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将烙好的油烙饼摞在一起放入盆里,再盖上盖子,不冷不热捂着,既不凉,又软和。这是他今天的杰作,感觉也是做得最精心最拿手的一次。揭开盆盖,再将油烙饼翻看一遍,每一张都黄中泛金,连焦糊点都没有,看着都有食欲。妻子万兰最爱吃他烙的这种千层油烙饼,曾和他学做过几次,都说不如他做的好吃。记得第一次给她做是结婚不久,那天她吃得直喊肚子胀。其实这也不算家乡的特产,家乡家家做油烙饼,都这么做,母亲做得更好一些。东学潮希望今天她看到油烙饼,人也变得可爱一点,然后再和她商量读博的事。

万兰总是用钥匙自己开门。趁她换鞋,东学潮轻手轻脚走上去,蒙住她的眼睛,说:“你猜,我今天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万兰说:“你能做什么好吃的,我早闻出来了,油腻腻的。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干什么亏心事了?”

东学潮放开她,沮丧地说:“多好的心,在你面前也是驴肝肺。”

妻子回卧室换好衣服出来,说:“你敢说你今天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什么都用戒备心理想,再良苦的用心也会理解成骗局。东学潮伤感地说:“到底是你聪明啊,简直成人精了,如果不是你们领导眼瞎,你早该当行长了。”

把菜摆好,给妻子舀一碗汤,放到妻子面前,东学潮也坐下,想说点温暖的话缓和一下气氛,妻子却说:“看来你是心甘情愿要当家庭煮夫了,而且还当得心安理得,问题是你当得理直气壮,我怎么能养得起你这位高级厨师。”

竟然说她在养他,侮辱人格还带色彩,他好歹也是大学的讲师,虽然挣的比她这个银行营业室主任少一点,但也只是仅仅少一点,却变成了她养活他。他知道她今天又想和他吵架,又想贬低他打击他,他不想和她计较,他想直接说事情。东学潮阴着脸说:“在职博士录取名单出来了,我考上了。”

妻子立即高声说:“你看看,我说你心里有鬼,果然鬼不小。除了要钱上床,你什么时候殷勤过。还考上博士了,掏钱买文凭的事,谁不会。还考上了,好像很光彩似的,买十个博士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个穷光蛋。抱着博士证,就能过上好日子?”

这个态度要比他想象得糟糕,也让人心寒,读博士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在她眼里竟然成了丢人赔钱的买卖,博士这种最高的荣誉,在她眼里,远不如几千块钱值钱,而且在她眼里,除了钱,已经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都没有用了。这种泡在钱堆里的人,讨好她讲道理都是浪费,只能直接谈钱说利。东学潮说:“怎么能没有用,多少人想考都考不上,按现在的规定,博士毕业两年,就可以直升副教授,再不需要科研和专著,也不用交钱评审,省掉这几项花费,也可以省不少钱。当了副教授,才能升教授,升了教授,就踏上了卖学问挣大钱的平台,能挣多少钱,你都无法估量。用你们银行的话说,这也是资本投资,也是放高利贷。将来的收益,和这点博士学费比,不知要高出多少,所以你还得积极投资。”

妻子冷冰冰地问:“总共得多少,包括所有的费用。”

学费是贵了点,原来说自己是本校教师可以减半,但录取的基本都是本校的教师和上面的官员,如果本校老师照顾,上面的官员更得优惠,这样学校就没有赚头甚至亏本,只好公平公正一律不减。东学潮心虚地说:“大概是每年一万。”

妻子用很夸张的语气故意问声多少,然后说:“一年一万,肯定不包括书本等各种费用。三年下来,怎么也得四五万,还不包括你发表论文,也不包括毕业时请客吃饭。花这么多钱拿个纸文凭,拿了又涨不了几个工资,我不知道你图什么,难道就为了觉得自己是个博士,然后在我面前人模狗样高我一头?”

