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004章

等两人睁开眼来,天已大亮,帘外的风声也小了。裴鹤谦打开帘栊一瞧,外头赫然是个琉璃的世界,忙拉过顾言雪来,指了前边的一带长桥道:";那就是断桥。";

顾言雪举目望去,远处平湖似镜、长桥如虹,只是这镜、这虹都是水晶雕的、银子打的,说不出的素洁悦目。太阳自云里探出了头来,淡淡地洒下层霞彩,别样旖旎。

裴鹤谦见顾言雪看得痴了,便拢了他道:";等把你娘的事情了了,你也别开客栈了,干脆留在杭州,跟我一起游山玩水,岂不是好?";

";把我娘的事了了?";

";是啊,狐裘既是在宝裘居,这店便脱不了干系,由此着手,总能寻到真凶。";裴鹤谦望着顾言雪的眼睛:";我知道你想一个人去查。可是,言雪,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也让我尽一份力。";

顾言雪把下颌搁在他肩上:";好。";

两人拥了一会儿,裴鹤谦忽然叫了一声:";完了,完了,我们一晚上没回去,连个口信都没给家里捎。哥哥、嫂嫂肯定都急死了!快回家吧!";

顾言雪看他急得满头是汗,倒笑了:";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怕他们骂?";

裴鹤谦也不答话,跃上马背,猛挥长鞭,总算在午时之前赶回了裴家。

甫一进门,罗氏便拦在了马前,指着裴鹤谦一通数说。裴鹤谦在嫂子面前极其服帖,别说回嘴了,连眉头都不敢抬一下。

足足说了半个时辰,罗氏才拿帕子按住了眼角:";你大了,不用听哥嫂的话了,去哪儿,也不用告诉家里了。";

裴鹤谦藉机下了马,扶着罗氏道:";怎么会呢?嫂嫂,我饿了。";

罗氏心疼弟弟,叹了口气:";罢了,";说着,吩咐一旁的裴忠:";你带他们去吃饭吧。";

眼看罗氏转过照壁,进了内堂,裴鹤谦回到车中,将那狐裘小心叠起,依旧用织锦包袱裹好了,交到顾言雪手中。

裴忠立在原地,等二人下了车,裴鹤谦走到跟前了,才凑过去,低声道:";昨晚宝裘居的伙计来找过您,说那件货要二百两黄金,请您得了空给送过去,假如不得闲,吩咐一声,他也会来取。";

裴鹤谦吓了一跳:";二百两黄金?!";

";是啊。大少爷知道了怕是得生气。我偷偷打发了他,没让大少爷知道。";

裴鹤谦点点头,他原以为那袭狐裘再贵,两、三百两银子总也够了,没想到竟值二百两黄金。裴家不过是小康人家,裴鹤谦的吃穿用度都须跟兄嫂伸手,一时之间,哪里去找这么多金子,不由蹙紧了眉头。

顾言雪听了,只作不知,催促裴忠带他们去吃饭。

裴鹤谦心里有事,饭也吃得格外地慢,顾言雪胃口却是大好,连吃两碗,才拍下了筷子:";待会儿就去趟宝裘居吧。";

裴鹤谦怕见债主,愣愣地看着他:";等个一两天吧,我再想法子筹些钱。";

顾言雪摇头:";夜长了这梦也就多了,迟去不如早去。你吃完了,记得叫我。";言罢,一推碗,捧着包袱回房去了。

顾言雪回到东厢,想到裴鹤谦苦着脸的样子,忍不住便笑。他藏好了狐裘,看看四下无人,便到院中捡了几块石头回来,拿张布垫着,置于案上。接着又关门落锁,这才回到案前,盘腿坐下,将眼一阖,气沉丹田,悠悠然打起坐来。

半晌,只见他头顶飘出一层白烟,水色的唇渐渐张开,";呼";地一声,喷出了颗银珠。那珠子并不大,不过龙眼大小,却晶莹剔透、美轮美奂,浮在空中,滴溜溜乱旋,每转过一个角度,便放出不同的异彩。

