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02章
夜浓如墨,雨已经停了,风却冷得紧,小刀般一下一下割着肌肤,顾言雪挣扎着坐了起来,身旁的少年伏在石上,甜梦正酣。
按着额角,顾言雪向潭中望去,黑幽幽水面上,浮着片轻薄如云的东西,顾言雪知道,那是自己的衣裳,适才二人情热如火,这衣服早就扯破了,就是捞回来,怕也不能穿了。
顾言雪想了想,眼珠一转,扯过裴鹤谦来,脱下他的衣物,穿上一试,竟是正正好好。
顾言雪微微一笑,俯下身去,手指沿着裴鹤谦的脸颊游走,最终停在他的天灵盖上:";你既识破了我的身份,就休怪我无情了!";说着,十指作爪,便要抓下。
正在这时,头顶上";呛啷啷";一声磬响,树梢间涌出大团金光。
";妖孽!";
顾言雪抬眼一看,只见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僧,踏了朵金云立在半空,掌中的金刚杵直指顾言雪,怒喝:";又要造孽!看你再往哪跑?";
顾言雪眯着双眼,冷笑一声:";静虚,你不在圆觉寺念经,倒来管我的闲事!鼻子还真灵!我今天才知道,驴和狗竟是有姻亲的,要不秃驴怎么长了个狗鼻子呢!";
静虚气得胡子乱颤,广袖一挥,火红的袈裟卷起股黑风,直奔顾言雪而去。
顾言雪身子一拧,";咚";地跃入寒潭,水花一闪,不见了影踪,那黑风拍了个空,撞到地上,潭边的巨石顿作了荠粉。
静虚紧蹙白眉,合拢了双掌,须臾眉心金光一灿,开出个天眼来,如电的目光撕开千尺潭水,锁住了水底的顾言雪,哪知顾言雪也正望着他,明眸粲然、波光潋滟,一如江南的春水,柔波百转,直叫人沉沦一世,也是心甘情愿。
静虚胸中一阵翻涌,再定心神,却已经迟了。顾言雪趁着他恍惚的当口,双臂一振,跃出寒潭,沾了水的袖子在空中急舞,一股急风挟着森然水雾,直扑静虚面门。静虚躲得慢了,几乎被他击中。
顾言雪哈哈大笑,落到潭中,弹指作法,将满池的寒水,都作了枪林弹雨,静虚慌忙稳住身形,挥动金刚杵,激起烈烈金风。这两人,一个踞于天上,一个隐于水中,隔空相战,斗了个天翻地覆。
二人打得如此热闹,裴鹤谦便是个死人,也给他们吵醒了,可他醒是醒了,却不甚明白,眼前金光闪耀、银波飞溅,裴鹤谦只当自己在做梦,他往骼膊上狠狠掐了一把,痛得钻心,这才知道,竟不是个梦。
就在裴鹤谦恍恍惚惚的时候,交斗的二人已分出了高下。顾言雪虽然占得了先机,可论道行,他到底输给静虚一筹,护身的金刀又丢在了客栈,想再用媚眼术,静虚也有了防备,怎么都不肯看他的眼睛,顾言雪不免黔驴技穷,不久便显出了颓势,再挨了一阵,别说还手了,便是招架,也有些吃力。
金刚杵又扫过一阵急风,顾言雪脚下虚软,想要闪避,心虽有余,力却不足,正暗自叫苦,却被人抱住了,双双滚入潭中,顾言雪举目一看,救他的正是裴鹤谦。
裴鹤谦这一搅局,静虚自然震怒,拿金刚杵点了他道:";快些让开!老僧只伏妖孽,不伤人命。如若不然,别怪我殃及池鱼!";
裴鹤谦哪肯撇下顾言雪,拚死拦在二人中间,静虚看他赤身**的样子,更觉得碍眼,抡起金刚杵直扑过来:";纵是凡人,与这畜生不干不净,也是该杀!";
裴鹤谦并不闪避,蘸着池水,临空书出一道金符!
那符金光夺目、跳脱不定,仿佛是一个活物,";嗖";地一声,朝着静虚飞了过去。
静虚急挥金刚杵,总算拍散了符咒,可还是被金光燎到了胡子,一把飘飘洒洒的银髯,已烧去了大半。
裴鹤谦这一出手,不但让静虚大吃一惊,顾言雪也呆住了。裴鹤谦画出的符竟与客栈门板上的一摸一样,顾言雪万万没料到,眼前的少年竟是那莫测的高人!