妻子当营业室主任也有几年,应该知道投资的重要性,但涉及到他,往往就是双重标准,在他身上不投资,不放贷,就想取利。东学潮说:“你什么时候为我想过,当了副教授,就有资格申请国家的研究课题,现在研究课题的经费越给越多,有时几百万上千万。你想想,如果申请到一个一两百万的课题,那是多少钱,那么多的钱归你支配,你说有钱没有钱?然后继续前进,很快就是教授,那时不仅申请研究项目更容易,还可以到处讲学,到处挂名,也可以到处当评委当审稿人,每年的进账,至少也十几万。你看我们学校的领导和那些名教授,哪个不是腰缠万贯研究经费一堆,你们行长,也未必有他们钱多。”

这样的话她已经听得太多,也失望太多。为评副教授,东学潮已经挣扎了四五年,好不容易花钱发表够了五篇论文,副教授的条件又增加了一条:要有学术专著或者编写教材或者获得教学奖励。只好掏钱与人合作编写教材,等教材出版,条件又变成了还得有科研成果。因为可以自己出钱设立研究项目,许多人便栽几盆植物或者买几个白鼠、兔子,随便弄个研究写个成果。东学潮学的是生态,便自费到荒无人烟没人管的沙漠种沙棘,研究沙棘治沙。刚研究了一年,又一纸文件规定:自己设立的科研不算数,即使是自己掏钱搞的科研,也要经过有关部门审批立项,并且通过有关部门组织的专家鉴定才算。几万花进去,副教授仍然是个影子。这一回,他又想出了读博士的馊主意。但读博士至少要三年,谁知道三年后又是什么规定。万兰觉得这些年他们就是在玩猫捉老鼠,玩魔术玩骗局,眼前吊根胡萝卜,让你看让你跳,最后筋疲力尽钱财两空,也未必能得到那个没多少啃头的干萝卜。妻子厌恶地说:“我告诉你,你就是拉稀屎的屁股,一辈子只出不进的东西。人家的男人挣钱养活老婆,我们有一个员工,长得很一般,人家的老公,又是大钻戒又是高档衣服,一万多块钱的包还不算气派,还要丈夫每天车接车送。你给过我什么?你的老婆又有什么?上班还骑个破自行车!你没东西给老婆也罢了,反而整天向老婆要钱,一辈子让老婆养活。你以为你是小白脸还是落难公子良种猪,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寄生虫,就是一个吃软饭的。男子汉活到你这种程度,我都替你脸红。”

这么恶毒的话,比潘金莲给武大郎的药还毒。而且让人感觉这种话蓄谋已久,而且颠倒黑白说成养小白脸吃软饭,这哪里还像一个妻子。他挣得是没她多,但他平日基本不花钱,吃饭也是吃饱就行,穿衣也是穿破才换,那些结实又便宜的衣服,三四年才能穿破一件。而她,小小的一瓶香水,竟然要一千多块钱,不说穿衣,每年化妆美容用的钱,也远远超过他要读博士的费用。那么,他挣的钱哪里去了?既然撕破了脸皮,他今天倒要问问,也决不能让她觉得她养活他。东学潮极力压制怒火,但还是将筷子拍到桌上,说:“那好,今天我倒要问问你,我挣的钱哪里去了,请你给我算清楚。不算清楚也行,既然你说你不养活我,那就把我的工资折拿来,我挣的我花,你挣的你花,井水不犯河水。”

妻子一下将筷子扔得很远很有力,不仅砸出了响声,筷子也在地上跳跃好几下才安静下来。妻子喊着说:“亏你还是个男人,娶了老婆不养。你就是个乌龟,你那点钱,养二奶一天都不够。好在你终于提出分家,好啊,那我就满足你,谁要再和你过,就不是人,就是没人要嫁不出去的烂货!”

