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章

宿命的魔咒

这一日,赫连白很是纠结,他不想去参加那个女人的婚礼,可是表哥的婚礼他若不参加似乎又说不过去,正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有手下来报,说是得了白洛的消息。这下他完全不用纠结了,白洛那厮十分狡猾,简直将狡兔三窟这个词发挥到了极致,他带人在凉丹城里搜寻了这么些天,恨不得挖地三尺,竟是连人影都没见着一个,如今总算有了他的消息,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放弃,若是这一回再让他跑了,下一回便不知道要去哪里捉他了。

当下,赫连白直接派了代表带着礼物去参加婚礼,他自己则带着大批人马跟着前来报信的探子直扑白洛的所在地。

而这个时候,白洛正在西坊区的大街上饶有兴致地挤在人群里头,欣赏着那张被一堆人围观的通缉令,通缉令上是个相貌还算端正的年轻男子,偏那神情猥琐得很,尤其是嘴角边那抹贱兮兮的笑容,简直是将“坏人”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唔,原来他在旁人眼中便是这么个形象么?……

“哎,大兄弟,这人犯的什么事啊?”一旁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好奇地问。

“这不写着么?”白洛指了指那通缉令,顺便将头上的斗笠拉低了一些。

“俺不识字丫。”

“哦,是个朝廷钦犯。”

“难怪看着不像个好人,如果捉到了,能有多少赏金啊?”那人又问。

“……”白洛沉默。

“大兄弟?”那人见他不答,又拉了拉他的衣袖。

“……十两。”白洛几乎是磨着牙说出这两个字的。

太欺负人了!他白洛的项上人头竟然只值十两银子!好歹他也是前任黑衣卫的副指挥使,现任的朝廷钦犯啊!

他几乎可以肯定,赫连白那混账一定是故意在污辱他!

“才十两银子啊……”那人叹了一口气,似乎也是个嫌少的意思,正打算再问问的时候,一扭头,才发现刚刚站在自己身旁的那个斗笠男已经不见了。

白洛怀着气愤的心情打了壶酒,然后摸到了西坊区九号街的白氏米铺,白氏米铺的掌柜是他的心腹平叔,他原是周赏拜托他帮忙安置的一个老管家,如今也成了他少数可以信任的人之一。

见到白洛,平叔脸上连一丝惊讶的表情都没有,直接将他引进了内院。

内院里头有间房是他住惯了的,白洛熟门熟路地钻进房间,脱下斗笠换好衣服,才刚坐下来,掌柜平叔便已经准备了几样小菜亲自送了过来。

挥了挥手让那掌柜自己去忙,白洛独自一人坐在房中就着小菜自斟自饮,正是惬意的时候,门突然被人“咣”地一下推开了。

“小赏,不要这样吓人,你也知道如今我是通缉犯,禁不起吓的。”白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呷了一口,头也不抬地道。

刚刚推门进来的周赏面上不大好看,他皱着眉头道,“不是跟你说好好在我铺子里待着,不要乱跑的么?!”

“唉唉,不要这样凶,我只是不想连累你而已嘛,若是躲在你的药铺里被搜出来,你可不就背上了一个窝藏朝廷钦犯的罪名了么。”白洛笑了一下,道。

周赏听了这话,脸上的怒色更甚。

白洛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气冲冲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冲着他招了招手道,又挤了挤眼睛,“来来来,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过来陪我喝一杯吧。”

听他这个当口还有心思说这些不靠谱的话,周赏原本不大愿意理他,但看看他这副落魄的样子,又不忍心就这样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你回过家了?”

那么……他应该也知道被剥夺姓氏逐出家族的事情了吧。

“嗯。”白洛点点头,面上仍是笑嘻嘻的,“回家看看老头,顺便把药给他。”

药……

周赏蹙了蹙眉,走到他面前坐下,从他手中拿过了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

白洛……就是毁在那药上头了。

如果不是为了那药,以他那副游手好闲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主动报名参加黑衣卫。

周赏第一次见到白洛,是在白氏连锁的酒楼里,那时阿爹带着他去见一个人,中途他嫌无聊便溜了出去,刚到二楼楼梯口,便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年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鸟笼,正一边逗着鸟儿一边踏上楼来,行动姿态之间,恨不得将“纨绔子弟”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他是白家的二少爷,白家老爷子将所有的厚望都放在了大儿子白通身上,对于这个不学无术的二儿子倒是容忍度很高,直至有了小女儿白依依,白家的二少爷才渐渐“失了宠”,开始被逼着上学堂练武术。

白家的大少爷白通一向看不惯这个弟弟,尤其是在他加入了声名狼藉的黑衣卫,为虎作伥地成为了黑衣卫副指挥使之后,两兄弟几乎就不怎么碰面了,如今公主叛变,白洛一下子成了公主党余孽,会被赶出家门剥夺姓氏一点也不奇怪。

“值得么?”周赏看着他,问。

白洛笑了一下,转了转手里的酒杯,“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你准备一辈子这样躲着么?众叛亲离的感觉很好受?为什么不解释?”

“解释什么?”

“解释你为什么要参加黑衣卫!”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让周赏皱起了眉。

白洛笑着摇了摇头。

白洛的父亲前几年生了一场大病,明明凉丹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说没治了,可是白洛不知道从哪里抓了一副药回来,竟愣是治好了父亲的病。

就是那一年,白洛进了黑衣卫。

旁人不知道,周赏却是知道的,那副药产自万妖山,是阎国师亲手调制的,他把自己卖给了阎凤九,才得了那副药,只是那药一直不能断……

在旁人眼中,白洛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好,是为虎作伥的黑衣卫副指挥使也好,周赏却始终看得清楚,他分明比谁都重情,比谁都要紧张他的家人,不管是那个刚正不阿的大哥,是那个重病缠身的父亲,还是那个刁蛮任性的妹妹……在他心里,都是最重要的人。

“解释了又如何?”白洛仰头,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咂咂嘴又给自己夹了一口菜,才道,“这次送回去的药,大概还能应付上几年,反正以后我也再没有那药了……如今我是个待罪之身,回去除了平白连累他们一点用处都没有,不如远远地走了,大家都省心。”

“走?”周赏一愣,“你要去哪儿?”

“先离开凉丹再说吧,在凉丹城里闷了这么些年,早待腻了,出去透透气也好。”白洛笑嘻嘻地说着,又抢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看着眼前白洛笑嘻嘻满不在乎的样子,周赏突然一阵生气,他伸手一把打掉了他手上的酒杯。

酒杯掉在地上,“啪”一下碎成了几瓣。

白洛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地上碎成几瓣的酒杯,随即苦笑,“我知道你心里不爽,可也用不着拿我这个可怜人出气吧。”说着,他眨了眨眼睛,忽地凑近了他笑道,“我刚刚在路上,可是听人说,今天赫连家的那位家主要迎娶他的守护巫女了呢。”

感觉到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周赏皱了皱眉,颇有些嫌弃地推开了他。

“天涯何处无芳草,女人嘛……不过是个玩意儿,不必这样介怀的。”白洛说着,又死皮赖脸地凑了上去,“当初你要听我的话娶了依依多好,依依虽然刁蛮任性了一些,心地却是一顶一的好,诶,你若这个时候后悔,八成也还来得及,我这次出门正好顺便找找那个疯丫头,找着了给你送回来咋样?”

周赏听他越说越不靠谱,且又被他说得心烦意乱,便甩开了他的手,起身道,“我去替你准备准备,回头再来找你。”

“诶诶,就这样走啦?”看着周赏逃一样的出了门,白洛忍不住摇头轻笑,拎起酒壶,仰头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液冲入喉中,说不出的爽快。

谁知白洛一壶酒还没有喝完,周赏便又匆匆地赶了回来。

“咦?这么快就想通啦?”白洛笑着抬起脸,却见周赏沉着脸一把打开他手里的酒壶。

“快走,赫连白带了人往这边来了。”

白洛愣了一下,九号街的这家米铺前不久才被搜查过,他确认了不会有问题才回来的,怎么这么快就被人找上门来了?

