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005章

忽地,那银珠似被施了定身法,凝在空中,再不往下落了。

";刷";地一声,自濛濛草木间窜起条白影来,直扑银珠,可那珠子走得更快,又向空中跃了数尺。如此一个逃,一个扑,不下三四回合,珠子已移到了最高的树梢。那白影扑得气咻咻的,也不跳了,干脆攀着树干爬了上去。这回裴鹤谦总算看清了,这白影原来是一只毛亮似银的雪狐。

狐狸攀到树顶,正要去摘那枝梢的银珠,忽听哈哈一声笑,顾言雪在枝头显出身形来,托了那珠子问:";你找这个吗?";

那狐狸低吼一声,向他撞去,顾言雪右手执珠,左臂轻轻一扬,将狐狸格开。狐狸立身不稳,险些坠下枝头,幸而顾言雪手快,抓着它的银尾,将它倒提在手中。

狐狸吱吱乱叫,一开口倒放出人话来了,竟是娇滴滴的女声:";你也是雪狐,你也有灵珠,同类相残,算什么东西!";

顾言雪点头:";你在这杭州城勾引些痴汉,吸他们的精血,炼你的内丹,原不关我事,可你不该犯到我的头上,跟我玩什么偷袭。小爷生平最恨赊欠,你送我一蓬银毫,我必加倍奉还。";

狐狸闻言,狠啐了一口:";少说屁话!我就是不找你,你也不会放过我!你跟这裴家二少爷勾勾搭搭,哪能坐视我拿他老爹炼丹,早晚要用我讨好你那情郎,只怪我道行浅,技不如你!";说着,斜睨着顾言雪道:";不过,我可告诉你,我们吃人尚吐骨头,可人要吃我们,却是连皮带骨,三魂七魄,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的。你尽管跟那少爷卿卿我我去,我只看你落个什么下场!";

顾言雪勃然变色,";啪";地将狐狸掷于地下,自己也自枝头跃下,一脚蹬在它腰上。却听东厢的窗扇间";吱扭";一声,接着便是阵急急的脚步响,一抬头,裴鹤谦已到了跟前。

";言雪,它是谁?拿我父亲炼丹又是怎么说?";

";它么,便是那深居简出,悉心照料你父亲起居的沈姨娘了。";顾言雪狠狠碾了狐狸一脚:";但凡修道的精怪,腹中都有一颗内丹,或称灵珠,丹炼好了,才能变化人形,法力也才会高强。拿人命炼丹是条捷径,一条人命可增一甲子的功力,炼满十二条,可增千年法力。你爹跟城南这十个男人都是它炼丹的材料。";

裴鹤谦骇然:";它是沈姨娘?难怪她来了半年父亲便卧榻不起。";

顾言雪冷笑一声:";放心吧,拿掉了灵珠,它就是只最寻常的狐狸,由着人抽筋剥皮。";说着托起银珠,一呵气喷出口火来:";等我烧了这珠子,它的嘴再毒,也说不出人话了!";

眼见那银珠被燎得失了光彩,愈缩愈小,狐狸慌了神,哀号连连,又哭又骂:";你我都是雪狐,这么毁我你于心何忍!";

裴鹤谦攥住顾言雪的手:";它这功力还剩多少了?";

顾言雪得意洋洋:";嗯,就够它变个美人了吧,想跟我作对,怕是得再修个一两千年。";

";够了,别烧了,把珠子还给它吧。";

顾言雪愕然,地上的狐狸更是瞪大了眼睛。裴鹤谦从顾言雪手中接过珠子,蹲下身,送到雪狐的口边:";你好歹也服侍了我爹一年,我们也做过一家人,今日做个了结,我不念你的旧恶,你也别记他的新仇,拿了珠子,寻个好地方,过逍遥日子去吧。";

狐狸盯着他,一张口吞下了珠子,摇身一变,成了个罗衣锦袄的中年美妇,搭着裴鹤谦的手立起身来,水漾的眸子笼络着人:";好个多情良善的小哥,何必跟这只公狐狸混在一处,女人的滋味,可是他没有的。";

