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03章
";啊!";裴鹤谦惊骇之下,两腿一软,几乎跌到地上,指着顾言雪,半天才说出句话来:";你干嘛?躲在那里。。。。。。吓死我了!";
顾言雪双手一按,轻飘飘坐上了窗台:";我在自己房中赏月,倒是你,有何贵干?";
裴鹤谦收拾惊魂,也跳上了窗台,挨到顾言雪身边:";我刚从店里回来,卸货、验货,累都累死了,";说着,打了个哈欠:";好容易回了房,却又睡不着了,过来看看你。你也没睡?想家了吧?";
江南民居,窗户既高又窄,那窗台一个人坐着还算宽裕,两人并坐却不免局促,裴鹤谦一扭头,二人的鼻尖几乎撞在了一起,四目相对,两人心中都是一动。自寒潭之后,碍于众人的耳目,这一路上,他们再没有亲近过,十九岁的少年,正是情热如火的年纪,熬到今夜,也算难得了。
顾言雪抬起脸来,裴鹤谦也俯下身,双唇交叠,无比的默契。甜蜜的亲吻渐趋炽烈、渐趋浓厚,嘴唇无法承受,那吻便溢出了唇瓣,滑到颈项,又滑过了锁骨,衣襟散开,热吻一寸一寸烧了下去,情欲的花,噼啪绽放,开了一路。
顾言雪仰起头,天上是白团团一轮圆月,如此圆满、叫人没来由地安心,顾言雪忽然觉得,身上的这个人跟今晚的月亮很像,他的吻也是叫人放心的,坦率、热烈,略嫌直白,却又新鲜有趣。可是月亮是会变的,今个儿是十五,过了今晚,它会一点点瘦下去,到了初一,再看不见月影。。。。。。
阖上眼睛,回忆如潮,将人卷没。
那是十年前,盛夏的朔夜,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一丝的风,四下里黑沉沉的,无边的死寂,无边的蒸闷。突然,橘红的火苗直窜九霄,浓烟滚滚,号哭哀绝。火光映上刀刃,璀璨刺眼,有人举起了刀子,";刷";地划下,滚烫的鲜血,喷泉般飞溅。一颗心被生生地扯出了胸腔,无数的手伸过来,争抢、撕扯、践踏。。。。。。
顾言雪一抬手,猛地推开了裴鹤谦。
裴鹤谦正陷在缠绵乡里,被他推了个措手不及,";咚";地,从窗台直栽到了地上,又惊又痛,狼狈不堪。
";你又怎么了?";裴鹤谦爬起来,却见顾言雪紧闭着眼,白皙的脸上全无人色,他一着急,只顾着心疼顾言雪,倒忘了自己的痛:";你不舒服吗?";他是个医者,见了病人便要问诊,探出手来,想去给顾言雪号脉,可指头才搭上顾言雪的脉门,却被狠狠地甩开了。
";我没心思,你走吧!";顾言雪扭过头,看都不看他一眼:
裴鹤谦也来了脾气,把脚一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甩手要走,偏偏又狠不下那个心,半晌沉声道:";我跟你在一起,又不单是为了那个。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
顾言雪抬起眼来,冷冷盯着他。
裴鹤谦叹了口气:";我只个凡夫俗子,不会仙家法术,更不会辨读你的心事。可我知道,你不快活,你也并不喜欢我。你跟我来杭州,只为了习道吧?";
顾言雪长眉一挑,不置可否。
";我喜欢你,可是我并不想勉强你。不愿意做的事,你可以不做;不愿意说的话,你也可以不说。只是,假如你遇到了麻烦,不妨告诉我,我会尽力而为,即便我帮不了你,至少可以陪你说说话,再不然,静静坐着也好。";
静静的陪伴到底有什么好处,顾言雪既不知道,也不觉得,只是这霜浓露重的秋夜,这两个人,一个坐在窗台,一个蹲在地上,竟是默默挨了一宿。
夜里睡得晚了,第二天起得也就迟,等顾言雪洗漱好了,太阳早悬在了头顶。小丫鬟";笃、笃";地叩门,请他去用午饭。
