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章

逃跑未遂

赫连府的膳食一如既往的精致美味,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吃货,丁千乐立马忘记了目前的处境,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尝尝这个。”赫连珈月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放在她面前的小碟里。

丁千乐刚把一个大肉丸塞进嘴巴里,看到那晶莹剔透的虾仁,就鼓着腮帮子抬起头来,谁知却看到坐在她对面的赫连珈月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睛里流动着可以称得上温柔的眼神,她一下子被嘴巴里的肉丸子噎住,噎得面红耳赤,一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慢点吃。”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干脆放下了筷子,一手托着腮帮子,就这样光明正大的盯着她,看着她吃。

纵使是再美味的饭菜,被人这么盯着,也真是很难有什么好胃口了。

丁千乐低下头,默默地用筷子戳了戳碟子里的虾仁。

“不喜欢吃这个吗?”见她一副兴趣缺乏的样子,赫连珈月忽然开口。

丁千乐打了个激灵,赶紧把那被戳得千疮百孔的虾仁放进了嘴巴里,一边慢慢咀嚼着,一边抬起头来假装不经意似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竭力克制住不断颤抖的手,夹了一筷子炒肉片放在赫连珈月的小碟里:“这个……这个挺好吃的……”

赫连珈月稍稍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碟子里那油光光的炒肉片,然后笑盈盈地夹了起来,放进了嘴巴里。

见他不再盯着自己,丁千乐心理压力立刻减轻不少,低头继续开吃。

晚膳便在貌似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

目送赫连珈月起身离开,吃饱喝足的丁千乐赶紧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之前被连进用木条封死的窗户已经启开了,她伸手推开了窗,微凉的夜风便迎面柔柔地吹拂而来。对面的小花圃里种着不知名的花,浅蓝色的花,一小朵一小朵,在月光下竞相盛放,美得犹如幻境一般。

丁千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微凉的感觉一直沁到心里。看着眼前的美景,她一时有种身在梦境中的错觉,呆呆地看了一阵,她佯装不在意似的转过头,看了一眼西侧的角门,那个地方她白天已经观察很久了,可以直接通到外面的院子……视线刚扫到那个角门,丁千乐的呼吸立刻开始不顺畅起来,无他,只因那里杵着一个高大的暗影--正是赫连府的管家连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在丁千乐盯着那道碍眼至极的影子磨牙霍霍暗自饮恨的时候,她忽然看到连进那张冰块脸向着她的方向微微侧了一下,嘴角还十分得意地提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额头的青筋快速地跳动了几下,丁千乐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句至理名言在心底默念了好几遍,然后“啪”的一声关了窗子,爬上床躺平,拉高被子,睡觉。

杀千刀的连进!

躺了好一阵,终究气难平,忿忿地睁开眼睛,丁千乐磨牙。

就在丁千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门“吱哑”一声,开了。

丁千乐一下子僵住,蜷着身子维持着面朝里的姿势再不敢动弹。

屋子里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宽衣的蟋洬声,然后……背后的被子被掀开,一个人钻进了被窝,躺在了她身旁。

“睡了么?”赫连珈月的声音轻轻在耳畔响起。

丁千乐闭上眼睛,放轻呼吸。

半晌没有动静,就在丁千乐稍微放松了一点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一只微凉的手将她环住,收进了怀里。

木格子窗被风吹开,微微敞着,银色的月华从窗户缝隙里流淌进房间,透入白色的帷帐。

帷帐之中,少女侧着身子,蜷身而卧,而青年从背后将其拥入怀中,下颌抵在少女的头顶,那画面看起来温柔而缱绻。

当然,画外之人看着端的是温柔缱绻,而那画中之人的感觉则唯有百爪挠心四个字可以形容了。

在这看似美好的静谧中,丁千乐在内心不停地咆哮:这是坑爹呐!为什么她的功能中还有充当抱枕这一项啊!

听着耳边清浅的呼吸声,感觉到他已经睡着,丁千乐悄悄睁开眼睛,试着拉了拉那只环在自己腰上的魔爪,谁知不动还好,一动之下,那手竟然收得更紧了一些,耳边还传来一声有些模糊不清的低喃,吓得她立刻僵住身子不敢动弹了。

过了许久,一直到丁千乐僵着的身子有些酸痛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有醒。轻轻吁了一口气,慢慢地伸出手,试着将那只环在自己腰上的爪子挪开。

手动了一下,却没有挪开。

丁千乐再一次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这回,他动了一下,真的醒了。

“我……我……我想小解。”丁千乐支吾了半天,灵光乍现般找了个还算合理的说辞。

腰上一松,那手抽离了开来,丁千乐赶紧坐起身,下了床。

“自己小心些。”床上,赫连珈月迷迷糊糊地轻声嘱咐了一句,又似睡着了。

丁千乐回头看了他一眼,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出了房间。

屋外走廊上挂着一排灯笼,看起来十分明亮。深深地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丁千乐站在门口左顾右盼了一阵,装模作样地瞟了一眼西侧的角门,那个一直杵在那里的碍眼家伙居然不在!

丁千乐兴奋起来,她蹑手蹑脚做贼一般走了过去,伸手试着推了推,好运气似乎一下子全都堆在她面前,那门居然没有上锁。

虽然因为许久不用的缘故,上面积了一层灰,但丁千乐还是顺顺当当地走出了角门。

这个时候,丁千乐深深地发现,赫连珈月喜静的脾气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因为整间院子里只有站在门口守夜的侍卫而已,一路竟然连一个巡夜的人都没有遇到。

踩着垫脚石爬上后墙的丁千乐觉得这一路似乎顺当得过了头,虽然心存犹疑,但她不可能傻到明明有机会跑路却还是选择坐以待毙啊。

手脚利落地爬上墙头坐好,正低头趁着月色寻找落脚点的时候,只听“咻”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她下意识地侧身避过,便觉有什么冰凉透骨的东西贴着她的面颊掠过,侧头一看,便见月色下,一枝羽箭正颤巍巍地钉在距离她不远的树上。

……羽箭?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不及细细思索,那连续破空而至的“咻咻”声吓得她一个倒栽葱掉回了墙里面,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完好的脑袋,她抬起头,看向那颗钉满了箭的大树。

如果刚刚那些箭全部射在她身上,她八成已经变成一只大刺猬了吧?这么一想,冷汗不由得涔涔而下。

“巫女大人,这么晚了,您在这里做什么?”突然,一个冷冰冰、平板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丁千乐吓得差点奓了毛,一回头,便见管家连进正如背后灵一样站在她身后,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是你啊……”吁了一口气,丁千乐拍拍胸口,垮下了紧绷的肩膀。

“回去吧,不要让家主担心。”连进面无表情地说着,转身便走。

“喂!”丁千乐捏着拳头叫住了他,“其实刚刚你一直跟着我是不是!”怎么想刚刚那一路不寻常的顺当都很奇怪。

“不让你试试,你怎么会死心。”连进停下脚步,冷笑。

“你!”丁千乐气结,敢情他拿她当小丑一样耍着玩啊!