再看裴鹤谦,却毫无高人的潇洒,张大着一张嘴,满脸的恍惚:";天!这是什么?法术吗?";转过脸来,对顾言雪扬了扬手指:";我居然会用法术了!";
看着少年天真的傻样,顾言雪恨不能一掌拍死他。
顾言雪不过是想想,静虚的恨,却是真真切切的。老和尚哪曾吃过这样的亏,气得脸都紫了,须眉倒立,举起金刚杵纵身扑来。
事发突然,静虚来得又快,二人避无可避,眼看金刚杵就要拍到头上了,顾言雪攥住裴鹤谦的肩,身子一矮,缩到了他背后,竟拿他当了人肉盾牌!再看裴鹤谦,更是可怜,整个人都僵了,别说画符,便是动一下眼皮也不能够。
";当!";金星飞散,金刚杵插上了裴鹤谦的胸膛!
";哇--";
";彭--";
";当啷啷--";
接连几声巨响,顾言雪缩成一团,眼珠子骨碌碌乱转,边等着死尸压过来,边苦思对策。谁知等了半天,也不见裴鹤谦倒下,不由咋舌,暗到此人果然不同寻常,死了都不带倒的。再一琢磨,觉得不对,探头一瞧,下巴差点掉到了地上。
三丈之外的草木被生生砸倒了一片,静虚伏在灌木堆里,嘴角鲜血长流,已是人事不省,金刚杵脱了手,滚在潭边,再看裴鹤谦,却是毫发未伤,怔怔立在原地,见顾言雪看着自己,才指了静虚问:";他怎么了?";
顾言雪头皮都麻了,瞪他一眼:";你不知道,我怎么知道!";站起身来,脚尖一点,将静虚的金刚杵踢进了千尺寒潭。
哪知这神器跟主人是命脉相连的,金刚杵甫一落水,静虚眼皮一跳,竟醒转了过来,他伤得极重,一时爬不起身,颤着手,点住了顾言雪:";你。。。。。。你个妖孽!老僧。。。。。。与你。。。。。。不共戴天!";
顾言雪冷笑一声,跃到他跟前,一脚蹬住他的胸口:";不共戴天?好啊!老秃驴,去你的阿鼻地狱念经吧!";五指一并,如尖锥一般,直插静虚的天灵盖。
静虚拚死闪避,天灵盖倒是让开了,脸却没躲过顾言雪的五指锥,";哧啦";一声,右颊一阵火辣。
顾言雪一击不中,再度扑上,张开十指,便去掐他的脖子,哪知刚碰到老和尚一层油皮,却被裴鹤谦从身后牢牢地抱住了。
";够了!他已经受伤了!住手!";
顾言雪恨静虚入骨,哪肯罢手,谁想裴鹤谦竟也有把力气,顾言雪怎么也挣不脱他。两人一个扑,一个拽,扭作了一团。静虚趁机就地一滚,拿袈裟卷住了头,口中喃喃,白烟过处,连人带袈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看宿敌脱逃,顾言雪心头火起,回身给了裴鹤谦一个嘴巴。
裴鹤谦呆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顾言雪会打他。他们明明一见钟情,顾言雪刚在他身下婉转承欢过,天还没亮,却变了一张脸。又或者说,顾言雪变的不是脸,他还是那么好看,只是眸光流转间,露出的已不是媚态,而是森森寒意,刻毒、凛然、拒人千里。
";言雪";,裴鹤谦伸出手,碰了碰顾言雪的脸颊,指底的肌触柔腻醉人,不会错,这是他的言雪,如雪如玉,却又暖意融融,春风一度,便叫人永世难忘。
少年的指尖带着熟悉的体温,顾言雪的身体记得它,它碰过他的额,它点过他的唇,它曾在他最隐秘的地方留下纪念。
裴鹤谦的眼里闪着炽热的火花,好像随时会跳出眼眶,再次将人点燃,顾言雪有些恍惚,他忽然感到害怕,转而变得愤怒。他猛地推倒了裴鹤谦,五指一捏,朝对方的心口重重插去!