到了前厅,裴鹤谨夫妇连同两个孩子,已坐在了桌边。裴鹤谦只比顾言雪早到了一步,刚坐下,见顾言雪来了,忙将身边的空椅子拉开了,笑着招呼:";早!";
罗氏";噗哧";笑了:";我的傻兄弟,都吃午饭了,还早啊?";
裴鹤谦晓得嫂嫂的脾气,单是笑笑,并不计较,裴鹤谨看不过,咳了一声,以示警告。
罗氏把眉毛一抬,横着裴鹤谨:";我说错了吗?鹤谦越长越高了,可一点都不改小孩子心性,糊里糊涂、毛毛糙糙的,你看--";说着,拿筷子指了裴鹤谦的额头问:";这又是哪里磕的?昨天都没看到呢!";
顾言雪顺着她的筷子一瞧,这才发现裴鹤谦的额角青了一块,不用说,肯定是昨晚摔到的。望着裴鹤谦若无其实的样子,顾言雪心里没来由地竟是一软。
罗氏摇着头:";鹤谦,你明年就满二十岁了,老是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裴鹤谨又咳了一声,望着弟弟:";鹤谦,你是收拾收拾玩心,好好做些事了。涌金门外棺材店的陈三病了,我两个月前给他开了个方子,吃到现在,也不见好,你待会儿去看看吧。";
裴鹤谦一口答应,裴鹤谨点头:";这几个月,你不在家,所以也不知道,我们这城南一带,出了种怪病,已经死了九个人了,陈三要是熬不过去,可就凑满十个了。";
罗氏也插上话来:";是啊,这些人你哥都去看过,也都开了方子,可那药吃下去就跟泼在石头上一样,一点用都没有。得病的都是些壮年男子,原本好好的,突然之间面黄肌瘦,不过十天半个月,便一命呜呼。你说奇怪不奇怪?";
顾言雪听了,蹙着眉头,若有所思。
吃过饭,裴鹤谦收拾了药箱,正要出门,顾言雪却拉住了他:";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玄真子?";见裴鹤谦不说话,他淡然一笑:";干脆这样吧,今天我先陪你去看病,回头你就送我去葛岭。";
";你就这么急着走?";裴鹤谦凝视他:";好,我带去。";
陈三家的棺材铺也算家百年老店,别的字号老了,沧桑里透着厚实,棺材铺老了,却徒添阴气。一进铺子,扑面便是股刺鼻的油漆味,店堂里一个挨一个排满了棺椁,再敞亮的房间,也显得阴森。
顾言雪这还是头一次进棺材店,他对生死不存敬畏之心,只觉得好奇,绕着口棺材,这里敲敲、那里看看,偏巧他又穿了身白衣,掌柜的年老昏花,只当他穿着孝服,是来买棺材的,蹒跚着上前:";这位公子,真是有眼力。这口寿材是楠木造的,板厚身宽,光漆底就上了十五道,着实是好东西。";
顾言雪听了便笑:";既是好东西,给你东家留着罢,他用得着。";
一句话,差点把老头噎得背过气去,裴鹤谦赶忙上前,拱手道:";胡掌柜,我是葆春堂的裴鹤谦,特来给陈老爷看病。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开玩笑呢。您老人家海涵。";
老头捋了半天胡子,好不容易将一口气咽了下去,连声叨叨:";这年轻人怎么说话的?";
顾言雪冷笑,裴鹤谦忙把他拉到身后,百般的陪不是,老头这才引着二人,颤颤巍巍朝里走去。
进了内室,胡掌柜撩开帐帘,裴鹤谦往帐中一张,不觉蹙紧了眉峰:";怎么瘦成这样?我去云南前,见过他一回,那时还挺壮实的。";
老掌柜抹了抹眼角:";是啊,说倒就倒了。我东家原是个勤快人,每天比谁都起得早,可两个月前,有天没起来,我进来一看,人瘫在床上,已经糊涂了,请了大夫,也吃了药,可人却还是一天天瘦下去。";
裴鹤谦给陈三搭过了脉,胡掌柜把他让到桌边,添水研墨,看着裴鹤谦写下新的药方
