过来,笑容满面地招呼道,“客官,您要点什么?”

阿九看了一眼墙上的菜牌,“一碗牛肉面。”

“好的,您稍等。”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牛肉面就上来了,阿九定定地坐了一阵,直至面有些发凉了,才拿了筷子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这一碗面他一直吃到夕阳西下。

到了吃饭时间,店里便忙碌了起来,小小的店铺里挤满了客人,还有人排着队,夫妻两个忙得团团转。女主人一边忙着招呼客人忙着上菜忙着收碗,一边还不时替在炉火旁煮面的男人擦擦汗。

在炉火旁挥汗如雨的男人则对她笑笑,再接着低头去忙。

很平凡很温馨,这样简单的幸福真让人嫉妒,阿九想。

不管店里有多忙,位置有多紧张,阿九始终霸占着一个位置慢吞吞地吃他的面,完全不在意其他客人鄙视的白眼,一直吃到太阳都落山了,晚饭时间都过了,他还坐在那里。

“客官……我们要打烊了。”男主人收拾了锅子,擦擦手,笑着走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想盘下你们的铺子。”阿九放下筷子,突然道。

大概是因为他的话太过突兀,那男人微微一愣,然后才憨厚地笑了一下,“对不住了,这铺子不卖,我们夫妻是外乡人,好不容易才有了这间铺子,没了这铺子我们也没处可去啊。”

“我想盘下你们的铺子。”阿九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解释似的,慢吞吞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又将那话缓缓重复了一遍。

对上阿九那双美丽的异瞳,男人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仿佛受了什么蛊惑似的,他定定地看着阿九的眼睛挪不开视线,隔了一阵,终究是木讷地点了点头,“好。”

阿九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丁千乐给的绣囊扔在了面前的桌上。

那男人伸手取过绣囊,也不看里面有多少钱,直着眼睛便要走。

“……等一下。”阿九突然开口。

那男子停下脚步,又直愣愣地看了过来。

阿九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绣囊留下。”

那男子便依言将金子都倒了出来装在衣兜里,将空的绣囊放回了桌上,然后木木地转身离开。

一旁的女人看着不对劲赶紧走了上来,一边去拿他衣兜里的黄金一边道,“这铺子我们不卖!相公,你这是怎么了,这铺子不是你的*么!”

男人不语,只是木着一张脸反手“啪”地一下打了女人一耳光,他下手很重,女人白皙的脸庞上立刻留下了一个红肿的巴掌印。

女人怔住,一下子噤了声,就这样被男人拖走了。

阿九看着他们在夜色中走远,微微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是恒久不变的,感情也一样呢。”

这样他舒服多了,心里那头嫉妒的魔兽也终于消失不见了。

没有了男人和女人,这间小面馆变得出奇的安静,阿九定定地在桌前坐了许久。许久之后,他伸手拿起了桌上那个空绣囊,放入了怀中。

管家连进走进西院主卧的时候,丁千乐不在,赫连珈月刚刚喝完药,正怏怏地躺在床上,摆着一个人比黄花瘦的造型懒懒地不想动弹。

“家主,他走了。”连进禀道。

“哦?走了有多远?”赫连珈月抬起眸子有些好奇地问。

“……就在府对门,盘下了一家面馆。”

“这样啊。”赫连珈月立刻一副兴趣了然的样子,“千乐这么为他考虑,要是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一定会伤心吧?”

连进垂下头,没有接话,心里却默默腹诽道,千乐姑娘为了你忙里忙外,恨不得脚不沾地,若她知道了您前些日子装病吓她,估计也会伤心欲绝,明明前些日子身体已经有了起色,但家主大人不知道闹的什么别扭又开始假装病情反复,吓得千乐姑娘茶饭不思,只一个劲儿地琢磨着是不是自己的药方有问题。

赫连珈月也似乎就是随口一说,见连进反应激烈,不由得有些无趣,便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家主,还有一桩事,朝里传来消息,尚水县出现了妖物伤人事件。”连进没有立刻退下,又换了个话题禀道。

“哦。”赫连珈月动了动身子,“这不稀奇啊,万妖山里那么多妖物,偶尔趟过漠水过来一两只,很正常。”

“……可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伤人事件了。”

“那也没关系,北莽国里能人那么多,不是还有一个无所不能的阎凤九么?”赫连珈月笑道。

连进便不好再劝,只得退了下去。

逆鳞

不知不觉间,国师赫连珈月称病告假已经一月有余,在这期间,朝堂上的形势也在隐隐发生着变化,原本与赫连珈月承分庭抗礼之势的阎凤九已然占了上风。

而原本就对赫连珈月这个病歪歪的家主存在着诸多不满的各族族长私下里也是小动作不断,还好有死忠派赫连白压着,加上有前任第五族族长赫连无极作前车之鉴,一时倒也没人敢反到明面上来。

对于这一切,赫连珈月似乎全然不知、全然不理,只是每天艰苦地与丁千乐的汤药作斗争,在丁千乐汤汤水水不屈不挠的浇灌下,他的身子似乎渐渐有了些起色,原本瘦到脱了形的脸庞也有了几分血色,丁千乐对自己的成果甚是满意,于是煲汤熬药的劲头更足了。

六月的天气已经十分炎热,熬药弄得一身汗的丁千乐忙里偷闲地钻进了冰窖,打算取些冰块出来做份水果冰沙消消暑,结果一进冰窖便发现了一堆新鲜翠绿的冰镇西瓜,当下改了主意,抱了个大西瓜出来。

切了一半西瓜,丁千乐坐在小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用拿勺子挖着吃,十分过瘾,只可惜赫连珈月身体虚弱,这么好的东西也无福消受。

西瓜才吃了一半,她便看到管家连进急匆匆地走进了西院。

丁千乐有些好奇,因为难得见到这位面瘫管家如此急躁的模样,发生什么事了?

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她放下西瓜,悄悄地跟了上去。

“家主,朝廷今日接到急报,尚水县又出现了妖物伤人事件。”

“哦。”这样大热的天,赫连珈月仍旧裹着一身毛绒绒的袍子,懒洋洋地倚在榻上,被丁千乐养得丰润了一些的脸颊陷在毛皮领子里,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十八起伤人事件了。”连进进一步补充,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嗯。”他仍是微眯着眼睛,半睡不醒的,似乎在打盹。

“而且还不是同一个妖物所为。”见赫连珈月不为所动,连进只得继续补充。

“啊……”赫连珈月张了张嘴。

连进以为家主终于有了反应,赶紧抬头去看,便见家主大人十分秀气地抬手掩口,打了个哈欠,于是便不由得沉默。

“呵呵。”见连进的脸色有转黑的迹象,赫连珈月弯了弯唇,轻笑着摆了摆手,“莫急莫急,你且去吧。”

“家主……”连进却是没有走,只是迟疑着又开口道。

“有事就说吧,不要吞吞吐吐的。”

“千乐姑娘最近修习巫医之术颇有进展,她在练习召唤术了。”

赫连珈月这回倒是有了些反应,他垂下眼帘,转了转手腕上的那串从不离身的珠链,指尖划到那颗尚有棱角的,仿佛未完成的珠子时,他顿了一下,才道,“随她去吧。”

反正……她也不可能会召唤得出来。

因为银月弯刀,已经被他封印起来了。

连进当然也知道,只是看着千乐姑娘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根本不可能成功的术法,就觉得家主做得有点过分,他动了动唇,知道家主决定的事情再劝也无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退了下去,刚到门口,便撞上了一脸好奇的丁千乐。

丁千乐被他撞见偷听,原本是有些尴尬的,奇怪的是连进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里竟也是一闪而过的尴尬。

“唔……怎么了?”丁千乐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惴惴地问。

连进却是垂下眼帘,什么都没说,只是施了一礼,就这么直直地走了,脚步匆匆,仿佛怕她追上去似的。

“千乐?”屋子里传来赫连珈月的声音。

丁千乐知道避不开,便干脆走了进去。

“发生什么事了么?我看连管家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也没什么大事。”赫连珈月四两拨千斤地绕开话题,招了招手让丁千乐在榻上坐下,然后笑眯眯地靠上了来。

“热。”丁千乐有些嫌弃地推了推他。

赫连珈月便松开了手上毛绒绒的袍子,却仍是靠着她,“冷。”