";彭--";
眼前金星四散,指头如同伸入滚油,灼痛难当,还来不及惊叫,顾言雪已被弹到了半空,半晌才听到耳边的呼唤。
";你怎么了?";裴鹤谦脸上的表情和他的声音一样焦急,也一样无辜。
顾言雪忍住痛,咬着牙撑起身来:";你。。。。。。过来!";
这一次,顾言雪终于看清了,裴鹤谦的胸前挂着一枚红玉,那玉殷红如血,一根丝线穿过了中间的小孔,栓在裴鹤谦的颈间。就是这枚小小红玉,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爆出了一层金芒,静虚只怕也是伤在这玉下。
";裴公子,你既有神玉护体,又会书道家的灵符,断非等闲,何必跟我演戏?";顾言雪长眉一扬,眼中射出两道寒光。
";是它救了我?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说是可以压邪。";裴鹤谦轻抚着红玉,摇了摇头:";你误会了,我不会什么法术。我有一个当道士的朋友,他知道我要出远门,才教了我书符,说路上恐怕不太平,嘱咐我不管住在哪里,都要在门窗上书好了符咒才睡。";
顾言雪哪里肯信,睨着裴鹤谦,目光也越来越怨毒。
裴鹤谦心里发苦,拥紧了顾言雪,凝视着他的眼睛:";言雪,你不是个凡人吧?不要那么看着我,不要那么狠。我会难过的,我。。。。。。喜欢你啊。";
类似的话,顾言雪不知听过多少遍,说话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言之凿凿、信誓旦旦,顾言雪也由着他们上钩,由着他们爱他,直到这些人一个个被剥了皮、剔了骨,填进了狐狸们的肚皮。
顾言雪伸出根指头,沿着裴鹤谦的眉骨轻轻勾画。这就是人,长得仪表堂堂,平日里更是衣冠齐楚。指头顺着脸颊往下,滑到了嘴角,这两片唇间藏了多少仁义道德、人伦天理,可是,骨子里呢?贪淫好色、轻浮短见。看到点雪颜冰肌,便轻许了永世永生。
顾言雪忽地笑了,人心易变、欢爱无常,这些人有的是永远,一天便是一个新的永远。不过,这样也好,他越是轻信浅薄,顾言雪越能将他玩于股掌之间。
";我也是没办法,";顾言雪垂下头,惺惺作态:";这里山深林密的,总有些精怪作乱,刚才那个老和尚,就是妖魔变的,常年盘踞驿道、为非作歹,我幼时学过些法术,虽不高明,也看不得这魔物伤人害命,便跟他结下了梁子。";说着,他抚着裴鹤谦的胸口,放柔了声音:";我性子急躁,迁怒于你,是我不好。";
";那和尚是妖怪?";裴鹤谦似信不信。
顾言雪点头:";是啊,他常在这附近出没,杀人劫财,把白雾街的名声都搞臭了。其实,作乱的是这秃驴啊,白雾街上的人也深受其害,只好学些法术,以求自保。";
";对了,";裴鹤谦摸了摸顾言雪的腰肋:";你那伤是怎么回事?这么快就好了?";
顾言雪噗哧一笑:";我没受伤,一个障眼法而已。我前日起过一卦,算出将有贵人行经白雾街,所以才用了些小小幻术,诓你们入镇,本想慢慢求你们帮忙灭妖的,没想到误打误撞间已然得偿所愿,真是天大的缘分了。";
他这番话九分是假,却掺了一分真相,软软款款说出来,裴鹤谦一时也辨不出真伪,虽然觉着蹊跷,却又不忍不信。
顾言雪见他沉吟不语,忙岔开了话题:";你那道士朋友好生厉害,是何处的高人?";
";他俗姓陈,道号玄真子,在西湖边的葛岭修行。";
顾言雪妙目一转,粲然而笑:";要不你带我去杭州吧,一来,你我可以厮守;二来,我也想去拜师学艺。眼下那臭和尚虽受了重伤,又失了兵器,可斩草未除根,几个月后,将息好了,必会找我寻仇,到时候不单我要遭殃,只怕还会连累镇上的无辜百姓呢。";