顾言雪趁两人不备,溜到床边,撩开帐子,伸出了手,沿着病人的脸,由颌及额慢慢摸去,指头滑到陈三耳后,忽觉异样。顾言雪扯起陈三的耳朵,细细一看,果然陈三的耳根处藏了两个极小的红点,殷红的血点,衬了苍黄的肌肤,格外诡异。
顾言雪嘴角一扬,还没勾出个笑影,陈三却睁开了一双血红的浊眼,见了他,便似痴了一般,两只枯黄的爪子牢牢地攀住他:";美人,我的美人,来,我们再来!";
裴鹤谦听到动静,刚要冲过来,顾言雪已甩脱了陈三,掸一掸白衣,盯着胡掌柜:";他常这样胡言乱语?";
老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地点头:";一天总要叫上几遍?夜里更离谱,便似。。。。。。";老脸一红:";便似有个女人在屋里一样,可开了门一看,却只有他一个。";
顾言雪抿了薄唇,不再说话。
裴鹤谦写好方子,把煎熬的方法细细地向胡掌柜说明了,这才跟顾言雪一起出了棺材铺。
到了街上,裴鹤谦比来的时候更沉默了,两人踏了衰草,朝葛岭走去。到了道观,守门的童子却说玄真子云游去了,没个十天半月的怕是回不来,二人只好沿湖岸折返。
日头斜斜地照了下来,前边的西湖烟波浩淼、风致楚楚,虽是深秋,却带出几分春意。裴鹤谦跟来时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个人,眼睛都亮了许多,不时把湖中的景致指给顾言雪看,什么苏堤、白堤、大小瀛州,名人掌故、诗词歌赋,数说不绝。
顾言雪冷冷看着他:";你怎么那么高兴?";
裴鹤谦愣了愣,脸一红:";我总觉着,你若见了玄真子,也许这一去,再不回来了。";
顾言雪这才明白过来,裴鹤谦是因为没遇着玄真子、留住了自己在开心呢。那患得患失的样子,真跟个小孩子似的。顾言雪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便问他:";不想让我来,你不会编些话哄我?或者说玄真子闭关了,或者说他生病不见客。说不定我就信了,在你家多住几日也未可知。";
裴鹤谦看着他,摇了摇头:";留得了一时,留不了一世。心不在我这儿,哄你还不等于哄自个儿?";
裴鹤谦的目光灼热如火,被这样的眼光烤得久了,顾言雪也有些晕眩,不由侧过了脸去。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等回到清波门,天都黑了。蔡观巷里开的多是些药铺、布店,关门都早,白天还算热闹,到了晚上,两边的铺子合上了门板,蓝幽幽的月光照着石板路,单是看着,就觉着寒意逼人,偏偏那秋风也来凑趣,";嗖嗖";地直往人身上招呼。顾言雪禁不住袖拢了手,裴鹤谦见了,默默地将他拉到身侧,替他挡住了风。
顾言雪心里一动,抬头去看他,却见对面的屋顶上飞出一蓬银光。
顾言雪不及细想,左手将裴鹤谦往后一拽,右腕一转,";啪";地展开了折扇。
";叮、叮、叮";,仿佛有什么撞上了扇面,不等这些东西悉数落地,顾言雪左袖一卷,接住了这蓬银星,手臂一振,将它们甩回空中。
屋顶上响起声极细的呜咽,随即便是一片死寂。
事发突然,裴鹤谦几乎看愣了,等回过神来,忙拉了顾言雪问:";怎么了?你没事吧?";
顾言雪也不理他,俯下身自地上拈起些什么,拢进掌心,细细抚摩。裴鹤谦凑过去一瞧,却见顾言雪手里空空如野,什么都没有。裴鹤谦干瞪了半天眼,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再问:";你在摸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所以说,你是肉眼凡胎。";顾言雪说着,朝着他的眼睛吹了口气。