赫连白那个家伙……还真个可怕的敌人,早知今日,当初真不该得罪他。

“掌柜在前头顶着呢,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他顶不了多久的!”见他这个时候竟然发起了呆,周赏跺了跺脚拉着他便要走。

白洛被他拖着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来,他甩开他的手:“你走你的,别管我,我自有去处。”说着,再不看他,转身便从后窗跳了出去,三两下便消失在了周赏的视线之中。

周赏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知他是不愿意连累自己,只得作罢。

又看了一眼他离去的方向,周赏没有离开,而是坐下身来,拎起酒壶,对着壶嘴饮了一口酒。

口中的酒还没有咽下,赫连白已经带人踹开门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惴惴的掌柜,掌柜是被推推搡搡地强行带进来的,神情狼狈,看起来已经在他们手里吃过一番苦头了。

赫连白看了一眼坐在桌前慢吞吞地饮着酒的周赏,又看了一眼地上那滩酒渍和一个摔碎了的酒杯,一抬手,道,“搜!”

大批人马立刻翻箱倒柜地搜了起来,不消片刻功夫,便将整个白氏米铺掀了个底朝天。

“人呢?”见他们没什么收获,白洛冷眼看向周赏。

“谁?”周赏淡淡地问。

“白洛。”赫连白磨着牙道。

“如大人所见,这里只我一人而已。”周赏浅浅笑了一下,毫不避讳地看向赫连白,眼神清澈,无一丝惧意。

这样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敢当面挑衅白大人,简直就是在找死,更何况白大人一向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当下在场众人都以为他一定要被好好修理一番了,少说也是要捱一顿鞭子的,可是赫连白竟然只是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便回头道,“把外头也给我搜一遍,不要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众人应了一声,又是一番彻底的搜查,结果却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只得作罢。

“今日是家主大喜之日,周公子不去道贺么?”临行前,赫连白忽然道。

周赏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淡淡地道,“不劳大人费心。”

赫连白哼了一声,竟也没有继续为难他,直接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让白洛再次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跑了,赫连白此时心情奇差,看看天色,这个时候去参加婚礼也还来得及,他正犹豫着,突然看到车骑将军林尧带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街上行过,赫连白赶紧勒紧马缰,带着自己的人退到街边,避其锋芒。

林尧是当朝国舅,掌管京师兵卫,在先前的长公主叛乱中也立了大功,如今正是风头十足的时候,只是……看他杀气腾腾的带着这么多人马,是打算去干什么?

赫连白拿马鞭支着下巴,微微皱眉,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似乎竟是赫连府?

今天是赫连家主的大婚之日,赫连府中张灯结彩,宾客如云,端的是热闹非常。

身为公主党的国师阎凤九不知所踪,赫连珈月则因为护驾有功,风头一时无两,于是三年来两位国师相对峙的局面被打破,赫连珈月又成了北莽尊贵无比的唯一的国师大人。自古雪中送炭者少有,而锦上添花的人却从来不缺,于是来道贺的人几乎要把赫连府的门槛都踏破了。

丁千乐被喜娘扶着,与赫连珈月牵巾走入中堂的时候,整个人还晕晕乎乎的,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居然,就要嫁给赫连珈月了……被连进绑架进赫连府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那个时候……她还千方百计想要逃开这里,可是现在……她居然就要嫁给赫连珈月了。

然后,一辈子就在这里生活了呢,这个念头让她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

她微微抬头,四下环顾,因头上盖着红盖头,眼前是一片朦胧的红,影影绰绰间,只看到四周围都是人影,在那些人影之中,她几乎一下子便分辨出了他……那个握着她手中彩绸的另一端的男子,她的新郎,赫连珈月。

“一拜天地!”耳畔,司仪的诵唱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丁千乐被一旁的喜娘扶着跪了下来,磕了头,弯下腰的一瞬,她突然感觉腹中一阵抽搐,疼得她差点直不起腰来,她身子微微一顿,好不容易在喜娘的搀扶下直起了身子,心下里不由得暗暗叫苦,怎么肚子前不疼后不疼,偏偏在这个当口开始疼了起来,该不是吃坏了东西闹肚子吧……

唔,应该没有新娘拜堂到一半去解手的吧……那也太丢脸了。

“二拜高堂!”

刚刚直起身子,便听那诵唱声再次响起,喜娘扶着她转了个方向,丁千乐只得咬牙再一次跪了下去。

忍一下……再忍一下……等拜过堂就好了……丁千乐在喜娘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死死地捏着手中的彩绸,感觉身上的喜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夫妻对拜……”

耳中嗡嗡作响,那诵唱声显得有些遥远起来,剧烈的疼痛让她脑中变得空白一片,她僵着身子由着喜娘扶着再一次转了个方向,然后弯腰跪了下去,谁知膝盖一软,她的身子一下子不听使唤地向前一倾,整个人便直直地向前扑倒了下去。

头上的红盖头一下子飘落了下来。

她落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之中,并没有摔在地上,她微微仰起头,便对上了赫连珈月熟悉的脸。

这样近的距离,她终于看清了他。

此时的赫连珈月全无往日阴郁的模样,一身大红的喜服衬得他丰神俊朗,只胸前挂着的那朵硕大的红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透着几分喜庆的傻气,丁千乐勾了勾唇角,忍不住笑了起来。

……难得看到他这副模样呢。

赫连珈月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挂着傻气的笑容,心里微微一揪,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只摸到一手的冷汗,当下脸色变得十分的难看,“你吃了什么?”这话问完之后,他注意到了她那张精致无瑕的脸,只一眼,他的脸色便变得铁青了,“你吃了妖丹?!”

妖丹?

丁千乐愣了一下,那是什么东西?听名字可不像个好东西……

随即她忽然想起来了昨天下午那个丫头送过来的那枚神奇的丹药……可是,那不是他派来的丫头么?……

看着赫连珈月难看至极的脸色,丁千乐心里升腾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动了动唇,正想说什么,腹内的疼痛突然加剧,她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然后便感觉那疼痛自腹部蔓延到了腿上……痛得她几乎就要昏厥过去。

赫连珈月的视线触及她的腿部,然后眼眸里立刻暗沉一片,扶着她肩膀的手倏地握紧。

“啊!”一旁,有人惊声尖叫。

然后那惊叫声此起彼伏,逐渐加剧,那些宾客们一个个仿佛见了鬼似的,满面惊恐地向外奔逃,刚刚还十分喜庆热闹的气氛一下子荡然无存。

整个中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身明艳的新郎和新娘。

此时的丁千乐正在经历着剧烈的疼痛,那样剧烈的疼痛使她无暇去注意身旁的变化,她也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她一时觉得自己万分倒霉,竟在拜堂的时候闹起了肚子,一时又在想,赫连珈月说的妖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是她昨天吃下去的那枚丹药……光听那名字,就知道吃下去不会有什么好事……可是是谁要害她呢?……

好不容易等那疼痛稍稍过去一些,丁千乐抬头看向赫连珈月,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他正沉沉地看着她,那眼神说不出的奇怪。

……似震惊似愤怒似痛楚……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无力感。

“……珈月?”她被他的眼神吓到了,什么话也问不出口,只怔怔地唤了他一眼。

赫连珈月眼神微微一闪,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车骑将军林尧已经带着大队人马直直地冲了进来。

“拿下!”林尧看了一眼丁千乐,一挥手,大声喝道。

话音刚落,他身后便有士兵冲了出来,将赫连珈月和丁千乐团团地围住了。

赫连珈月扶着丁千乐慢慢地直起身子,他淡淡地看向林尧,“今天是我大喜之日,林将军也要来讨一杯喜酒么?”

“娶一个妖物,赫连国师也不怕堕了一世英名。”林尧冷笑着道。

妖物?是在说她么?

丁千乐被赫连珈月护在怀中,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感觉自己的身体某处仿佛正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正在这时,突然有一道黑影掠了进来,直直地袭向了被士兵围困住的丁千乐和赫连珈月。

丁千乐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将她从赫连珈月的怀中强行拉扯了出来,她一下子失去了依仗,身子一个不稳,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她试图自己站起来,却发现不管怎么挣扎,自己的腿就是不听她使唤,腰部以下竟完全失去了知觉似的,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腿……然后便忍不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腿……竟然已经变成了一条丑陋的蛇尾!

这……这是什么东西!

她满面惊恐地看向赫连珈月,“……珈月,我……”

“别怕。”赫连珈月沉声说着,正想上前护着她,奈何被士兵团团围住,纵使他身手再好,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他一向擅长对付的是妖,并不是人。

赫连珈月分身不及,丁千乐只觉得眼前一黑,已经被一道黑影裹住,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耳边最后的声音,是赫连珈月怒气冲天的吼声。

“阎!凤!九!”