顾言雪右手一翻,将银珠合于掌心,口中喃喃。不一会儿,只见他掌心涌出一团金雾,翻飞缭绕,将案上的石头密密地围裹了起来。待金雾散去,那布上石头已变成了几锭耀眼的黄金元宝。

";笃、笃";叩门声响,顾言雪睁开双目,把银珠吞进口中,拿起那布,包上金子,纳入袖底,这才站起身来,拔锁开门。

";走吧,我们去宝裘居。";裴鹤谦立在门口,脸色黯然。

";这么快就筹到钱了?";顾言雪有心逗他。

裴鹤谦摇了摇头:";先给个二百两银子,余下的慢慢再想办法吧。我家与这宝裘居常有往来,他们也不好太过逼迫。";

顾言雪哈哈大笑,从袖子里掏出布包,掷进他怀中:";我还真要你出钱不成?这一包足有三百两呢。";

裴鹤谦揭开包袱一看,丝毫不见喜色,仍是沉着个脸:";哪来的金子?";

顾言雪便有几分不悦,把眉毛一抬:";偷的!抢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管得着吗?";

裴鹤谦把那布包原样包好,递还给他:";言雪,不管这金子怎么来的,你先收回去。";说着,静静望了他,眼色温柔:";凡事都有我。";

他话虽未说破,顾言雪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裴鹤谦言下之意,无非是说,这金子多半是顾言雪往日";谋财";来的,他裴鹤谦是个谦谦君子,用不得这不义之财。

顾言雪想到这里,冷笑一声,把包袱往屋里一扔,带上了门。心想:你正直、你清高?好啊,那二百两黄金,你自己慢慢还吧!

午后时分,裴鹤谦驾了车,带着顾言雪再访宝裘居。掌柜的只当他带了金子来,唯恐黄金白银的放在店堂里,落了贼眼,招惹是非,便嘱咐伙计看着铺子,自己引了裴顾二人,到内室相谈。

言谈间,裴鹤谦抱怨这狐裘开价未免太高了,掌柜的连连摇头:";裴公子,这可不是一般的狐裘的啊。";

裴鹤谦微微一笑:";这狐狸还是有来历的不成?";

";这是自然。";掌柜的连连点头:";实话告诉你吧,这是只千年妖狐的皮,这狐狸生前,能变化人形,活色生香一个美人啊,听说还能点石成金呢!";

";既是如此神异,怎么做了皮袍?";

掌柜的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这话我只偷偷告诉您,据说为了捕杀这只狐狸,死了上百个人呢,我东家也是死里逃生,才带出了这张狐皮。";

掌柜说着一抬头,正跟顾言雪对上了眼,被那凶光一扫,掌柜的身上发冷,连话都不会说了。

裴鹤谦赶忙起身,拦在二人之间,笑着问那掌柜:";竟有此奇事!却不知道当年捉这狐狸时,是个什么情景?这狐狸可是钟老板亲手伏下的?";

掌柜的镇定心神,擦着额角的汗道:";这就都不知道了,都是些传言,我东家轻易不肯提这事,讳莫如深。";一边说一边想着自个儿可真是老了,好端端说着话,竟也会冒虚汗。

裴鹤谦点点头,重又落座:";说起来,足有半年没见着钟老板了,他身子可好?";

掌柜的拱手陈谢:";多谢惦念,我东家常年在外采买皮货,劳顿了些,身子却还硬朗。";

";钟老板年近半百还降得了这等狐妖,着实硬朗啊!";

掌柜的连连摇头:";这两年他只收皮货,很少围猎了。这狐皮是我东家十年前带回来的。头五年,恐这东西沾了精气,有古怪,就一直锁着,没敢制成袍子,后来袍子是缝出来了,却一直没出手。一来,这袍子有些来历,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我不放心卖;二来,宝剑配英雄,我卖了二十几年裘皮,第一次经手这么个宝物,不想卖给个俗人,糟践了它。也就是顾公子,那风神、那样貌才配得起这袍子。";