感觉妻子是在说真话,而且不仅是看不起他,确实是真没了感情,已经真的把他看成是吃软饭的了。没有了感情,剩下的,就只有金钱和利益。但话说回来,妻子整天说她挣了多少,可也没见她给家里添点什么,也没见她给他买点什么。所谓挣了多少,其实都是一个数字,她从不把钱拿到家里,更没像富人那样买房置产业;相反,她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赚钱存钱,什么时候都嫌钱赚得不够,钱存得不多。股票热闹,她整天叫喊本钱太少,人家都赚得翻几番了,只有她没有本钱投入;银行私下集资放贷,她又叫喊钱少,说人家本大利多,一年就能回本翻番,就她只有那么一点,她都羞得没脸和同事说。这还不算,她见了亲戚朋友,就要宣传她的理财产品,把钱拿到手,就以银行名义放高利贷出去。钱不能花,整天只用来倒腾,那还叫自己的钱吗?他不鄙视钱,可她赚钱只赚一个数字,然后再贷给别人花,那还是自己的钱吗?只追求钱的数字属于自己,还有意义吗?整天满脑子都是钱的人,她心里还能有家有丈夫吗?这样的人做妻子,又有妻子的意义和作用吗?他想和她好好谈谈,把这些道理给她再讲一遍,但万兰已经气冲冲地从抽屉里拿来了他的工资折,一下摔到他的面前,说:“你的钱全在里面,从今天起,不仅钱要分开,人也要分开。但老婆你可以不要不管,女儿怎么办?女儿的抚养费,每月你给多少?”

看妻子的脸色,不仅怒气冲冲,也有点真戏真做。东学潮不想再和她争吵,争吵只能使矛盾更加尖锐。东学潮默默地离开饭桌,心情沉重地躲进卧室回避。

万兰开始收拾衣物,比平日出差收拾得更彻底更狼藉,装满一大箱,才拉着出了门。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他知道她又回娘家了。一生气就回娘家,他习惯了。让他悲伤的是,夫妻本应是感情的产物,但他和她还有感情吗?好像从认识到恋爱,就没有太激动人心过,像电视里的那种激烈爱情,更没有过。谈恋爱时,谈得最多的就是成家过日子。为成家过日子而结合,注定要为日子而磕磕碰碰。东学潮只能叹自己的命运不济,没有遇到一个像人家那样爱得神魂颠倒、感情浓得不分彼此的好老婆。

他感觉自己就是命苦,特别是妻命。要谈恋爱结婚时,刚好赶上改革开放。改革开放最深入人心的,就是致富奔小康。那时的他,毕业留校,一无所有,床和桌子,都是学校配的。这些劣势,最初他并没有充分的认识。系里有一个同时留校的女同事,感觉对他也不错,有次单独在一起时,他大胆地提出谈恋爱,女同事一下变得很严肃,问他什么意思,然后反问他:你认为我会过你这样的日子吗?这个问题让他在痛苦中思索了很久,后来他也想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贫穷当然是最大的敌人,改革开放,就是要消灭贫穷。想通后他有了自卑心理,择偶的标准降到了差不多能过日子就行,选择的目光,也走出了校门。三十岁那年,经人介绍,他和万兰认识并结婚。婚后他感觉不错,以为过一个衣食无忧的小日子没问题。但问题还是很快就来了,银行的经济效益很快就超过了学校,好像万兰最早一次抱怨时,说得很真实很认真,说同事问她你的大学老师老公每月能挣多少钱,她控制住脸红把工资翻一番,人家还说不多。以后的抱怨便不再这么客气,然后一步步从抱怨变成了鄙视,特别是被老板们请去吃喝玩乐后,鄙视又变成了轻蔑仇恨,说他还不如到大街上摆个地摊卖鸡蛋。其实搞导弹不如卖鸡蛋的那些年月,学校的不少老师就下了海,但大多数人没发财,有几个还又回到了学校,写检查作保证,学校才勉强收留。现在他看得更清楚了一些,在学校,靠工资致富,傻瓜也不会这么单纯。而且现在的大学,已经不是象牙塔,工厂的职工学校都已经变成了大学,让部分人先富了起来,当然不包括这么多教师。因此有权有势有高职称的,已经不再靠工资吃饭,他们出差出国能挣到钱,搞科学研究能挣到钱,当董事兼顾问能挣到钱,搞设计搞论证搞评估也能挣到钱,去讲学当评委审阅稿件也能挣到钱,总之挣钱的路四通八达。只有他这种无职无权的、没有关系当不上领导评不上职称的,只能死守在学校教书,拿那点温饱水平的工资。