丁千乐摸了摸他的手,叹了一口气,便捂在了手里没有动,他的手是冰凉的,凉得不像一个大活人。

“别担心。”他靠着她蹭了蹭,嘟嘟囔囔地道,“我没事。”

丁千乐心情有些复杂,要搁以前,谁要说担心传说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赫连珈月,她一定以为此人神志不清脑袋有病。

可是现在,她是当真担心。

虽然赫连珈月不说,但丁千乐还是很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傍晚的时候,皇宫里来了使者,还带来了圣旨,这是丁千乐第一次亲眼见着圣旨,虽然记忆里赫连千乐似乎是见过一回,不过那记忆到底是模糊了,因此她十分好奇。

使者很胖,一看便知皇宫里伙食很好,面白无须,丁千乐便猜这是个公公。

在丁千乐打量着那使者时,那使者也不住地打量着丁千乐,于是赫连珈月便不动声色地将丁千乐挡在了身后。

作为国师,赫连珈月享有不跪的权利。

使者的面皮微微一抖,当下开始宣读圣旨。

圣旨的主要内容如下:首先陈述了尚水县妖物作乱的事实,然后高度赞扬了赫连家族以往的丰功伟绩,接着对家主赫连珈月的身体表示了十二万分的关心,最后要求赫连家立刻派出除妖师赶赴尚水县除妖,以平民怨、慰君心。

赫连珈月十分恭敬地接过了圣旨,当下严肃表示会立刻派出除妖师为陛下解忧,使者表示很满意,在拿了为数不少的跑腿小费之后,他更满意了,白胖的脸上都笑出了一道道的褶子。

一众人等恭送了使者之后,面面相觑了一番,便统一望向了赫连家主,等待他的决断。

管家连进也看向赫连珈月,目有隐忧,依家主之前的表现来看,他根本就是想放任妖物肆虐的,但现在陛下已经下了圣旨,他又会怎么办?更何况……能够让皇帝陛下送来这样一道圣旨,说明尚水县出现的妖物已经不容小觑了。

赫连珈月表现得却是十分镇定,他不急不缓地遣人端来了长椅,斜斜地歪坐在长椅上,然后下令召集各族族长开会。

各位族长来得比想象得还快,不过半个时辰,便都来齐了,只除了赫连白。

这一点丁千乐表示很奇怪,赫连白一向是赫连珈月的死忠派,这样的重大事件,她怎么会缺席?

赫连珈月则是病怏怏地歪地长椅上,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示意连进宣读圣旨。

“你们也知道,我这身子一贯不济,要不然,我倒是想亲自走一趟的……咳咳……”读完圣旨,赫连珈月首先表了个态,说一阵喘一阵,仿佛随时会断了气的样子。

场内有片刻的寂静。

不知道是哪位族长开的头,丁千乐并不认得,但接下来的气氛有点激烈,因为各位族长争先恐后地表达了对家族的忠心,并表示愿意奔赴前线为家主排忧解难。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因为北莽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大规模的妖物作乱事件了,更何况如今陛下还下了圣旨,如果哪一族能够得了这任务,并且将此事了结,定能得到陛下的青睐,说不定下一任家主之位就有望了……

赫连珈月却是一点儿危机感都没有的样子,笑得十分欣慰,当下点了两位族长,命他们从各自族中选择人手,立刻前往尚水县,并殷切地嘱咐他们要随时传消息回来。

“若是那妖物实在太过厉害,也切莫勉强硬拼,传了消息回来,我再加派人手过去就是了。”末了,赫连珈月还是很不放心的样子,又嘱咐了一番。

那两位得了任务的族长却是十分不耐烦的样子,面上又不好发作,只得虚与委蛇地应了,心下却很看不起赫连珈月这翻软绵绵的做派,想当年他老子赫连式斋当家的时候,赫连一族是多么的风光,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就被一个来历不明的阎凤九给抢了风头。

圣旨下到赫连府的时候,红叶长公主正斜倚在美人榻上小憩,乍闻这个消息,她的脸色立时变得有些不太好看,抬手挥开一旁替她捶腿的侍女,冷然道,“去,速速让阎先生来见本宫。”

阎凤九得了消息很快便来了,仍然是一袭鸦青色的锦缎长袍,面上罩着一张精致的面具,神秘莫测的样子,看到淳于红叶正靠着软垫,闭目斜倚在榻上小憩,他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站在了一旁。

“阎先生来了。”一旁,去请阎凤九的侍女轻声开口提醒。

红叶长公主一下子睁开眼睛,遣退了左右,这才坐直了身子,望向阎凤九道,“阎先生坐。”

阎凤九依言在一旁的软凳上坐下。

“阎先生,尚水县究竟是怎么回事?本宫不是已经说过,行事要收敛一些么,为什么会接连出现伤人事件呢?”见他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长公主有些急躁,“你知不知道此事已经惊动了皇兄,他让钱公公带着圣旨去了赫连府,这会儿赫连珈月八成已经接到除妖的圣旨了。”

“尚水县有乌河压着,不应该出现伤人事件,这其中必有蹊跷。”阎凤九淡淡地说,声音是一贯的温和,令人闻之十分舒适,如和风过耳一般,“不过事已至此,还请殿下少安毋躁。”

乌河是一只千年的蟒妖,奉了他的命令留守尚水县,妖力很是不俗,虽然偶尔不服管教,但因为有把柄在他手上,至今还没有出过什么大的差错,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左膀右臂了,如果不是出现了更棘手的妖或者……人,应当不至于如此。

看到阎凤九沉稳的样子,长公主当下就觉得没有那么惊慌烦躁了,“那依先生看,此事究竟如何?”

阎凤九沉吟了一下,才道,“……尚水县妖物失控事件应该与赫连珈月脱不了干系。”

长公主愣了一下,“先生是说,是赫连珈月从中作梗了?”

阎凤九点点头,“嗯,我想,赫连珈月定然已经查到些什么了。”

长公主立时有些惊慌起来,“他怎么会查到尚水县去……”

“赫连珈月总有些我们想不到的手段。”阎凤九说着,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乌河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传回来,估计是出了些问题。”

听他这样说,长公主一时又有些无所适从,乌河的本事她是见过的,是谁有那么大事竟然能伤了他?

“公主殿下莫慌,不如先让夜桑去一趟尚水县,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阎凤九看了她一眼,建议。

听他这样说,长公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点头,当下遣人去传夜桑。

时间一晃便是一个多月,赫连府的主院已经修葺得差不多了,可是赫连珈月好像在西院住出了瘾头似的,懒洋洋的不愿意挪窝。

这一个月里,赫连家主每天吃好喝好,被丁千乐养得甚是不错,瘦削的脸颊丰润了许多,一头如缎的长发更是养得油光水滑的,原本鬼气森森的样子不见了,连带着脾气都好了许多,尤其是在丁千乐面前,乖得跟头小绵羊似的。

丁千乐这才惊觉赫连珈月养好了其实是个极其妖孽的长相,特别的招人,证据是最近在西院附近徘徊的婢女明显增多了,而且一个个面上都是红粉绯绯,春心萌动的样子,这场面通常都让丁千乐唏嘘不已,颇有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荣耀感。

对于这些,赫连珈月自己好像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每日在书房里看看书作作画,修身养性,日子滋润得很,早朝自然也是一律告病不去的。

他不急,有人却急了。

赫连家的除妖部队已经出发了一月有余,开始还断断续续地有消息传来,一般是汇报部队的行程进展,可是自从半个月前最后一次消息显示他们已经踏足尚水县地界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传回来了。

整只部队两名族长各带了十一名除妖师,总共二十四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就这么杳无音信了。

更糟糕的是,赫连家的除妖部队没有消息传回来,朝廷却又接到了新的急报,尚水县再一次出现了妖物伤人事件,于是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白胖的钱公公再一次带来了圣旨。

这一回,丁千乐瞧着他似乎清瘦了一些,大概这段时间陛下的日子不好过,因为尚水县出现妖物伤人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在凉丹城里流传了开来,就连说书人都开始编了关于妖怪的段子来讲,一时之间闹得人心惶惶的,陛下的日子不过好,作为身边首席大太监的钱公公自然也要陪着瘦一点以示忠心的。

赫连珈月接到圣旨之后,二话不说,再一次召开了族长会议。

七月的天气都已经能够热得死人了,可是赫连珈月还是一如既往地裹着一袭毛绒绒的白色狐裘,软绵绵地歪在软榻上,脸颊虽然看起来是丰润了一些,到底还是苍白。

此时,他正半睁着凤眸,懒洋洋地看着底下坐了两排的各族族长。

“诸位族长想必已经明白,此次出现在尚水县的妖物不是等闲之辈,不知道有哪位族长愿意前去尚水县支援一下海大人和元都大人?”