正说着话呢,外头一阵喧嚷,不一会儿,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对掌柜的道:";您老去前头看看吧,有人抬了一只活的大老虎,放在门口,硬是要我们买下!";

掌柜的忙跟裴顾二人打招呼:";您们少坐,我去看看。";

顾言雪站起来,微微一笑:";活老虎抬到皮货行,这还真新鲜,一起看看去。";

伙计引着三人到得门前,只见雪地里停了一架二轮板车,车上搁了老大一个铁笼子,那栅栏一根根足有拇指粗细,笼中伏着一只斑斓大虎,骨架虽然雄壮,却失了威风,阖拢了眼皮,背上伤痕斑驳,皮毛撕脱,惨不忍睹。

掌柜的一看,顿时皱起了眉头。

赶车的大汉见伙计带出个长者来,知道管事的来了,走上前来,大手一伸:";二百两银子,老虎我们可送到了。";

掌柜的又惊又气:";一张虎皮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银子?再者,它背都花了,皮相次得不能再次,这样的皮子我家不要!";

";开什么玩笑!";大汉手一把拽住老头的脖领:";明明说到了宝裘居就给钱的,我们可走了几十里山路,特地从仙霞岭送过来的!";

眼看掌柜的脖子都快被拽歪了,伙计胆小,不敢上前。裴鹤谦看不过眼,推开大汉,护住了掌柜:";这位好汉,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来。他一个老人家,经不得磕碰,有什么闪失,大家都不好过。";

大汉悻悻地罢了手,指了那老虎道:";我是仙霞岭中的猎户,逮了这虎,正要杀了,来了两个道士,给了五十两银子作定金,叫我们把虎送到杭州宝裘居来,说是另有二百两答谢的。我千辛万苦送了虎来!怎么倒不认帐了?!";

掌柜的气得胡子乱颤:";我家是开皮货行的,跟什么僧啊、道啊,向无往来!别人下的定,凭什么要我家来收?你自己没搞清楚,倒来强卖,是何道理?!";

大汉闻言便要揍他,老头直往裴鹤谦身后躲,几个人登时乱成了一团。顾言雪趁着乱,悠悠然踱到车边,把了铁栅栏,低低问道:";大王,别来无恙?";

他这话驾了北风,灌入虎耳,那虎身子一震,猛地睁开了一双碧眼。

顾言雪将指头探入笼子,摸着虎鼻,朗声道:";听说老虎鼻子与龙肝、凤胆并称天下三绝,且要趁这老虎活着的时候,一片一片割下来,拿滚水涮来吃,才最是美味。";

顾言雪这几句话说下去,众人都是一惊,连那猎户也变了颜色,他捕猎多年,如此恶毒的吃法却也是第一次听见。

老虎更是气得不行,扬须张口,想要咬顾言雪,可恨顾言雪那只手搁在它鼻子上,嘴张得翻了天,却也咬不着。

顾言雪不怕老虎,裴鹤谦却怕虎伤了他,过来拉他:";小心!";

顾言雪笑着问:";你不是带了二百两银子吗?这老虎我要了,今晚吃虎鼻!";

顾言雪这一句话,解了两家的围,猎户卖掉了虎,宝裘居也不必破财消灾,众人皆大欢喜,只苦了裴鹤谦一个,可顾言雪不容他说个";不";字,早把手探进他怀中,摸出包银子,一甩手,抛给了猎户。

";这一包是二百五十两!";裴鹤谦惊叫。

顾言雪点点头:";哦,那这板车、笼子算五十两,一并卖给我吧!";