裴鹤谦只觉双目一凉,不禁阖上眼皮,等再睁开眼来,却见顾言雪手心里放出一团融融的微光。裴鹤谦低呼一声。
顾言雪微微笑了,漫舒五指摊平了手掌,只见他的手心里伏着丛银白的毫毛,晚风穿巷而过,掠过他的指间,将那毛团吹散,一丝丝、一缕缕,宛如杨花,翩翩迁迁,没入夜空。
等银毫都散尽了,裴鹤谦仍望着天幕,舍不得调回眼来,虽然是夜晚,眼前的世界却仿佛是洗过了一般,说不出的清明,他把视线下移,发现原本静谧的街上,此刻却多了几条人影,那些人或站或走,或蹲在街边,双脚却不曾沾地,仿佛飘在空中,脸上的表情也是恍惚的,似睡似醒。
裴鹤谦惊愕不已,回头去看顾言雪,目光碰着团刺目的白芒,逼得他闭起双眼。两根温暖的指头划过眼皮,耳边是顾言雪淡淡的声音:";看够了吧?也该回来了。";
裴鹤谦再睁眼,世界已恢复了常态,诡异的人影消失了。
";那是什么?";
顾言雪笑了:";小小法术,帮你开开眼罢了。裴大夫,这世上多的是你看不到的东西。";
";那是鬼魂?";裴鹤谦一怔:";这么说,刚才偷袭我们的也不是人,而是精怪。";他想了想,猛地抬起头:";陈三病得蹊跷,我们替他看了病回来,便遇上这事,莫非。。。。。。莫非他不是生病,而是遇邪?";
";咦,你不傻么?";
顾言雪的话充满了讽刺,裴鹤谦也不计较:";你既然会法术,就捉了那妖怪,救救陈三,已经死了九个人了。";
";陈三贪淫好色自寻死路,本不关我的事,";顾言雪长眉一挑,";只怪那畜生有眼无珠,欺到我头上来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早晚找它说话。";
裴鹤谦拉住顾言雪:";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你?";顾言雪笑起来:";算了吧,你一个凡人,能做什么?况且你心又软,不是这一路的人才。";
";也许我们很不一样,可我想跟你在一起。";裴鹤谦看着顾言雪的眼睛:";不懂的事,我可以学。我不是会画符吗?还有,其实我很小的时候,是能看见那些鬼魂的,我还跟他们一起玩过。";
顾言雪猛一抬头,紧紧盯住了他。
裴鹤谦叹了口气:";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长大了,就再也看不见了。";
";你哥哥也见过这些?";
裴鹤谦摇头:";我们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他看不见这些。";
裴鹤谦神色坦荡,顾言雪相信他没有扯谎。这个人不但能书灵符,还有神玉护身,小的时候又能见鬼怪,看来倒也有些来历。
";你娘是怎样的人?很少听你提她。";顾言雪问。
";据说很娴静,不爱打扮,也不喜说笑,她和玄真子是师兄妹,嫁进裴家之后,便一直闭门修道。我两岁时,她就过世了,这些事我都是听家里人或是玄真子说的。";
顾言雪不免惊异:";玄真子多少年纪?竟是你母亲的师兄。";
裴鹤谦摇了摇头:";他的年纪,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看得出来,日后你见了他,自然明白。";
次日清晨,天边堆起一层彤云,到了午后,那云越堆越厚,窗外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不一会儿,便落下层融融的初雪。
