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学潮走进中增长的办公室,中增长抬起头,疑惑地问他有什么事。东学潮感觉中增长并没认出他,可见他变得确实厉害。这十多天,他没刮胡子,甚至不洗脸,头发也遮住了耳朵,白天晚上挖掘,脸也黑瘦得变了模样。他这样做,有缺水的原因,水要从六七里外的一个沙湖里驮;另一方面,他觉得这样更好,可以显示他的悲壮决绝,也可表明他的奋斗决心,也说明他踏实认真不怕吃苦。中校长看了,肯定会有所感动,至少可以明白他的用心和决心甚至忠心;妻子看到了,当然也会心疼,至少会动同情之心,继而后悔,为那天的吵闹离家自责,然后迅速化解一切怨恨,小鸟依人地倒进他的怀里,亲热得像真正的久别重逢。昨晚回家,没见到妻子,感觉妻子从没回来过,这让他满腔的热血冷却了一半。他不想给她打电话,也不想吃饭,把一身污垢清洗干净就睡了。在他的心里,还有另一个更大更重要的希望,希望中校长能够同情他,理解他。现在看中增长的表情,效果确实不错。东学潮自己的眼睛先湿润了,十多天来受的万千苦累,也一下涌上心头,他哽咽地说:“我是东学潮,我到试验点后,试验点的沙棘长得特别好,但我挖掘出的根系断面被风沙填埋严重。我就用十二天的时间,白天黑夜挖,重新挖出了一个更大的断面,把地下的根系全部暴露了出来。那些根系确实让人难以相信,我想请您尽快过去看看。”中增长站了起来,表情也一脸感动。他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再细看看他的脸,动情地说:“你是好样的,有一种献身科学的精神,现在就需要这样的人!但你也用不着这么拼命,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要记住,身体是第一位的,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才能更好地工作。”
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东学潮急忙擦干净,换成一副坚强的样子。待中增长坐回到原位,东学潮也坐下,说:“我在网上査了,国外有这种针叶沙棘的记载,但没有详细的描述,更没有耐旱程度的试验。我栽种的那三百株沙棘,经过一年多的风沙检验,说明风沙填埋多高,沙棘就能长到多高。而且沙棘的分蘖性能也很好,不少已经分蘖出了许多枝条,几年就能连成一片。而附近的一些曾种沙棘的地方,一年年被风沙淤埋,现在堆成了十几米的沙丘,沙棘仍然顽强地生长在上面,当地老人说可能生长了几百年。根据我开挖探测的情况,±也下那么粗壮的根,没有几百年,长不了那么粗。您看,这是我在五米深处挖到的根。根能在五米深处成活,世界许多沙漠就能种植绿化,所以意义应该非常重大”
中增长接过东学潮递上的沙棘根,掂一掂,感觉很沉,用指甲掐一下,很结实细密。中增长说:“沙棘根我见过,沙漠里到处都有,能深入地下四五米,而且几百年不腐,我还没见过。如果真是这样,倒是一个不小的发现,对绿化荒漠很有意义。”
这样肯定的评价让东学潮惊喜,东学潮激动地说:“中校长,现在正是生长季节,您什么时候有时间,请您去看一下,做一些指导。指点一下再研究怎么搞,没有您的指导,研究已经搞不下去了。”
中增长说:“明天我有个会,争取后天去。你明天准备一下,也好好休息一天,理理发刮刮胡子,把家里的事情处理一下。”
中校长让理发,就有点下旨的味道,至少是一种暖心的关怀,让人浑身都暖暖的。东学潮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中校长对他已经有了好感,而且不是一般的好感。好感是基础,有了这个好感,以后的一切,就好办得多。理短头发刮净胡子,摸摸头擦擦脸,确实精神了许多,甚至又变了个模样。东学潮突然有一种新生的感觉。今天确实应该是一个新生,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也是一个新东学潮的诞生。新的一切都要从今天开始,旧的一切都要从今天改变。这至少在精神上是一次脱胎换骨,有可能从今以后,他将要走上另一条道路,将要去做另一个东学潮。这个东学潮,不但不再是一个吃软饭的,而是要成为一个在全国都能吃到硬饭的汉子!
回到家,家里却依然冷清安静。地上的尘土,都能走出脚印;厨房的灶具,也都变成了土色。万兰确实从没回来过。不但从没回来过,也从没问过他的死活,一个电话都没打,真够狠心的。看来这次她是成心要闹大,成心不再好好过日子。
东学潮的心一下清冷得哆嗦,愤怒也随着冰冷向全身蔓延。这哪里还像个妻子,心硬得如同仇人。不回来也好,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
他愤怒地在地上转了几圈,突然看到饭桌上一张大纸格外醒目,大纸还用水杯压着,好像是留言什么的。他急忙拿起看眼标题,“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一下刺得他浑身冰凉,感觉心都一下停止了跳动。
东学潮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只有一个念头从心底里往上冒:结束了,婚姻是彻底地结束了!