裴鹤谦静静望着他,半晌,俯下身,轻吻他的额头:";好。";
两人拥在一起,耳鬓厮磨、气息相融,渐渐都红了脸,裴鹤谦的嘴唇点过顾言雪的额头,擦过鼻尖,胶到唇上,辗转吸吮渐次下移,到了颈间轻啃慢舔,顾言雪怕痒,缩着脖子呵呵地笑。
正在得趣,顾言雪忽地推开了裴鹤谦,一跃而起:";明天要早起赶路,我先回去睡了!";
裴鹤谦急得直嚷:";喂!你穿了我的衣服!我怎么回去啊?";
顾言雪回过头来,从上到下,将他赤条条的身子扫了一遍,哈哈大笑:";怕什么?蛮好看的。";说着,掉头就跑。
寅时将至,天光欲曙,夜色不如先前那么浓了,像了兑了水的墨汁,黑还是黑的,却有些稀薄。
未央将衣服仔细地叠好了,裹进个包袱,手里打着结,两根眉毛却结得更紧:";少爷,我心里总不踏实。门上那符着实厉害,姓裴的要真是个凡夫俗子,便是照了葫芦,也画不出这样的瓢!太蹊跷了!";
";我知道。";顾言雪靠在榻间,把根银亮亮的大尾巴拢到胸前,轻轻梳理。
";知道你还跟他走!";未央瞪圆了眼。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宝我押定了。";顾言雪说着轻叹一声:";我这个家可不好当,白雾街还能太平多久,也未可知。圆觉寺跟我们为敌已久,现在我又跟黑风寨撕破了脸,单看眼前,是我们占了上风,得了便宜,可假以时日,等他们歇过气来,这白雾街可就吃紧了。倒不如跟这姓裴的走一趟。他要是个俗人,便是我登天的梯子,他要是个神仙,我也不怕收不服他!";
未央愣了一阵,好半天才点了点头:";公子,我陪你去吧。";
顾言雪摆手:";老王胆子太小,这客栈交给他,我不放心,你留下看店吧。";
正说着话,楼梯上响起阵轻轻的脚步声,顾言雪朝未央使个眼色,那孩子会意,飞身掩至门边,待脚步声近了,";彭";地一声,推开门来,将人截在半道。
";裴公子,您这是。。。。。。?";未央强压住笑,挑了眉,故作惊讶。
再看对面的裴鹤谦,赤了身子,单抓了件湿漉漉的白衣遮在腰间,那衣裳不单破烂,更兼轻薄,冷风一吹,飘飘浮浮,显山露水。
未央见他狼狈,故意往他腰下猛看:";啊呀!您去哪儿了?被打劫了?这街上可一向太平,没听说有强人拦路。";
裴鹤谦脸涨得通红:";我在后山泡澡。。。。。。衣服。。。。。。沉到潭里了。。。。。。";说着一闪身,绕过未央,三步并作两步,逃入长廊。
未央见他跑远了,才进了屋,靠在门上,";噗哧";一笑:";这人还挺好玩的。";
裴鹤谦跟未央的对答,顾言雪隔了扇门早听到了,此时他倒在榻间,抱着条尾巴,笑成了一团。
未央见他开心成那样,初时也是欢喜,渐渐地却放淡了脸色。长夜漫漫,前路遥遥,来日的福祸,有谁知道呢?
次日清晨,太阳还藏在云堆里,裴鹤谦一行已起了身,吃过早饭,便要上路。临出门,裴鹤谦跟裴忠商量:";忠叔,我想带个人一起走。";
裴忠还不及发问,只听身后一阵脚步轻响,裴鹤谦转过头去,顿时春上眉梢,仿佛见了天大的宝贝。裴忠扭头一瞧,也呆住了。
一个少年施施然走了过来,他身穿一领月白轻衫,手持洒金折扇,眉横春山,眼含秋水,容颜似雪,气韵如兰,说不出的风流洒落,丹青难描。
这少年如此俊秀,众人见了他,却跟见了鬼似的,一个个瞪大了眼,不止惊讶,更兼惶惑,只因这少年跟那顾言雪竟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身形相貌,全都一模一样。要说他不是顾言雪,实不可信,可要说他是顾言雪吧,以顾言雪的伤势,没个十天半个月,怕是起不了床的,怎么一夜功夫,便跟个没事人似的了?