大汉哪有不乐意的,连连点头:";天色不早,就此告辞!";说着,一溜烟跑远了,唯恐裴鹤谦反悔。

顾言雪走到掌柜的跟前:";二百两金子是个大数目,我们暂时拿不出,本想着今日先给你个二百五的,奈何拿来买虎了。来日再登门纳还,您意下如何?";见掌柜的面有难色,他眼珠子一转:";您要觉得不合适呢?我把这老虎留下抵帐吧。不过这车、这笼子我可要带回去的。";

掌柜的连忙摆手:";别,裴公子我还信不过吗?银子不急,慢慢儿还好了。";

顾言雪哈哈大笑,又到裴鹤谦怀里搜了些铜板出来,在路边逮了条闲汉,让他推了板车运虎。

裴鹤谦哭笑不得:";你真要把这虎带回我家?我嫂子不吓死才怪!";

顾言雪眯了眼,觑着远山:";附近可有山岭?";

";那就得往西南,满觉栊、九溪一带去了。";

顾言雪点了点头,拉着裴鹤谦上了车。裴鹤谦打马,闲汉推着板车,三人一虎一路向南,行人见了活虎,纷纷侧目,顾言雪得意洋洋,高挑了帘栊,挥洒折扇。

冬天昼长夜短,等他们入了山岭,日头犹未西坠。顾言雪四下打量,眼看林子越来越密,路也越来越窄,附近再没了人家,便让闲汉把板车停到路边,又给了一把铜板,打发他去了,自己一撩长袍,下了马车,走到笼前。

裴鹤谦端坐马上,交抱着双臂,静静望着他。

顾言雪扶着笼子,回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虎?";

";不知道。";裴鹤谦微微笑了:";你再任性,也不是胡闹的人,我相信你自有打算。总不见得,买了这虎大变活人吧?";

顾言雪长眉一挑:";我的裴公子,总算给你猜对了一回!";说着将右臂一挥,袖底顿时涌出大团的白雾,袅袅娜娜,覆住了笼子。等云雾散开,笼中已不见了猛虎,蜷伏在地的赫然是一条壮汉!

";这是?";裴鹤谦指着那笼子,眼都直了。

顾言雪也不理他,一屁股坐到了板车上,从铁栅栏间伸进手去,戳那大汉:";杜震威。装什么死啊?裴公子买下了你,就是你主人了,还不磕头?!";

杜震威瞪他一眼,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顾言雪笑了,手指一卷,拈下根头发来,迎风一扬,那根青丝霎时化作千丝万缕的银毫,飘飘洒洒飞入笼中,一旦近了杜震威的身子,这些银毫便似活物一般,捡着杜震威的脖领子、衣袖、鼻孔、耳窝,乃至眼角,一扭一扭、纷涌而入。

起先杜震威还不觉得厉害,等那银毫钻进关窍,周身就像爬满了蚂蚁,骨头缝里都奇痒难熬。杜震威滚倒在笼中,左蹭右撞,可骨头里的痒,却是抓不着、也挠不到的,他苦不堪言,真恨不能一头碰死了才好!

";舒服吗?";顾言雪哈哈一笑,指头勾转,又拈下了根青丝,正要做法,手腕却被人攥住了。

";看他难受的,";裴鹤谦一脸的不忍,";饶了他吧!";

顾言雪长眉一轩:";你知道他是谁?犯过什么事?";

裴鹤谦摇头:";他再有什么罪过,你也跟他好好说。昂藏八尺的汉子弄成这样,我看了也难受。";

顾言雪望着他,半晌叹了一声:";我怎么就遇上了你?肉眼凡胎、妇人之仁。";说话间,却松开了指头,听凭那发丝为北风掠去。

";他不是人,是仙霞岭中一只成精的老虎,跟我虽有些宿怨,倒也算不得血海深仇。";顾言雪转过脸,对杜震威道:";我问你三句话,你须好好作答,答得好了,我便解了法术,你可答应?";

杜震威都快痒死了,听到这话,连连点头。

顾言雪微微一笑,对着他一挥手指,杜震威身上奇痒稍解,总算坐定了下来。

";你也是个有道行的,怎么落到了猎户手里?";