闭眼悲痛一阵,愤怒又渐渐控制了他的情绪。这么些年来,他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是她太贪得无厌了,是她的要求太高了。这样只顾考虑自己的女人,这种只追求自己幸福的女人,这种极端自私的女人,根本就不是过日子的女人。离就离吧,不离也没法过了。
咬牙往下看协议,感觉协议写得很认真,完全像是真的要离,真的没了一点感情。
其实协议书的内容很简单,离婚原因只写了一句话:性格不合,感情不和。财产分割也只有一句话,一针一线都归男方,只有女儿归女方,并且未经女方同意不得探视打扰。
房子是学校分的福利房,本来就是他的,除此之外,最大的财产就是存款。存款有多少,他不清楚,协议只字不提,说明没有或者全部归她。但又说一针一线都归他,一针一线什么意思?看起来代表一切财产,但在法律上“一针一线”就是一根针一根线。难道她是故意这么写?故意挖这么一个陷阱让他跳?他摇头否定,感觉她没这么聪明,也没这么心狠手辣。但家里所有的东西,也值不了多少钱。还有,不让打扰女儿,太狠毒太无情!这点,他不能同意。
东学潮感觉自己真傻。在白沙滩挖断面,挖累了躺在沙滩上休息,脑子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身影,就是想怎么努力,怎么争气,怎么发达了让她看看。想她的同时,他也总是责备自已,恨自己为什么要闹矛盾,为什么要和她争吵。好好地说,好好地解释,好好地过日子,这有什么不好?然后就痛下决心,回来就主动和好,主动认错。以后再生气时,就拿出大男人的气度,不和她计较,更不和她争吵,让她把气出完了,事情也就完了。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竟然给他当头一棒。
再看一遍离婚协议,感觉写这么简单,好像是逼他气他,好像是让他彻底屈服。当然,他也太硬了,这么长时间,也没给她打电话,更没服软去接她请她。她当然要做出这样的举动,看似强硬,实则焦急心慌,逼他快点去找她,然后和好。
东学潮拿起手机,怒气却莫名其妙升腾起来。每次闹矛盾,她从来就没有反省过自己,什么时候都坚持自己有理,更没有一次妥协,每次都是他扛不住认错和解。这样的女人,心肠坚硬得简直胜过冷血动物,娶这样心冷的女人,简直就是命苦。再说了,离婚这样伤人的话,一般有点水平的人都不会说出口;而她,不仅随便就说,而且还写成文字,写得这么绝情,太伤人心了。
长叹一声,东学潮还是摁通了万兰的手机。本想将话说得温柔一点,但开口还是说:“离婚协议我看到了,你究竟想干什么?”
万兰立即说:“干什么你看不明白吗?就是离婚!你尽快签上你的名字,明天咱们民政局门口见。如果你还有什么要商量,现在就说。”
东学潮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怒火,也燃烧得想反击。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说:“你以为离婚很光荣,也就是我娶你;你这么自私尖刻的女人,离了婚谁还敢娶你。”
万兰说:“那就快点离,离了让你快点看看谁来娶我。”
好像她已经有了意中人,东学潮愤怒嫉恨地撮断通话。
愤怒地在地上转悠了一阵,他心里难受得还是翻江倒海。东学潮想到外面走走,甚至想走到白沙滩那样的一个地方,静静地一个人坐一坐。但他没有去处,到处都是人,这样失魂落魄,碰到谁都难堪。上床蒙头睡下,感觉更加心痛难忍,说不定万兰此时此刻就和哪个老板在一起。东学潮一下翻起,他要去她娘家,如果她不在,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她翻出来,看她究竟在干什么!