顾言雪闻言变色,挥出一团疾风,妇人拧身躲过,娇笑着跃上墙头:";小子,你动了真心,活该一世吃苦。";言毕,驾了晚风,倏忽而去。

";你倒怜香惜玉!";顾言雪丢下裴鹤谦,转身就走。

裴鹤谦疾步跟上:";我是听你说‘拿掉了灵珠,它就由人抽筋剥皮‘觉得心惊,";他扶住顾言雪的肩头:";你们既然都有了人形,再被剥皮,何等凄惨,言雪。";

顾言雪忽地领会了他言下所指,一时惘然,半晌才问:";她杀过人,她手上的人命你不计较吗?";

";人死不能复生,杀了她又能怎样。天理昭彰,她欠下的,自有她还的时候。于我而言,她是个不相关的人,我计较不计较又如何呢?我看重的是你。";

顾言雪阖上眼,由着裴鹤谦将他揽住,悠悠叹道:";裴鹤谦,你但凡坏一些,善恶不分一些,那该多好。";

次日一早,顾言雪到前厅吃饭,桌上摆着六副碗筷,座中却只有个罗氏和阿萱、阿茹两个孩子,不见裴氏兄弟。顾言雪只当裴鹤谦昨晚累了,今天起不来,他心里有鬼,没敢多问,跟罗氏问过早,便坐下吃饭了。动了两下筷子,却见罗氏叹息连连,擦着眼角道:";顾公子,我家也不知招了哪路瘟神,流年不利啊。";

顾言雪脸色一僵,罗氏也没注意,絮叨不绝:";半年前公公莫名其妙病倒了,今天一早沈姨娘又不见了。你说怪不怪?她可是再安分不过的人了,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顾言雪晓得沈姨娘的事发了,淡然一笑:";这姨娘还年青吧,守得住一时,哪里守得住一世,或是跟人走了,也未可知。";

罗氏摇头:";单是走失了人口,报个官也就罢了。可是,";她咬了咬牙,";一大早的门前躺个死狐狸又算什么?";

顾言雪一怔:";死狐狸?";

";是啊,";罗氏叹息,";更夫发觉的,就死在我家门口。相公拦着,没让我去看,听阿忠说是只白狐狸,被开了膛,心肺、肠子血哧呼啦流了一地。这事多蹊跷啊,听了都叫人胆寒,要是传出去了,只怕说我家闹狐狸精呢。。。。。。";

罗氏还在唠叨,顾言雪放下筷子,直奔大门。

还没到门首,便听外头人声营营,顾言雪向外一张,只见裴忠蹲在门前的地上,正拿一领席子裹着什么东西,席子下一滩黑血,血里尚粘了些白色的绒毛。裴氏兄弟站在一旁,裴鹤谨沉着脸,看着裴忠收拾残局,裴鹤谦对着两个衙役打恭赔笑。在这些人之外,街坊邻居里三层、外三层,把个裴家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引颈竖耳,唯恐漏看、漏听了一丝热闹。

顾言雪走到裴忠面前,低低吩咐:";给我看看。";

裴忠见是他来了,先是一愣,跟着拚命摇头。

顾言雪也不跟他废话,足尖一抬,挑开了草席。只见血泊里躺了只呲牙咧嘴的雪狐,眼珠子突出着,由颈至腹划了条大口子,内脏全露在外头,死相狰狞,煞是可怖。众人见了,不免又是一阵惊呼。

顾言雪皱了皱眉:";盖上吧。";

裴忠得了他这三个字,忙把死狐卷起来,却听震雷般一声大吼:";哪来的狂生?阻挠官爷办案?要不要命了?!";

顾言雪一抬眼,两个衙役已气势汹汹地杀到了面前。

顾言雪冷笑:";什么官?什么爷?给个七品县令跑腿送水,拿着公帑的奴才罢了,也敢自称官爷?笑死人了。";说着扬了头,俾睨二人:";再者,你们来办什么案了?城南十条人命你们不管,人家门前躺个死狐狸,倒来管了?不过是逮着个商户打抽丰!这杭州城里死狗、死猫、死耗子、死蚂蚁多了去了,你们可要挨着个的都管上一管?";