“那一位已经盯上你了,如今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乖乖待在家主身边,二是死。”冷冰冰地丢下这句话之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丁千乐被他冷冰冰的语调吓得打了个冷战,然后僵着脖子又看了看树干上齐刷刷的一排羽箭。

那一位--哪一位?

能够让黑衣卫满城抓人,能够公然在赫连府外布下天罗地网……到底是谁盯上了她?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要背黑锅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她认命地转身回房。

垂头丧气地推开房门,丁千乐站在门口,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仰面躺在床上的赫连珈月,他微阖着眼帘,肤色苍白到近乎透明。

这样一个人,果然还是难以将他和传闻中那个爱好杀人、特长杀人、穷凶极恶的赫连家主联系在一起啊。

她想起了昨天夜里,跳跃的烛火下,他半蹲在她面前,温柔地伸出手轻抚她的脑袋。

他说,别怕。

他说,你要记住,就算我杀尽天下人,也独独不会伤你半分的。

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句话。那句话在她的耳边不断回响,心脏不可抑制地鼓噪起来,丁千乐感觉自己的面颊微微有些发烫。

好吧,如果当真只有两个选择的话,那她果断选择乖乖待在这位家主身边。

就算赫连珈月当真杀人如麻,那一样是死,还不如死在美人手上,不是有句话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这么想着,她走进门去,爬上床。

“回来了?”赫连珈月忽然睁开眼睛,轻声问。

他的眼神清明,哪里有半点睡着过的样子。

丁千乐再度气结,他根本是算准了她一定会回来!

不过一旦认了命,事情也就简单了,丁千乐弯起眼睛,笑眯眯地点点头:“嗯,回来了。”

说完,老实不客气地从他身上爬过,爬回自己的位置,大剌剌地躺下。

她没有看到赫连珈月的眼睛里一下子*了笑意,柔得仿佛可以沁出水来。

如你所愿

按照规矩,赫连家族每任守护巫女上任之时,都会有一个祭天的仪式。于是整个凉丹城都开始翘首企盼着那个盛大仪式的来临。

“听说了么,赫连家又选出新的守护巫女了……这都三年了啊……”天源福酒楼一楼大厅里,有人感叹。

“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了吧。”另一人咂了口酒,接过话。

“你灵通?那你知道新任的守护巫女长什么模样?”

“能够担任守护巫女的,一定巫术非常强大吧,肯定像是青云观的青云真人那样的。”

“不懂就别瞎讲,青云真人都七十多了,守护巫女能长那样么?”先前说话之人大笑一声,用不屑的声音嗤道。

“巫术强大的话,难道还能是个小姑娘不成?”那人不甘心地反唇相讥。

“拜托你们用脑子想想银月巫女大人啊……”一旁,有人小声嘀咕。

“其实……我大姑家的七婶的儿子的姑娘是在赫连府当差的……”小小的声音蕴含了强大的八卦气息,立刻引了一众八卦之人的注目,在被当作焦点之后,那人的声音大了起来,“据说,新任的守护巫女长得和银月巫女大人极像!”

这个惊爆的消息一出,就如同冷水入了油锅一般,引得围在一起八卦的众人惊呼连连。

此时,二楼的雅间里,丁千乐正默默夹了一筷子脆皮虾卷放进嘴巴里,赫连珈月坐在她对面,静静地饮一杯酒。

楼下的吵闹聒噪声不绝于耳,丁千乐在心底抹汗,要是他们知道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新任守护巫女大人其实只是个虚有其表并且一点巫术也不会的废柴,会不会大失所望?

吞下虾卷,她低下头,便见赫连珈月举筷夹了水煮鱼片给她。

昨天晚上的龙井虾仁,刚刚的水煮鱼片,再看看这满桌子的菜……

都是巧合吗?

丁千乐有些狐疑地抬头看他,他怎么知道她爱吃这些东西?

见她盯着自己看,赫连珈月也不在意,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继续饮酒。

丁千乐便不追根究底,只是闷头大吃起来。

正吃着,楼下的吵闹声突然大了起来,还夹杂着哀求声、斥骂声,她好奇地将头探出窗户去看,便见一个脏兮兮的乞丐正死命地扒着门,而店中的伙计则拦在门口将他往外推。

“大爷,我就买个鸡腿!”那乞丐有些激动地说着,低头便要往里钻。

“拜托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我天源福大酒楼是你这种人进得来的么?”伙计不屑地说着,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像挥苍蝇似的驱赶着那乞丐。

“我拿银子买东西,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那乞丐伸出脏兮兮的手,手里握着几个铜板。

“哈?”伙计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大笑起来,“就三文钱?三文钱在天源福连喝杯水都不够,你还想买什么?”

“求你了,我只想买个鸡腿……”乞丐的声音微微弱了下去,却执著地不肯挪步。

丁千乐看着看着,不由得睁圆了眼睛,那乞丐好像十分眼熟的样子……

“阿九?”带着几分疑惑,她轻声喃喃。

“认识的人?”一旁一直沉默着的赫连珈月忽然出声。

“嗯。”丁千乐点头,然后站起身,“我去看看。”

推开包间的门,大步走下楼梯,丁千乐忽然感觉全身一冷,那是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她停下脚步,观望了一下四周,便见一楼大厅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很多黑衣卫,虽然都是三三两两,状似悠闲地坐着饮茶吃菜,但潜在的危险气息却让整个一楼大厅的气氛显得有些怪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们似有似无毒蛇一般的眼神都盯着她所在的方向。丁千乐正犹豫着,那凝滞肃杀的气氛却陡然消散,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便见赫连珈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了。

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丁千乐冲他笑了笑,正打算下楼,便见一个身着鸦青色长衫的男子施施然自后堂走了出来,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黑名单一号白洛!