大伙正惊疑不定,未央捧了个包袱,跟着下了楼,走到裴鹤谦面前,";咚";地就跪下了:";裴公子真是华佗再世,几丸药下去,我家公子已然痊愈。";说着,递上包袱:";这一路山高水长的,我家少爷全承您照拂了。";
裴鹤谦接过那布包,嘴里跟裴忠说着话,目光却粘在顾言雪身上,移不开来:";顾公子要去杭州,想与我们搭伴同行。";
裴忠";哦";了一声,垂下头去,默默地抽烟,许是呛着了,咳嗽连连。
众人再是怀疑,这路总是得赶的,话也总得听东家的,只得强压了满腹的疑云,打点行装,趁着濛濛曙色,沿着江浦驿道,出了白雾街。
青石大道于仙霞岭间蜿蜒上下,道旁的竹林青翠入云,金风过处,一片萧萧。顾言雪头一次出远门,眼前虽是看惯了的山景,心境不同,便也觉着有趣,不愿在车厢里窝着,高挑了车帘,嚷嚷着要跟赶车的裴鹤谦换了,驾车玩玩。
裴鹤谦知道他不会赶车,哪里肯换,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顾言雪生就了一口伶牙俐齿,裴鹤谦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驳得体无完肤。顾言雪占了口舌便宜、洋洋得意,裴鹤谦不但不生气,见他开心反而高兴,两个人各取所需、各有所乐,也算是皆大欢喜。
驿道平顺,天气又好,众人鼓足了劲,赶了整整一天的路,日暮时分,便到了江山府,找了家旅舍,歇下脚来。
顾言雪分到一间朝南的上房,他初次离家,正在新鲜头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都没有睡意,干脆披上衣服,出去散心。刚出房门,就听见有人咳嗽,低低的一声唤:";顾公子。";
顾言雪回过头来,只见院中的老槐树下蹲着个人,脸笼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嘴上咬了管旱烟,一吐一吸间,红红的火星,明明灭灭。
顾言雪心里便有几分明白,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
那人头垂得更低,深深咂了口烟,半晌,闷闷地放出句话来:";十年前的冬天,我曾路过白雾街。。。。。。";
顾言雪闻言,勃然变色。
那人抬起头来,月光落到他脸上,勾勒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庞,正是裴忠。
裴忠凝视着顾言雪,悠悠叹了声:";仔细看,你跟你娘长得真像。";
顾言雪眸光一闪,背在身后的右手轻轻翻转,掌中的洒金折扇霎时变了柄金丝短剑!
裴忠却全无知觉,低了个头,慢悠悠地将烟灰敲到地上,把个后脑勺生生地送到了顾言雪的手底。
";你娘是个好人。";老头的声音有些嘶哑。风过树梢,黑影憧憧,树下的裴忠仿佛也在簌簌发抖:";要不是她把我藏在潭里,我早死了。。。。。。";
顾言雪的右手动了动,又收了回去:";是你?";
老头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大德,我永世难忘。十年了,白雾街的事,我跟谁都没有提过。但是,";他仰起脸来,望着顾言雪:";裴家对我也是恩深义重,二少爷年轻了点、贪玩了点,可心肠却是极好的。顾公子,我求你了,放过他吧。";
顾言雪冷笑,右臂一挥,一道金光";刷";地直奔着裴忠的脑袋。
老头一缩脖,只觉着头顶凉嗖嗖的,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来,面前却是黑的,他心中着慌,忙伸手去摸,却抓了满把的断发。
顾言雪收回短刀,玉白的手指抚过剑刃:";这剑是吹毛断发的,你若太多嘴,它下次断的,可就不止是头发了!";说话间手腕翻转,短剑又变回了洒金折扇。
顾言雪收拢折扇,忽而一笑:";你家少爷皮厚肉臭的,我还懒得吃呢!";
经过这一夜,裴忠的话更少了,一路只是默默抽烟。裴鹤谦一心扑在顾言雪身上,也没看出蹊跷。一行人晓行夜宿,四天之后终于抵达了杭州。
裴家的葆春堂开在蔡观巷内,离清波门仅一箭之遥。跟江南的许多商家一样,这间生药铺子也是前店后院,三进的大宅,沿街作了店面,后头便是居所了。裴鹤谦他们到得晚了,铺子已下了门板。裴鹤谦吩咐从人将车停在铺子门口候着,自己带着裴忠、顾言雪下了车,沿着窄巷,绕到了一扇角门前,";笃、笃";叩门。