一番话将两个衙役噎得气结于胸,偏又应对不上,涨红了脸,恼羞成怒。裴鹤谦唯恐顾言雪吃亏,连忙将他拖到身后,拱了手打圆场:";这人就爱说笑,官爷别往心里去。我这就带了死狐跟二位爷去县府回话。";说着,吩咐裴忠:";快去备车,请官爷上座。";

两个衙役中,年长那个面目和善些,点点头不作声了,年轻那个却是一脸凶横,不肯轻饶了顾言雪,自腰间亮出条锁链,兜头盖脑朝顾言雪挥来:";臭小子,污蔑官差,锁回去说话!";

顾言雪见锁链过来了,不躲不藏,待链子到了头顶,冷哼了一声。天地顿时一暗,不知打哪儿吹来阵怪风,飞砂走石迷了人眼,等风过了,众人定睛再看,无不骇然,只见顾言雪好端端立在那里,脚边零零星星,落满了铁环,衙役那条精钢铁链,不但没锁到人,反而断了个四分五裂!

";妖怪!";衙役指着顾言雪惊呼,连连后退。

裴鹤谦忙扶住了他,陪笑道:";难怪官爷受惊,这风是大得怕人。";

那衙役不肯作罢,";妖怪、妖怪";数说不绝,裴鹤谦掏出锭碎银,悄悄按在衙役掌心:";官爷息怒,这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久居深山,只会读书,不惯应答。您瞧他衣服有缝、地下有影,怎么会是妖怪呢?真要是个妖怪,我们生意人家也不敢容留!";

";可我这铁链。。。。。。";

";风来得不巧,迷了您眼,链条磕在地下,碰坏了也是有的。";裴鹤谦说着,攥了攥衙役的手:";您来办公差,坏了家伙,有一两赔一两,我家一力担当,万望官爷海涵。";

裴鹤谨也过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明里暗里百般承诺。那衙役才悻悻地收了手。裴鹤谦恐夜长梦多,催着裴忠赶了车来,将那卷了死狐的草席往车后一撂,打起帘栊,招呼两个衙役上车。

裴鹤谨回了趟内宅,取了个小小包袱递给裴鹤谦,顾言雪心里透亮,清水衙门银铺地,没些黄白之物打点,裴鹤谦这遭只怕去是去得,回就回不得了。

打发了官差,裴鹤谨又让两个仆役担了水出来,跟裴忠一起洒扫血渍,眼瞧着血迹渐渐淡去,邻里却迟迟不散,也不谈狐狸了,单把那风神俊秀、行止诡异的顾言雪上上下下看了个够。

顾言雪明知众人看着自己,不但不避让,反迎风立了,嘴角微扬,刻意卖弄风流,一双凤眼滑过那些女眷,仿佛有情,又似无意,人堆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无不红了脸,既怕看他,却又舍不得不看。

裴鹤谨是个本份的生意人,最怕惹是生非,他对顾言雪本是无喜无憎的,今日见这人犯官差、起事端、卖风流,心下难免不快,碍着弟弟不好说什么,只沉了脸道:";顾公子,洒扫的事留给下人,我们先回去吧。";

顾言雪这才应了声,跟他回了内堂。

裴鹤谨进了家门,心中烦乱,也不理会药铺了,打发伙计挂出牌子,歇业一天,自己窝在家里,一边生闷气,一边跟罗氏检点家财,看那沈姨娘可曾卷走细软。夫妻两个从清早直忙到午后,总算查了个明白,家中财物,并未短少。裴鹤谨的脸色渐缓,却又惦念兄弟,忙让裴忠去县衙门前候着,探问消息。

罗氏看丈夫劳碌了,沏了壶茶来。裴鹤谦闭了会儿眼,端起茶盅刚饮了两口,一抬眼,见个小丫头鬼鬼祟祟蹩在门边,对着罗氏努嘴拧眉。

裴鹤谨心中有气,";咚";地将茶盅拍在案上:";鬼头鬼脑的干什么?有什么话,进来回!";

那丫头委委屈屈走到他跟前:";宝裘居的伙计来了,说二少爷赊了他们二百两黄金,问什么时候送还过去,还说若是钱不凑手,吩咐一声,哪天等有了,着他登门来取,也是可以的。";

裴鹤谨一听";二百两黄金";,脸都白了,命那丫头速速唤了宝裘居的伙计问话,两下里一番对答,这才知道,裴鹤谦竟拿二百两金子买了一袭狐裘!