杜震威恨恨地";呸";了一声:";区区猎户哪里伤得到我?偷袭我的原是两个臭老道,他们用符镇住了我,逼我现出原形,本来还想将我开膛剖腹的,被我趁隙脱了身。谁想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会塞牙,我一不留神,掉进了猎户的陷阱。臭道士想跟猎户买我,幸而他们没带银子,才指点猎户,把我卖到了杭州。";

顾言雪点点头:";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开膛?";

";不知道,";杜震威摇了摇头:";单见他们取了长剑想划我肚子。";

顾言雪蹙了眉毛:";答不上来,我可不能给你解了。算了吧。";

眼看着三个问题就要满了,杜震威岂肯容它功亏一篑:";别啊,再换别的问吧。";

";那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卖到杭州?";

杜震威禁不住叫苦:";我的美人,你能不能问点我知道的事啊?

他不提那";美人";二字犹可,一说";美人";,恰恰勾起了顾言雪的旧恨。

顾言雪眼皮一抬,眸光似电,直直刺到杜震威脸上,忽地又笑了:";好啊,我便问你个能答的。";说着,指了裴鹤谦道:";他已买了你,你便追随他一生,给他永世为奴,如何?";

杜震威斜睨着裴鹤谦:";他算哪根葱?!";

顾言雪也不理会,站起身来,将自己的折扇递到裴鹤谦的手中:";我也给你个信物。";

他突然交付信物,不仅裴鹤谦愕然,杜震威更是大惊失色:";你从不离身的法器,居然给一个凡夫俗子!";

";是啊,";顾言雪嘴里说着话,眼睛却衔着裴鹤谦:";算起来,成全了我们的人,倒是你呢。";

杜震威愣了一愣,忽然明白了过来:";那晚。。。。。。你跟了他?竟然是他!";

北风卷过,杜震威不禁打了个寒战,身上的麻痒,一点一点又爬了出来,不独皮肉痒,心里也是又酸又麻,一阵阵地发痒。这痒虽不及之前的厉害,细细品去,竟更要人命。

顾言雪把扇子塞进裴鹤谦的手中:";这是你的了。只要你用这扇子扇他一下,就可解了法术。只是有一条,扇这下之前,得先让他认你为主。";

裴鹤谦面有难色:";我不要奴仆,何必逼他。";

顾言雪冷笑:";东西才拿到手,就不听话了?裴公子,只怕你将来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呢。";

裴鹤谦大窘:";你还不信我吗?";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俨然是打情骂俏,杜震威听得气极,";呸";了一声:";爷爷顶天立地!就是死,也不认什么狗屁的主!";

顾言雪哈哈大笑:";好!你不认也没什么,至多不过痒个几百年的,等哪天你寿终正寝了,便也超脱了。";

杜震威妒火攻心,狂吼一声朝二人扑去,奈何隔着个铁笼子,空把自己碰了个头破血流。他头上又痛,身上又痒,抓着那铁栅栏惨啸连连。

裴鹤谦再也看不下去了,趁着顾言雪不备,挥着折扇,一气猛扇。却见杜震威周身哆嗦,";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

裴鹤谦大惊,看看手里的折扇,又看看顾言雪:";怎么会这样?我扇得太多了?";

顾言雪面沉似水:";你既不听我的话,有什么事,自己兜着吧。";

裴鹤谦叹了口气,顾言雪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这人一旦来了脾气,无理尚且狠上三分,何况自己违约在先,他得了理哪里还会饶人,说不管那是肯定不会管了。

再看笼中的杜震威,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裴鹤谦救人心切,顾不得许多,打开笼门,将杜震威扶了起来。正要去探杜震威的鼻息,眼前忽地涌起一团青烟,霎时间,腥风弥天、虎啸震耳。裴鹤谦略一愣神,已被掀翻在了地上。青烟散处,刚才还昏迷不醒的杜震威已化作了一条斑斓猛虎,张开个血盆大口,朝裴鹤谦直扑过来!