裴鹤谦想起顾言雪没带几件衣裳来,带来的又都是轻衫,怕他受寒,差小丫鬟请了顾言雪来,商量着要带他去买冬衣。顾言雪起先一再推辞,说自己就喜欢轻巧的打扮,裴鹤谦一再坚持,他才松了口。二人套了驾马车,迎着微风细雪,去了市集。
等到了地方,顾言雪下了车,一看店招,心里便有三分不悦。原来裴鹤谦带他来的,既不是成衣铺,也不是绸缎庄,而是一家叫";宝裘居";的皮货行。
裴鹤谦不知就里,一边引着顾言雪往店里走,一边笑着说:";宝裘居的皮货,全杭州都是数一数二的,皮子又好,颜色又多,我嫂子特别喜欢这里的狐裘呢。";
顾言雪听到";狐裘";两个字,心里的不快从三分加到了七分,当时就沉下了脸,有心要走,掌柜、伙计都已迎了上来。
那掌柜跟裴鹤谦显然是故交,谈笑间极其热络:";二公子,听说你去了云南,我可惦记得紧呢。";说着,又朝顾言雪拱手:";这位公子是?";
裴鹤谦也拱手还礼:";这位是顾公子,我的朋友,想买件御寒的冬衣,有好的尽管拿出来。";
掌柜的绕着顾言雪走了一圈,把他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遍,这才拈了三绺银髯,呵呵笑道:";顾公子身量颀长、风神俊秀,最宜穿锦着裘。";说着一招手,叫过个伙计,低声吩咐了两句。
不多时,那伙计托着个盘龙描凤的织锦包袱走到三人面前。掌柜的一边解那包袱,一边低声道:";这是本店的镇店之宝,若不是裴公子的朋友要,我轻易是不肯示人的。当然,也是顾公子人物齐整,气度出众,衬得起这袭宝裘。不是我自夸,我在这行干了二十余年,断不会看走了眼,这颜色,这款、这型,天生便是等着顾公子来穿的。";
顾言雪听他啰啰嗦嗦一堆话,早就不耐烦了,正要拂袖而去,却见那掌柜的解开了包袱,双手掂起那领裘皮,轻轻一抖。
顿时,屋里仿佛绽开了千朵雪莲,又如倾下了万斛珍珠,明晃晃地叫人无法逼视。众人定睛再看,却见掌柜的手中,水银泻地般垂着一领雪白的狐裘,当真是灿烂如星、轻柔似雾、丰润如云!
裴鹤谦接过那狐裘,给顾言雪披上,玉人雪裘,相得益彰,众是一叠声地喝彩。裴鹤谦心里高兴,顾不得人多,两手按着顾言雪的肩头,一时舍不得放,却觉着那人的双肩一阵阵发抖,再看顾言雪的脸,早白得没了人色,一双乌幽幽的眸子,定定的,放出毒光。
裴鹤谦跟他连日相处,对他那任性、乖张的脾气,也略知一二,看这样子,晓得顾言雪是恼了,却不知他恼些什么,便放软了口气,轻声问他:";这狐裘好不好?";
顾言雪嘴唇颤了半天,才恨恨地吐出个";好";字来,眉毛一抬:";买下来!再贵也要买。";
裴鹤谦原想跟掌柜的坐下来,慢慢议议价的,可看顾言雪这副模样,却不敢耽搁了,冲掌柜的笑了道:";这狐裘我要下了。此乃宝物,价钱想必不呰,我身边这些银子怕是远远不够的。跟你打个商量,东西我先拿了走,银钱明日纳还,你看如何?";
掌柜连忙点头:";换了别人自然不成的,可裴公子我还信不过吗?您尽管拿去,来日我备下香茶,再等您叙话。";
裴鹤谦见掌柜的答应了,便取了那织锦的包袱皮,又替顾言雪掖了掖狐裘,带着他出了门。顾言雪出奇的安静,乖乖地坐进了车中,裴鹤谦不放心,也跟了上去,贴近了,才发现他浑身都在发抖,牙齿咬得咯楞楞响,裴鹤谦急了,忙问他:";你这是怎么了?";
顾言雪别过脸,抬起了骼膊,像是要解狐裘,手却抖得不行。裴鹤谦环住了他,小心地替他解开狐裘,叠好了,搁到一边。
顾言雪蜷进壁角,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裴鹤谦想去抱他,就被他狠狠推开:";快去赶车!快走!走啊!走啊!走!!";