丁千乐嘴角抽搐了一下,见他是向着阿九的方向而去,便停下脚步打算观望一下。

那厢,伙计正不耐烦地推搡着阿九,阿九却不依不饶地缠着他非要买鸡腿,来来往往的客人都被阿九身上的异味弄得退避三舍,搞得原本要进店里的客人都扭头就走,看得那伙计火大不已。

“在吵什么?”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那伙计一下子白了脸,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二……二少爷……”

“嗯?”白洛扬了扬眉。

“这乞丐非要进来买东西……”

“来者是客,你这样拦在门口,是要告诉全凉丹的人,我家酒楼里养了一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么?”白洛笑盈盈地道。

原来这家酒楼竟然也是姓白的?丁千乐咋舌,这家伙原来是个富二代啊。

伙计早已经被吓得两股战战面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对不住了,请进。”白洛偏了偏身子,将愣在门口的乞丐请了进来。

阿九好像也被这急转直下的剧情吓住了,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笑容满面的男子,嗫嚅着道:“我……我只是想买个鸡腿……”

“听到没有?”白洛淡淡地道。

“是是是,您请进……”一旁脸色发白的伙计赶紧挤出一个笑容来,殷勤地将乞丐阿九迎了进去,只是那笑容因为僵硬而显得有些扭曲。

阿九不大适应伙计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无所适从地跟着他踏进了天源福的大门,正左顾右盼着,忽然看到了站在楼梯上的少女,脸上一下子露出欣喜和不敢置信的神情,便向她直奔了过去。

“那个……二楼……”这个不知好夕的乞丐怎么敢踏上二楼,万一冲撞了二楼尊贵的客人可怎么办呐,伙计张了张嘴,到底没敢再多嘴,只是侧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二少爷。

白洛一点没有要阻止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阿九突如其来的举动。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这个面熟的乞丐正是被“乐乐”称为哥哥的人,视线投注在那个站在楼梯上的少女身上,白洛对于她的反应十分感兴趣。

摸了摸下巴,白洛又看了一眼站在少女身后的男子,国师赫连珈月,真是稀客。

丁千乐怔怔地看着阿九不管不顾地冲向自己,然后又在距离自己两步的时候停住,颤巍巍地伸出手来,似乎是想触碰她的脸颊,却又在即将碰到她的时候犹豫了。

“阿九?”丁千乐疑惑地看着他。

“乐乐……真的是你……”阿九眼睛亮亮的,“我以为……我以为……”

“嗯?”

“我以为你也被烧死了……大牢失火了……他……他们说没有人逃出来……”阿九抽噎着,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本来就脏兮兮的脸上更是一片惨不忍睹。

大牢?刑部大牢?!

丁千乐愣住。

“……所以我想攒钱买了鸡腿去……去祭你……”阿九抽抽噎噎地哭着,几乎语不成句。

“你认识他?”身后,赫连珈月的声音忽然响起。

丁千乐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他:“那个……我可以带他一起回去么?”虽然目前自己也是寄人篱下,但丁千乐还是厚着脸皮提出了这个请求。

“如你所愿。”赫连珈月微笑。

哦?那宠溺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以冷血残忍著称的国师大人居然也有这样的眼神?白洛的眼睛几乎闪闪发光起来,对那神秘少女“乐乐”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也许是白洛的眼神太过刺目,赫连珈月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啊,国师大人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白洛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在下白洛,是这里的少东家……”

“副指挥使大人。”赫连珈月点点头。

白洛一点也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反而一脸被上司接见的感动表情:“您居然知道小人这样的无名之辈……”

“副指挥使大人年少有为,谦虚了。”赫连珈月淡淡道,然后回头看了一眼丁千乐,“千乐,回府了。”

“嗯。”丁千乐点点头,这种情况她哪里敢落单,赶紧拉着阿九跟上了赫连珈月。

经过白洛身边的时候,白洛忽然朝她挤了挤眼睛,慢悠悠地做了个口型,“千……乐”,闭上嘴巴的时候,还冲她灿烂地一笑。

丁千乐赶紧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等一下。”白洛忽然开口。

赫连珈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白洛。

“这位公子刚刚要的鸡腿。”白洛指了指一旁托着旁子的伙计,笑眯眯地道。

阿九赶紧上前拿了鸡腿,又怯怯地把手心里捂得温热的三块铜板放在托盘上。

赫连珈月看了他一眼,走出了天源福。

白洛笑眯眯地摸着下巴看着他们离去,原来她叫千乐啊,那倒也不算完全在骗他,不过……居然跟当年的银月巫女同名,真有趣。

上面那一位欲除之而后快的,便是她吧。

马车很大,三个人坐一辆马车,空间还是绰绰有余,只是……封闭的车厢内总飘着一股可疑的油腻味道,还夹杂着各种复杂到难以形容的莫名味道。

阿九拿着一只油乎乎的鸡腿缩在角落里,十分拘谨的样子,还不时偷偷打量赫连珈月一眼。

赫连珈月从头到尾都在闭目眼神,面色显得有些难看。

“乐乐……”过了好久,见赫连珈月始终没有动静,阿九忽然揍近了丁千乐,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道,“刚刚那个人说他……是国师大人?”

丁千乐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阿九果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就是……那个国师大人?”