当着宝裘居的伙计,裴鹤谨也不便发作,只说等裴鹤谦回来,核实了,定会给个说法。那伙计听了便笑:";我亲眼看着二少爷把狐裘披到顾公子肩上的,那还有假吗?二少爷对那顾公子可真是言听计从,不单买裘皮,还买了只大老虎呢,一出手就是二百五十两雪花银,眉头都不带皱的。";

裴鹤谨心头的怒意压都压不住了,手一颤,清绿的茶汤洒了一桌。

伙计垂了眉,叹口气:";我是个下人,本不该说什么。可风闻您家犯了官差,二少爷被拘去了县衙,唉,我家掌柜的说了:‘无论男女,美到极致,便成祸害。‘我这一来呢,是催债;二来,也是来给您提个醒,免得二少爷越走越偏,债台高筑不算,这往后的风雨,恐怕更不可测呢。";

裴鹤谨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那伙计去了半日,裴鹤谨仍呆呆地坐在太师椅里,罗氏小心翼翼凑过来,替他捏肩:";那种下人,十句话里怕是有八句听不得的。还是等鹤谦回来,问明白再说。平白气坏了身子,不值得。";说了,又笑道:";顾公子生得再美,总是个男儿,鹤谦就是贪图美色,也不会贪个男色吧?";

话音未落,裴鹤谨已将茶盅扫到了地下,";当啷";一声,砸个粉碎。罗氏看着他,脸都白了:";你是怕他们。。。。。。";

掌灯时分,裴忠跟着裴鹤谦回来了,银子一钱都没剩下,好在案子结了,总算了却一桩心事。裴鹤谨见了弟弟,闷闷地不说话,罗氏也笑得勉强:";忙了一天,也该累了,稍歇一下吧。";

裴鹤谦见此情形,不便多问,回房洗了把脸,坐了一阵,便有小丫头来请,说是备下饭菜了。到了前厅,只见桌上只摆了三副碗筷,裴鹤谨跟顾言雪相对而坐,不作一声。

裴鹤谦挨着顾言雪坐下,举起筷子,笑了问:";嫂嫂、阿萱、阿茹呢?";

";你嫂子是个女流之辈,孩子们又小,有些话我不想让他们听到。";

裴鹤谦略略一愣,顾言雪抬起眼帘,冷冷盯着裴鹤谨:";摆什么鸿门宴?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裴鹤谨根本不理他,只看着自己的兄弟:";宝裘居的伙计来过了。";

裴鹤谦脸上发烧:";哥,钱是我赊的。我会慢慢还。";

";你拿什么还?二百两金子!你拿什么还?!";裴鹤谨禁不住发怒,";父亲从小教导我们谦谨为人、勤俭持家。你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学着奢靡招摇,对得起你名字里那个‘谦‘字吗?!";

裴鹤谦还没说话,顾言雪推开了碗盏,转身就走。裴鹤谦急了,一伸手,攥住他骼膊:";言雪!";

裴鹤谨见状,脸色愈阴。

顾言雪抽出手来:";我去去就回,";抬眼睨着裴鹤谨,";两心不变,管旁人嚼什么舌根?!";

裴鹤谨气得墨髯乱颤,指了顾言雪的背影喝问弟弟:";什么叫‘两心不变‘?他一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哪来这种混话?!";

";哥,我跟他。。。。。。";

裴鹤谦话音未落,顾言雪一阵风似地回来了,一扬手把个包袱扔在裴鹤谨跟前。那包袱本来扎得就不紧,经此一磕,便散开了,露出几锭光华灿烂的黄金元宝。

裴鹤谨的眼睛却不曾在那金子上停得一停,只望了裴鹤谦问:";狐裘是谁买的?";

";我买的。";裴鹤谦答。

裴鹤谨点头:";这狐裘谁穿都没关系,既然是我们裴家的人买下的,这金子便由我们裴家来还。二百两黄金虽不是小数目,卖了城南那几亩地,便也差不多了。";

裴鹤谦急了:";哥,那是祖产!";