赫连珈月口中的海大人和元都大人,便是在尚水县失了踪迹的第二族族长赫连海和第四族族长赫连元都。

此言一出,厅里一片沉寂,在场的都不是笨蛋,任谁都能猜到这两位族长八成已经凶多吉少,赫连海和赫连元都正值盛年,法力也很是不错,在各族之中也算是顶尖的好手,当初他们极力揽下任务的景象还在眼前,才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失了踪迹,还有谁敢贸贸然当出头鸟,接下这样一桩棘手的任务?

“历伯伯?”赫连珈月的视线慢悠悠扫了一圈之后,看向坐在左侧首位的老者试探着开口,苍白的脸上带了几分期待的孺慕之情。

被点到名的赫连历眼角微微一抽,面上立刻带了慈祥的笑容,猛咳了几声道,“我倒是十分愿意为家主分忧,只可惜老家主过世之后,我这把老骨头便一直不太争气,陈年旧伤时常发作,只怕误了家主的大事啊。”

听到这样明显的推脱之辞,赫连珈月抿了抿唇,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些,他看了赫连历一眼,最终垂下眼帘没有再多说什么,厅里的气氛当下更加诡异了,就连行事一贯张扬的第七族长赫连云都只是默默地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一声不吭。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只是嗅出了一点不对劝的味道,便再没有人肯毛遂自荐去送死了,赫连珈月颇有些遗憾地想着,然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打破了一片沉寂,语气疲惫,甚是无奈的样子。

“唉……既是如此,我便亲自走一趟吧。”

赫连珈月此言一出,在场的各位族长先是微微一惊,随后便是一片恭维之声。

听着那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话,赫连珈月微微勾起唇,牵出一个浅浅的笑。

赫连云在一片恭维之声中掀起眼皮,看了一眼坐在主位的赫连珈月,他分明从这位家主的眼睛里看到了淡淡的讥讽和一闪而逝的锋芒。大概只有那群老朽又自作聪明的家伙才会认为眼前这位家主是个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吧,赫连云撇了撇唇。

赫连珈月是上任家主赫连式斋的独子,从小体弱多病。族中巫医大多断言他不可能长大,可是他偏偏就一路稳稳当当地长大了,并在赫连试斋过世之后,以九岁稚龄爬上了家主之位,一晃十八年过去了,因为当时自己年纪尚幼,所以当时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情况赫连云并不知情,可是能够盘踞赫连一族家主之位这么久的人,怎么可能如他表现得那般怯懦无能?

第五族因为赫连无极的过世已经一蹶不振,如今赫连海和赫连元都又出了事,而事情偏偏就是这样巧,赫连无极、赫连海和赫连元都这三人都参与了三年前捉拿银月巫女的行动。

赫连云心不在焉地想着,又看了一眼站在赫连珈月身旁的丁千乐,在转开视线时却突然撞上了赫连珈月的视线,他心下一凛,立刻垂下了眼帘,然后在心底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看来那位姑娘真是家主的逆鳞啊,触之即亡。

丁千乐虽然对于赫连珈月身子刚有点起色就要出远门亲自去尚水县的事情抱着不甚赞同的态度,但赫连珈月毕竟是一族之主,又是奉了圣旨,她这个时候若再说些什么反倒不合时宜,而且显得任性了。

既然去尚水县已成定局,丁千乐便在各位族长散去之后,开始着手准备赫连珈月的出行事宜,力求舒适不伤身。刚走出西院大门,她便看到了蹲在池塘边拿饵料喂锦鲤的赫连云,不由得有些奇怪,诸位族长都走了,他怎么还没走?

看到丁千乐出来,赫连云将手中剩下的饵料一股脑儿全丢进了池塘里,引来一大堆争食的锦鲤,他浑不在乎在站起身拍了拍手,笑着看向丁千乐,“千乐姑娘。”

丁千乐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毕竟他还当了她几天的巫术老师,想了想,还是张了张嘴叫了一声,“云先生。”

这个称呼倒把赫连云弄得一愣,他咧了咧嘴之后才笑眯眯地说了一声,“不敢当,我这是有事要求您来了。”

听他这样说,丁千乐更加的奇怪了,赫连云这个家伙还能有什么事情求到她头上?

“请帮我把这个交给家主吧。”赫连云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的木匣子来,交到丁千乐手上。

那木匣子的做工十分的厚重朴实,入手也挺沉,丁千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她可不敢随便揽下这样的差使,万一里头藏着机关暗器什么的,她要怎么办?

仿佛是知道丁千乐在想什么一样,赫连云示意她打开匣子看看。

丁千乐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匣子,匣子里是一块牌子,看不出是什么质地,牌子上雕刻着一个字体繁复的“柒”字。

这是……族长令牌?

丁千乐吃惊不小,抬头看向赫连云。

赫连云笑着抱了抱拳,“烦请千乐姑娘替我转告家主,就说此次前往尚水县,赫连云愿为家主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这样肉麻兮兮又狗腿子的话自赫连云这个一贯嚣张骄傲的人嘴巴里说出来,让丁千乐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不容易回过味来,抬头再看,赫连云却是已经笑眯眯地转身离开了。

丁千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抱着木匣子又回到西院的时候,赫连珈月正和连进在说着什么,听到丁千乐的脚步声,赫连珈月抬起头来,挥了挥手让连进退下。

“那是什么?”看到丁千乐手里抱着的木匣子,赫连珈月扬了扬眉。

“赫连云给的。”丁千乐看了一眼与他错肩而过的连进,走到赫连珈月身边,将手中的木匣子递给他。

赫连珈月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似乎并不惊讶的样子,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丁千乐抖了抖,酝酿了一番,强忍着恶心,将那些肉麻兮兮的狗腿子话又跟赫连珈月重复了一遍。听她说完,赫连珈月嘴角的笑意更大了一些,他抱着木匣子回到了主卧,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个小箱子。

丁千乐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咔”地一声开了锁,打开了小箱子,小箱子里有四个一样的牌子并排放着,上面分别刻着“贰”、“ 叁”、“ 肆”、“ 伍”,赫连珈月将手中刻着“柒”的牌子也放了进去。

这样,盒子里一共已经有了五块牌子,丁千乐看了一阵,突然明白了过来。

盒子里原本的四块令牌应该分别来自第二族长赫连海、第三族长赫连白、第四族长赫连元都和第五族长赫连无极。其中赫连白一向是家主的死忠派,献上族长令牌不足为奇,赫连无极已经过世了,令牌也被收了回来。

如此看来,赫连海和赫连元都果然已经凶多吉少了。

看着赫连珈月将重新锁上的箱子随手丢回角落里,丁千乐突然有些明白赫连珈月要做什么了。

敢情这是要“削藩”呐。

“千乐?”赫连珈月收拾好箱子,转过身便看到丁千乐正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丁千乐一下子回过神来。

“你觉得,我行事太过残忍了?”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睛,赫连珈月突然开口。

丁千乐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赫连家族已经腐朽太久了。”赫连珈月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感觉到掌心下的柔软时,他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一些,“若是以往,我还能容忍,但是眼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所以我必须保证家族的权柄完全掌握在我自己手中,不能再由着他们给我添乱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一贯懒洋洋的眼中锋芒毕露。

丁千乐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他,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温和的,病弱的,而眼前这样的赫连珈月让她有一些陌生。赫连珈月却是没有再对她解释什么,只是仿佛十分疲倦一样在一旁软榻上坐了下来,微微阖上了眼睛。

作为赫连家旁支的十二族力量已经太过强大,而且各族族长已隐隐有不臣之心,十二族的力量不在家主的掌握之中,不能为家主所用,他们只盼着他这个病歪歪的族长一病归西,好让他们可以重新角逐家主之位。

如今大敌当前,他绝对不能再受他们的掣肘,若是连家族的权柄都无法完全掌握在手中,他又拿什么力量去与那个人较量,又拿什么力量去守护他想守护的人。

三年前的事情,绝对不能再次发生。

他不能一昧软弱,导致自己权柄被架空,事到临头,居然发现连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的能力都没有。

仍记得,三年前的那一日,她为他前往万妖山摘取冰莲果,临行前将病重的他安顿好了,还细心设置灵符稳住他的脉息,又施了巫术将主院护得滴水不漏,直确定万无一失之后,才动身去的万妖山。

可是,他昏昏沉沉一觉睡醒之后,面对的,竟是满目的血光。

赫连府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三口人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现场留下的,竟是银月弯刀的痕迹……

是谁?