丁千乐继续点头。

阿九瞪大眼睛,用一种见了鬼似的眼神在赫连珈月身上快速扫视了一圈,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

只见他嘴唇抖了几抖,才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弱弱地道:“乐乐……我……我要下车……”

丁千乐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马车便是突然一个急刹,原本闭目养神中的赫连珈月伸出手,将因为惯性一头往车壁上撞去的丁千乐带入怀里,只可怜阿九无人怜惜,虽然是借着惯性撞向了赫连珈月,却被他脸色难看地一把挥开了,只得抱着他的鸡腿与车壁撞了个正着。

赫连珈月看了一眼沾到污迹的袖子,面色有些发青。

阿九见他面色不对,顾不得额头上撞起的小包,只吓得趴在车角不敢起身。

“不是说,要下车么。”看着他,赫连珈月缓缓开口,声音清冷。

阿九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便要弓着腰爬下马车,爬到一半,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被赫连珈月按在怀中的丁千乐,见她半点没有要跟他一起走的样子,不由得气馁。

正在阿九犹豫着是不是要厚着脸皮壮着胆子继续留在马车里的时候,便听“咻”的一声,凌空一枝箭射来,钉在了阿九露在马车外的肩膀上,阿九痛得大叫一声,丁千乐见状,赶紧上前一把将阿九拉进了马车。

“发生什么事了?”冷眼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瘫成一团的阿九,赫连珈月淡声问。

车外无人回答。

正值中午时分,原本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大街竟是突然如死一般静寂。

丁千乐下意识看了一眼赫连珈月,见他面色平静,没有一丝慌乱的样子,下意识地,自己竟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别怕,障眼法罢了。”赫连珈月说着,轻轻念了一声,“开。”

如同拿开了捂着耳朵的双手一般,刚刚还一片死寂的车外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

有风吹开车帘,丁千乐瞧了一眼外面,马车正停在一处府门前,匾额上写着“阎府”两个字,字体飞龙走凤,十分嚣张霸道。

“家主恕罪,刚刚有个卖花的孩子摔在了马车前。”车外,传来车夫告罪的声音。

“无妨,回府。”赫连珈月淡淡地道。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刚刚……这是怎么了?”丁千乐替阿九拔了肩上的箭,那箭可是真真实实,不带一丝掺假的。

“暗杀而已。”赫连珈月十分平静地回答。

暗杀……而已?

看着他平静到离了奇的表情,丁千乐的嘴角忍不住抽搐起来,于他而言,暗杀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么?这就是所谓的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么……

赫连珈月的视线落在阿九鲜血淋漓的肩膀上,那伤口正在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愈合。

“阿九是半妖。”见阿九在他的目光下一副几乎要吓昏过去的样子,丁千乐赶紧替他解释。

赫连珈月却是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刚到凉丹的时候,多亏他给了我一个馒头。”丁千乐避重就轻地回答。

赫连珈月点点头,闭上眼睛,没有再多问。

第三族长

马车在赫连府门口停下,刚下车,便见管家连进迎了上来。

“家主,十二族长在中庭等了一上午了,要求见您。”

“让他们等着吧。”赫连珈月略一皱眉,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便大步走进了府门。

连进有些愕然,难得见家主如此失态的……当他的视线落在站在丁千乐身后那个满身异味的乞丐状男人身上后,立刻便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他是谁?”连进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

“我朋友,家主答应让他在这里暂住。”丁千乐脸不红气不喘地道。

“来人,带他下去洗澡,不刷洗干净别放出来。”连进磨了磨牙,中气十足地大吼一声。

话音刚落,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闪出两个高大健壮的妇人,如老鹰捉小鸡仔一般将阿九拖了进去。

“乐乐……乐乐救我!乐乐……”阿九惊叫声声挣扎连连,却终于敌不过两个比他体积多出一倍的健壮妇人。

听着那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丁千乐抹了抹汗,洗个澡而已,叫声不用这样凄厉吧……

虽然如此,但丁千乐还是好心地跟了上去。

“不……不要脱我衣服……”

“不……不要**……”

“救命!”

“乐乐救我……”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动我……”

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响动,丁千乐脑门上挂了几条黑线,知道的说是在洗澡,不知道的还当在非礼他呢……

不过好在丁千乐知道阿九怪异的脾气,若是没有人强制他洗澡,他是死也不会去主动碰水的。

折腾了好一会儿,换了几盆水,门才总算开了,两个妇人满头是汗地走了出来,跟丁千乐行了礼,便走了。

丁千乐一进门,便见阿九小媳妇一样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洗净之后,他的头发是栗色的,还带着些微卷,湿漉漉的十分漂亮。

虽然身上穿的是小厮的衣服,但一点也不影响他惊心动魄的美。

“好啦好啦,没事了。”走上前,丁千乐安慰性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阿九抬起头,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乖了乖了。”忍着笑,丁千乐又拍了拍他的脑袋,像在安慰奓了毛的猫。

阿九鼓起腮帮子,撇开头,做负气状。

对于漂亮的人,丁千乐格外的有耐心,正在她打算哄哄他的时候,门被推开了,已经换过衣服的赫连珈月正站在门口。

“家主?”丁千乐有些奇怪,她以为赫连珈月会先去见那些族长,可是现在看起来他似乎对阿九更感兴趣一点。

赫连珈月点点头,走进房间,寻了个位置坐下,直接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视线落在缩在丁千乐身后的阿九身上。

“阿九……”见避不过,阿九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回答。

“你是什么人?”

“乞……乞丐。”

“其他呢?”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赫连珈月扬了扬眉。

“嗯……不记得了……”阿九在丁千乐身后越缩越小,几乎要消失不见。

“那么,”左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沿,赫连珈月又问,“听说过阎凤九吗?”

阿九茫茫然地摇头。

阎凤九,丁千乐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阎凤九是谁?为什么赫连珈月要这样问阿九?阿九应该要知道阎凤九是谁吗?

丁千乐不知道,但事实上,阎凤九这个名字,在北莽是无人不知的。

北莽国是一个与妖为邻的国家,以漠水为界,漠水以南是北莽王国,漠水以北是万妖山。

万妖山,顾名思义,便是妖族群聚的地方。

因为与妖为邻的关系,北莽国是一个十分推崇巫术的国家,除妖师是最受尊重的职业。赫连家族便是除妖世家,世代家主都是当朝国师,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但这一切,在三年前有所改变。

三年前发生了一些大事,银月巫女恩将仇报灭了赫连家满门被施以火刑算一桩,阎凤九的出现也算一桩。说起来,这个阎凤九出现得十分蹊跷,他似乎是平空出现在大众的视野里,等大家有所察觉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当朝国师,俨然与赫连珈月有分庭抗礼之势。

只是他总是戴着一张空白的脸谱,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模样。

敲击桌沿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赫连珈月没有再开口,房间里显得十分安静,阿九缩在丁千乐身后低垂着脑袋避开赫连珈月的视线,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让开!我要见表哥!”就在这个时候,一声略带刁蛮的娇斥声自庭外响起。

“白大人,家主有令不得擅闯。”管家连进的声音随即不卑不亢地响起。

“大胆刁奴,再敢拦我,让小蝶吃了你!”