出门时,他又突然有点犹豫泄气。她的父母,现在老得已经颠三倒四,但见了他仍然冷眼相看,问三句,也不和他说一句,他当然懒得去。那也是他和万兰争吵的导火线。退回到沙发上坐下,他又觉得没有必要自己去找气受,更没意思自己和自己斗气,自己气自己应该是最傻的傻瓜。他觉得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冷静,冷静地思考一下,然后想出一个应对的办法。东学潮觉得很累,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东学潮再次上床,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长长舒一口气睡下。
自家的被窝还真的暖和,温暖中还透着柔软。东学潮用被子将自己彻底裹住,好像有股香水的味道。闻闻,确实是浓浓的香水味。这是万兰的味道,妻子喜欢洒香水,香水混合体香,这种味道他太熟悉了,也太深刻了。东学潮深深吸口气,感觉味道更加强烈。再捂到鼻子上闻,甜甜香香的,感觉是她胸部的那个味道。女儿出生后,她的奶水特别多,女儿根本吃不完。最初妻子把奶挤到碗里倒掉,后来就让他吃,直接从**上吃。中午和晚上睡了,他总是先吃她的奶,吃到兴奋处,吃奶就演变成了激烈的**。女儿六七个月时,奶水不再富余,但他们给女儿加了鸡蛋等辅食,他仍然有点奶吃,而且也因为有吃奶的乐趣,女儿到一岁多才断奶。后来妻子常说是他把她的**吃变了形,说她不仅是妻子,也是二娘二奶,他得叫她奶娘。后来虽然不再有奶水,但他仍然习惯性地喜欢拱她的奶,闻她的奶。那种甜甜香香的味道.就永远印在了脑海。东学潮再深深地闻几下,然后将被子死死地捂在脸上,情感和眼泪一起汹涌地流淌出来。他止不住失声痛哭。
擦干眼泪,感觉这次不仅别扭闹得大了一点,感情也已经有了裂痕,万兰的态度是那么坚决认真,和他离婚,也许就是真的。
其实万兰并不是他的初恋,他和万兰也没有太深的感情。介绍人介绍他俩认识时,也许两人考虑的,就是过日子。日子过不好,当然也就没有了婚姻。
他不禁又想起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那段初恋其实应该是单相思。大概是大二,说不清是什么原因,突然觉得女班长陆晓妹是那么美丽,那么光彩照人,举手投足,都是那么优雅。陆晓妹的家就在省城,家庭条件很好,会拉手风琴,也会唱歌,还会跳舞。他知道他配不上她,甚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他就是爱她,很快爱得神魂颠倒。上课时,眼睛控制不住要盯着她的后背,偶尔遇到她的目光,却很害怕地低头闪开,而大脑却时时刻刻都在想她。晚上闭眼,脑子里就是她的影子。可他仍然不敢表白,也不敢流露出丝毫的爱,但她组织的一切活动,他都是最积极的响应者参与者,也经常做好事擦窗户擦桌凳。有次她指挥排练大合唱,她的嗓子都喊哑了,还是觉得有问题得继续练,这让他心疼得恨不能化成糖水给她润润嗓子。当她还要继续练下去时,他终于忍不住了,说可以了,已经很好了。谁知她立即大声责备说你懂什么,调子都没唱准,又不齐整,怎么能说可以了。他当时羞得无地自容,很快又责备自己不该说那话干扰她的排练让她不高兴。正在他最痛苦最难耐的时候,元旦要排练节目,他忐疋不安报名后,她竟然选中了他,说他适合跳民族舞。因为跳舞还是第一次,那天他跳得最差,基本动作都做不上,她只好手把手教他。她的手不仅抓住了他的手,双手还扶了他的腰。让他后仰时,她的脸和他的脸靠得那么近,他闻到了那么一股淡淡的体香,这个味道几乎让他灵魂出窍,他竟然傻了一样抱住了她的腰。好在她并没在意,而是笑着推开了他。就是这一笑,让他兴奋得如同打了兴奋剂,时时都想唱歌打口哨。终于有一天,看到她一个人在路上时,他追了上去,气喘脸红地将一本书塞到她手里。她立即敏感地问干什么,他用变调的声音结巴地说里面有信,她立即将书塞回他手里,生气地说你发什么神经,好好学习去。跑回宿舍后,他把自己捂在被子里痛哭了几天,宿舍的人问怎么了,他只说家里出事了,然后问死不吭一声,害得同学还以为他父母死了,有人甚至还要为他发起募捐。这以后,他仍然爱她,看到她,心里就温暖得如同春天,做梦,依然能梦到她。但他再没有哭,而是发奋努力,要活出个样子给她看一看。毕业后她留在学校团委工作,他也考上了研究生,但不久,她却出了国,后来听说嫁了个老外。然而她的身影,却牟牢地烙在了他的脑海,让他时时思念,时时不能忘却,以至于和万兰结了婚,搂着万兰时,他也常常要闭眼把她想象成陆晓妹。
也许自己就没有妻命,或者一辈子不招女人喜欢。