万妖山

丁千乐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里头,她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怀里抱着同样身着喜服的少年,飞身直奔一处断崖……

只是那少年面目模糊,完全辨不清是谁……

“小郎君,莫要怕,过了这片断崖,就是我的领地了……”她笑着对怀中的少年说。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的笑意便僵在了唇边,少年手中,一柄施过咒术的利剑,已然深深地插入了她的心脏……

“你……”她瞠大眸子,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向怀中的少年。

“父亲说……人妖不两立……”那面目模糊的少年颤抖着嗓音说……

人妖不两立?

她怔怔地看着那少年……恍惚间,她忽然看清了那少年的模样,竟俨然便是小一号的赫连珈月……

就在这时,一条碧色的蛇尾突然缠上了少年,丁千乐尖叫一声,竟然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长着翅膀的人首蛇身的怪物……

她猛地睁开眼睛,额头冷汗涔涔,是个惊魂未定的样子。

“醒了?”耳畔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十分的温和悦耳。

丁千乐侧过头,便对上了一张逼真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具。

阎凤九?!

她一下子坐起身,一脸戒备地后退,然后她才有些尴尬地发现,她竟然是躺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而且身上仅着一件碧色的里衣,原先梳的妇人髻也被打散了,长长的头发略显凌乱地披在肩上。

“要吃些东西么?”仿佛完全看不到她紧张戒备的神情似的,他又道。

“这是哪儿?”丁千乐拉高被子,左右看了看,皱着眉问。

她是在婚礼上被掳走的……不知道赫连珈月现在怎么样了,还有那个林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完全不知道变故的症结在哪。

“万妖山。”

听到这三个字,丁千乐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她究竟昏睡了多久?竟然又被带回万妖山了?

还有……他将她带回万妖山……究竟有什么目的?

“要吃些东西么?你已经睡了十天了。”耳边,阎凤九又道,声音仍是不急不缓,温和悦耳。

十天?!丁千乐心里骤然一惊,竟然已经这么久了……

“好。”她缓了缓神色,回答。

阎凤九便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阎凤九刚走出门,丁千乐便一下子掀开了被子,一脸紧张兮兮地看向自己的腿,在看到两条腿好端端地都在,也没有变成蛇尾什么的时候,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果然……变成蛇尾什么的,只是她的错觉吧。

盖上被子,她侧过头打量了一下屋子,屋子很大,装饰得富丽堂皇,颇有些暴发户的风采。

公主叛变失败,已经被囚禁了起来,身为公主党在逃的阎凤九在这个时候把她掳来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呢?还有赫连珈月……不知道现在在干什么?

正思索着,已经有一名艳丽的少女拎了一个食盒来。

丁千乐看到她的时候愣了一下,竟是熟人。

“玉兔姑娘?”

玉兔瞥了她一眼,将食盒放在了桌上,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丁千乐此时的确是有些饿了,因此也顾不得和她搭话,左右看看,拿了一旁叠好的碧色长衫穿在了身上,这才起身下床,走到桌边坐下,打开食盒。

食盒里头是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碗小米粥,看起来倒也挺合她胃口。

因为早已经是饥肠辘辘,她只觉得这饭菜格外的香甜,便用小米粥就着菜,吃得津津有味。

“你倒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见丁千乐吃得欢腾,玉兔有些不爽地哼了一声。

丁千乐“呼噜噜”喝了一口粥,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向玉兔,“不然呢?我该绝食以示抗议么?”

玉兔想起来自己在她手里被逼着啃胡萝卜的日子,气得红了眼睛,忿忿地将头扭向一边。

看到玉兔的时候,丁千乐心里头的那点子侥幸早就没有了,看来阎凤九并没有骗她,这里果然是万妖山无疑了。

反正她是死不掉的,既然死不掉,人家愿意好吃好喝地招呼着,她干什么要矫情地和自己过不去,还不如吃饱喝足了再想办法。

抱着这个念头,丁千乐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除了暂时没有自由之外,阎凤九倒也没有折磨她,比起在长公主手里那生不如死的处境,这儿已经算是天堂了。

只是……丁千乐越来越琢磨不透阎凤九想干什么了,若说想利用她来做些什么吧,他也该有动静了啊,从她清醒过来开始算起,至今已经是第五天了,他却还是每天都老神在在的样子,只偶尔来她房里坐坐,兴致来了还陪她一起用膳。

……仿佛她不是被他从婚礼上掳来,而是被请来做客似的。

时间拖得越久,丁千乐心里越没底,万一他是利用她来对付赫连珈月呢?这个时候赫连珈月会不会已经赶来万妖山了?会不会中了他的陷阱?

她左思右想,如今她唯一的价值便是用来引出赫连珈月了吧……

这个念头在心里生根发芽,她渐渐没了开始那静观其变的闲适心思,开始一日比一日更焦急了起来。

晚膳时分,房间里摆了一桌菜,丁千乐瞧了一眼那菜色,便知道今天又要与阎凤九共进晚餐了,因为里头有一道清蒸河鲤,那应该是阎凤九喜欢的菜色,每次他过来,都会摆这道菜。

果然,不一会儿,他便来了,手里还拎着一坛酒。

他在丁千乐对面坐下,拍开了那坛酒,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酒,甫一拍开,便有一股清冽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了开来。

“清风,要来一杯么?”见丁千乐看着自己,他笑了一下,举了举酒坛道。

原来那酒叫清风啊,听起来倒是个挺雅致的名字,丁千乐摇摇头,低头夹菜吃。

开玩笑,她可不想在这里喝醉了。

丁千乐不喝,他也不勉强,便自己一人就着那盘子清蒸河鲤慢慢地自斟自饮起来。

“在这里还习惯么?”喝了一杯酒,他突然问。

“不大习惯。”丁千乐硬邦邦地道。

“哦?哪里不习惯?”他也不介意她的口气,又问。

“一直待在房间里,是怎么样都不会习惯的吧。”丁千乐磨着牙道,就差没有将“软禁”两个字直白地说出口了。

“即是如此,何不出去转转呢?万妖山的风景还是不错的。”阎凤九又饮了一杯酒,笑着道。

丁千乐闻言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他面上仍戴着那个精雕细琢的面具,那面具设计得十分精巧,竟然一点也不耽搁他喝酒吃菜……咦?她不是被拘在这房间里,是可以出去的么?

是她先入为主了?

不对……这家伙是故意的,故意误导她,让她困守在房间里不敢轻举妄动。

丁千乐忿忿地磨了磨牙,干脆直白地道,“不知道阎大人将我带来万妖山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听了这话,阎凤九正倒酒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以为呢?”

丁千乐被他噎了一下,不由得气结,她要知道还问他干什么啊!

只是……她却不敢轻易得罪他,眼前这人可是三年前杀了赫连府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三口人,并且嫁祸于她的元凶,如此穷凶极恶之人,若当真得罪了他,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趁着现在他对她尚且和颜悦色,还是不要轻易惹毛他比较好。

于是丁千乐没有再接这个危险的话题,而是低头默默地夹菜吃。

一顿晚膳便沉默着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丁千乐用过玉兔送来的早膳之后,便踏出了房门,果然门外并没有人守着,她很轻松地便走出了房间,房间外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依着山壁而建,走廊外头便是万丈悬崖,此时整个走廊都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之中,早晨的阳光从云雾中透出来,那一点点柔和的光芒衬得整栋建筑仿佛一处仙境一般。

丁千乐站在走廊上往下看,便知道阎凤九为什么那么大方让她出门了……因为这整栋建筑是建在半山腰上的,且只有一个出口,除非她长出翅膀来,否则想要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之下离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刚想起“除非长出翅膀来”,她便又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梦里,她变成了一个长着翅膀的人首蛇身的怪物……

婚礼那天……那条尾巴……真的只是她的错觉吗?

为什么赫连珈月会问她是不是吃了妖丹?

突然出现的蛇尾和她吃了的那枚妖丹有什么关联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道在走廊上站了有多久,雾气开始逐渐散去,她看清了山脚下的那个小村庄。

那时,张天师说,万妖山分成了两个区,生活在村子里的都是老弱病残,万妖山真正的力量在对面那座山上。

她现在……正处在这座山上吧。

她忽然想起了张天师和鬼婆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如果遇到他们的话,或者……她会有希望逃出去也不一定?

“漂亮么?”正在丁千乐思量着怎么和他们联系上的时候,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她身后响起。

丁千乐吓了一跳,回过头便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阎凤九,不由得忿忿,“你走路没声音的么?!”