不多时,丫鬟开了门,还没跟裴鹤谦问好,一条大狗窜了出来,冲着裴鹤谦身后的顾言雪,呲牙咧嘴,叫个不停。
";大黄!别闹!";裴鹤谦喝住那狗,蹲下身拍了拍狗头,那狗跟他极熟,收拢了一身的竖毛,蹭着他的腿,摇起了尾巴。
裴鹤谦扳起狗头,指了顾言雪道:";大黄,来,认识一下,这是顾言雪、顾公子,我的朋友。";压低了声音,跟狗装凶:";不许欺生啊!不然拿你褒汤喝!";
可就是这样,裴鹤谦也没能化解大黄跟顾言雪的对立,大黄还是冲着顾言雪狂吠,顾言雪也不肯进门。裴鹤谦没办法,只好把大黄牵到院子里,拿绳子拴住。顾言雪这才铁青着脸,迈过了门槛。
裴鹤谦见他脸色不好,陪笑解释:";大黄平时还挺乖的,就是有些欺生。我父亲年前纳了个姓沈的姨娘,她刚进门的时候,大黄天天追着她咬呢。";
正说着话,里面一阵脚步杂沓,走出一对男女,看样子像是夫妇,男的三十来岁,面相斯文、气度沉稳;女的长了张圆脸,笑眯眯的。
裴鹤谦赶上前去,叫了哥嫂,又拉过顾言雪来,与二人见礼。
他大哥裴鹤谨见了顾言雪,没说什么,嫂嫂罗氏却弯了双笑眼,啧啧赞叹:";好个俊秀公子!该不是女孩子乔装的吧?再不然,便是山间的精怪。";
明知这是恭维,顾言雪脸上却有些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的。罗氏见他犯了窘,掩了口笑道:";顾公子别见怪。我只是想着,鹤谦若能娶进了个似你这般好模好样的人儿,我这当嫂嫂的也就安心了。";
裴忠见大少奶奶越说越不像话,赶忙上前替主人解围,说是请大少爷核对采买的药材。罗氏这才放那两兄弟去了,却拉着顾言雪进了内堂,说是要好好款待。
顾言雪只得跟着她进去,罗氏吩咐厨下赶出了一桌子好菜,执了银壶,勤劝酒:";我相公一见了烂草根,再不记得家小的,不必等他们,我们先吃。";
顾言雪接过酒盏,慢慢呷着,那妇人却是喝过一杯,又是一杯,一边替顾言雪布菜,一边将家中的景况一一道来。原来裴家人丁不旺,裴鹤谨和罗氏生了一对儿女,男名阿萱、女名阿茹,裴鹤谦却还未婚娶,两兄弟的父亲裴均亭年前又得了怪病,卧榻不起,全靠个姓沈的姨娘伺候着起居,轻易不见客人。
这罗氏口齿伶俐,把些家常闲话讲得行云流水一般,顾言雪听了,却既觉陌生、又感无趣,左耳朵进去、右耳朵便出来了,闷闷地挟菜抿酒,桌上的菜色虽是不错,偏偏没有鸡,顾言雪吃着、吃着,不禁想念起山中的逍遥日子来。
罗氏看他恹恹的,只道他是劳累了,恰好丫鬟来禀,说房间已经洒扫好了,便吩咐丫头将顾言雪送去了东厢的客房。
客房很久没人住过了,帐子、被褥都是新换的,案上点了沉香,以掩饰屋中的霉味,许或许是为了让味道快点散去,格子花窗全都敞开着。
顾言雪喝过几杯酒,脑袋有些发沉,打发了丫头,吹熄了灯,窗也不关,合衣倒在床上,原想着合一会儿眼便起的,谁想迷迷瞪瞪,竟睡过去了。等再睁开眼皮来,却见面前银光一闪。
顾言雪坐起身来,四下环视,屋子里黑濛濛的,淡淡的月色泻了一地,他只当自己眼花,想要再睡,窗外又晃过了一道银光。
顾言雪疾步走到窗边,探头张望。外头的庭院荒芜已久,花木没人修剪,一丛一丛,纠结缠绕,杀气腾腾的,足有一人多高,
忽地,那黑乎乎的花木间跃出一颗明珠,蹦到半空,滴溜溜打个转,又落了下去。过不多久,那珠子又出现了,随之再度沉落,如此一跳一落,反反覆覆,仿佛有个人站在树丛里,抛接着这颗珠子。
看到这里,顾言雪嘴角勾出一抹笑来,待要跃到院中,远处却传来一阵脚步响,像是有人来了。
此时那银珠恰悬在半空,花木间忽地窜上个黑影,一口吞没了珠子,树丛里发出阵悉悉嗦嗦的声响,碎影摇曳,又重归寂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顾言雪侧耳听了,一晃身形,躲到窗旁。不一会儿,声音已到了跟前,一个黑影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
顾言雪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半夜三更,闲庭信步,裴公子,你还真是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