好在已经和中校长有了联系,白沙滩试验,也让他看到了希望。按辩证的说法,一个人不能总倒霉,得不到爱情,也许可以得到事业。白沙滩项目能继续研究下去,不仅评职称没一点问题,说不定能研究出一些大成果,然后一步步向上,最终成为大教授,成为中校长那样的人。
不管怎么说,都得努力。不,努力远远不够,要拼命,就是这辈子拼死了,也要拼出个人模狗样来。然后,然后让万兰后悔,让一切鄙视过他的人后悔。
东学潮觉得不能再睡,努力拼命要从现在开始。明天要带中校长去白沙滩,要把一切都准备充分,要把一切都考虑到想到。中校长如果开越野车去,就可以多带点东西。首先得给中校长准备一些饮料和食品,也不知中校长喜欢喝什么,花茶可乐啤酒矿泉水都带一点。再买点烧鸡火腿一类的熟食,以备在路上食用。然后再买些调料,去了就让房东老汉杀羊,让老汉按牧民的吃法做手扒羊肉。当然也应该给房东老汉带点蔬菜。东学潮起身穿好衣服,详细写一个准备物品清单,然后拿了清单去超市购买。
一切还算顺利,中校长不仅用了学校最好的越野车,还带了学校的科研处长。上午九点离开学校,下午一点多,就到了白沙滩。东学潮心里止不住感叹,每次来白沙滩,他都觉得是一次艰难的远行,今天,就像白沙滩就在家门口,也像上班到单位,很容易很轻松就到了。
东学潮跑步将房东老汉找回来,要老汉赶快杀羊,要杀当年的小羯羊,然后炖手扒肉,做蒜泥血灌肠,熬肉汤羊杂碎。
然后带中校长和处长去看试验点。
白沙滩属于戈壁沙滩,沙不太厚,有沙棘红柳的地方,才堆积成高高的沙堆。戈壁滩的五月,万物才刚刚露出生机,偶尔星星点点的植物,难以掩盖茫茫白沙,放眼望去,一片苍白荒凉。试验点的沙棘虽然数量不多,但点缀在一片苍白中,显得格外醒目。中增长很有兴趣地将栽种的沙棘苗看一遍,说:“栽这么多沙棘,你一个人干的?雇没雇民工?”
东学潮说:“现在人工很贵,一天给一百都不好找,而且这里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只能我一个人干。”
东学潮进一步解释说:“一共三百个试验坑,因为是流沙,每个坑的开口直径都得三米多,深也在四米左右。一天从早挖到黑,只能挖十多个。”
来到挖断面测根的地方,中增长感动得鼻子有点发酸,一座很高大的沙丘,生生被劈开了一半。下到底部,目测一下,足足有五米多深,十多米长。这么大的工程量,一个人挖,简直就是当代的活愚公。中增长亲切地问:“挖这么多的土,得需要多少天?”
如果用天来计算,是一个不大的数字,但吃的苦,寄托的希望,难用语言来表达。东学潮想说其间的千辛万苦,又不好意思说,只好简单地说去年用了半个多月,今年来,发现已经被埋,又挖了十一二天。见中增长点头不说话,东学潮说:“真正想干点事业,就觉得越挖越有希望,越挖力量越大,根本不觉得累,恨不能一天挖到底,一天挖出结果。”
在五米深的断面前,一根根黑色的沙棘根纵横交错,有的有碗口粗,有的像一根细线,长长地扯向远处。独特的是这些根并不是常见的上面粗下面细,而是自成一个系统,在黄沙下面纵横驰骋,有一根竟然在三四米深处平行生长,一直伸向未开挖处。中增长敲敲一根胳膊粗的沙棘根,感觉很结实,看似炭黑干枯,其实仍然活着。中增长用刀将表皮腐朽层剥落,里面却是淡黄的组织,用刀敲敲,坚硬有生机。东学潮说:“木质结构特别细密,硬度也特别的高,拇指粗的一根,就很难用脚踏断。回去可以在实验室检测一下,我估计它的细密度可能要超过柏树,估计寿命很长,像这一根至少也得生长几百年。”
这么发达的根系,当然也是靠露出地面的那些沙棘提供营养,这么说来,应该是一种独特的生长现象,值得研究,也很有研究价值。大家爬上沙丘顶部,十五六平方米的一簇沙棘郁郁葱葱。正是这簇顽强的沙棘,阻挡了飞舞的沙粒,让这些沙粒聚拢在了它的身边,形成了这么高大的沙丘,给沙棘根营养,让沙棘根在沙土深处顽强地生长,并且进化出了一整套独特的生长本领,形成了和地上的沙棘共生但又相对独立的系统。这无疑是最理想的绿化植物。在沙丘上深挖三四米,一般都会有点水分,然后栽种上这种沙棘,让风沙自然填埋,埋平了,生长的沙棘也就把沙土固定了。连片大面积种植,就会形成一片绿色平原,治沙的难题就能从根本上解决。中增长也不由得激动起来,他深情地拍拍东学潮的背,说:“好样的,你千了一件很好的事情。不仅干得好,想法也好,咱们就这样干下去。回去后我就想法申请项目申请经费,以后再不用你亲自干,体力活雇民工。你只动脑子就行,我再派两个研究生给你做助手。”