是谁与赫连家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他能够感觉到阴谋的气息,因为凶手绝对不可能是赫连千乐,可是……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皇宫里下了圣旨。

十二族长轮番轰炸。

……请务必捉拿赫连千乐,以慰亡者在天之灵。

赫连珈月这才明白,凶手是冲着千乐去的。

内忧外患之下,他自知无法保全她,眼睁睁看着她在火海之中消失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心便冻成了一块石头。

遭遇暗杀

赫连珈月说走就走,第二天便上路了。

管家连进留守府中,丁千乐随行,一同随行的还有那个自称愿为家主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的赫连云。

相比之前浩浩荡荡二十余人的大部队,赫连家主亲自出马的这阵仗着实显得有些寒酸。

驾车的是赫连云,连随行的车夫都省了,丁千乐原本以为这个总是穿得花里胡哨行事又非常张扬的赫连云应该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嚣张大少爷,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大草包,结果真的一路同行了,才发觉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还是相当有道理的。

首先,他驾车的技巧十分的娴熟,马车行驶得十分平稳,一路甚少有颠簸,其次,他总能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下一个集镇,以免他们露宿山林,单这两点已经非常了不起了,丁千乐不由得对他大大改观。

不过再精妙的计算都会有出现偏差的时候,比如丁千乐会晕马车就不在赫连云的计划之中……

天黑的时候,距离下一个城镇还有相当远的路程,夜里在山林里赶路是相当危险的行为,更何况他们之中还有一个女人一个病人,一旦对上野兽,真的战斗力似乎也只他自己而已,因此赫连云当机立断地停下马车,准备生火露宿。

请示过家主之后,赫连云生了个火堆,又打了些野味来放在火上烤着。

香喷喷的味道让吃了几天干粮的赫连云食指大动,赫连珈月因为习惯吃素因此还是坐在火堆旁慢慢地啃干粮,丁千乐则是因为刚刚晕车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没有胃口吃东西,于是干脆便趁着他们吃饭的当口爬上马车将自己的大背包拿了下来。

从背包里取出帐篷,丁千乐开始忙忙碌碌地组装帐篷,因为许久不用的关系,倒还颇费了一番工夫。赫连珈月和赫连云一开始只是边吃东西边默默地看着丁千乐忙碌,却不知道她在忙碌些什么,直至她将帐篷撑了起来,这才露出惊讶的表情。

竟然是一个简单的小屋子?!

看着这两人惊讶的表情,丁千乐有些得意,这个军用帐篷是她当初花了七百多块钱从淘宝上淘来的,就为了方便在夜市上摆摊,结果没想到用来露营竟是分外的合适。长夜漫漫,赫连珈月又身体虚弱,不管是露天睡,还是窝在马车里睡都是不大舒服的,有了这个帐篷,便会好很多。

从随行的大箱子里翻出棉被来,手脚利落地给赫连珈月铺好了床,丁千乐坐在帐篷里百感交集,当初在夜市摆摊给人占卜就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结果转眼之间,一切都变了。

谁能想到那晚竟会发生那么多事呢?而且在那之前,她也一直没有想过她一直缺失的记忆居然会在另一个时空。

赫连珈月走进帐篷的时候,便看到丁千乐正坐在里面发呆。

“想那个地方了?”走到床边坐下,赫连珈月轻声问。

丁千乐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在那个世界的一切现在想起来就像梦境一样不真实。”

赫连珈月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没有再说什么。丁千乐慢慢地靠在了他的肩上,也是沉默。

这个时候,赫连云已经吃完了东西,正坐在帐篷外头守夜,这个山林他不是第一次来,只是这次分外的奇怪,竟是一头猛兽都没有发现,因为已经临近漠水,所以这片山林也常有妖兽出没,他原本还担心会有妖兽捣乱,如今看来也是白担心了。

后半夜的时候,丁千乐掀开帐篷的帘子走了出来。

“你去睡吧,我来守夜。”

赫连云有些诧异,刚想拒绝,便听她说,“明天你还要驾车,一夜不睡肯定不行,去睡吧,有事我叫你。”

听她讲得这样诚恳,而且的确有道理,赫连云便也没有再坚持,点了点头,便走进了帐篷。

虽然已经是夏天,但山林里的夜晚还是有点凉,丁千乐缩了缩肩膀,坐到火堆旁,慢慢地往里面添着枯枝,好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这夜晚的山林安静得着实有些诡异,不知道为什么竟是连一点虫鸣鸟叫声都没有,而且因为树木枝叶繁茂的关系,那些纠结缠绕的树枝挡住了整片天空,她甚至连星星都看不见一颗。

对着火堆发了一阵呆之后,她百无聊赖地翻起了自己的大背包,看能不能翻出些有趣的东西来。

翻来翻去,也还是那些东西。

在背包的小口袋里,她翻出了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子,这是当初她刚被陨石砸到这个时空的时候,随手捡的陨石碎片。

丁千乐对这块小石子起了一点点兴趣,便将那小石子托在掌心颠来复去地反复看,看了好半天,小石子也还是小石子,没有半点奇特的地方,当初捡它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通过它找出回家的线索,结果走到了这一步,她才发现,原来那个世界才是梦境,而这里才是她归处。

可是……会不会有一天她突然醒来,发现自己还在原先的那个世界,为房租的事情头疼,而这里的一切,其实只是她一个长长的梦境?

这个有巫术,有妖族的世界其实只存在于她的妄想之中,是黄粱梦一场?

长长地叹了口气,丁千乐将下巴搁在了膝盖上,放弃了胡思乱想,随手将小石子又塞回了背包,有些无趣,也不知道阿九如今在哪里干什么,这次出远门前她还特地嘱咐了连进,若是阿九到府里找她,请务必将她留给他的信转交给他。

火堆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不时蹦出一点火星子来,正在发呆的丁千乐突然感觉耳后一凉,她立刻警醒起来,对于危险的直觉让她下意识地侧身避开,然后扭头便看到了一只流着涎水的庞然大物。

似虎非虎,似人非人,全身披满了皮毛,却似人一般直立行走,而且全然不惧火。

丁千乐大骇,赶紧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避开了它的攻击,一边躲避一边大叫着赫连云示警。

丁千乐确定自己的声音已经足够大了,因为人在恐惧的时候总能发出超乎寻常的音量,可是帐篷里却是十分的安静,也不知道他们是睡得太死了还是怎么样,竟是半点动静也没有,丁千乐急得脑门上都见了汗,这太不寻常了,以赫连珈月和赫连云的警醒程度,绝对不可能睡得这样死,尤其是在她这样大声叫过之后,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事情一定有蹊跷。

那庞然大物一爪子又一爪子抓向她,涎水溅了她一脸,腥臭腥臭的,丁千乐躲得狼狈极了,知道这么躲下去也不是办法,她试图自力更生,用自己自学的巫术来对付它。

奈何她的巫术学得十分的不到家,一连结了几个印都对它半点影响都没有,反而被它一爪子挥中了胳膊,那怪物的爪子异常的锋利,一下子将她胳膊上的皮肉抓起了一块,几乎是立刻见了骨。

丁千乐吃痛,反手操起一根带火的木棍狠狠刺向它的眼睛。

谁知那庞然大物看似笨重,身手竟是敏捷得很,一下子就避了开来。

一击未中,丁千乐更急了,眼见着那家伙又一爪子对着她拍了过来,她不由得瞪圆了眼睛,心想着若这一下被拍中了,她大概半张脸都要没了。

人被逼到绝境,往往便能生出一股孤勇来,她死死握着手中那带火的木棍,不闪不避迎着它直刺了过去,被它抓伤的伤口中有大量的鲜血迸溅出来,那怪物竟然仿佛知道怕了一样,缩回了拍向她的爪子,露出畏惧的表情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丁千乐见状,心道难道她想错了,其实它还是怕火的?这么一想,她赶紧又折身回到了火堆旁以策安全。谁知那怪物又仿佛全然不惧火一样,只稍稍停顿了一下,便又向着她扑了过来,丁千乐一边围着火堆跑一边不住地纠结刚刚到底是什么东西令它害怕了。