裴鹤谦忙退出去,翻身上马,猛挥鞭子,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去,这才勒住了缰绳。
天边暗云翻滚,大雪似纷飞的鹅毛,绵绵密密,洒落下来。裴鹤谦犹豫了半天,跳下马背,撩起一角车帘:";外头雪很大,我可以进来吗?";
顾言雪怔怔望着身旁的狐裘,眼皮都不抬一下。
裴鹤谦站了好一会儿,才蹭上了车,挨到他的身边。顾言雪垂着头,雪白的脸绷得跟匹素缎似的,眼睛定定的,像缎子上落的两点漆,那张藏了刀言剑语的毒嘴,抿成了条红线,整个人似极了一个绢人,精致漂亮,却是空心的。
裴鹤谦知道顾言雪性子倔强,又爱面子,轻易不肯示弱的,今日失态至此,怕是遇了天大的变故,又是着急,又是心疼,想要问他,既不知从何问起,更怕问错了话,火上浇油,只得叹了一声,盘腿坐下,自己也化成了泥塑木雕。
雪粒子打在车顶上,沙拉拉作响,两个人对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越来越暗,外头的风一阵紧似一阵,拍开帘栊,飕飕地往车厢里直灌。
裴鹤谦怕顾言雪受凉,挪近了一些,想把他抱到怀中,用体温为他御寒,可才碰到他肩膀,顾言雪猛地扬起手来,照着裴鹤谦的脸,就是一个嘴巴。裴鹤谦还来不及躲,第二个耳光又甩了过来。
裴鹤谦被推倒在车中,顾言雪像头愤怒的小兽,扑过去,骑在他身上,对着他又抓又打,可不管他怎么撕、怎么踢,裴鹤谦既不还手,也不吭气,一味退让。纠缠中,裴鹤谦脖子里的丝线被扯断了,血玉骨碌碌滚到了角落。
裴鹤谦刚想去捡那玉,颈间忽地一热,两排牙齿贴上来,耳畔是顾言雪的低语:";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现在,我要你的命,你给不给?";
裴鹤谦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脖子里一阵刺痛,尖尖的牙齿撕开了皮肉,鲜血泊泊地向外涌,有一点疼痛、有一点晕眩。裴鹤谦伸出手来,轻轻抚着顾言雪的脑袋。
顾言雪愣住了,每杀一个人,他都会问他们相同的问题:";我要你的命,你给不给?";不同的人,会给他不同的答案,有的推诿塞责,有的闪烁其辞,有的信誓旦旦,但不管答案如何,当他真的撕开他们的喉咙,这些人没有一个不号哭连天、拚死挣扎的,只有裴鹤谦,他,居然心甘情愿。
";你真的愿意?";顾言雪抬起头来,莹白的肌肤,染血的红唇,妖异而又骇人。
";嗯。";裴鹤谦望着他,眼神温柔。
";我不是人。";
";猜到了,";裴鹤谦看了看一边的狐裘:";你是狐狸吧?";
顾言雪冷笑:";后悔了吗?";
";是后悔,";裴鹤谦抬起手指,替顾言雪抹去嘴角的血渍:";我只有一条命,只能为你死一次。我多想再陪你几年、几十年、一百年,或者更长。";
顾言雪眼中寒光闪动,忽地,他一低头,再次咬住了裴鹤谦的脖子,然而这一次,他的撕咬有些无力,慢慢地,凶狠的啃咬变成了急切的亲吻,当热吻从颈项移到唇上,裴鹤谦第一次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还有,顾言雪眼泪的味道。
微凉的指尖滑过脖颈,血渐渐止住了,怀里的人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却不时拖过自己的袖子,擤一把鼻涕,裴鹤谦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顾言雪瞪他。