";你知道就好!";裴鹤谨闭了闭眼,口气转缓:";祖宗留下家业,无非希望子孙踏实做人,与其用那路数不明的金子,不如变卖田产,至少能买个安心。";说着,将那包金子推到一边,眼睛还看着弟弟,话却是说给顾言雪听的:";顾公子,过去的事我不想问,也不想追究,你是鬼也罢,是仙也好,我家鹤谦都攀不上你这样的高朋,拿了东西赶路去罢,恕不远送。";

顾言雪不怒不笑,也不辩驳,立在那里,一双乌幽幽的眸子落定在裴鹤谦身上。

裴鹤谦在哥哥跟前直直跪下:";父亲的训诫我不敢一日或忘,我再荒唐,也是揣着一颗心做人,父亲跟你的养育之恩,我更是铭感五内。只是。。。。。。我跟他。。。。。。";他咬了咬牙,";我活一天,便待他好一天,一生一世都不会变的。";

裴鹤谨拍案而起:";你说什么?!你瞎了眼了?他是个男人,你看不出来?!";

裴鹤谦垂了头,低低道:";我认的就是他,不论男女,我认的总是他了。";

";鬼迷心窍!";裴鹤谨气得一脚将裴鹤谦蹬倒在地,指了弟弟的鼻子喝问:";你还要不要脸面?要不要父兄了?!";

裴鹤谦爬起来,依旧跪好。

裴鹤谨转而朝顾言雪发难:";你身为男子,骄奢淫逸、卖弄风情,还认不认得‘廉耻‘二字?你给鹤谦下了什么妖蛊,把他迷成这样?还不放了我弟弟!不然。。。。。。不然。。。。。。我、我,我必与你拚个鱼死网破!";

顾言雪微微一笑,云淡风清:";你爱怎么想、怎么做,我都管不着,悉听尊便吧。";说着,执了裴鹤谦的手道:";跟我走。";

裴鹤谨跑到到门口,张开双臂拦了拦,又觉气馁,发狠道:";鹤谦,你要跟他走了!就别回来了!我只当爹少生了个儿子,我也少了个弟弟!";

正僵持不下,罗氏冲了进来,一把按住裴鹤谨:";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到了哪儿,鹤谦总是你弟弟!";转身又对着裴鹤谦抹了抹眼泪:";鹤谦,你哥这是心疼你啊!你怎么就不明白他那片心呢!";

裴鹤谦望着兄嫂心如刀割:";你们为我好我都知道,可是。。。。。。我也不能负了他。";

罗氏泪盈盈地望向顾言雪:";顾公子,我们鹤谦是个傻孩子。你就。。。。。。你就高抬贵手吧!";

顾言雪听了,咬住薄唇,半晌看了裴鹤谦道:";你跟我走,往后的日子难免凶险。";

裴鹤谦攥住他的手:";你有艰险,我怎能坐视不理?";

顾言雪笑了:";真是个傻子呢,";他转过头,看着罗氏,";这个人,我舍不得放。";

一边的裴鹤谨已气得两眼昏黑,指了门,一叠声地厉喝:";滚!滚!都给我滚!";

裴鹤谦冲着哥嫂跪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我先离家几日,待风波定了,必负荆请罪,再来拜望哥嫂爹爹。嫂嫂,哥哥跟父亲都有劳你照料了。";

裴鹤谨一个劲地跺脚,看都不看他。倒是罗氏擦着泪,上前扶起了裴鹤谦,柔声道:";唉,你放心吧。鹤谦,你记着这儿总是你的家,我们都心心念念记挂着你,盼你回来。";

裴鹤谦长到十九岁,还是头一次被扫地出门。罗氏心疼他,不单替他收拾了细软,还亲自送到了门口。

夜空中鹅毛般的雪片纷扬而落,罗氏看着天色,蹙紧了娥眉:";要不明早再走吧?天寒地冻的,你们去哪儿过夜啊。";

裴鹤谦强笑着安慰她:";不妨事,我们去葛岭的清虚观,玄真子即便不在,借宿一宵总没问题。";

正说着话,一驾马车慢慢悠悠驶进了蔡观巷,罗氏抬头一看,原来是隔壁的王二驾车回来了。她上前打了个招呼,又摸出吊铜钱塞到王二手里,替二人雇下了马车。

裴鹤谦谢过嫂嫂,恐她受寒,催她回去:";快进去吧,不然哥哥更要生气了。";