“……”阎凤九默默地看着她。

丁千乐这才觉得自己这态度似乎有点挑衅的意思,正打算说些什么来补救,阎凤九已经淡淡挪开了视线,道,“是你想事情太出神了。”

“哦……”丁千乐颇没有骨气地应了一声。

“这整座宫殿用了近十年的时间建造而成,比起人类的皇宫如何?”阎凤九又道。

凭良心说,的确比皇宫要有气势得多,毕竟她没有见过建在半山腰上的皇宫……

用这个宫殿自比人类的皇宫,他果然有着相当的野心吧,上一次赫连珈月设计破坏了他在尚水县的计划,后来长公主叛乱事件又毁在了赫连珈月手里,他应该是相当痛恨赫连珈月的存在的吧……

那么,他掳了她来,果然是为了对付赫连珈月?

想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偷偷觑了他一眼,谁知正对上了他的视线,她不由得微微一愣,这些天来,她对他总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的感觉……此时看着他的眼睛,她越发确定自己先前的念头了,她果然应该是在哪里见过他的吧?

并不是在公主府那一次,因为那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已经对他有这种莫名其妙熟悉的感觉了。

“阎大人,娄长老有急事求见。”正在这时,空荡荡的走廊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身着褐衣的男子。

阎凤九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理会丁千乐,跟着那人走了。

丁千乐皱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愈发觉得那背影熟悉,想了许久,正在她打算放弃的时候,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她终于想明白那个给她送丹药的丫头为什么那么面熟了!

那丫头分明就是之前替阿九送信的丫头啊……

阿九……阎凤九……

丁千乐再想想阎凤九的眼神和背影,突然就明白为什么他会给她这种熟悉的感觉了……这个念头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若是这样的话……那阿九从一开始接近她就是有预谋的?她一直傻乎乎地被他蒙在鼓里?

可是,他们真的会是同一个人么?

也许……只是人有相似?啊对……阿九的眼睛是漂亮的异瞳,他的左眼是碧绿色,右眼是黄褐色的,可是阎凤九的眼睛却是普通的黑色……

这么一想,丁千乐安心了。

阿九和阎凤九……一定是没有关系的,这个时候,阿九一定守着他的小面馆,过着轻松自在的生活,这样想着,她心里才终于好受了一些。

这天晚上,阎凤九没有来陪她用晚膳,而且之后一连好些天都没有露面,丁千乐不由得有些好奇了,再联想那一日那个突然出现的褐衣男子说“娄长老有急事有求见”……于是她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地想,该不会是万妖山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每日来给她送饭的玉兔也是态度一日比一日更恶劣,每天都是横眉竖眼的,饭菜的质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变化丁千乐看在眼中,不禁大感好奇,不知道这万妖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玉兔这态度,莫非这事情与她有关?

是家主来救她了么?

这个念头让丁千乐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有机会逃出去了,忧的是……他不会落入阎凤九的陷阱里去吧……

旁敲侧击地问了玉兔几回,奈何她警觉性高得很,根本套不出什么话来。

这天用过晚膳,她突然听到外头似乎有喧闹声,她赶紧跑出房间,站在走廊里往山下看,因为山太高,她看不清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到一大片火把正堵在山路上,在黑暗中十分显眼。

……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正在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山下看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背,她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

“周大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来人轻呼出声。

她是想过有人来救他,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会是周赏……

周赏对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丁千乐赶紧拿手捂住了嘴,还左右看看,好在阎凤九对这个地方甚有信心的样子,并没有设置守卫,她赶紧拉着周赏,打算将他先藏进房间。

谁知周赏却是反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往走廊的另一边跑。

“你知道的下山的路?”丁千乐惊讶极了,忍不住问。

“嗯,有一条捷径。”周赏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拉着丁千乐往走廊的深处跑。

“可是……你怎么会这里?”

“之前跟着阎凤九的马车过来的。”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她被阎凤九掳走的?而且……他不是人类么?怎么能够闯入万妖山,甚至混进了这座宫殿都没有被发现……

她没有再问他,因为他竟是一直拉着她走到了一处悬崖边,一副要跳下去样子,吓得她赶紧拉住了他。

“底下是一处温泉,直接通向万妖山外头。”周赏回头看了她一眼,解释。

丁千乐一脸惊奇地看着他,“你怎么会知道?”

周赏没有回答她,只是拉着她跳了下去。

身子猛地往下坠,耳边有风在呼呼地吹,刺得她的耳朵生生地疼,周赏忽然收紧了手臂,将她拢进了怀里。

“扑通”一声,两人双双掉进了水中。

温暖的泉水覆顶而来,丁千乐挣扎了一下,好不容易才透出了水面,抬头便见周赏也跟她差不多狼狈,两人相携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爬上了岸,四周是一片荒野,但看景色显然已经出了万妖山的范围。

微凉的夜风袭来,两人对视一眼,看到对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样子,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周赏捡了枯枝来生了火,两人坐在火旁慢慢地将衣服烤干。

“你怎么知道万妖山上有这么一处捷径?”一边伸手烤着袖子,丁千乐一边将刚刚他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好奇地又问了一遍。

“这座宫殿是我娘设计的。”周赏沉默了一下,才道。

这下,丁千乐真的是惊讶了。

周赏却是再没说什么,只是从怀里默默地拿出已经被温泉泡软的干粮来,递了一份给丁千乐,自己留了一份慢慢地啃。

已经安全了的丁千乐全然没有想到此时的阎凤九有多么的生气,也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消息出去,说是阎凤九将重生的妖王碧梧囚禁在了宫殿的天牢里,于是原先安安静静地蜗居在村庄里那些老不死们一个个都跳了出来,与他的骷髅骑兵不断地发生冲突,折损了他好些人马,尤其是今天夜里,竟然胆敢光明正大地闹上门来,阎凤九刚刚赶到山脚下将他们镇住的时候,便听玉兔急急来报,说丁千乐不见了。

听了这消息,刚刚还算得上和颜悦色的阎凤九一下子变了脸,在他周身一米范围之内,所有的草木都枯死,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森森的凛冽来。

来闹事的妖族们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急急地想要离开,阎凤九却是一挥手,将他们全都定在原地。

“杀。”他动了动唇,“一个不留。”

若说原先是给了她三分面子,不伤她手下的老人,那么此时的阎凤九,已经是理智全无了。

果然不管他如何待她,他总是随时可以被她丢弃的那一个。

一回如此,两回如此,总是如此呢。

周赏之死

因为是在野外,又距离万妖山极近,周赏怕有妖物出物,烤干了衣服便立刻熄灭了火堆,还将烧剩下的灰烬都埋了起来,然后带着丁千乐趁着夜色摸索着往前走。

这一路周赏都很沉默,丁千乐因为担心阎凤九的追兵,也只顾着赶路,没有再多问什么。天将亮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荒野,并且找着了周赏停放在路边的马车。

马车里放着干粮和衣物,两人轮流在马车上换了干净的衣服,又草草地吃过干粮,便继续赶路。

“周大哥,你怎么知道我被阎凤九掳走的?”直至此时坐在马车里,丁千乐才松了一口气,缓过劲来,问。

“……我原本是打算去参加婚礼的,刚到赫连府门口便看到阎凤九挟持着你上了马车。”周赏一边驾车一边道。

“哦。”丁千乐点了点头,心想他一路跟了过来,那肯定不知道凉丹城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她有些忧心赫连珈月此时的处境,然而一切似乎只能等回到凉丹城才能见分晓,她拉开车帘向外看,只觉得一路的景色都陌生得紧,竟似乎不是回凉丹的路,她愣了一下,“周大哥,我们不是回凉丹么?”

“不能回凉丹了。”

“为什么?”丁千乐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但却又不大敢相信,只得提心吊胆地问。

周赏沉默了一下,才道,“外头传言赫连家主窝藏了十八年前失了踪的妖王碧梧,并且……将她改名换姓以赫连千乐的名字留在府中担任守护巫女,后又在三年前的火刑中施展术法救下她,并再一次改名换姓,如今还娶她为妻……”

……是在说她么?

丁千乐愣了一下,赫连千乐她知道,可是……妖王碧梧又是怎么回事?