“白大人,莫让在下为难。”

“让开!”

“白大人……”

“轰”的一声响,丁千乐微微张大嘴巴,看到外面的院墙塌了半边,一个白发的少女凌空跃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只巨大的七彩斑斓的蝴蝶。

那少女身裹七彩长衫,在太阳的映衬下,与身后那只蝴蝶恍若一体。

“表哥!”见到坐在房间正中的赫连珈月,那少女娇呼一声,便直接蹦进了他怀里,完全忽视了站在一旁的丁千乐和阿九。

丁千乐嘴角略略抽搐了一下,虽然在现代婚姻法中是不允许近亲结婚的,但在还没有婚姻法的古代,表哥表妹之间通常总会生出一些不得不说的故事。

“小白,你又淘气了。”赫连珈月也不推开她,只是淡淡地道。

被唤作小白的少女嘟了嘟嘴:“人家都在中庭等了表哥一个上午了,听到有人通传你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小白啊。”

“小白,你逾矩了。”赫连珈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

那少女闻言,瑟缩了一下,从赫连珈月的身上爬了起来,稍稍退后一步,跪在他面前,可怜兮兮地红了眼圈。

抬手擦了擦眼角,她似乎终于注意到了站在一旁当人肉背景的丁千乐和阿九,然后眼睛蓦地瞪圆了。

“是你!”她猛地跳起来,挥手便是一张带血的符咒。

丁千乐呆呆地看着那张符咒向着她袭来,明知被击中不会有好事,但她就是躲不开,只得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

然而,那张符咒还没有接近她,便突然迅速燃烧起来,随即化为一堆灰烬落在了丁千乐的脚尖处。

“表哥!”那少女气急,“你为什么要帮她!明明是她害得你……”

“住口。”赫连珈月蹙眉。

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成功制止了那少女气急败坏的叫喊声。

“她是我选中的新任守护巫女,不得无礼。”赫连珈月看向丁千乐,介绍道,“这一位是赫连家第三族的族长赫连白。”

她也是族长?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丁千乐只得点头致意。

赫连白却是“哼”了一声,撇开头去一副不想理会她的表情。

赫连珈月似乎也没有强迫她们交好的意思,只是扭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阿九,然后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赫连白回头对丁千乐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赫连珈月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丁千乐张口结舌。

“千乐。”赫连珈月却是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嗯?”

“一起来吧,见见其他族长。”他说。

闻言,赫连白立刻不满地鼓起了腮帮子,眼睛里盛满了深深的怨愤。

清理门户

“一起来吧,见见其他族长。”赫连珈月这么说的时候,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明明是苍白瘦削的一个人,偏偏那笑容温暖如风。

丁千乐微微低下头,看着那向着她伸出的手掌,指骨分明,如玉石一般。

仿佛受了什么蛊惑一样,她愣愣地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去搭在了他摊开的手掌上,她感觉他的手透着微微的凉意,如丝绸一般的触感。

看着那只乖巧地搭在自己手心上的小手,赫连珈月眼中的笑容加深了几分,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便牵着她往中庭而去。

被撇在身后的赫连白眼中的怨愤立刻变作了深深的怨毒。

等丁千乐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赫连珈月握着手在牵着走了,她立时大汗,这算是没出息地中了美男计么?

正纠结着,身后如有实质的视线让她下意识地回头,这一回头,便对上了赫连白那恨不得将她扒皮拆骨的怨念眼神,丁千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才真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赫连白那不断放射的怨毒视线让丁千乐好好体会了一把芒刺在背的感觉,一路纠结着被赫连珈月牵着走进中庭,见到了传说的诸位族长。

他们或坐或立,或饮茶或下棋,仿佛朋友聚会似的,颇为怡然自得的样子,一点也没有连进口中“等了一上午”的烦躁感,只是丁千乐感觉到庭院里的气氛在赫连珈月牵着她的手走进去的时候,明显变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那双牵着的手上,然后再由那双牵着的手转移到了丁千乐身上。丁千乐被盯得有些别扭,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未能如愿。

偌大一个庭院,半丝声响都没有,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丁千乐紧张得差点连呼吸都忘记。

“让诸位族长久等了,这一位便是我选中的新任守护巫女,我已经上表陛下,只等圣旨一下,祭天仪式便可举行。”在一片静寂中,赫连珈月执着丁千乐的手,悠然开口。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其惊讶程度更甚于见到丁千乐的容貌。

“砰”的一声,在一片哗然声中,有人重重地以手杖击向地面。

丁千乐循声望去,看到一个断了左臂的老者,已近耄耋之年的样子,但一袭茶白色长袍证明了他族长的身份。

“家主,此事万万不可。”那老者开口,声音却没有如他的样子那般苍老,仿佛中年人一般,听起来说不出的怪异,“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赫连家族历任守护巫女都有必经的考验,这不是家主一个人可以说了算的事情。”

老者的口气极其强硬,似乎根本没有将赫连珈月这个家主放在眼中。

这么说的时候,那老者的视线一直胶着在丁千乐的脸上。丁千乐看着那仿佛毒蛇似的视线,微微打了个寒噤,看来,她是十分的不受欢迎啊。

只是,那老者的表情十分的奇怪,怨恨、嫌恶之间竟然还夹带了那么一丝丝的恐惧。

丁千乐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令这位连家主都不放在眼中的族长恐惧,如果非要说有,大概就是她与银月巫女之间相似的容貌了吧。

听到那样无礼到近乎于挑衅的话,赫连珈月面色依旧平和,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一点也没有被激怒的样子。

“不准欺负表哥!”赫连珈月还未开口,站在他身后的赫连白已经按捺不住跳了出来,一挥手便是一道火符,那火符便夹着热气直奔向老者的面门。

那老者不屑地冷哼一声,挥手弹开,只听“轰”的一声响,一旁的拱门被炸塌了半边。

“小白,你这是要拆了家主的宅子么?”一个笑声在角落里响起。

有些耳熟的声音,丁千乐一眼望去,便看到了那个艳丽的锦衣少年,赫连云,他正缩在角落里自己跟自己下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此时他正手执一枚黑子,仿佛注意到了丁千乐的视线一般,还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