裴鹤谦暗道不好,眼看老虎爪子已碰到了身上,却听";嗷";的一声,那老虎如受电击,从他身上摔了下来,滚在地上,四爪乱挠。

裴鹤谦赶忙退出了笼子,顾言雪袖了手,站在旁边,一脸的云淡风清:";乱施仁心,可是要搭上性命的。";

";你是说,他昏迷是假,为的就是哄我进笼?";

";总算还没蠢到家!";顾言雪漫舒十指,变出一根纯钢锁链,将笼门牢牢锁住:";你救他的命。可你看,它又如何报偿你的好心。";

笼中的老虎浑身发抖,又蹭又挠。

裴鹤谦望着它,禁不住蹙起眉来:";他又怎么了?";

";当然是真的,蛊毒又上来了呗。";顾言雪凑近笼边,望着老虎,冷笑一声:";大王,我给你句实话,那银毫是我家传的神蛊,一旦种上,这一生都不能违抗金扇的主人。若是忤逆了主人,便会奇痒立犯。只有主人原谅了你,用金扇给你扇了,方得纾解。换句话说,这主子你可以不认,你这一身皮肉却不得不认。";

顾言雪立起身,对着笼子狠踹了一脚:";我原想给你找个善主,也买你个甘心,偏偏你不识抬举!我也不杀你,你就留在此地,自生自灭吧!";言罢,拖着裴鹤谦上了马车,将鞭子塞进裴鹤谦的手里,催了他走。

车轮才滚了两下,后头便传来阵哀哀虎啸,如泣似诉。裴鹤谦回头去看顾言雪,那人微微勾了下嘴角:";裴公子,你有家奴啦。";

两人回到笼边,顾言雪施了法,将猛虎变作人形。杜震威依旧不肯叫裴鹤谦主人,实在逼不过,只得绷着脸,磕了三个头,算是行了主仆之礼。顾言雪这才颌首,让裴鹤谦给他解了法术。

裴鹤谦打开笼门,想扶杜震威出笼,却被杜震威横了一眼。顾言雪眉毛倒竖,便要发作,裴鹤谦按住他的肩头:";他已是我的仆人了,便交给我发落吧。";

顾言雪盯着裴鹤谦看了半天,见他手持折扇,一派胸有成竹的架势,才点了点头。

裴鹤谦走到杜震威跟前,施了一礼:";我无功受了你三拜,委实不安。在下最敬硬汉,你又比我年长,我们也别论主仆了,便以兄弟相称,你看如何?";

杜震威讶然。

";我称你一声杜大哥吧。";裴鹤谦微微一笑:";小弟名叫裴鹤谦,杭州人氏,住在清波门边、蔡观巷内。如蒙不嫌,日后可以常常走动。";

杜震威闻言,怔在当地:";你放我走?";

";你我既是兄弟,哪有什么放不放的?你尽可来去自便。";

杜震威心中的疑云堆得半天高,不信天下间竟有此等以德报怨之人。再看顾言雪,垂了眼帘不知在想什么,既未阻拦,也不发作。杜震威顾不上分辨裴鹤谦是真情还是假意,趁那狐狸发呆的当口,跃笼而出,连跑带跳,窜进了密林。

等他跑远了,顾言雪才扬了眉道:";你这可真叫放虎归山。";

裴鹤谦笑了:";我不缺家奴,他又自在惯了,何苦强留他呢?";

";是,你是谦谦君子,我是卑鄙小人。";

裴鹤谦叹气:";何苦这么说?我虽猜不透你的心思,却也知道几分。言雪,你要他做我家奴时,便料到我会纵他归山吧?说到底,你是用我这个‘善主‘,买他一个‘甘心‘。";

";哦,";顾言雪扬眉:";还有呢?";

";他是个性烈之人,吃了那些道士的亏,断不会善罢甘休,顺藤摸瓜,早晚会找上宝裘居,而这宝裘居的底细便是你想知道的。";