罗氏摇头:";你知道什么?我不送他才担心呢,你哥哥多疼你啊。";

裴鹤谦闻言心里一酸,又觉温暖,又觉歉疚,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罗氏看看他,拉了顾言雪的手道:";顾公子,我可把这傻兄弟交托给你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神啊怪啊,一概不懂,可我想呢,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为了你把个家都抛了,你也不会亏待他吧。";

顾言雪望着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一双眸子深不见底。

罗氏虽是百般的不放心,却也无可奈何,目送着二人上了车。马车转过街角,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六章

静夜寂寂,车轮碌碌,顾言雪坐在车里一语不发,裴鹤谦更觉寂寥,伸出手把顾言雪拢到怀中,抚着他的发丝:";言雪,我只有你了。";

";后悔了?";顾言雪的声音闷闷的。

裴鹤谦摇头:";不会啊,你知道的,我不会。";

顾言雪默默地捉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

裴鹤谦拥着他,半晌叹了口气:";有件事我怎么想都不明白。你是存心去冲撞官差的吧,还刻意在人前露了身手,这是为什么呢?照说沈姨娘出了那事,你该韬光养晦才是。";

顾言雪嘴角微扬:";不放出香饵,怎钓大鱼?";

";你想引出谁?莫非。。。。。。莫非是杀沈姨娘的凶手?";

顾言雪点点头:";嗯,这下可不傻了。";

";可那凶手在哪儿?能引出来吗?";

顾言雪哈哈一笑:";大鱼未至,虾米先行。这不就在跟前么!";

裴鹤谦愕然,望着车帘:";怎么可能?";

顾言雪一笑:";怎么不可能?";说着指头在车壁上叩了叩:";别装了,停车吧。";

话音未落,却听";刷刷";一阵急响,车厢四角窜出四道金光,到了头顶上纵横交错,织就了一张罗网,将两人罩在中间。

帘栊挑处,王二站到车前,黑着张脸断喝:";好个精怪,倒生了双利眼!";

裴鹤谦惊愕不已:";王大哥,你。。。。。。";

";这可不是你家隔壁贩香烛的王二。你见的不过是层垩土,道家有易容之术,他只学了个皮毛,不过夜黑天昏的,瞒你们这些俗人却也够了。";顾言雪嘴里说着话,右手一抬,";嗖";的一声,一道银光从指间飞出,直奔王二去了。那人躲避不及,被银光射中面门,一张脸碎裂开来,假眉毛、假胡子伴着白粉纷纷而落,露出张陌生的黄脸。

眼看面具被毁,那人却毫不慌乱,右手一翻自身后抽出一柄长剑,以剑指天,口中喃喃,颂念咒符,罩着二人的光网如一窠金蛇,扭动盘绕,朝二人身上缠了过来。

裴鹤谦连忙揽住顾言雪,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他,金网裹到他身上,细如丝线的金光扣入皮肉,疼得裴鹤谦拧紧了浓眉。顾言雪从他怀里抽出折扇,手腕一转,将扇子变成了长剑。剑锋过处,金网如死去的金蛇断了一地,转眼消失不见。

作法之人大惊失色,足尖一点,便想仗剑而去。

顾言雪怎容他脱逃,仗剑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人挺剑招架,却不是顾言雪的对手,只三、四个回合,便落了下风。顾言雪瞅准他的空门,一剑刺中他足踝。那人身子摇晃,顾言雪又加上一脚,将他蹬翻在地!

";你。。。。。。你个狐狸精!";那人虽败,嘴巴却还不肯老实。

顾言雪一剑钉穿了他的肩胛,痛得那人噤了声。

却听身后一阵异响,偌大一架马车眼化成了一缕青烟,车上的裴鹤谦被摔了个头晕眼花。

";这车也是变出来的?";裴鹤谦悻悻地爬起来,走到顾言雪身旁:";是这人害了沈姨娘?";