“谁让他欺负表哥,有小白在,谁也不能欺负表哥!”赫连白几近任性地说着,跺了跺脚,召唤出了她的彩蝶式神。

巨大的七彩斑斓的蝴蝶赫然出现在赫连白的身后,白发少女的脸上已经带上了肃杀的表情。

“连这样的人都可以当上族长,赫连家真是败落了。”那老者眯了眯浑浊的眼睛,一脸沉痛地说着,面上已经带了诡谲的杀意。

赫连白是三年前突然出现,并且接任第三族族长之位的,据说是第三族上任族长的血脉,她唯赫连珈月之命是从,白发彩衣,任性而残忍。

“闭嘴,你这糟老头子!”赫连白一挥手,那巨大的彩蝶便直直扑向断臂的老者。

断臂的老者冷笑一声,扬起手杖击向那蝴蝶式神,在他的一击之下,巨大的蝴蝶瞬间便消散在了空气中,只余七彩斑斓的粉末在阳光下散发出迷人的光晕。

丁千乐下意识看向赫连珈月,却发现他依旧一脸淡然地站在原地,一点也没有要阻止这场家族内部争斗的意思。

“赫连白,你来历不明,手段残忍,接任第三族族长之位仅三年,便身负一十七条人命,根本没有资格担任族长,今天就让老夫替天行道,除了你这孽障吧!”断臂的老者历数赫连白的罪状,不待她辩驳,便再一次扬起手杖,击向赫连白。

手杖卷起狂风,夹着沙石直扑向赫连白,丁千乐几乎也被这狂风刮得站不住脚,赫连珈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丁千乐这才回过神来,发现院子里的其他人都是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的样子。

赫连白仿佛吓呆了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看看面目狰狞的断臂老者,再看看白发彩衣的赫连白,丁千乐忍不住为她捏了一把冷汗,但是在场的其他族长也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完全没有要出手相帮的意思。

唔,看来赫连白的人缘也不怎么样嘛……

“千乐。”赫连珈月却是突然开口。

丁千乐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他不去阻止那人,叫她做什么?

“他叫赫连无极,是赫连家族现任第五族族长。”赫连珈月指了指狂风的中心,那个面泛杀气的独臂老者,介绍道。

丁千乐面露窘色,这个当口,貌似不是作介绍的好时候啊。

却不料赫连珈月的话音未落,狂风却突然消散,刚刚还一副杀气凛然模样的赫连无极,不知何时已经委顿在地。

而赫连白,还是一脸笑嘻嘻地站在原地。

“你……”赫连无极惊恐地瞪大浑浊的双眼,望向赫连白,“你做了什么……”

“嘻嘻。”赫连白咧开嘴,漂亮的嘴角弯成一个残忍的弧度,她舔了舔唇,“小蝶的杀招,天女散花,用在你这个糟老头身上真是可惜了。”

天女散花?

在赫连无极身旁的几名族长闻言都纷纷后退,然后抬头看着刚刚那只巨大蝴蝶消失的地方,刚刚漫天七彩斑斓的粉末已经散去,只是委顿在地的赫连无极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像那只蝴蝶一般闪着七彩的光,配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说不出的瘆人。

“好了,不要闹了,小白。”赫连珈月适时开口,“连进,遣人送无极大人回府治伤吧。”

众人都看在眼里,这赫连无极分明是快不行了,可是说在赫连珈月口中,却是轻描淡写得仿佛只是受了一点小伤一般。

就好像两个小朋友打架,然后家长笑着出来劝架一般。

但是,没有人敢反驳。

各位族长看着管家连进带人将已经动弹不得的赫连无极抬了下去,一个个赶紧上前告辞,明明已经十分悠闲地等了一整个上午,此时却一个一个都声称家中有了急事。

眼见着诸位族长一瞬间作鸟兽状散去,偌大一个中庭瞬间冷清了下来。

只剩下坐在角落里的赫连云仿佛还搞不清状况似的凝神盯着他的棋局,指间的黑子迟迟没有落下。

赫连珈月也不催他,只是好整以暇地走到他面前坐下,执起了白子。

只轻轻落下一子,赫连云的面色便是一变。

稍稍愣了一下,赫连云潇洒地将指间的黑子丢回棋盒,笑嘻嘻地站起身:“不愧是家主啊,我突然想起来约了群芳楼的霜霜唱小曲,这就告辞了啊。”

赫连珈月轻咳了一声,点点头。

赫连云便拍拍屁股走了,经过丁千乐身边的时候,还**地冲她抛了个媚眼,看得丁千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眼见着没有什么事了,丁千乐有点担心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的阿九,正打算找个说辞回去看看,一回头便见赫连白牢牢占据着赫连珈月身边的位置,双手还示威似的抱着他的胳臂,眼睛死死地瞪着丁千乐。

丁千乐赶紧识趣地告退,免得赫连白用眼睛里喷出的火将她烧成灰烬。

回到刚刚阿九在的房间,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问过门口的侍女,才知道是管家连进将阿九安排在了西侧的厢房,这代表赫连珈月默许阿九留下了,丁千乐稍稍安了心。

沿着临水的栏杆慢慢走回主院,便见赫连白正坐在池边喂鱼,她呆呆地坐着,漫不经心地将手里的鱼食投进水里,白色的长发服帖地垂着,肤色白到的近乎于透明,这样容易令人心生怜惜的容貌,真的很难令人想象她出手时的残忍。

丁千乐垂下眼帘,打算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就这样走开。

“喂。”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心里默念着,丁千乐加快了脚步。

“喂!”

丁千乐脚下走得更快了。

“砰”地一下,丁千乐撞上了墙。

摸着鼻子抬头一看,眼前分明什么都没有。

鬼打墙?

“我叫你呢,没听见?”身后响起一个阴森森的声音。

知道赫连白的手段,丁千乐认命地回过头,便见赫连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身后,正盯着她看,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被她盯着,丁千乐便感觉身上直冒寒气。

她距离她很近,丁千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第一次发现这个身形纤弱的少女竟然意外的高挑,竟然足足比她高出了半个头。

“有事么?”收起诧异和胆怯,丁千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叫你,没听见?”赫连白重复。

“我不叫‘喂’。”丁千乐正色道。

赫连白皱了皱眉,盯着丁千乐看了好一会儿,居然接受了这个解释:“你不问我叫你有什么事么?”