东学潮拼命压制心里的激动,眼泪还是流了出来。这么些年来,他容易吗?酷暑冷夜,荒凉孤苦,精疲力竭。肉体上的苦,还不算什么,内心的焦虑,对成功的渴望,现实的无奈,妻子的鄙视,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幻想、渴望、焦虑,像幻灯片一样在大脑里翻腾折磨。今天,成功终于现实地向他前进了一大步,这一大步迈开,以后的路就好走得多。东学潮急忙害羞地转过身子,悄悄擦去眼泪,解释说:“这个项目,凝聚了我太多的心血,也寄托了我太大的希望,但总是感觉力不从心,找不到更好的研究方法。这回有中校长指导,我相信很快就能搞出成果。”
又拍了一些照片,也录制了一些场景,一行人返回房东家吃羊肉。让东学潮想不到的是,中增长并不喜欢吃这种手扒羊肉。他喜欢带汤的,说把羊肉切成碎块,熬得烂烂的,泡上馈,不仅香,吃下去也舒服。东学潮后悔当时没问问中校长怎么吃,现在没办法弥补。好在中增长喝了满满一大碗羊杂碎汤,东学潮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吃喝完,太阳将要落山,一行人急忙上路返回县城,在县宾馆住了下来。
边远小县,街面很宽,行人很少。路灯和霓虹灯,却不比省城逊色,将整条大街装点得五光十色一片朦胧。宾馆很安静,长夜孤灯,中校长一个人呆在房间当然无聊,出门娱乐,应该是正常的事情。东学潮走出宾馆,沿街探寻,看能不能给中校长找一个合适的娱乐活动,让中校长开心地度过这一个晚上。
前面的歌舞厅门面不小,灯光招牌也很气派,音乐也震天响让人心颤。估计中校长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也有一家小茶楼,可以喝茶喝咖啡打牌娱乐,不知中校长喜欢不喜欢。再往前走,有一家洗浴中心,进去询问,老板娘的神情有点鬼祟,东学潮还没问清楚,老板娘倒先盘问起东学潮。弄清东学潮是省城来的教授,老板娘才明确告诉他,可以洗浴,可以按摩,也可以要小姐,什么都可以做。东学潮急忙退出来。他不知中校长好不好这个,即使喜欢,他也不好意思让他做这些。
中校长单独住一个套间,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可能是电视无聊,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频道。东学潮感觉自己又想对了,刚才的谋划打探,还是英明的。东学潮来到中增长面前,想建议喝茶,突然觉得太平常不刺激,他还是壮胆建议到洗浴中心去洗洗,顺便按摩一下,解解一天的疲乏。见中校长不回答,东学潮心跳了说:“我刚才看过了,很干净,服务也很周到。”
中校长说:“那些地方我不去。”
他感觉中校长很清楚那些地方,语气也一副不屑。东学潮一下有点慌乱,觉得自己真的荒唐,心理也有点龌龊,中校长会不会把他理解成坏人。再说了,即使中校长想去那些地方,有下属在,他也不能去。而且他和中校长的关系,远没达到说这种事的地步,真是脑袋让驴踢了。东学潮急忙说:“不远处还有茶楼,要不去喝喝茶。”
中校长说:“什么都不用了,你做的已经很周到了,再不要想那些。你坐下,咱们谈一谈科研的事情。”
谈科研当然最好,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东学潮规规矩矩坐在中校长面前,中校长开始问东学潮的情况,得知中学潮还是讲师时,便问为什么还没升副教授。东学潮刚说科研条件不够,中校长嗨一声,说:“为什么不早说,不过我最近还有一个研究项目要结项,还可以把你也挂上去。今年就申请副教授。这么突出的成绩不是副教授,可惜。而且没有副教授职称,搞科研也分量不够,许多场合也不好出面。”
东学潮眼眶子都要放出光芒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了科研,副教授当然没了问题,而且有中校长撑腰,有问题也会没问题。看来真的要时来运转了,千难万难,难死人的事,在中校长面前,简单得像谈话,而且只用一句话。如果早投靠到中校长门下,哪里会有这么多的艰难曲折;如果早评上副教授,现在也该评教授了。东学潮激动得忘了感谢,只看着中校长傻笑。
中校长说:“刚才我想了想,这个项目不但要继续搞下去,还要搞大搞出名堂。要继续挖坑种更多的沙棘,种出一大片绿色。然后我请省领导来看,再提出治沙方略,让省里出钱立项,搞一个大项目,把那几个受风沙危害的县全部治理一下,最好搞出一个惊动全国的大成绩,搞出一个造福子孙的大发明。”
东学潮使劲点头,然后表决心说:“中校长您放心,有您的支持领导,我就是拼了命,也要种出一大片沙棘来,让领导看了满意,也给您和学校增光。”