就在丁千乐纠结的当口,那怪物已经绕着火堆跑得不耐烦,它抬起大脚丫子一下踩在了火堆上,也不顾被火烧着的皮毛,便嗷嗷叫着向她直扑过来,丁千乐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躲避不及,竟被它扑倒在地。

面目狰狞的怪物压在她的身上,那分量几乎要将她压扁,它的脸正对着她的脸,它口中腥臭无比的涎水滴落在她的脸上,丁千乐一边庆幸那涎水没有腐蚀功能,一边惊恐万分地看着那张可怖的血盆大口,知道被它这样啃上一口她肯定连脑袋都没了。

在这样的危急之中,她的五感突然变得无比的清晰起来,手臂上的伤在火烧火燎的痛,那痛感瞬间蔓延至全身,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疯狂叫嚣着什么,心脏拼命地鼓动着,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有一种爆裂般的疼痛感。

左肩也开始隐隐作痛,那个曾经有着火焰烙印的地方,泛起火烧一样的剧烈痛感,她的五指不自觉地微微张开,仿佛要握住什么一样……

心中这样想着,手中便是突然微微一沉,如有实质一般握住了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力量,竟是生生地将那怪物一把掀翻在地,自己则是身手极其利索地翻身站了起来。

冷眼看着那怪物再一次扑向自己,她握紧了手中的东西,虽然无暇去看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可是她感觉到了一股非常熟悉的力量。

还没有来得及等她将手中的东西挥出,眼前那头庞然大物突然轰然倒地。

她抬头,便看到一袭单衣的赫连珈月正站在那怪物身后。

怔怔地看着赫连珈月,意识到危险已经过去,丁千乐一下子脱了力,掌中的光亮一闪而逝,她便向着他直直地一头栽了下去。

赫连珈月赶紧伸手接住了她软倒的身子,视线扫过她鲜血淋漓的手臂时,眼中有寒芒一闪而逝。

又一次,她在他面前受了伤。

明明最想保护她的是他,明明最想给她安然无忧生活的是他,可是她却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受到伤害。

“没事了。”感觉到了她微微颤抖的身子,他抱紧了她,在她耳旁轻声安抚。

丁千乐无力地点了点头。

跟着赫连珈月冲出帐篷的赫连云则是愣在了一旁,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柄出现在丁千乐手上的武器……分明就是……

果然是金系巫术吧……

莫非丁千乐和那位银月巫女……

赫连云倒吸一凉气,突然意识到知道太多秘密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于是眨了眨眼睛,当机立断地蹲下身去查看地上那具已经被赫连珈月收拾成一摊烂肉的妖兽尸首,在看到妖兽的惨状之后,赫连云微微抖了一下,愈加肯定了自己之前的决定是无比英明的。

他甚至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而此时,赫连府内已经被修葺一新的主院暗格之中,被几重禁咒封印着的银月弯刀在迸发出一道强烈的光芒之后,刀身突然消失。

然而只是一瞬间,那刀身便又回到了原处,连带着所有的异状都消失不见,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封印着银月弯刀的那些禁咒字迹却已经黯淡了许多,仿佛随时会脱落一般。

在赫连云暗自赞叹自己的决策是如何英明果断的时候,赫连珈月已经扶着丁千乐在一旁坐下了,他仔细查看了一下她手臂上的伤口,然后稍稍放下心来,还好那妖兽没有毒,因此伤口虽然看起来有点可怕,但却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别怕,伤口不深。”感觉到丁千乐的紧张,他一边安慰着,一边抬起手轻轻按在她的伤口上。

他的治愈术丁千乐是见识过的,因此十分放心。果然,在他收回手后,她胳膊上的伤口便消失不见了。

“千乐姑娘怎么样了?”赫连云适时地站起身走了过来,颇为关切地道。

这样关切的表情出现在赫连云的脸上,让丁千乐有点适应不良,她摇摇头,没有力气开口,虽然伤口和疼痛已经消失不见,但惊魂未定的感觉让她一时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还好家主警醒,这帐篷四周被施了隔音术,外面的动静里头一点也听不到。”赫连云又道,一边恭维着赫连珈月,一边向丁千乐解释他为什么迟迟没有来增援,听得丁千乐眉头直抽抽。

这家伙一旦谨慎起来还真是滴水不漏。

“不过真是奇怪,我们进入这林子的时候,分明没有感觉到妖兽的气息。”赫连云皱起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而且这种妖兽应当不至于如此凶猛,甚至于一般很少主动袭击人,怎么突然就发了疯?”

他这么说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那堆烂肉中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然后快速地钻入了泥土之中。赫连珈月却是随手一甩,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在手中的树枝便直直地飞了过去,钉在了地上。

有凄凄的惨叫声从泥土底下传了出来。

赫连云面色一肃,上前一把拎起了那树枝,便见树枝的尾部钉着一只造型奇特的虫子,还在一扭一扭的挣扎着,发出可怜兮兮的惨叫声。

“傀儡虫?”他皱眉,“事情好像大条了……”

如果这山林中的猛兽妖物都被下了这种恐怖的小东西的话……那他们今天晚上就别想休息了。赫连云的这个念头刚起,便感觉地面微微颤动起来,好像有千百头猛兽正向着这个方向奔腾而来,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不会真被他的乌鸦嘴说中了吧?!

随着第一头猛兽冲进他们的视野,各种千奇百怪闻所未闻的动物一股脑儿地冲着他们飞奔了过来,丁千乐张口结舌地看着眼前仿佛动物世界一般的奇观。

这个时候,长夜刚刚过去一半,赫连云绷紧了神经,意识到将会有一场恶战。

这可不是在电视里看动物世界,虽然被赫连珈月抱在怀中,这样可怖的场景也还是让丁千乐不可抑制地紧张了起来。

“莫怕。”赫连珈月轻声说了一句,将丁千乐抱上马车,然后转身划破自己的手掌,快速结了一个印。

只听轰然一声响,地面刹那间裂开一条巨大的缝,仿佛一张巨大的嘴,那些奔腾而来的猛兽妖物一下子收不住脚,统统跌进了那条巨大的地缝之中。

一切结束得太快,快得赫连云甚至一下子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他缓过神来,便看到刚刚还生机盎然的山林已经一片狼藉,大树倒下一片,根部**在外,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可怕的地震一般。

这样可怕的破坏力……

他侧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赫连珈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玉兔姑娘

走出山林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丁千乐因为受伤的关系,后半夜都在马车里沉沉地昏睡,等她醒过来的时候,那片山林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马车走上了平坦宽阔的官道。

马车驶入孔雀镇地界的时候,正好是中午时分,丁千乐一觉睡醒,觉着精神也好了些,最难得的是没有晕车,因此一路兴致十足地趴在马车窗上看着车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劲头很足的样子。

赫连珈月倒好像十分疲惫的样子,一路都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丁千乐知他昨夜施了那样破坏力巨大的术法,肯定消耗不少体力,便也不去打扰他。

孔雀镇虽然小,但却是通往北莽商业重镇的必经之路,因此来来往往的商旅很多,充满了异域风情,建筑风格也相对丰富,丁千乐看得有趣,又见赫连珈月精神恢复了些,便不时叽叽喳喳地跟他分享些在车窗外看到的趣事。

赫连珈月则是微笑地看着她喜笑颜开的样子,目光清润柔和,他很喜欢看到她这样开心,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样子,看着这样的她,他才觉得自己像个人,才觉得这人生还是有些趣味的。

就在丁千乐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时候,车外忽然隐隐传来一阵鼓乐声,还夹杂着各种喧嚣,丁千乐立刻又好奇地伸出脑袋去看,便见整条街道上挤满了人,已经快要引发交通堵塞了。

“云先生,发生什么事了?”丁千乐伸长了脑袋也看不清,只得出声询问驾车的赫连云。

因为人太多的关系,马车已经被挤得没办法再往前,赫连云皱了皱眉,勒住了马缰,“人太多了,看不清楚。”

丁千乐愈发的好奇了,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挤出车窗外,随着人群的缓慢移动,她好不容易才见到不远处有一顶四人台的轻纱软轿正缓缓而来,前前后后都有乐手开道,轿两侧各有四名婢女提着花篮,沿街洒着花瓣,排场很足的样子。

而前前后后挤成一团的人群,正是围着那顶轿子在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着。

“那轿子里是谁啊?”丁千乐从车窗里伸出手,戳了戳挤在马车外一个小伙子的肩膀,好奇地问。

“你是外乡来的吧。”那人头也不回地说着,眼神痴迷依旧地望着那顶徐徐而来的轿软,“那是咱们孔雀镇出了名的美人,奔月楼的玉兔姑娘!”