“……嗯,你有什么事?”虽然很不想知道,但丁千乐明白就算不问这位姑娘也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赫连白咧嘴一笑,指了指池子对面:“喏,看到那里有什么了没?”

丁千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池子那边是一堵墙,便老实答道:“墙。”

“果然。”赫连白揉了揉鼻子,咧开嘴,“什么都看不到啊。”

有些粗鲁的动作出现在这样一张精致而我见犹怜的脸上,显得有些怪异。

不过联想起她的个性,丁千乐便也见怪不怪了。

果然什么都看不到?丁千乐又看了那个方向一眼,不明白她的意思。

“真可怜呐,原来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如果不是……”说到这里,赫连白却是突然住了口,笑眯眯地转身准备离开,一副心情甚好的样子。

被人说成“什么都不会的废物”,换谁都会不开心,偏丁千乐想得很开,她又看了一眼那堵墙,转身进了院子。

“喂!”身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丁千乐无奈了。

“丁千乐!”

丁千乐无奈地转过头:“您还有什么事啊?”

“你就不好奇,那堵墙里有什么吗?”赫连白气呼呼地道。

丁千乐面露黑线,敢情这位姑娘刚刚是想吊她的胃口啊……

“请问……那堵墙里有什么呢?”丁千乐有些无力地问。

“赫连千乐。”

这回,丁千乐真的吃了一惊。

赫连白笑盈盈地走到她面前,伸出食指,在丁千乐眉间轻轻一点,转身翩然而去。

丁千乐怔怔地看着她离开,侧头再看向池子那边时,便见那堵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池子的那一边,是另一个主院。

是的,另一个主院。

就仿佛是镜中花水中月一般,是与丁千乐这些日子住的地方对称的,一模一样的建筑。

丁千乐怔怔地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踏入那间院子。

墙后的秘密

国师府的主院里有一颗很老的树,老到谁也说不清它的年龄,好像比这栋宅子的年纪更长,据说就是因为这颗老树,赫连家才决定将国师府定在这里,并且以老树的所在为中心,建造了历代家主所住的主院。

管家连进走进院子的时候,便看到家主新任命的守护巫女正坐在躺椅上打盹,躺椅就安置在老树下,家主坐在她旁边看书,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平和。

浓密的树阴挡去了稍嫌热烈的阳光,只在两人身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光影,这场景看起来竟是分外的美好。

下意识地,他放轻了脚步。

“家主。”走到他身侧,连进垂下头,低声开口。

“赫连无极死了?”赫连珈月头也未抬,只轻声道。

“是,在回府的路上便断了气。”

“可惜了。”赫连珈月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惋惜之意。

连进没有接话。

“可惜,死得那么容易。”赫连珈月轻声叹气,声音美好,语意却是十分的残忍。

虽然他们的声音很轻,可丁千乐并未睡着,她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知道赫连无极受伤颇重,但没有料到当天下午便会传来他的死讯。这是她第一次亲身体验到赫连珈月残酷的一面,要不是亲耳所闻,就算听到再多的传言,她大概也不会有此刻这样深切的感受。

“家主,第五族的几位长老已经在外堂候着了。”连进又轻声道。

一直假寐的丁千乐感觉赫连珈月放下手里的书,走出了院子,这才睁开了眼睛。

天空蔚蓝,空气里已经散发着些许炎热的味道,丁千*过头顶层层叠叠的树叶望着天空,直看得眼睛发疼,才缓缓闭上。

虽然明知赫连珈月是个危险人物,但此时,除了国师府,她根本无处可去。

这个事实,在那夜逃跑未遂的时候,她不是早就认清了么?

这么一想,丁千乐反倒安下心来,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赫连珈月还没有回来,她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微凉的晚风吹得她十分的舒服。

“姑娘,醒了?”黑暗里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

丁千乐抬眼细细一看,才发现是厨房的尚大娘,正提着个食盒站在院门口呢。

“尚大娘,你等了多久了?怎么不叫醒我?”丁千乐看着她提着食盒走进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家主临走前吩咐了,说是不要吵醒姑娘。”尚大娘没有说她等了多久,只是笑呵呵地说着,进屋将食盒里的饭菜摆上了桌。

菜色十分丰富,还热腾腾的,看得本就饥肠辘辘的丁千乐食欲大开,拿了筷子便开始狼吞虎咽。

“姑娘胃口真好。”尚大娘乐呵着说,任何厨师看到丁千乐这副吃相都会很有满足感吧。

“唔,主要是大娘的厨艺好。”丁千乐一边吃着,一边还不忘拍马屁。

风卷残云间,丁千乐将自己塞饱了,这才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尚大娘:“呃,用不用等家主一起……”

尚大娘看着桌上杯盘狼藉的样子,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姑娘您会不会太后知后觉了一点,嘴里却只得笑着道:“不用的……”

丁千乐立刻心安理得了。

“家主……”一旁,尚大娘迟疑了一下,开口提醒道,“家主肠胃不是太好,姑娘可能不知道,家主一向食素的……”

丁千乐顿了一下:“他吃素?”

尚大娘点头,想了想,又道:“这两日家主身体一直不适,他偏偏又硬撑着……”

丁千乐想起了她夹给他的那一筷子油光光的炒肉片,又想起了他笑盈盈地放进嘴巴里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

用过晚膳,撤了碗筷,赫连珈月还是没有回来。

丁千乐按捺不住走出了院子,一出院门,便见阴魂不散的管家连进正守在大门口。

“巫女大人,天色不早了,您要去哪里?”连进开口,平板的声音平板的脸。

“家主呢?”丁千乐不答反问。

“家主下午出门未归。”

“他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你不担心么?”

“家主的行踪不容属下探究。”连进回答,依然是平板的声音、平板的脸。

丁千乐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面瘫,怎么有人可以一直维持这种面无表情的模样,对着这张脸,真的很容易变得暴躁起来。

但是跟这样的面瘫吵架,恐怕被气死的那个一定是她吧,这么一想,丁千乐立刻放弃要吵上一架的念头,灰溜溜地回了房。

再一次经过临水的栏杆时,丁千乐停下了脚步,看了一眼池子的对面,如银的月色下,那栋与主院遥遥相对的建筑如海市蜃楼般神秘。

赫连白说,赫连千乐在那里。可是,赫连千乐不是被施了火刑么?