“家主现在怎么样了?”丁千乐有些急躁地探出身子去问他,身为除妖世家的家主却窝藏妖族之王,这样大的罪名扣下来……

“据说已经被判了死刑关入天牢了……”这么说的时候,周赏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停车!”听到这里,丁千乐心头猛地一跳,她颤抖着声音开口,那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嘶哑。

“怎么了?”周赏皱了皱眉,勒紧了马缰,扭头看她。

“我要回凉丹。”丁千乐想起自己现在又是个过街老鼠的身份了,缓了缓气又道,“我自己回去,不和你同路了。”

“为什么?”听了这话,周赏握着马缰的手倏地一下收紧,语气却仍是不急不缓的十分淡然。

“怕连累你嘛……”

“若是怕被你连累,我就不会冒险去万妖山救你了。”周赏看着她,神色淡淡地道。

虽然他的表情不显,可是丁千乐知道他生气了,心下不由得有些惴惴,他费了这样大的力气冒险来救她,她还对他说这样的话,似乎是有些过分了……

可是……

周赏见她一脸惴惴的样子,便也不再理会她,转身继续驾着马车往前走。

丁千乐默默看着外头的景色,渐渐的,那些景色有些眼熟起来,正是她当初走过的那条回凉丹的路。

“周大哥……”

“我送你回凉丹,不过你要听话,不许轻举妄动。”周赏的声音从马车外头传了进来,听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谢谢。”丁千乐不敢再说什么,只得讷讷地道谢。

周赏没有再开口,只是默默地驾车。

丁千乐坐在马车里,心里头一片茫茫然,原先逃出生天的喜悦感此时已经一点都不剩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赫连珈月竟然会被判了死判……而且她被掳走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光景,万一已经过了行刑的时间可怎么是好……

这样的念头只稍稍一起,她的心便揪作了一团,痛得她连呼吸都万分困难,只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凉丹去。

正在她忧心如焚的时候,马车突然一下子停了下来。

因为马车停得十分的急促,导致正心神不宁的丁千乐一头撞在了车窗上,她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头,疑惑地掀开车帘,“周大哥,怎么了?”

周赏没有回头,只是皱眉看着前方。

丁千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看清那个挡在车前的人时,一下子瞪圆了眼睛,愣住了。

乌河?

“周公子,好久不见。”乌河仍是那副极具欺骗性的弱不禁风的少年模样,他左手负在身后,正笑眯眯地和周赏打招呼。

乌河认识周赏?

丁千乐顿时有些惊讶了,这两个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怎么会认识的?

周赏的脸色却不大好看,他默默捏紧了手中的马缰,并未搭理他。

“千乐姑娘。”乌河也不在意,他与周赏打过招呼之后,便笑盈盈地侧头看向丁千乐,“我奉阎大人之命来接您回去。”

听这话说得……倒仿佛她是离家出走似的,真是理不直气也壮,丁千乐被他气笑了,“若是我不回去呢。”

乌河微微蹙了蹙眉,竟是个十分苦恼的模样,“就在下来说,是相当不愿意和千乐姑娘交手的,只是……如今阎大人因为你逃跑的事情迁怒了小兔,责怪她看守不力,要处罚她,我不得不将你带回去将功折罪呢。”

其实丁千乐一见着乌河就知道这事儿不可能善了,如今听他这样说,便也不准备和他磨嘴皮子了,直接翻动双手结了一个印,然后一股脑地朝他抛了出去。

只听“轰”地一声响,乌河前面竟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丁千乐被自己施展出来的咒术的威力吓着了,目瞪口呆了半天,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仍是个不敢置信的模样。

她还从来没有施展出过这么强力的术法过呢……

只可惜那一下威力虽大,但却失了准头,竟然没有伤到乌河,丁千乐看着那个巨大的坑,颇有些可惜地想。

她在懊恼着,却不知乌河正暗自心惊,刚刚那一下如果不是他闪得够快,八成已经被炸伤了,若不是为了小兔,他是真心不愿意接这个差使,因为上次尚水县一役,他伤在她的手上,虽然经过精心修养,但目前功力也只恢复了七八成,此时若再和她硬碰硬,肯定也是讨不着什么好处的。

想到这里,他一直负在身后的左臂微微动了一下,一只透明的小虫子从他的手掌心神不知鬼不觉地飞了出去,手上做着小动作,他脸上的笑意不变,“千乐姑娘休要动怒,其实我家阎大人对您也没有什么恶意啊。”

阎凤九对她没有恶意?丁千乐又被他逗笑了,他是专程来说笑话的么?没有恶意杀了人家赫连家满门然后嫁祸给她?没有恶意把她从婚礼上掳走,害得好端端一桩喜事被搅得乱七八糟?若是这样都不算有恶意的话,那天底下就没有恶人了。

这样没有营养的话题,丁千乐都懒得同他说,只低头翻手试着又结了一个手印,乌河看到她的动作头皮都麻了,他不敢再瞎扯,赶紧笑着道,“千乐姑娘当我是恶人,又怎么知道周公子就是好人呢?”

丁千乐微微一愣,随即彻底被他逗笑了,她懒得和他辩,直接结了一个印甩了出去,只听“轰”地一声响,地上又被炸出了一个深坑。

乌河虽然躲开了,也弄得一头一脸的泥,看起来十分的狼狈,他道行不浅,哪里试过这么狼狈,不由得暗自叫苦不迭,但想想梨花带雨的小兔,他还是忍了……

“我猜……千乐姑娘一定不知道赫连家主此时正在万妖山里。”他瞅了一直坐在马车前面无表情地捏着缰绳的周赏一眼,忽然道。

丁千乐正因为自己突飞猛进的巫术水平而惊讶,此时听了乌河的话不由得愣住了,也顾不得去想为什么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突然就有了如此大的长进。

“你说……赫连珈月在万妖山?”丁千乐盯着乌河问。

乌河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压对宝了,他的脸上立刻恢复了从容的笑意,“要不然,你以为你可以如此顺利地逃出来?赫连家主也是个人物,一直隐居在山底下的那些老妖们也被他鼓动了起来,天天上宫殿里来找阎大人闹,直闹得阎大人一个头两个大。”说着,他又笑眯眯地看了周赏一眼,“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周公子端的是好手段。”

丁千乐听他这话说得奇怪,竟似乎是在影射周赏是故意不告诉她赫连珈月在万妖山,要将她骗走似的……这又是闹得哪一出?不过她并没有细想,只因为赫连珈月在万妖山这个消息而兴奋了起来。

他没事!

丁千乐十分愉快地再一次结了印,丢向乌河,乌河一时躲避不及,又被炸了个灰头土脸,不由得十分委屈:“怎么又炸我?!”

“周大哥,我们回万妖山去。”丁千乐没有理会他,只是低声对着周赏道。

周赏却是动也没动。

丁千乐见他不动,侧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似乎是明白了过来,有些羞愧地跳下马车。

“你去哪?”周赏伸手一把拉住了她。

丁千乐冷不防被他拉住,他的力气很大,捏得她的手腕生生地疼,“……我去万妖山看看,周大哥你先回凉丹吧。”回万妖山的路肯定凶险万分,他已经冒险救出她了,她又怎么能够那么怎么让他再一次涉险。

周赏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丁千乐正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黑影突然挟着寒风袭来,她立刻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是大感不妙,果然回头便见阴魂不散的阎凤九已经站在了马车顶上。

乌河却是个松了口气的模样。

丁千乐立刻明白了,他刚刚是在拖延时间,是他给阎凤九报的信,只是此时就算闹明白了好像也于事无补了,她没有时间多作考虑,抽出藏在怀中的匕首,上前一把斩断了套着马的绳子,然后将周赏拉上了马背。

“周大哥,你先走!”她狠狠在马背上拍了一下。

周赏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马刚跑出没几步,立在马车顶上的阎凤九突然掠身而下,一腿踢在马脖子上,那马哀鸣一声,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抽搐着口吐白沫,周赏也被甩了出去,摔得不轻的样子。

丁千乐见状,脸色一下子变了,她上前挡在地周赏面前,面色沉沉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阎凤九。

他一身鸦青的袍子在阳光的映衬下泛出丝丝冷光,整个人都阴气森森的,看起来倒更像是来勾魂的阴差。

“你想护着他?”阎凤九突然开口,声音平板板的,没什么情绪的样子。

“你想怎么样?”丁千乐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绷紧了,虽然她的术法好像有了些长进,但是对上阎凤九,她心里还是忍不住直发怵。

“跟我回万妖山,永世不得离开。”阎凤九看着她,悠悠地开口。

……我靠,永世……这卖身契也太黑了。

“若我不答应呢。”

“那就先杀了他,再带你回去。”阎凤九十分干脆地道。

丁千乐瞪着他,被他气得脑门上青筋乱跳,这根本就是强盗逻辑嘛!