丁千乐一听是美人,更加好奇了,于是努力地伸长脖子,打算一睹轿中美人的风采,奈何那轿上的轻纱十分碍事,让她怎么也看不真切。

赫连珈月见她如此好奇,微笑着抬手弹了一指,远远的,那轿上的轻纱便如被风撩开一般,露出了轿中美人的真容。

人群立刻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丁千乐也是一眼便呆住了。

天下间竟真有这般的绝色美人啊,所谓倾国倾城,大抵便是如此了吧……就连身为同性的她都忍不住那心潮澎湃的感觉,恨不得立刻拜倒在美人的石榴裙下。

“家主,快来看美人呐……”她自己欣赏着,还不忘招了招背在身后的手,招呼赫连珈月也来一睹美人风采。

赫连珈月摇了摇头,因见她如此兴奋,不忍扫她的兴,便也挪到她身边去坐着。丁千乐赶紧挪了挪,让开了车窗边的位置,好让赫连珈月能看得更真切些。

“看到了吗?”见赫连珈月看了一眼,又面色淡淡地坐回原处,丁千乐一脸期待地问。

赫连珈月点头。

“如何?美吧!”丁千乐眼睛直发亮,“我都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人呢!”

见她一副快要流口水的样子,赫连珈月忍不住摇头轻笑。

“说说看嘛。”丁千乐执意要和他讨论一番看到美人的心得。

“这不算什么,我曾经见过比这更美的人。”出乎意料之外的,赫连珈月笑着道,颇有些神秘的样子。

“比这更美?”闻言,丁千乐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比这更美,那得美成什么样子啊?怕是都要天怒人怨了吧……

赫连珈月点点头,却摆出了一副不愿意再接下去说的模样,丁千乐正想追问的时候,外头却是突然嘈杂了起来,有人抱怨有人谩骂,连鼓乐声都停了,她便暂时放下了要追问的心思,赶紧又探出身子去看。

却原来是一个黑衣的少女当街拦住了那顶软轿。

“哪里来的小丫头,竟敢拦着玉兔姑娘的轿子,还不快快让开!”人群里,立刻有人替美人出头,发出了不平之声。

“是啊是啊,快让开!”

“让开让开!”

人群愈发的嘈杂起来,一个一个都以护花使者自居,满脸义愤填膺的样子。

那黑衣少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仍是固执地拦着轿子,白皙的面孔却是一点一点涨红了,她气得直跺脚,“真是一群无知的蠢货,被只妖怪迷了眼睛也不知道!”

此言一出,这姑娘立刻犯了众怒,被团团围住了。

那姑娘却是一点也不知怕的样子,只扭头冲着那软轿大声斥道,“你这妖畜,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招摇过世,蒙骗世人,还不速速下轿来受死!”

轿子旁边一个容貌俏丽的婢女闻言,气得柳眉倒竖,“哪里来的疯丫头,敢拦我家姑娘的轿子!再不让开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明明是个妖怪,还敢如此嚣张,看姑奶奶我不打得你现了原形。”黑衣少女咬牙切齿地说着,一甩袖口,两条黑色丝带便从她袖中滑出,直直地袭向那顶软轿。

围观的群众也被她这一手吓了一跳,见此状况,那姑娘不由得有些得意,谁知那黑丝还未触及轿门,便突然断裂了开来,然后竟是软绵绵无力地飘落在地,像跟普通的丝带一样,半分力道也没了。

“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哪里就值得动气了,走吧。”软轿里适时传出一个软软的声音,闻之令人销魂蚀骨。

人群因这一句话而安静了下来,连那黑衣少女都安静了下来,只是旁人没有看到,驾着马车的赫连云却看得清楚,软轿里分明弹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正中了那黑衣少女的眉心。

“是,姑娘。”原先发怒的婢女立刻收敛了怒气,只狠狠瞪了那黑衣少女一眼,便抬了抬手,示意轿子绕过她继续向前走。

那黑衣少女瞪着眼睛一脸怒意,却是再也没有能够动弹,僵着身子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定在原地。

围观的群众便也不再管那奇怪的黑衣少女,只一径簇拥着那顶软轿渐渐远去。

直至那轿子走远了,那黑衣少女才“啪”地一下跪坐在地,复又气得一跃而起,跺着脚直嚷嚷,“可恶的妖畜!有本事出来光明正大地跟姑奶奶斗法,躲在轿子里耍阴招算什么本事啊!”

这一幕,丁千乐看得真切,她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那暴怒的少女有点面熟,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她了。

丁千乐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少女,赫连云倒是一眼认出了她那身装束,孔雀镇虽然繁华,但到底是距离凉丹城太远了,满大街竟无一人认出那姑娘身上的黑衣是巫女服。

北莽巫术不止一派,各家服饰却都大同小异,只是颜色稍有不同罢了,这姑娘显然不是赫连家的巫女,赫连云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姑娘暴跳如雷的样子,一点上前相帮的意思都没有。休说她不是赫连家的巫女,即便是,他也懒得插手。

随着那轿子走远,街道又显得宽敞了起来,早就等得不耐烦的赫连云挥了挥鞭子,继续驱车向前。

丁千乐看了看日头,早已经到了午膳时间,又因为昨天夜里没有好好吃东西,如今只觉得腹内空空如也,饿得难受。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她看向赫连珈月,试着商量,“家主,我们今天中午在镇上用膳,好不好?”

经过山林间一夜疲惫的行路,赫连云也急需休整,只是不大好开口,如今丁千乐先开了口,他自然是十分的乐意,当下竖起耳朵静待赫连珈月的回答,当然他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今天中午可以好好吃喝一顿。

因为,赫连珈月是绝对不会拒绝丁千乐的。

“好。”

果然,轿子传出了赫连珈月温和的声音。

闻言,赫连云翘起了唇角,狗腿兮兮地接了话头,“不知家主想在哪里用膳啊?”

“就去奔月楼吧。”马车里,赫连珈月开口。

赫连云眉头一跳,突然有些头疼。

而丁千乐听到这话,则是一脸兴味地眯着眼睛看向赫连珈月,那软轿上的玉兔姑娘便是出自奔月楼吧,刚刚还一副好像对美人无动于衷的样子呢,却原来并非全然不动心,看来男人也是口是心非的动物啊。

感觉到了丁千乐八卦的目光,赫连珈月笑了一下,也不解释。

奔月楼是一家集餐饮娱乐住宿为一体的客栈式酒楼,在孔雀镇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了,而且因为玉兔姑娘的关系,名声相当的响。因为目标很大,因此途中只问了一个路人,赫连云便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目的地。

丁千乐跳下马车,乍一看,还以为是遇着穿越前辈了。

站在门口的两位迎宾小姐体态婀娜,笑容可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分招人。

“客官几位啊?”一踏进酒楼,便有伙计迎了上来,笑脸迎人,十分热情。

赫连云竖起了三根手指头。

“好咧,三位客官楼上请。”大约是从赫连云身上嗅出了财大气粗的苗头,那伙计喊了一嗓子,便将赫连一行人直接引上了二楼。

赫连云也不负他所望,一进酒楼,身上的纨绔习气便立刻跑了出来,财大气粗地要了一个二楼的豪华小包间,点了一桌子的精致菜肴,还要了一壶孔雀镇的特产水果酿,把那伙计乐得眉开眼笑的,愈加的殷勤起来。

丁千乐一路东张西望的,都没有看到传说中的玉兔姑娘,只得拉住伙计问道,“玉兔姑娘呢?”