在这个玄幻的世界里,她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恐怖,几乎个个都有异能,相比之下,她就如赫连白所说,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这样的她,为什么会被当朝国师、赫连家的家主青眼相待,任命为守护巫女呢?

几乎所有的人都告诉她,是因为银月巫女赫连千乐,于是她开始狗血地猜测,她和那个传说中的银月巫女是不是属于前世今生的关系?所以她才这么悲催地穿越到了这个玄幻到恐怖的世界?

可是现在,赫连白说,赫连千乐就在那堵墙的后面。

如果赫连千乐就在那里,那么她算什么?赫连珈月为什么要任命一个一点能力都没有人为守护巫女?这不是太不合常理了么?

丁千乐盯着池子那边的建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蓝胡子的故事,如果开启了那扇不可开启的门,门里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呢?

只是有些问题不是她不去想就可以永远逃避下去的,咬了咬唇,丁千乐走下了栏杆,沿着池子的岸边,走到了那扇门前。

屏住呼吸推开门,丁千乐一眼看到了地上的血迹,点点滴滴、断断续续地成了一条血线,往里延伸进去,仿佛恐怖片一般的开端。

这个刺激着实大了一点,可是奇怪的是,丁千乐心里,并没有恐惧的感觉。

并非她傻大胆,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悲伤。

沿着那断断续续血线往里走,一路都是熟悉的亭台楼阁,甚至连院中那棵大到出奇的古树也一模一样,这里俨然就是另一个主院。

唯有地上那诡异的血迹和空气里弥漫着的淡淡的血腥气提醒着她,这里并不是她住的那个主院。

四周没有风,漆黑的天幕上镶嵌着一轮刀锋似的弯月,银色的月华将庭院里的一切映照得纤毫毕现。

同她住的主院一样,院子里摆着一张石桌。

只是此时石桌上摆着一个玉制的酒壶,一旁的石阶上,是酒杯的碎片。

没有灰尘,仿佛打碎酒杯只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一般,眼前的一切如同一副静物画。

这个院子,仿佛是死的。

沿着断断续续的血迹,丁千乐走到了主院的卧房前,在房门前,她停下了脚步,有半刻的踌躇。

莫名的,她便知道,那里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东西。而且,丁千乐开始感觉到了一丝丝的惧意。那惧意仿佛从心底最深处渗出,让她连抬脚都困难,可是,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怎么能够轻言放弃。

如果一定要死,果然还是死得明白心里更舒坦一点吧。

硬着头皮,丁千乐走了进去。

熟悉的摆设,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只是,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

丁千乐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屏住了呼吸,慢慢地走上前。床头燃着烛火,她很清楚地看到了那个躺在床上的人。

在看清楚床上那个人之后,丁千乐猛地瞪大眼睛。

她……

完全一模一样的脸,看着床上那个人,丁千乐感觉头皮开始发麻。

床上躺的,竟然就是她自己!

极度的惊恐之下,丁千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这个诡异恐怖的院子。

刚刚冲出院子,走上那条临水的栏杆,惊魂未定间,丁千乐撞上了一个人,压抑住即将冲出口的尖叫,她立刻想起来此时不宜惊动旁人,忙捂住了嘴,借着月色看向被她撞上的那个人。

然后轻轻吁了口气。

还好,不是旁人。

“乐乐?”阿九一脸惊讶。

丁千乐呆呆地看了他一阵,忽然伸手一把抱住他,止不住的全身都在颤抖,连牙齿都在咯咯地打着颤。

阿九被她吓了一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不能推开她,只得傻乎乎地站成一根柱子,由她抱着。

“发生……什么事了?”红着脸,阿九问。

丁千乐摇摇头,只是抱着他不吱声。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听到那个声音,丁千乐一下子僵直了身子,然后缓缓松开了手。

赫连珈月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丁千乐感觉周遭似乎正寒风阵阵。

“家主……”

这种被捉奸当场的感觉是错觉吧?!

“我回来了。”见丁千乐目瞪口呆的傻样,赫连珈月淡淡地开口,体贴地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哈?

丁千乐愣了一下,还没有反应得过来的时候,已经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欢迎家主回家!”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恨不得立刻打个地洞钻。

赫连珈月却是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我饿了。”

“啊?哦!”丁千乐赶紧屁颠屁颠地跟上了赫连珈月。

走了几步,悄悄回头对阿九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走。

一回头,正对上赫连珈月的视线。

……他身边的气压似乎更低了。

丁千乐战战兢兢地坐在赫连珈月对面,他正吃着尚大娘送来的饭菜,动作斯文优雅,看得丁千乐有些汗颜,只是池子对面墙里的那一幕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导致此时看美人也有了阴影。

说起来尚大娘真的很神奇,总能在适当的时候送来热腾腾的饭菜,无比敬业。

丁千乐试图想一些其他的东西来赶走那恐怖的一幕。

烛火微微跳动了一下,丁千乐一下子控制不住地联想起了那栋死气沉沉的宅子,在那里,仿佛连烛火都是静止的。

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么晚了,在走廊里做什么?”赫连珈月突然开口。

丁千乐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又正心虚着,赶紧斟酌着回答:“我在院子里睡了一觉,醒了也不见家主回来,有些担心,便打算出去找你,结果被连管家拦住说不让出去,只好回去,结果刚到走廊家主就回来了……”

赫连珈月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

“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连进!”丁千乐赶紧找人证。

“你担心我?”赫连珈月问。

这话问得有些奇怪,丁千乐虽然不解其意,但对于她这种习惯于顺竿爬的人来说,是一点都难不倒她的,于是她赶点头如捣蒜地道:“是啊,天色那么晚了,家主你还不回来,我当然十分担心啦!”

赫连珈月笑了一下,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感觉身边的低气压一下子消失,丁千乐虽然暗自纳罕,但也吁了一口气,这算是意外拍中他的马屁了吗?

“阿九不是好人,你离他远些。”

耳畔,传来赫连珈月的声音。

……您也不是好人吧,家主。

丁千乐默默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