但真要不靠工资吃饭,也不是那么容易,竞争程度已经不仅仅是激烈,没有相当的智慧和手段,已经很难吃到工资以外的饭。

屋子里很黑,东学潮懒得看表,估计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他一动不想动,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感觉有点发烧。摸摸头,并不烫,倒像是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都是让万兰气的,就像在他的胸口踏了一脚,让他的心沉重得疼痛,将他那残存的一点点自尊,一下也挤得干干净净,让他没有了一点底气,感觉就是一具僵尸。

怎么就混成了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混成了这个样子?考上大学他是兴奋的,读研究生他也是兴奋的,留校任教,他更是兴奋得无法入睡,半夜起来到操场跑了十几圈,然后坐在看台上,眼睛望着月亮,浑身都沉浸在知识分子大学教师的自豪激动中。随着有力的心跳,伴着欢畅的呼吸,幸福像电波一样向四周发射,他甚至感觉到月亮已经接收到了他欢乐的信息,从此保佑他步步高升成名成家建功立业。往事历历在目,可自豪和自信,不知什么时候,不知道在什么地点,也不知是怎么消失,反正是**然无存。混到现在,不仅一事无成,连妻子都看不起他,而且说他是吃软饭的。

他想哭,但没有眼泪。

他更清楚,此时需要的,不是哭,而是要好好想一想,想想眼前的路,想想以后的事,然后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救赎的办法。

翻身躺平,感觉还不是死路一条,毕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也感觉有一肚子的知识,怎么也不应该没有一点办法。

在学校,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基本都成了副教授,破格成为教授而且名和利双收的,也有那么一些。和他们比,他不仅是最老的讲师,也是最没权势的下层教师。想想他们,他们的成功经验,应该值得借鉴,应该值得效仿。

他们许多人升副教授升教授,其实也没什么卓越的成果,办法是跟对领导,踏上台阶,或者找个名家,挂上科研,跟着干点事沾点光。有了权有了势有了名,就能获奖就能出书就能升职。而自己,一直太过自信,不求人不低头,自信可以只凭个人奋斗,就可以获得一切。真的是太傻,细想,现在的一切认可权评价权,都垄断在个别人的手里。那些权威重臣,你不巴结人家,你不向人家靠扰,人家知道你是谁,人家怎么能认为你能行?人家认为行的亲信都扶持安排不完,你清高自负,不去找门路拜老师靠后台,哪里会有馅饼恰好落在你的嘴里。

确实该改变一下观念了,也必须得改变一下自己了,不改变,不换脑筋,不脱胎换骨,就是死路一条。

那次听一个学者讲职业规划,他认为一个人的成功,首要的是选好边站好队跟准人。按他的说法,要成功,必须要满足这样几个条件:一是你自己要行,自己不行,一切无从谈起;二是领导要说你行,领导说你不行,行也不行;三是“说你行的领导”要行,领导本身说了不算数,或者领导本身再不能进步,你也不行;四是你自己的运气命运要行,运气命运不行,好事给你,也总有什么原因让你做不成功。对照这四条,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行。这些年不懈学习,学问水平已经没有问题,其他三条,其实可以归结为一条,就是跟准领导,有一个能行的靠山。现在看来,这一条确实重要。可这最重要的一条,自己却完全忽略了,或者说没有去追求,所以才落在了人家的后面。