“玉兔姑娘不见客的。”伙计笑着道,见丁千乐面露失望,话音一转又道,“不过姑娘有眼福了,今晚恰好是十五,玉兔姑娘每逢十五晚上都会登台献舞,如果姑娘有兴趣,可以订个位置,不过要赶快,迟些就没有了。”

丁千乐一听,立刻眼巴巴地看向赫连珈月。

赫连珈月点点头,表示可以住一晚。

得了允许,丁千乐立刻又看向财大气粗的赫连云。

赫连云被她盯得没办法,只得表示再订一个三人位,外加两间上房,帐和饭钱一起结,丁千乐这才笑眯眯心满意足地收回了视线。

伙计乐颠颠地应声去了。

酒菜很快便上来了,虽然已经是饥肠辘辘,但丁千乐还是习惯性地替赫连珈月布了菜,自己才动筷子。

夹了一个煎饺塞进嘴巴里,丁千乐抬头便见赫连云自斟自饮的十分畅快,不由得有些惊讶,这一路行来赫连云都是一副十分谨慎的样子,尤其昨夜才遭了袭击,怎么这会儿突然就不讲究了,还喝上了小酒?

“千乐姑娘有所不知,这水果酿是孔雀镇的特产,味道甘甜,虽然说是酒,但却不醉人的。”仿佛是看出了丁千乐眼中的疑惑,赫连云解释,因有心与她套近乎,说罢还摇了摇手中的酒壶,笑道,“要不要来一点尝尝?”

丁千乐被他说得有些心动,立刻欣然同意,拿了杯子去接酒。

小心翼翼地低头抿了一口,品了一品,发觉果然入口甘甜,酒味很淡,已经接近果汁的味道了。这样的大热天里,喝上这样一杯清凉爽口的饮料当真十分过瘾,于是她舔舔唇,十分豪气地仰头一口饮下,还意犹未尽又将杯子伸到赫连云面前,“再来一杯。”

见她如此豪气干云的模样,赫连云笑了笑,便又给她满上。

就这样,丁千乐拿水果酿当果汁,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最后竟是大半壶酒都入了她的肚子里。赫连珈月一开始没有在意,等他注意到不对的时候,丁千乐已经目光迷离,双颊通红了。

仿佛注意到了赫连珈月的目光,丁千乐打了个嗝,傻呵呵地笑着看向赫连珈月,“呃……家主,你怎么变成两个了?”

赫连珈月淡淡看向赫连云,“不醉人?”

赫连云嘴角一抽,“……我不晓得丁千姑娘的酒量这样浅。”

刚刚她喝得那样豪气干云,换谁都会以为她是千杯不醉的酒中豪杰啊,再说虽然说是不醉人,但那毕竟是酒啊,不会喝酒还喝那么多,不醉才奇怪吧……

“家主,你别晃丫……”那厢,丁千乐头晕眼花地伸手想去扶住赫连珈月的肩,却摸了个空。

赫连珈月无奈地握住那只在他面前乱挥的爪子,“我在这里。”

“啊……这里……”丁千乐笑着点头,然后又一脸严肃地道,“别晃了,我头晕。”

“好,我不晃。”赫连珈月轻声答应着。

“嗯,乖。”丁千乐一本正经地点头,还作嘉许状地想伸手去摸他的脑袋,奈何双眼对不准焦距,一拍又拍了个空。

赫连珈月扶住她歪向一边的身子,难得有些无奈的样子,“你喝多了,不要乱动了,休息一下吧。”

“喝多了?”丁千乐猛地瞪大了眼睛,“谁说我喝多了?!”这三个字像戳到了她的神经似的,让她猛地跳了起来,几乎是贴到了赫连珈月的身上,眼睛着他的眼睛,鼻子对着他的鼻子,嘴巴对着嘴巴,“谁说……呃……谁说我喝多了?”

她的唇中吐出水果酿芬芳的味道,赫边珈月怔怔地看她,感觉到她的唇一张一合地,蹭着他的唇,软软的,酥酥的,他觉得周围的空气突然间变得有些稀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想要将她推远一些,她却固执地贴着他不肯动。

“家主……呃……你的脸红了耶……”丁千乐眨了眨眼睛,突然开口。

赫连珈月感觉周遭的空气愈发的稀薄了,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她密密的眼睫如小刷子一样轻轻扫过他的眼皮,又仿佛刷进了他的心底,刷得他的心痒痒的,他下意识后退了一些,视线却是有些凌厉地扫向坐在一旁的赫连云。

被扫中的赫连云轻咳一声,挪开视线,施施然转身走出门去,一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欲盖弥彰的样子让赫连珈月的眼角微微抽了一下。

“家主……”那厢,醉猫状的丁千乐冷不丁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因为贴得很近,这一搂立刻搂了个扎实。

“千乐乖,我带你去休息一下好不好?”赫连珈月无奈地扶着她的腰轻声哄着,以免她滑下去,摔在地上。

丁千乐却是得寸进尺地顺着他的膝盖爬了上去,然后死死地抱着他不松手,并且大力摇头,“我不要!我不要!你会把我送走的!”

赫连珈月显然没有意识到跟醉鬼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只一径放柔了声音安抚她,“怎么会呢,只是带你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丁千乐把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撒起了泼,末了,还把因为醉酒而变得滚烫的脸颊紧紧地贴向了他的脸,“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赫连珈月愣住。

“不要赶我走,让我陪着你……”丁千乐抱着他,不停地嘟囔。

“好,我不赶你走。”赫连珈月垂下眼帘,抱紧了她,“再也不赶你走了。”

“嗯……你是好人也好,你是坏人也罢,我都认了……如果你要堕入地狱……”她靠在他的颈间,喃喃,“便也让我陪着你万劫不复吧……”

赫连珈月一下子僵住。

许久,许久之后,他才慢慢地拥紧了怀中面色酡红醉态可掬的少女,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饭吃了一半被迫离席的赫连云可怜巴巴地守在门外敢怒而不敢言,等了好一阵子,包间的门才打开,赫连珈月抱着已经睡着的丁千乐走了出来。

他面色平和,看不出喜怒,赫连云一时摸不准刚刚在包间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禀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知道得越少越安全的原则,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叫住了在一旁探头探脑的伙计,吩咐他带他们去订好的房间。

房间是两间连着的上房,赫连云一间,赫连珈月和丁千乐一间,不过赫连云已经习惯了他们毫不避嫌的样子。

何况今晚,家主是肯定不会放丁千乐独自一间房的。

打了个哈欠,赫连云转身回房,打算好好补一下眠。

“今晚你去会一会那只兔子吧。”身后,赫连珈月突然开口。

赫连云无奈地抽了抽鼻子,转身看向站在房门口的赫连珈月,果然夜宿奔月楼是冲着那只兔子来的啊。

“如何,有把握么。”见他看向自己,赫连珈月问。

赫连云立刻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愿为家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赫连珈月嘴角一抽,“有劳了。”

赫连云笑嘻嘻地抱了抱拳,估摸着还有时间补一下觉,便赶紧钻进了房里,昨天夜里没有睡好,遭遇偷袭又赶了半夜的路,今天晚上看来还有得闹腾,他得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

奔月楼到底不愧是孔雀镇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内里设施都十分的齐全,床铺被褥也都十分的柔软干净,很讲究的样子。

赫连云这一路累得够呛,几乎是头一挨着枕头便睡着了。

这一觉沉沉地睡到半夜,好梦正酣的时候,他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皱着眉头带着浓浓的起床气打开房门,便看到了今天招待他们的那个伙计正拢着袖子站在门外。

“这位公子,玉兔姑娘已经登台了。”见门开了,那伙计立刻躬着身子笑道,十分讨好的样子,“我见公子订的位子一直空着,怕公子睡过头错过表演,便来叫您一声。”

赫连云黑着脸打赏了他,并嘱咐不要去惊扰另外两人,便换了衣裳走出房门。

一楼灯火辉煌,玉兔姑娘轻纱遮面,穿着一袭白色的水袖长裙,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肚皮,扭着柔软的腰肢,正在台上表演一段歌舞,露在薄纱外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带了勾子似的会勾人。

大厅里座无虚席,但却一点杂音都没有,一个个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表演的佳人,面上的表情如痴如醉,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看来这只兔子的迷魂术练得相当到家啊,赫连云看得无趣,哈欠打了一个又一个,直打得泪眼婆娑,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听到“咣”地一声脆响,似乎是有人发怒砸了杯子。那刺耳的声音在一片软绵绵的丝竹之声中显得十分突兀,几乎一下子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那个声音的来处,也包括正昏昏欲睡的赫连云。