“如何?”阎凤九定定地看着她,一副认认真真等她答案的样子,完全没有不耐烦。

“不要。”身后,周赏费力地站起身,走到她身侧,握住了她的手。

阎凤九看到他握住了丁千乐的手,眼中骤然一片阴鸷。

注意到他的表情以及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丁千乐心下一紧,立刻将周赏挡到身后,然后翻动双手飞快地结了一个印,甩手砸到了阎凤九的身上。眼见着正中目标,丁千乐兴奋了一下,可是待那阵烟雾散去之后,却见阎凤九仍然好端端地立在原地,竟是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

阎凤九冷笑了一下,“怎么,做人做久了,连自己的本事都忘光了么?”

丁千乐见他是个要发怒的意思,赶紧没骨气地举白旗,“我认输!我认输!我这就跟你回万妖山去,你不要伤他!”

“晚了。”话音刚落,他整个人便挟着一股森然的寒气袭向站在她身侧的周赏。

杀气凛冽。

丁千乐当然知道这一击的威力,若是这一下落在周赏身上,他的下场一定跟那匹马一样,当下便急红了眼睛,五指微张,焦急中,有什么东西凭空出现在她手里……

银月弯刀。

直至这一刻,赫连珈月施的封印终于被破了开来。

当它出现在她掌中的时候,她脑海里有些东西突然就记了起来,凭着一股子直觉和狠劲,她握紧了手中的弯刀,迎向了阎凤九。

一击之下,阎凤九退了开去。

他脸上的面具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裂纹。

“就这么个东西?”被逼着退开,他也不恼,只瞧了一眼她手中的银月弯刀,竟是个嗤之以鼻的表情。

看着他这样不屑的表情,丁千乐心头涌起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她下意识回头,然后便呆愣在原地,脑中成了一片空白。

周赏已然躺在地血泊之中。

“周大哥……”她怔怔地看着他。

听到她的声音,血泊中的周赏微微动了一下,有些吃力地睁开了眼睛,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来,他动了动唇,似乎是要说什么,却因为气力不继,而说得极其小声,让人听不真切。

丁千乐一时顾不上阎凤九,她快步走到他身边跪下,将他扶在了怀中,将耳朵附在了他的唇上。

“对不起……”

他微弱的声音带着暖暖的气流冲入她的耳中。

她怔怔地看着他,脸上是全然的茫然和不解,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那个明明是她吧……从刑部大牢里冒险救出她的是他,在她千方百计想要逃离赫连府的时候对她伸出援手的是他,在木微堂悄悄给她送饭的是他……千里迢迢赶到万妖山来救她的还是他……

……当初,在火刑之前,买通了狱卒悄悄来救她,被拒之后,将秘宝血玉相赠的……还是他……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又不欠她。

周赏无力地靠在她怀里,看着眼前少女伤心欲绝的表情,心里头竟然是十分的满足……她也会为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他看着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宫门外,在他的精心设计下,他再一次“偶遇”到她……

“赫连姑娘……”那时,带着几分惴惴不安的心情,他这样轻声唤她。

“何事?”她回头看他,脸上是全然陌生的表情。

“在下周赏,已是第十三次见到姑娘了,姑娘对在下……一点印象都没有么?”他有些失望,但犹不气馁地问。

每一次“偶遇”,他都要报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下一见“偶遇”,她依然是一脸的迷茫。

“哦……周公子,有事么?”她侧头想了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点点头道。

“在下……是想谢过姑娘的救命之恩……”他欣喜于她终于记得他了,可是又因为她的问题而梗了一下,只得涨红了脸,憋出了这样一个理由。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她点点头,十分随意地道,这话不是谦让,于她而言,真的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虽然于姑娘只是举手之劳,但对在下来说,却是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怕冷了场,他赶紧强调。

“周公子客气。”她点点头,侧过头去,似乎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

“赫连姑娘……”他当然知道她在找什么,她在找她的家主,不甘寂寞地,他再一次开口。

“还有何事?”她终于又看向了他。

“不知姑娘可曾许配人家?”脸上红得像是沁了血,他豁出去地问。

“未曾。”她仍在看着对面的人群,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他犹豫了一下,想表明心意,又怕太过孟浪唐突了姑娘。

然而,那一场“偶遇”,终究因为赫连珈月的出现无疾而终了,有些话……始终未曾说出口……

然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在那之后……他便听到了她被打入大牢,判了火刑的消息……

就算在三年之后……她再回来,她的心依然是向着赫连珈月的,不管被怎么伤害怎么背叛,她几乎从来不怀疑他……

而他,却始终都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一滴温暖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拉回了他的思绪,他定定地看着少女泪眼婆娑的样子,心里突然就坦然了……

他没有力气同她说,这一回,他的确是骗了她,他知道赫连珈月在万妖山,他是算准了赫连珈月会鼓动万妖山内乱,所以才趁此机会将她带出来的……

然而,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打算再让她见赫连珈月……

他甚至……准备了一枚忘忧丹……

他打算将她带离这里,让她吃下忘忧丹,从此只是他一个人的千乐……让她的眼里心里再没有赫连珈月的存在。

是因为他存了这样的卑鄙的念头……才会有这样的报应吧……

看着少女伤心欲绝的表情,他有些自私地想,这样也好……她不知道他心里那些卑鄙阴暗的念头,在她心里……他永远是好人,永远是她的周大哥……然后,一辈子都记得他。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再多看她一眼,却终究没有能够如愿,眼前最终是一片黑暗……他在她怀中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丁千乐定定地看着怀中满身是血,失去气息的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伤心么?”耳畔,有人这样问。

丁千乐猛地抬头,用赤红的眼睛直瞪着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憎恨。

阎凤九瞳孔微微一缩,似乎是被她那样的眼神刺伤了似的,可随即他便眯了眯眼睛,竟是大笑出声,“真是不错的表情,很适合你呢。”

看着他大笑的样子,丁千乐将已经气息全无的周赏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握紧了手中的银月弯刀,猛地冲向阎凤九。

阎凤九原本毫不在意的表情在看到银月弯刀上的变化时,终于变得认真起来。

丁千乐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手中的银月弯刀正在急剧地发生变化,原本弯月一样的刀身如同灵蛇一样被甩直了,竟是变成了一柄泛着碧色寒光的利剑。

灵蛇,妖王碧梧武器,在极端的愤怒之下,觉醒了。

那一剑,狠狠地刺向阎凤九。

阎凤九躲得十分狼狈。

他脸上的面具“啪”地一下裂了开来,掉在了地上,脸上也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血痕。

丁千乐在看清他的容貌之后,原就已经愤怒到了极点的情绪一下子濒临崩溃了。

微微凹陷的眼窝,上挑的眼角……那样熟悉的脸。

嗬嗬,原来,她就是个傻子,眼睛的颜色什么的……是可以改变的吧。

她在这个时空遇见的第一个对她好的人,竟是有预谋地接近她的,那些他灌输给她的关于赫连珈月的鬼话,她竟然一直都认认真真地听着,看着她那个傻样,他是不是很得意?

那个爱唠叨又无比敬业的乞丐……竟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那些伤感……那些关于半妖的事情……也都只是他为了博取她的同情心而编造出来的谎言吧……

面具掉落下来的那一瞬间,阎凤九的脸上闪过一丝的不自在,但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很快恢复了原先的表情:“被背叛的感觉怎么样?”他看着她,残忍地微笑。

丁千乐看着他,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在极度的气愤中,她感觉左肩又开始发烫。就在这时,阎凤九突然闪身上前,一掌拍在了她的眉心处,她蓦然瞪大了眼睛,身子晃了晃,终是失去了知觉。

“阎大人,小兔她……”见这阎王爷爷如愿抱得美人归,乌河赶紧上前腆着脸笑道。

阎凤九淡淡地觑了他一眼,黑色的眸子已经然变色,左眼是冰冷纯粹的碧绿色,如上等的翡翠,右眼却是暖暖的黄褐色。

仿佛会摄人心魄一样,美得令人心惊。

乌河被他扫了这一眼,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多言。

妖王碧梧

少女躺在床上,她手边放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碧色长剑,那剑身仿佛活的一样透着灵动的色彩。此时,她身上仅着一件碧色的抹胸长裙,露出了白皙的肩膀,在她的左肩上,一个火焰形态的烙印正在跳跃着,越来越亮,仿佛真的要在她的肩头燃烧起来了一般。

“赫连珈月……竟是将你封印了起来。”阎凤九定定地看着那个火焰烙印,轻声自言自语道。

他没有想到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他没有想到周赏会将好不容易盗走的血玉送给她,更没有想到赫连珈月为了不让他发现她的存在,竟然将她封印了起来。

伸手轻轻抚上少女精致无暇的面孔,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痴迷,“碧梧……”

昏迷中的少女不安地动了一下。

他迅速敛起眼中的情绪,眼神又变得可怕起来,他勾了勾唇角,轻轻点上她的眉心,“人心真是可怕,为了将你留在身边,竟是封印了你的记忆,如果想起来一切,你还会选择留在他身边么?”