其实自己也是有条件拜师找靠山的,中增长校长研究的,就是生态环境这个方向。一把手就是自己的同行前辈,这应该是一个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如果是别的专业,还真找不到这么大的靠山。但他对中校长了解得太少,也从没苦心关注经营,总觉得人家高高在上,和自己隔得很远,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也高攀不到人家。现在想来也未必,越是地位高的人,越需要人给他帮忙,越有能力使用更多的人,一个好汉九个帮。东学潮决定查查有关中增长的资料,了解研究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机会。

电脑资料显示,中增长本科是学气象的,后来研究植物对气候的影响,再后来扩大到生态环境。随着职务的升高,研究领域也在不断拓展,现在的研究项目很多,有气象方面的,有环境治理的,有植物动物和环境的,已经拥有三四个研究团队,研究成果也常在报纸电视里出现。但在一篇文章里中增长说,他最想搞也最有实际意义的,是种草种树改造荒漠改善气候。东学潮的心禁不住猛烈地跳动起来,他前一段自费搞的荒漠治理试验,就是通过种植耐旱植物来治理荒漠,从而改善生态环境和气候。这个研究虽然半途而废,但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拿着这个研究去晋见中校长,去投靠中校长,说不定能敲开中校长这扇大门,收下他这个前来拜师的徒弟。

如果真的进入中校长的研究团队,成为中校长的弟子,或者进一步读中校长的博士研究生,成为他的嫡亲徒子,那么,就等于一步站在了巨人的肩上,不仅登上了很高的平台,也等于一下长出了翅膀。登高望远,插翅飞翔,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东学潮眼里放出了光芒,但心却跳得很是慌乱。想想,还是离中校长太远了,这么多年,从没有过实际的接触。碰面时他叫声校长好,人家也只是点点头,人家当然不知道他是谁。而且他每次见到校长,心里都有点胆怯,现在突然去找人家,见了人家又怎么开口。

但纵使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闯了,而且这么多年,也不是没闯过刀山火海。从中学到大学到留校,一次次都是闯过来的,一次次都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和心血。只是这一次,感觉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甚至有点鬼鬼祟祟猥琐下贱。

但反过来想,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也不能说没骨气丢面子。尊敬师长,勤学好问,也是传统。只当是敬业敬长辈,然后努力把事情干好。

拜师入门,最关键的,还应该是见面礼。最好的礼物,当然是真才实学:你不能为人家干事,你没本事为人家干事,人家当然不会要你。登门毛遂自荐,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高棋妙招,就像诸葛亮,如果没有隆中对,刘备也不会要他当军师。

再想一遍,自费在白沙滩搞的那个沙棘种植研究,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见面礼,而且他现在也认为,这个研究项目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研究。当时选题时,他就充分考虑了研究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而且紧密结合当地的实际条件和需要。经过大半年的努力,研究已经铺开,只是自费的研究得不到上面的承认,也没更多的钱请权威专家鉴定推荐,只能放弃作废。如果能得到中校长的支持,拜中校长为师,把研究纳入到中校长的研究中去,把项目复活,再做一些进一步的研究,让中校长做进一步的指导推荐,研究也有可能出一个有实际应用价值的大成果。即使研究没有成果,能得到中校长的支持,本身就是成果,以后的一切,就都好办得多。

当年研究的那些资料就放在柜子里,还发表了两篇论文,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拿着去请教中校长,让中校长指导,让中校长评价。中校长认为行,一切就好办得多;如果中校长认为不行,也要努力阐明研究下去的重大意义,恳求中校长支持研究下去。如果中校长支持,这个项目就能成为中校长的一个子项目,他也可以顺理成章成为中校长科研团队的人。

东学潮急忙起身,将房间里的大灯开到最亮,打开抽屉,拿出那两大袋资料。

两大袋资料已经有点泛黄,但每一张纸的内容他都依然熟悉。将每一份文字材料和图表翻一遍,万千情感涌上心头。这些纸,确实凝结了他的心血,也寄托了他的希望,也让他吃了不少的苦头,最终又让他彻底失望,失望得心都枯萎成了干肉。