顾言雪哈哈一笑,跃上车去:";裴公子,我小看你了。你这君子跟我待得久了,只怕也要成个小人。";

裴鹤谦跟着上了车,从他手中接过长鞭:";只要你高兴,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要你杀人呢?";

裴鹤谦望着顾言雪,神色困惑。顾言雪笑了:";是,我怎么忘了你的天理人伦呢?你终是个君子。";

裴鹤谦想要解释,顾言雪按住他的手:";好在你这个君子还不讨厌,";食指在裴鹤谦掌心划过:";今夜无雪,来东厢赏月吧。";

第五章

这一夜应了顾言雪的话,果然没下雪,天上有一弯银月。裴鹤谦等家里的人都睡下了,趁着濛濛月色,摸去了东厢客房。

进了园子却发现屋里熄了灯,正自忐忑,却听";吱呀";一声,格子花窗悠悠推开,顾言雪着一袭月白的衫子,笑微微坐上窗台。

裴鹤谦走到窗前,跟那人四目相对,月牙儿穿云度雾,院子里黑黢黢的,对面的人也成了个剪影,那双眼睛却是再分明不过的,所谓灿如寒星,淡若前尘。裴鹤谦一抬腿,也跨上了窗台,把个人拢过来,却又不做什么,单是痴痴望着。顾言雪忽而笑了,往他眼里吹了口气,裴鹤谦下意识地闭眼,唇间贴上两瓣软腻,一如最初,寒潭冷月、美人如玉、情热似火。

裴鹤谦环住那个人,去捉住他的唇,可顾言雪是暖玉,也真正是活色生香,明明拢紧了,明明含住了,却还是捉摸不定,叫人心痒难熬。裴鹤谦想把他按在格子窗上,那人一仰脖,却拖着他朝屋里倒去。

两人纠缠着栽下窗台,好在临窗摆了张梨木书桌,接住了二人。裴鹤谦想坐起来,顾言雪拉着他不放,手指沿着他的胸膛往下爬,黑暗中,那五根指头似生了眼睛,到了腿间,直扑要害。

裴鹤谦闷哼一声,也发了疯。

水盂倾翻了,砚台摔在地下,冬夜的寒气染上了墨香,融融的月光落到窗前,桌上铺开了月白的衫子、天青的长袍,乌丝散开了,肌肤晕红了,眼睛起了雾,身下的宣纸沙沙作响,淡咬轻抓、浅吟低诉,记一场云雨、绘一幅春宫。

情事已毕,顾言雪披起衣裳,裴鹤谦贴在他耳畔,轻声道:";去床上吧。";

";既是赏月,床上怎及这里看得分明?";顾言雪说着合拢了窗扉,指头在窗户纸上戳出两个洞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洞中观月,却能见乾坤。";

裴鹤谦不知他又玩什么花样,凑到小孔前张了一张。天上一弯冷月,地下风移树影,哪有什么乾坤,不过是看惯了的景物,正要问顾言雪,却见顾言雪凑到了另一个孔前,专心地盯着,再也不理自己了。

裴鹤谦强打着精神,又看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重,正要昏昏睡去,忽觉腿上一疼,他一激灵倒也醒了。裴鹤谦晓得是顾言雪在掐自己,再向孔中窥去,不由大惊,只见那扶疏的树木间,有一颗银珠上下跳脱,流光溢彩,耀人二目。

顾言雪凑近他耳边:";看我变个戏法。";

裴鹤谦怔怔望向他,却见那人微微笑了,身形转淡,五官模糊,转眼间竟化了一缕烟尘,循着窗纸间的小孔,忽忽悠悠向外飘去。

裴鹤谦惊骇之下,把紧了窗棂,恨不能把眼珠子钉进纸上的小孔去,可那顾言雪化的烟却是极淡的,一到了黑乎乎的院中,便再看不见了,倒是林木间的那颗银珠,一跃一落,不急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