大概……还是会吧。

她从来都是这样执迷不悟。

这么想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鸷。

感觉到他指尖的力量,昏迷中的少女拧紧了眉。

大量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中,过往的一切都被强行灌输了进去,一时是她与阎凤九把酒高歌,畅快痛饮,一时是她与少年模样的赫连珈月言笑晏晏……还有婚礼之上的杀局,少年手中那把刺入她心脏的利剑……各种记忆的片断在她的脑海中乱成一团。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受不住,有鲜血自口中溢了出来,她猛地睁开眼睛,便对上了阎凤九沉沉的眼。

“醒了?”他拿帕子轻轻替她拭去嘴边的血迹,动作竟是十分的温柔。

丁千乐看了他一眼,动了动唇,终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再一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仿佛一下子……她就苍老了几千岁。

“为什么。”闭着眼睛,她问,连声音里都带着沉沉的疲惫。

“因为你想做人。”他放下手中沾了血的帕子,又替她理了理头发,动作仍是十分的温柔,“明明是妖,偏要往人堆里挤,做人有什么好?”他缓缓说着,声音很轻。

身为妖王,却向往人类的世界,这是不可饶恕的罪么?丁千乐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已是一片赤红,“那次联姻之前,是你带着妖兵杀入人界的是不是?”

“是。”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点头。

“赫连府被灭门,也是你授意的,是不是?”

“是。”

“送到我手中的妖丹,也是你给的,是不是?”

“是。”这么说的时候,他甚至轻轻地笑了起来。

赤红的眼中一下子布满了杀意,少女握紧了手边的剑,谁知这一动,便听手脚上一阵叮当作响,她低头一看,竟然发现自己的手腕和脚腕上都被戴上了玉制的镣铐。

只一眼,她便知道那镣铐是为了压制她体力觉醒的力量,因为这镣铐的掣肘,她竟然连剑都提不起来。

“你刚刚觉醒,不要动气。”阎凤九轻轻按下了她握剑的手,虽然有那副玉制的镣铐锁着,但他还是不敢贸然去碰触她手中那柄仿佛活物一样的剑。

她想甩开他的手,却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不用白费力气,这是用施过咒的鬼玉制成的,除非施术者亲自解咒,不然就算你用用你的灵蛇剑砍,也是砍不断的。”他也不恼,只淡淡地道。

“我离开万妖山太久了,如今连鬼玉是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威胁。”丁千乐咬了咬牙,定定地看着他,“你如今逍遥自在,占山为王,何苦跟我过不去?”

“万妖山的妖王,从来就只有一个。”阎凤九冷冷地看着她,“你就死心在这里待着吧,赫连珈月窝藏妖王的事情已经在凉丹城里传遍了,你再也不可能回得去了,更何况如今周侍郎唯一的儿子还因你而死。”他缓缓开口,用十分平和的声音讲着十分残忍的话。

此时的他没有戴面具,眼睛也没有加以掩饰。

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即使已经有了过往的记忆,丁千乐还是被阿九的事情刺激得不轻。

只为了让她在人界无处安身。

所以,在她联姻前夕,他带妖兵在北莽大开杀戒。

所以,他动手杀了赫连家满门,嫁祸于她,让她被千夫所指。

所以,他让她服下妖丹,在婚礼之上现出了原形。

真是疯了……

看着她怒不可遏的样子,阎凤九垂下眼帘,拿起一旁的衣衫轻轻披在她的肩上,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丁千乐颓然倒回床上,望着床顶发呆。

被再一次软禁起来的丁千乐当然不知道这个时候万妖山的内乱已经进展到白热化的地步了,在赫连珈月的授意下,以鬼婆婆为首的一众妖族打出了“勤王”的旗号,浩浩荡荡地聚集在山下,要阎凤九交出被禁锢的妖王。

然而这个时候,阎凤九却做出了一件令所有妖族为之诧异的事情,他光明正大地放出了“妖王归来”的消息,并且自称为臣。

这个消息令万妖山所有的妖族震惊了,消失了十八年的妖王碧梧归来,阎凤九放权,无论哪一件,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大消息。

听乌河来报,村里的那些妖族们已经退出了妖宫不再闹事,阎凤九勾起唇角,微笑。

事到如今,赫连珈月,你还有什么招术呢?

挥了挥手让乌河退下,阎凤九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风,慢慢地啜饮着,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碟清蒸河鲤。

已经恢复了过往记忆的她……是否记得,清风和清蒸河鲤,其实都是她极喜欢的呢?

丁千乐自然不知道阎凤九在盘算些什么,到了晚膳时分,仍是小兔来送的吃食,她却对着一桌子的菜默默发呆,完全没有胃口。

摸了摸手边的剑,她仍在消化着那些过往的记忆,以及……周赏的死,记忆里那个叱咤风云的妖王碧梧与她相距太远了,纵然那是她自己的记忆,她也全然不想再回到那个位置。

“喂,女人。”耳畔,突然有人轻声唤道。

这耳熟又不爽的称呼……

丁千乐愣了一下,侧头看去,便见一袭夜行衣的赫连白正屈膝坐在窗台上。

“赫连白?!”她一脸的惊讶。

“蠢女人,声音小点,你想害死小爷么?!”赫连白跳进房间,一脸不爽地捂住了她的嘴。

丁千乐赶紧点点头,拉开他的手,“珈月呢?”

“在外头和阎凤九打架吧。”赫连白一脸嫌恶地看着她,“都是为了你这个不省心的女人,害得表哥当不成家主,还变成了通缉犯。”

听了这话,丁千乐眼神微微黯了一下,“你是说……他闯进妖宫了?”

“不然呢,本来还指着万妖山内乱的,谁知道阎凤九那个家伙狡猾得很,放出了妖王归来的消息,还自称为臣,原本那些哭着喊着要来救你的妖族一听,立刻安分了,还欢呼雀跃着要庆祝,表哥没有办法只得亲自出马了。”赫连白瞪着她,毫不留情地继续吐槽,“好歹你也挂着个妖王的名头,怎么这么没用,动不动就被人劫走呢?”

“带我去找他。”丁千乐打断了他的絮叨,直截了当地道。

赫连白一下子住了口,他皱眉看着她。

“带我去找他。”见他不动,丁千乐拿了剑,起身重复道,很是执著的样子。

“不解决了你身上那副见鬼的镣铐,你能走到哪里去?”赫连白扬了扬眉,毫不留情地打击她。

丁千乐低头看了看那用鬼玉制成的镣铐,面上淡淡的,“阎凤九说这上面施了咒,必须下咒者亲自解才能打开。”

“真麻烦。”赫连白皱了皱眉,心不甘情不愿地背对着她弯下腰,“上来吧。”

丁千乐默默爬上了他的背。

“真沉。”赫连白嘀咕了一句,听到走廊边已经有了动静,赶紧背着丁千乐从窗口跳了出去,沉默着走了一阵,他突然道,“表哥吩咐我先带你离开万妖山的。”

“你心里一定在骂我红颜祸水,骂我这妖孽为什么总要连累他吧。”丁千乐趴在他背上,突然道。

赫连白哼了一声,没有否认。

“带我去找他,阎凤九已经疯了,他一个人闯进妖宫太危险了。”

赫连白没有吭气,只是加快了脚步。

丁千乐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自己也不用多说,因为赫连白是万万不会丢下他的表哥不管的。

果然,没多久,她便听到了打斗声,然后,入眼的便是一片绚烂的彩光,咒术与咒术相抗衡,竟交织成如烟花一般美丽的景象。

然而那美丽之下,却是极端的残酷。

丁千乐一下子看到了赫连珈月。

他正与阎凤九对峙着,战况似乎十分的惨烈,而他已然居了下风,白色的狐裘上沾满了斑斑点点的血迹,整个人看起来仿佛是从血泊里捞出来似的,丁千乐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那些鲜艳的红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睛。

注意到丁千乐和赫连白的到来,赫连珈月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阴沉着脸看向赫连白,“不是让你带她先走么?”