他感觉只献上这些原始材料还不够,还应该到图书馆査点资料,在理论方面也提出一些见解。没有一定的理论,也反映不出水平。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让中校长觉得有一定的研究价值,才有真正的价值。

掂掂两袋资料,确实是很沉重。他又突然担心中校长没时间细看,觉得还应该写一个简要的汇报提纲,简明扼要写清研究的原理和意义,然后说清能够产生的科研成果和社会价值,让中校长用最短的时间,对研究有一个尽量全面的了解。如果他需要细看,再去看详细的资料。

埋头刻苦几天,终于感觉有把握去见中校长了。中校长的家在哪里他不知道,也感到那么神秘而遥远,只能到中校长的办公室和中校长谈。东学潮反复思考,觉得中校长很忙,一上班,中校长肯定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最好是九点去,那时也许正好有时间来接待他。

见中校长要由校长办公室来安排。东学潮向主任说明理由和事项,主任起身出去又很快回来,说现在就可以去见。

东学潮走到中校长办公桌前,突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只好递上材料,气短气急地开始介绍自己。中校长打断他的话,说:“你有什么事吗?”

要说的开场白是早就想好的,而且演练了无数遍。中校长静静地听完,然后要他坐下,说:“你的研究资料我慢慢看,你能不能简要说一下你的研究结果。”

研究结果还没有结果。东学潮只能说研究的意义和前景中校长起身给东学潮倒杯水,东学潮急忙上前接过水杯,放到桌上。突然看到中校长的茶杯空了,东学潮灵机一动,给中校长的茶杯续满水,恭恭敬敬放到中校长面前。

东学潮一下不再紧张,感觉刚才的话由于紧张没说清楚,说得也很凌乱,于是进一步说:“我这些年一直研究荒漠治理。治理荒漠的主要困难是缺水植物无法存活,但我发现了一种沙棘,根扎得特别深,能深入地下四五米。而许多荒漠三四米深处是湿润的,这就说明许多荒漠是能被绿化的。更可喜的是这种沙棘的根系能在地下纵横交错生长,直径能达到三四公分,而且这些根**后,能发芽长出沙棘苗。我已经在一个叫白沙滩的±也方做了试验种植,方法是挖三四米的深坑,挖出湿土时,把沙棘幼苗栽种下去,用沙埋到只露一点头。生长几厘米,再埋一层沙,一层层埋下去,甚至完全埋没,沙棘苗也能够从沙里钻出来生长,说明这种沙棘不怕风沙填埋。因此,我觉得这个发现对沙漠治理意义很大,应该有很好的研究和发展前景。”

东学潮站起身,从材料袋里找出那些照片,一张一张指着给中校长看,说:“这是我挖掘的当地的一个沙棘堆横断面,有四米深。您看,四米深处根系仍然生长旺盛。”

中增长很有兴趣地看了一遍,问是偶然现象还是普遍存在。东学潮说:“应该不是偶然现象。为证明沙棘根在地下四五米仍然能存活,我挖了三百个四五米深的坑,种了三百株沙棘。将沙棘苗栽下去,我就让风沙自然填埋。一次大风填埋了十几公分,完全把沙棘苗埋掉了,但过了几天,沙棘又顽强地长出来了。这个试验我做了一个生长季节,效果很好。靠风沙自然填埋,大半年填埋了一米多,沙棘生长了一米多,根本不用浇水。然后挖开看根系,根系生长良好。这个实验说明,这种沙棘是一个特别适合在干旱沙漠生长的品种,有了它,许多沙漠就可以治理。”

中增长又看了一遍照片,问东学潮需要什么帮助或者支持。东学潮说:“我这个项目是自费设立的,除了上面不能批准立项,经济上和技术方面也出现了问题。主要的是我的水平有限,我想请中校长指导带领帮助一下,更希望能把这个项目加入到您的研究中,让这个项目成为您的一个子项目,在您的指导下把研究搞下去,搞出一些成果来。”