看到那个声音的始作俑者时,赫连云不由得挑了挑眉,睡意稍减,砸杯子的竟是下午当街拦轿的那个黑衣少女,她竟追到这里来了,还真是锲而不舍啊。

“这位姑娘,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茶水不合您胃口?”听到这动静,一旁立刻有伙计赶上前小意询问。

“没有,茶水很好。”黑衣少女淡淡地回答。

“那是点心不顺您的心意?”伙计笑了一下,又贴心地问。

“点心也很好。”黑衣少女的神情仍是淡淡的。

“那不知是哪里让您不满意了呢?”伙计的笑脸有点挂不住了。

“我是专门来找茬的。”黑衣少女秀眉一扬,一脚踩在凳子上,双手叉腰,十分霸道地宣布道。

那伙计的脸一下子黑了,当下闭嘴不言,只是挥了挥手,一旁暗处立刻走上来几个孔武有力的男子,不言不语地上前一把将那少女架了起来。

“喂!放开我!一群不长眼睛的东西,姑奶奶我是来拯救你们的!”那黑衣少女见情形不妙,立刻大力挣扎起来,奈何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敌得过几个成年男子的力气,竟一下子被那几个男子架得脚尖都离了地,见挣扎无用,她不由得更加恼火起来,“你们这些睁眼的瞎子,迟早被妖怪吃掉!吃掉!啊啊啊!放开我!快放开我!”

几名男子在那刺耳的尖叫声中亦是面不改色,毫不怜香惜玉地直接将她丢出了门外,然后拍拍手关上了大门。

“惊扰诸位客官了,那姑娘是个疯子,下午还当街拦了我们家姑娘的轿子来着,诸位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啊。”那伙计收了黑脸,转身笑得八面玲珑。

大厅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丝竹声又起。

赫连云眯着眼睛,耳力极佳的他还听到那姑娘在门外咒骂不绝,用词新颖语句连贯且都不带重复的,不由得轻声失笑,觉得困意也消散了许多。

那姑娘身手一般,眼神倒是不错。

也不知骂了有多久,门外那个咒骂声总算消停了,台上的歌舞却是一直不歇,赫连云的耐性也被磨得差不多了,琢磨着再这么耗下去天都亮了,他也别想睡觉了,便趁着中场休息的时候,赶紧避开周遭的耳目起身摸进了后台休息室。

玉兔姑娘正独自一人坐在铜镜前补妆,察觉到有人闯进了后台,她也不惊慌,只是笑吟吟地转身,看向赫连云,“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烛火摇曳下,美人端得的眉目如画,媚眼如丝。

赫连云笑嘻嘻地,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左右仔细端详了一阵,点点头,“是张美人皮,不过迷魂术对我没用,省省吧。”

玉兔姑娘美目微眯,慵懒中透出一丝锋芒,“公子何出此言?”

“认得阎凤九么?”赫连云打了个哈欠,没有心思与她周旋,直截了当地问。

玉兔姑娘闻言,脸色微变,一下子站起身来。

赫连云却是没有给她出手的机会,直接一掌印上了她的额头,在她的眉心留下一个红扑扑的印子,只见那个印子刚落下,美人身上的衣服便立刻如金蝉脱壳一般扑簌簌地掉在地上。

美人不见了,赫连云手上多了一只毛色纯白的小兔子。

小兔子蹬着肥嘟嘟的小腿,正红着眼睛泪眼婆娑地瞪着他。

他笑眯眯地捏了捏它的耳朵,还拎着它的耳朵左右甩了甩,直把它气得吱喳乱叫,这才打了个哈欠,将快要气疯了的小兔子往怀里一塞,大咧咧地走出后台休息室,回房间睡觉去了。

奔月楼的玉兔姑娘在表演中途失踪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孔雀镇,连夜便有人报了官,一时之间各种猜测纷至沓来,有人说玉兔姑娘趁夜与情郎私奔了,有人说玉兔姑娘被觊觎她美貌的匪徒劫走了……还有人说玉兔姑娘美得不似凡人,是天上的仙子,真的如嫦娥一样奔了月……

而这个时候,丁千乐正愁眉苦脸地喝着一碗白粥,宿醉的感觉很不好受,更不好受的是她竟然错过了玉兔姑娘的表演,一大早起床更是惊闻玉兔姑娘失了踪,想到这里,不由得更加唏嘘失落。

正唉声叹气着,她突然发现赫连云胸口那里鼓鼓囊囊的似乎藏了什么东西,而且还会动。

感觉到丁千乐好奇的目光,正忙着咬包子的赫连云从怀里将那只小兔子拽了出来,送到丁千乐面前。

丁千乐眼睛一亮,立刻忘记了不能见到玉兔姑娘的遗憾,伸手接过了那只看起来气鼓鼓的小兔子,它周身雪白,只眉心一点红,看起来十分的娇俏可爱。

小兔子被丁千乐搂在怀里,也不挣扎,只是气鼓鼓地瞪着红通通的眼睛,它闹了一夜,折腾得筋疲力尽,这个时候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

“哪来的小兔子?”她一边替小兔子顺毛,一边好奇地问赫连云。

“昨天夜里在林子里捉的,可以作为储备粮,留着下次露宿的时候当晚餐。”赫连云不怀好意地瞄了那小兔子一眼,龇了龇白森森的牙,笑道。

本来气鼓鼓的小兔子闻言,吓得一下子钻进了丁千乐的怀里,只拿短短的尾巴对着赫连云,毛茸茸的身子还在微微地发抖,似乎被吓得不轻。

丁千乐瞧它的反应有趣,似乎是能听得懂人话,不禁大感惊奇。

吃过早饭,赫连云结了账,因为丢了台柱子,今天那伙计的情绪显得有些低落,招呼客人也热情不足。

带着一只小兔子,赫连一行人继续赶路前往尚水县,临行前,丁千乐买了整整一袋子的胡萝卜,准备用来喂她的新宠物。

“过了史川界,就是尚水县了,按这样的速度,明日天黑之前我们应该能够赶到尚水县。”赫连云经过一夜休整,又意气纷发了。

丁千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拿手里的胡萝卜去逗小兔子,奈何小兔子耷拉着脑袋理都不理她,让她颇为无趣。

出了孔雀镇没有多远,便有人策马追上了他们,不是旁人,正是昨天遇见的那黑衣少女。

“请问马车里的是赫连家主吗?”那少女拦在车前,眼睛亮亮地看着马车,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赫连云扬了扬眉,“姑娘有何贵干?”

“孔雀镇的兔妖是你们收了的吧?”少女没有回答,只一径追问,脸上带着几分钦慕,好像粉丝要见偶像一样的表情。

这时,听到声音的丁千乐抱着兔子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云先生,怎么了?”

“啊!兔妖!”一见丁千乐怀里那只小兔子,黑衣少女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袖中的黑丝一下子袭了过去。

赫连云扬手挥了一马鞭,截断了那根黑丝。

那黑衣少女有些讪讪地看了赫连云一眼,“即是已经拿下那妖物,为何不斩草除根?”

“此事与姑娘何干?”赫连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差了起来。

黑衣少女咬唇,正准备策马让路的时候,突然看清了抱着小兔子的丁千乐,不由得露出惊喜的表情,“啊!是你!”

丁千乐被她这一惊一乍的弄得愣了一下,看着她如此惊喜的表情,又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的,只能尴尬地看着她。

“是我啊!白依依!”黑衣女少却是一点都没有在意,十分高兴地跳下马,走上前。

这一回,赫连云没有拦她。

啊……白依依……

丁千乐立刻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终于想起是在哪里见过她的了,她是白洛的妹妹,在刑部的大牢,她们还曾经是狱友来着……在丁千乐瞪着白依依惊讶得嘴都合不拢的当口,依依姑娘已经十分自觉地弃了马,自动自发地爬上了赫连家的马车,“诶,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

“不如顺路载我一程吧。”白依依拉了丁千乐的手笑眯眯地道。

……连他们这是去哪儿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顺的路啊?被这姑娘的神逻辑惊到,丁千乐仍然保持着目瞪口呆的造型回不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