赫连白撇过头,不吱声。

阎凤九却是笑了起来,他一手负在身后,看向赫连珈月,“黔驴技穷了么?这一计调虎离山看起来使得也不怎么样,你惯会揣摩人心,这回看起来很失策啊。”

此时的赫连珈月脸色相当的难看,他原是打算缠着阎凤九,让赫连白带着千乐离开万妖山的,计划很完美,但他却没有想到赫连白竟然自作主张地带着丁千乐一头闯进了战场。

没有再看赫连白,他调转视线看向阎凤九。

“未必。”收回了心神,他习惯性地转了转手上的珠链,淡淡地道。

话音未落,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中抽出一张符咒来,然后咬破自己的舌尖,将血滴喷在符咒之上。

阎凤九见状,脸色终于变了,他没有料到身为除妖世家的家主,赫连珈月竟然会使用禁咒,而且竟是级别这样高的禁咒。

他这是孤注一掷,打算与他同归于尽了。

一旁的丁千乐自然看得真切,她也没有料到赫连珈月竟会使用这样的禁咒,千钧一发之刻,她颤巍巍地抬起手中的灵蛇剑,口中念了一段咒,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灵蛇剑抛向那正在空中呼呼作响的符咒。

虽然她气力不继,但灵蛇剑并不是凡物,本身便有灵性,在主人的驱使下,它直直地袭向了那符咒。

一击之下,那符咒已经四分五裂。

阎凤九见状,脸上紧张的表情一下子松了下来,不待赫连珈月回过神来,他抬手直接一个杀术袭向了赫连珈月。浓黑的杀气挟着紫色的电光击向赫连珈月,赫连珈月因刚刚那一击已经气力用尽,此时竟是躲避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道电光袭向自己。

就在这时,眼前一道碧光闪过,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丁千乐已然挡在了赫连珈月的身前,替他接下了那一个杀术。

若是没有手足之上的鬼玉镣铐,这样的杀术对她来说肯定不痛不痒。

可是此时不一样。

因为那副镣铐的存在,她此时的身体和一个普通人无异。

“千乐!”眼睁睁看着丁千乐挡在了他的面前,被击得形魂俱灭,赫连珈月目眦尽裂,他扑上前想抱住她,伸手却扑了个空。

丁千乐的身体被打散,只余一道碧色的光,那柔和的光芒围着赫连珈月依依不舍地转了一圈,然后如萤火虫一样渐渐消失不见……

在那一团碧色的光中,有一道鲜艳的红一闪而过,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是她左肩的火焰烙纹。

阎凤九失神地望着那道渐渐消失的光,脸上的表情一时成了空白,他竟是……亲手杀了她?

“人心这种东西,你从来不懂。”

消失之前,他听到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

阎凤九僵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一下子被人刨空了似的。

为什么?……

难道是他错了?

这边巨大的动静终于引来了妖宫的守卫者,赫连珈月和赫连白一下子被团团围住了。

目睹一切发生的赫连白有一瞬间的后悔,尤其是看到赫连珈月仿佛失了魂一样的表情,他忍不住想,若是一开始他就依言带走了丁千乐,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了?

不……若是他带走了丁千乐,此时死的,就是表哥了。

他根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和阎凤九一战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同归于尽了……

见被包围住,赫连白将正发着愣的赫连珈月护在了身后,一脸戒备地看着那些守卫者,准备大战一场。

“放他走。”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一直定定地站在一旁的阎凤九突然开口,声音十分的漠然。

明明已经占了上风,可是此时……他却突然感觉兴味索然,说完,他不再看这战场,转身便离开了。山中的风吹得他的衣袖鼓起,衣摆猎猎作响间,形单影知的阎凤九突然感觉到了莫大的寂寞。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她之前住过的那间房门口,房间里空荡荡的,桌上摆着菜早已经凉了,那一碟清蒸河鲤正冷冰冰地摆在那里,连一筷子都没有动过。

他突然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

既然最终要走……当初为什么要出现在他面前……

作为一个半妖,从出生开始,他便注定是一个悲哀的存在,即不被人类世界所接受,也不被妖类世界所接受,渐渐成,他成为了一个游离在灰色地带的狩猎者。

所谓狩猎者,即是靠吞噬其他妖族来修炼自身,在一次次的杀戮之中,他渐渐变得强大起来,也越来越享受杀戮带给他的力量。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即使是被歧视的半妖,也可以让那些曾经歧视他的妖族感到战栗和恐惧。

直至那年冬天,他闯进了万妖山,碰见了她……

妖王碧梧。

生平第一次,他遇到了比她更强大的妖族,并且败在了她的手上。

他以为这一回一定在劫难逃,可是她却收回了手中的利剑,掏出腰间的酒葫芦,笑盈盈地对他道,“这样重的煞气,你也不怕走火入魔,不如来陪我喝酒是正经。”

她是第一个对他笑的人。

只因那一笑,他留在了万妖山。

他以为他总算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处,他以为他可以永远跟在她身边,他为她扫清一切障碍,打败一切来挑衅的妖族。

可是……有一日,她竟对他说出了要与人界联姻的决定。

她要离开万妖山。

而他,又将变得一无所有。

所以,在她联姻前夕,他带妖兵在北莽大开杀戒。

所以,他动手杀了赫连家满门,嫁祸于她,让她成为千夫所指。

所以,他让她服下妖丹,在婚礼之上现出了原形。

他想让她在人界无处安身,他想逼她回到万妖山,届时,她仍是他的王,他仍可陪在她的身边。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她竟是宁死,也不愿回到他身边。

而他……终究还是变得一无所有了。

他……亲手杀了她。

据《赫连家族大事记》记载,恒天七十五年秋,原家主赫连珈月因窝藏妖物之罪被判处死刑,原第七族长赫连云继任家主之位。

第三族长赫连白叛变劫狱,与赫连珈月逃离凉丹,不知所踪。

凉丹城里又恢复了安静,连北坊区都慢慢开始有了人烟,渐渐的,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景象,人们渐渐忘记了北坊区的可怕传说,忘记了被施了火刑的银月巫女,也忘记了那两位权倾一时,却又突然失了踪迹的国师大人。

一晃五年过去,皇帝淳于金喜得龙子,大赦天下。

清晨,城门刚刚打开,一辆破旧的马车便晃晃悠悠地驶进了凉丹城,马车上坐着一个青衫男子,他嘴里哼着悠扬的小曲,形象甚是落拓不羁。

凉丹城的早市十分热闹,他驾着马车饶有兴致地四下转了一圈,最后在一间赌场前停下了马车。

“兄弟,借问一下,这里原来不是木微堂医馆么?”他抬头望着那亮闪闪的金漆招牌,看了好半天,才拉住一个过往的行人,问。

“木微堂?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啊?”那人有些不耐烦地道。

“那你可知这里原先的主人去哪儿了?”

“谁知道呢?”那人摇摇头,走了。

青衫男子又愣愣地门口站好半天,直至赌场里的保镖出来赶人,这才走了。

一别五年,凉丹城里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他驾着马车又去了西坊区九号街的白氏米铺,这才好不容易见着了一个熟人。

“二少爷?”坐在门口的掌柜看到马车上的男子,一下子激动起来。

白洛愣了一下,这称呼对他而言已经有点陌生了。

“平叔。”他笑着拍了拍那掌柜的肩膀,那掌柜正是当初周赏托他安置的那位老管家,“我看到木微堂转手成了赌场了,小赏现在在干什么?”

平叔一下子红了眼圈。

“怎么了?”

“少爷他……已经过世了。”

白洛愣住了,“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怎么会?……

“尸身是赫连家的人从万妖山里寻回来的,说是碰到妖物了。”平叔说着,低头抹了抹眼泪。

白洛愣了许久,才喘过气来,他侧头看了看初升的太阳。

阳光刺入眼睛,让他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早知如此,我便该早些回来的。”

许久之后,他才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