顾言雪点头:";多半就是他。沈姨娘炼内丹需十二条人命,连你爹带城南那十个,总共十一个人,她最后一味药饵,只怕就落在王二身上。这沈姨娘也是死性不改,虽在我手里吃了亏,临走却还想去找王二索命,哪曾想到,她早给人盯上了,遇到个扮猪吃老虎的假王二,结果丹没炼成,反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裴鹤谦若有所思:";难怪那死狐身上有不少刮痕,就是被这金网伤的吧。可言雪,你怎么知道这车夫是假的呢?";

顾言雪轻扬秀眉:";王二为人疲懒,他的香烛店生意又差,每天太阳不落便歇了业,怎么这大雪纷飞的夜里,倒驾着车出来了?还那么凑巧,恰赶着你我出门的时候。";

";所以你留了心,仔细一瞧,便看出他面具下的破绽?";裴鹤谦颌首,";可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沈姨娘?";

顾言雪手腕一转,长剑抵上那人的眼皮:";这就要问他了。";

那人咬紧了牙关不吭声,顾言雪微微笑了,手里轻轻一送,但听";噗";的一声,那人捂住右眼,惨呼连连,指缝里鲜血长流。

裴鹤谦不禁变色,顾言雪却是淡定如水,满脸的若无其事,举起滴血的剑尖,又点住那人的左眼。

那人紧紧攀住剑身,想阻住剑势,可这长剑凉如冰、滑如水,哪里阻得住了,眼皮一阵刺痛,血已流了下来。

";你到底是谁?";顾言雪逼问。

那人张了张嘴,喉咙里";咯咯";一阵响,面色转青,继而转紫,两腿蹬了几下,再没了动静。

裴鹤谦俯下身去,探他的鼻息:";死了,应该是服毒自杀。";

顾言雪冷笑一声,抖去剑尖的血滴,轻吹了口气,那剑在他手中越缩越短,短到了极处,";呛";地放出道金芒,依旧变回了一柄折扇。

顾言雪把扇子揣还裴鹤谦的怀中:";马车没了,我们走着去吧。";

裴鹤谦点点头,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找了件长衫出来,盖在死人脸上。

顾言雪白他一眼:";你还真是菩萨心肠。";

裴鹤谦也不答话,默默地背起包袱,执了顾言雪的手,向前走去。没有多远,顾言雪忽地停下步子,霍然转身,裴鹤谦跟着他扭头一望,不觉大惊失色,只见雪地里一件长衫随风翻卷,至于那具尸首,却早已不见了影踪。

";怎么回事?";裴鹤谦眼都直了。

";诈死罢了,裴大夫,你我都被骗了。";顾言雪淡挑长眉:";由他去吧,我们走。";

冬天的夜晚,四下一片死寂,耳边寒风呼啸,天是冷的、地是冷的,只有交握着的手心递送着绵绵暖意。

顾言雪轻轻叹息:";我记得诗经上说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原是不信的,生太悠长,死太空寂,哪里说得定呢。可眼下倒有些相信。";

裴鹤谦笑了:";觉得这么走着、走着,也就是一辈子了。";

顾言雪望着他:";我怎么会跟你走到一起呢?我们的想法、脾性完全不同。你太良善,而我是只狠心的狐狸,你为了我忤逆父兄、背弃家人,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会觉得不值。";

裴鹤谦微微笑了,为他拂去发上的雪粒:";我逆了哥哥的意,却没有背弃家人,有朝一日他们想明白了,我再带你回去。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总觉得,你也许手狠,心却并不狠。";他攥紧了顾言雪的手,按到唇边:";没有什么值得或者不值得,这只狐狸爪子,我要抓一辈子。";

二人到了葛岭,已是后半夜了,天黑如墨,清虚观门户紧掩。裴鹤谦拍了半天门,才有个童子披了棉衣,过来开门。

裴鹤谦显然认得那童子,叫他云青。

云青说起玄真子,满脸的不屑:";玄真子啊,昨天回来的,这会儿应该在吃酒,不知醉了没有,你等等。";

不一会儿云青引着个人回来了。顾言雪抬眼望去,这人身量极矮,跟云青竟是一般高的,长的也是张娃娃脸,虽留了三绺墨髯,却没一丝仙风道骨的味儿,一身的酒气,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两条腿直打飘。

";鹤谦,哈哈!";玄真子见了裴鹤谦,打着酒嗝,指了他道:";我就知道你要来,所以今夜无眠,清酒提神,单等你来登门。";