中增长说:“我准备先给你三十万经费,再给你配三个研究生助手,再给你配一辆越野车。你就住在这里,负责把这件事情办好。”
感觉是一步登天,东学潮仍然只能使劲点头表示满意和感激。
中增长开始问东学潮家里的情况,问住在这里家里有没有困难,妻子有没有意见。东学潮回答没问题,又觉得太过简单,太轻描淡写,好像这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应该把家里的变故讲给中校长听,讲这些不仅是悲壮可怜,也表示坦诚,也表示并不见外,亲如一家,什么秘密都不对中校长保密。叙述时,东学潮还是伤感得几次哽咽热泪长流。
中增长一直没插话,等东学潮说完,才长叹一声,然后沉默半天,突然说:“既然这样,那就干脆离掉。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一个知识分子,找一个整天钻在钱眼儿里的女人,不仅没有共同语言,迟早也会被她害了。我不是说女人是祸水,但女人太爱钱,女人逼男人挣钱,迟早会出事。当然,男人成就事业,没有一个贤惠的老婆也不行,没有一个温暖又催人上进的家庭更不行。我倒有一个合适的人想介绍给你,这个人你也熟悉,就是你们学院的马珍珍。她算是我的老乡,那天她还来找过我,要我给她介绍对象。”
东学潮再一次意外得转不过弯来。中校长竟然说这种话,毫不掩饰,毫不见外,就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可见中校长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人。这一连串的意外,让他感觉今天是不是进了童话世界,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马珍珍他当然熟悉,在他的脑海中她就是大姐,从没想过别的,当老婆当然也不错。东学潮再次点头,又觉得只点头不好,说:“谢谢中校长关怀,如果她能看上我,我没意见。”
中增长说:“婚姻的事现在不要急于表态,也不要因为我不好意思推辞。我回去给你们牵个线,你们先谈谈,能谈得来就谈,谈不来不能勉强。”
能这样当然更好,中校长能这样为他想,东学潮再一次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中增长的眼睛落在了电视上,好像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东学潮却不想就这么离开,觉得应该把他读博士的事也说说。如果中校长能同意,那么就有了直接的师生关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什么事情都好办多了,什么事情都不用忌讳了,什么事情都理所当然了。东学潮站起身,腼腆一笑,说:“中校长,我还有个事想求您同意。我这次也报考了咱们的在职博士,我想跟着您学。一是我想跟您学点真东西,二是跟了您搞研究也顺当一些,正好把这个研究当成博士研究的一部分。”
中增长说:“这当然好,只是不知道你原来报的导师是谁。你要和人家协商好,不要闹出意见来。”
东学潮一连点头,说:“这没问题,我一定处理好,只要您肯培养我。”
感觉时间不早了,要告辞时,东学潮突然觉得应该给中校长把被子铺好。他能报答中校长的,也只能是这些。
铺开被子检查,白色被里明显有黑污,正中还有一小片血迹,这当然不行。再看床单,也不知用了几年,颜色白不白黑不黑成了灰色。中增长凑过来,看后也摇头不满,说:“小地方服务员素质低,住的人也素质低。被褥不洗不消毒,我今天又忘了带睡衣,惹上传染病麻烦。”
东学潮急忙去找服务员。服务员说没办法,而且态度恶劣。东学潮想和对方理论,又清楚小县城就这水平。和县里村民的住宿条件比,这里已经在天上了,争吵只能自找没趣;而且在县城,找一份服务员的工作,也算是公家人,在老百姓面前,无形中会高出一头,哪里会服输检讨,不让保安把你抓起来写检查就算不错了。但问题还得解决。东学潮想想,觉得给中校长买一套睡衣更好,如果没有,也可以买身线衣线裤什么的,让中校长穿着睡,问题就解决了。
再次来到街上,街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好在不少店铺主人也住在里面,像是连家铺,不到上床睡觉不关门。终于有一家店铺有线衣线裤。但中校长比较胖,穿那么窄小的衣裤睡,当然不舒服。犹豫不决间,突然发现有毛巾被和毛毯。买一条毛巾被,再买一条毛毯,再买一条床单,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东学潮高兴得笑了。歪打正着,又给了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好在县城的东西价钱不高,床单和毛巾被还都是全棉的。东学潮急忙买好跑步回来,中增长果然在等他,开口便问跑到哪里去了。东学潮将一包东西都抖到**,中增长显得更加糊涂。东学潮说:“宾馆里的被褥都一样,我只好到商店买了这一套,价钱也很便宜。”