";没什么。";裴鹤谦低下头,在顾言雪额上盖了个吻。
顾言雪叹了口气,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半晌低低地问:";你没话问我吗?";
裴鹤谦托起他的下颌,鼻尖对着鼻尖:";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不过,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什么都不问。我,不想逼你说谎。";
两人靠得极近,顾言雪可以听到裴鹤谦的心跳,";扑通、扑通";,如此有力、如此清晰,叫人心生依恋,恨不能靠着他,一世一生。
顾言雪望着他,低叹一声:";人没有爪子、牙也不尖,可是你们有的是甜言蜜语,许的是海枯石烂,可翻脸比翻书还快,相信了你,只怕我就走上了条死路。";
裴鹤谦将他按到怀中:";人生不过百年,哪来的永世永生,我只能说,我活一天,便会好好待你一天。你可以不信,但是你可以看着,一天一天看下去,看满一百年。";
";换汤不换药。";
";你不信?";
";我大概是疯了,我。。。。。。";顾言雪闭上眼,";我想相信。";
";你说什么?";裴鹤谦喜得眼睛都亮了,灼灼的目光落在顾言雪脸上。
顾言雪叹了口气:";得意吧?我信你。";
裴鹤谦高兴地跳了起来,脑袋撞到车顶,";哎哟";一声蹲到壁角,顾言雪忍不住笑了起来,正要去看他撞得怎么样了,裴鹤谦却在角落里摸起了样东西,万分郑重地递到他眼前。
";世人定情,总有个信物。这玉虽然寒薄,却是我娘给的,我也带了十数年。";裴鹤谦说着,将一枚红玉系到了顾言雪的颈间。
";人心若变,留着信物,又有什么用处?";顾言雪抚着那玉,到底也没有摘下:";再者,我又没东西还你。。。。。。";
";不一定要东西的,我只要你一句话。";裴鹤谦揽住他,点着他的鼻尖:";答应我,以后再不要骗我。我想让你信我,也想让自己信你。";
顾言雪望着他,终于点了点头。
这一夜,两人依在车中说了一宿的话,顾言雪告诉裴鹤谦白雾客栈其实是家狐狸店,白雾街也是个狐狸镇。裴鹤谦听了点头:";那静虚不是妖魔,真是和尚了?对了,你诓我们去客栈到底想做什么?";
";谋财啊。。。。。。";顾言雪一边说着,一边观察他的表情。
";你住在深山,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裴鹤谦蹙起了眉头。
";买鸡吃。";
裴鹤谦听了哈哈大笑:";你要吃鸡,以后我帮你买。谋财就谋财吧,不害命就好。对了,据说这十年间进了白雾街的人都失踪了,到底怎么回事?";
";闲人闲言,以讹传讹,你也信吗?";顾言雪把脸埋到他胸前:";你说过,我不想说的,你就不问。";
裴鹤谦叹了口气,揽住了他,半晌才问:";那件狐裘怎么回事?";
";那是我妈妈的。";
";什么?!";裴鹤谦闻言色变。
顾言雪咬紧了牙关,半晌才勉强稳住声音:";十年前我妈妈被杀,皮也被剥掉,下落不明。没想到,居然流落到了杭州。。。。。。";说到这里,他忽地噤了声,牙齿咯楞楞地打架,人也抖成了一团。
裴鹤谦忙将他搂住,着意安抚:";言雪,我在这里。都过去了,别想了!";
如此温言软语了半天,顾言雪才渐渐止住了颤抖,裴鹤谦晓得他素日骄傲,难得卸下心防,便把骼膊作了枕头,给顾言雪枕着,连哄带劝,陪着这只伤心的狐狸熬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