顾言雪听了这话,心里一动。裴鹤谦却连连摇头:";你哪天不是清酒一壶,以佐长夜的?要喝就喝,别拿我当借口。";

玄真子哈哈大笑。

裴鹤谦拉了他的手道:";我遇到些事情,想在你这里借住几日,";又指了顾言雪道:";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叫顾言雪,他想跟你学道呢。";

玄真子眯着眼,看了看顾言雪:";带师学艺啊。。。。。。呵呵,明天再说。";转过身,在云青头上敲个爆栗:";小混蛋,愣着干嘛?还不去准备一间客房!";

云青气得推他:";老混蛋,是两间客房吧?";

玄真子皱眉:";这年月,材如金、米如银的,能省就省,一间房能睡两个,干嘛睡一个?";说着腆了脸,一双醉眼对着顾言雪:";你说呢?";

云青无奈,收拾了一间客房,安排二人住下。裴鹤谦谢过云青,打发他早早去了,铺好了被褥,笑了道:";说起来,我们还是头一次睡在一张床上呢。";

顾言雪一边解衣,一边蹙了眉道:";这玄真子,还真不是个等闲之辈。";

";他半疯半傻、半仙半圣,却是个极有意思的人,爱憎分明,好就是一万个好,不好就是一万个不好。他跟你开这样的玩笑,便是拿你当自己人了。";裴鹤谦说着,将顾言雪拉进被子,捻灭了灯蕊:";不早了,快睡吧。";

顾言雪不惯跟人同床,靠在他胸口,怎么都觉着别扭,干脆别过身去,把个背脊对着裴鹤谦。裴鹤谦也不计较,从身后环着他。裴鹤谦这一日着实劳碌了,不多会儿,便沉沉睡去,顾言雪却睡不着,睁了眼,听窗外的萧萧风声。裴鹤谦的骼膊压在身上,有些沉,却是叫人心安的份量,被窝里暖意融融,慢慢地顾言雪也合上了眼皮。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顾言雪刚要翻身,却觉着身后有什么东西被压住了,回头一瞧,只见裴鹤谦一脸的笑,正抱了团银亮亮的东西轻轻梳理。顾言雪定睛再看,裴鹤谦抱着的,不是自己的尾巴,又是什么?他又惊又急,忙从裴鹤谦手中夺过尾巴,连推带掖,藏到背后。

裴鹤谦凑过去,捧住他的脸:";很好看。";

顾言雪望着他:";你不觉得恶心?";

";怎么会?";裴鹤谦失笑,拢住他,手指沿着脊柱往下爬,慢慢儿抚上哪条蓬松的大尾巴:";天这么冷,正缺床好毯子呢?";

顾言雪往后一躲,正倒在榻上,压住了自己的尾巴,他那袭中衣本就穿得散漫,衣带欲系不系,露三分春色,再得那丝丝银毫相衬,冰肌雪肤,耀花了人眼。

裴鹤谦望着他,四目相对,两人都出了神。裴鹤谦慢慢地捧住了顾言雪的脸,双手渐次下移,到了领襟轻轻滑入,向下游走,一分分、一寸寸,蜜色的中衣委顿下来,剥出个莹白的身子。

裴鹤谦覆上了那个身子,早已惯熟的情事,勾出的却是刻骨的贪恋,难耐悸动,一如最初。癫狂迷乱间,顾言雪偏过了头去,雪颜、柳眉、乌丝、玉颈,于素衾薄褥间铺出一片秀色,当真是娇比水月、媚如春烟。

";言雪,";裴鹤谦箍紧了他,低低叹息:";你真要人命。";

";是你这个人,要了我的命。";顾言雪望着他,一双眸子,烟水迷濛。

裴鹤谦心中一荡,刚要开口,唇间覆上两瓣温软。

也是,管谁要了谁的命呢,不过是你贪我恋,你情我愿,说是人妖殊途,可这一刻,它是他的,他也是它的。

雨散云收,一个人又分作了两个,裴鹤谦却舍不得顾言雪的尾巴,也不穿衣服,把他那银亮亮的尾巴拖到胸前,看个不住:";你平时藏哪儿了?之前怎么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