中增长噢一声,嘴里说用不着这样,但还是上前动情地拍拍东学潮的肩,说:“让你费心了,好样的,有头脑。好好干,不会亏待你的。”
中校长当领导已经多年,在校领导中算稳重有城府的,现在说出不会亏待这样的话,可见已经感动得有点失态。东学潮不敢说什么,浑身有点微微发飘,他努力保持镇定,手脚麻利地将床单铺好,再将毛巾被铺到上面,又将毛毯压到毛巾被上。摸摸薄厚,感觉应该正合适。东学潮说声校长休息吧,然后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司机已经睡了。东学潮悄悄摸黑躺到**,兴奋得想翻几个跟头。他知道今晚难以入睡。睡不着也好,那就自我陶醉一下,自我幻想一下,感觉多少年都没这么快活过了。当然,也正好想想眼前的事,也想想今后的事。
中校长明确要他离婚,要介绍马珍珍给他,这事不能不让他琢磨。
中校长已经说清楚了,马珍珍是他的老乡,很可能仅仅是老乡,之所以介绍给他,一是对她的关心爱护,二是对他的关心爱护。现在他已经是中校长的人了,中校长应该关心爱护他了,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别的原因。
对马珍珍,他也算熟悉,在一个学院常见面,只是没有什么交往。她离婚大概也有三四年了,只是她年龄要比他大几岁。论长相,她也算说得过去,只是给人的感觉不声不响,也不怎么和人交往,而且不善打扮,不拘小节。仔细回忆,对她印象深刻的,有这么几件事情。有人说有次马珍珍从乡下搞科研回来,又黑又粗糙,衣服也朴素,去给学生上课。进了教室,学生仍然乱哄哄一片,她只好高声说上课了。学生们看一眼她,说老师还没来。她更不含糊,慢条斯理走到讲台前,说我就是老师,然后开始讲课。另一件事是学院召开全体职工大会,通知大家来时要带点旧衣被,捐给灾区献爱心。马珍珍忘记带了,回去取又太远,她当场脱下身上的大衣,问捐这一件行不行,不行还可以脱裤子。在一片哄笑声中,马珍珍真的把大衣捐了。他当时感觉马珍珍性格有点怪,再后来的一件事,他觉得马珍珍好像不是性格古怪,应该是胸怀开阔,无所顾忌,大度而不拘小节。那是每年一次的本科生毕业论文答辩,马珍珍指导的一位学生答辩时,另一位老师打断学生的答辩,说其中的一组数字引用错误,错得离谱,然后当场指责马珍珍指导得不认真,没看出这些常识性的错误。马珍珍并没表现出生气,只拍一下自己的脑袋,说不小心又犯了一回错误。学生当即从网上查出了数据,证明论文引用数字是对的。马珍珍又拍一下自己的脑袋,说不小心又做对了一件事情,把许多人都逗笑了。现在看来,女人能有这样的性格真的难得。不打扮不张扬,说明她是一个内心平静的人,也是一个宽厚大度的人。而且她能够看开一切,心灵也足够强大,修养也足够到位,更不会争强好胜,更不会和人攀比。这样的女人,无疑是过日子的好女人。现在他已经活到四十,已经是过日子的年龄,女人的相貌姿色对他来说,应该是昨天的事情,应该翻过去了,能把日子过好,才是第一要务。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妻子就成了老伴,有一个和谐的老伴,就有一个安静幸福的晚年。
万兰就不行,万兰太注重自我,太注重表面,太注重得失,表现欲也太强烈,而且从来都不饶人,文化修养就更差。早上出门,最少得化妆半个小时,有时画得他都认不出是不是她。女人这样打扮,当然是给男人看的,而这个男人,好像也不是他。
只是不知马珍珍的年龄究竟是多大,她比他高四五届,年龄也应该比他大四五岁。这确实是个问题。但女人寿命要长一些,女人大点也没什么坏处,老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大一点知道心疼人,就像自己的姐姐,而且知道自己大,就不会充小装嫩耍小女孩的脾气,说不定能和万兰相反。马珍珍变成他,他变成万兰,可以整天在马珍珍面前撒娇发脾气,而马珍珍可以全身心地哄他宠他。
如果她大三四岁还好点,大五岁或者更多,那就有点麻烦。回去就到院里想法查一查,搞清她的确切年龄,然后想法接触一下,如果感觉好,就主动谈谈,初步谈妥,就答应万兰离婚。
一切干脆从头开始。他感觉今天这个头开得很好,和十几年前无法相提并论。如果比作登山,这个头是从半山腰开始的,而且有巨人搀扶着,攀登的台阶也平坦坚实,用不了多久,就一定能登上一个高点,展现在眼前的就是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专家。如果弄好了,当个院长很有希望,升为副校长,当个厅局级领导,也有可能。
中校长答应拨三十万科研经费供他使用支配,他也算腰缠万贯了。读中校长的博士,每年一万块的学费也能报销,据说每月还可以拿一千块的科研津贴。这样一来,钱,也不再成为问题。
如果把这个消息告诉万兰,万兰肯定会重新考虑是否离婚,也许会像从前那样,悄悄再回到家,再小鸟依人一样依偶在他怀里。
东学潮不由得叹出声来。
关键还得继续努力,不管将来的老婆是万兰还是马珍珍,发展确实是硬道理:发展了,强大了,哪一个女人也不会有问题;没有钱,没有势,哪一个女人也不会看得起你。东学潮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也咬紧了牙关,心里暗暗发狠:这辈子,千难万险,也要勇往直前;拼死拼活,也要拼出个人样来。
一晚几乎没睡着,回来的路上,中校长不睡,他也不敢睡。回到学校,把中校长送到办公室,他就回到家。但进门感觉到的,不是家的温暖,而是一股冷清。屋子空空****,感觉不到一点生气,更别说进门妻迎儿唤了。这还哪里像家,应该尽快有个了断了。
离婚,受害最大的是女儿,她将失去爸爸,弄不好也会失去母爱。可怜的女儿!东学潮突然特别想念女儿。算算,一个多月没见女儿了。如果万兰给女儿找一个后爹,自己的骨肉却叫别人爹,无疑要在他的心上插一把刀。
万兰很快就接了电话,东学潮喂一声,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万兰高声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你听着,有一个朋友你应该见见。如果你现在有空,就请你到百花园小区C区12号来一趟。你看了,一切就不用我解释了。”
百花园小区是别墅区,她不可能在那里买房,感觉她是在故意嘲弄他。东学潮说:“你该不是在那里给人家当佣人吧,月嫂挣得再多,那也是伺候小人,与其伺候小人,你不如伺候我。”
万兰说:“那你就过来看看,看看你就知道我伺候的是小人还是大人,记住,C区12号。”
听着挂断的嘟嘟声,东学潮感到不是在开玩笑,好像里面有点文章,她在那里有套房他不信,但她现在很有可能就在那里。一个女人在那种地方,怎么想都是一部让人猜不透的悬疑剧,东学潮决定过去看看。也许去了,那是一个朋友的房子,朋友外出了,让她看门,然后他进门,她就给他一个热吻,瞬间,就是一场喜剧。
小区果然漂亮幽静,成片的树和草坪,也有假山真水。东学潮不想欣赏什么美景,快步找到12号,摁响门铃,开门的却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而且这个陌生男人对他并不惊奇,只是什么都不说,阴着脸转身往回走。东学潮站在门口犹豫间,万兰快步走了过来,很温柔地搂住老男人的脖子,猛地亲一口,说:“这就是我的新家,他就是我的未婚夫,华利房地产老总。”
东学潮震惊得浑身都在冒烟,全身的血,也都涌到了头顶,大脑轰鸣得天旋地转,脑子里却模模糊糊意识到这是故意羞辱他,而且表示坚决离婚。像是为万兰做注解,老男人在万兰的脸上也“叭”地亲了一口。这一口如同水拔子拔在马桶上,一下将东学潮凝固的血管疏通激活。东学潮猛虎一样扑上去,死死卡住老男人的脖子。老男人也不示弱,拳头猛烈地打在东学潮的脸上;而万兰,也扑过来拼命掰东学潮的双手,同时也用脚踢东学潮的大腿。东学潮清醒地认识到,他现在的敌人已经是两个,她和老男人才是一伙的。而他,已经不再是她的丈夫,她已经完全变成了人家的人。
为一个人家的人打架实在不值得,他也从来不和流氓打架。东学潮一下浑身无力,他无力地松开手,无力地踉踉跄跄跑出了门。
他感觉鼻血往嗓子里流,脑子里闪现的,却是潘金莲和西门庆,他也好像成了武大郎。东学潮一下瘫软地坐在了地上。
东学潮一下有了力量,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武大郎,不仅不是,而且已经变成了孙悟空,现在虽然还不能腾云驾雾,但也有了登天的阶梯,也有登天的本领。东学潮捏住流血不止的鼻子,让血流回到肚里,然后猛力站起,骂句粗野的话,决定明天就离婚,什么条件他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