中增长很明白一样地笑了,然后将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说:“年轻人肯钻研肯进步肯拜师学习,这是好事。不管怎么样,我作为校长,扶持你们搞研究理所当然。这些材料,我抽空再细看看。如果你觉得可以,我再看看你的试验现场,然后咱们再商量怎么搞。”

感觉是同意了,又感觉没完全决定。看材料他不怕,材料已经很成熟了;看现场他有点担心,白沙滩那个试验已经一年多,一年多他再没管过看过,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东学潮心虚地说:“我那个试验点离这里很远,有时路会被洪水冲断。如果您要去看试验,我得先去看一下路,如果路能通车,我就带您去看,

中增长说:“那就按你说的,哪天你认为可以去,就和我联系,咱们一起去看看。”

出了行政办公大楼,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浑身也暖暖的。东学潮感觉今天的太阳要比平日的明亮一些,空气也好像格外清新一些,吸入胸膛,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这是个好兆头,有了今天这个好的开端,今后,阳光肯定要比现在更加灿烂,前途也肯定一片光明。东学潮决定明天就去白沙滩,看看那些试验究竟怎么样了,然后把需要弥补的弥补一下,把现场争取做得完美一些,再请中校长去看,想法让中校长满意看中。

白沙滩试验点离省城四百多公里,坐汽车到县城,然后再换汽车到一个小镇,再走十几公里的戈壁沙滩,才算到了。试验点有一个村庄,据说原来有几百户人,沙进人退,村庄现在只有四户人家,基本都是老弱病残,过着半农半牧的日子。在那里搞试验时,他住在了一个老汉家。老汉死了老伴,儿女也迁到了外地,只他一个人死守着三间破房子一小群羊,整天说死了要埋进祖坟,要和老伴合葬。东学潮虽然单独住了一间屋,却只能与老汉共用一个伙房和锅碗。老汉人很随和,也很大气豪爽,有肉有酒,不管他付不付钱,总要让他一起来吃喝。这次去,就依然让老汉做饭,他腾出更多的时间来收拾试验场。只是那里的蔬菜太少了,东学潮决定这次去给老汉带点菜,也带点茶叶和治咳嗽的药。如果现场破坏严重,还要请老汉帮忙干点事情,尽快把试验场做好一些。

东学潮本来想买点山药萝卜白菜,但小镇下车还得步行十几公里,这些东西太沉重。所以他只买了几斤山药蛋,一棵白菜,然后买了十几斤粉条黄花等干菜,装了满满一袋子,才满意地上路。

到了试验点,天已经黑尽。东学潮扔下行李就急忙去看试验,让他兴奋的是试验并没被破坏。经过一年的风沙,那些坑基本被沙埋平,而坑里种下的沙棘,绝大多数仍然在顽强地生长,有的已经高出地面十几公分。略显遗憾的是,他花大力气在一簇古老的沙棘下挖出的那个横断面,也差不多被沙掩埋,基本看不到那些纵横交错的沙棘根系。东学潮决定重新挖掘,只有让中校长看到那么深那么多纵横交错的沙棘根,才能让他相信沙棘旺盛的生命力,才可能让他觉得这一研究会有价值,从而可能研究出一个惊人的成果。

但真正开始挖掘,东学潮才感觉有点麻烦。掩埋的流沙看起来不多,但原来挖掘出来的断面已风化垮塌,实际差不多是重新挖一个断面。而且原来挖的断面也太短太小,太短了就有可能是一个特例,不能说明普遍的问题;太短了根的走向也不清楚,最长的根究竟有多长也不清楚。东学潮决定横下心来,将断面的长度挖到十米,深度也挖到根系结束处为止。

从老汉处借来的铁锹把子有点粗糙,半天不到,他就磨破了双手,几个水泡疼得钻心。仔细打量估算,照这个速度,要挖好断面,至少也得十多天。但不挖绝对不行,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如果中校长看了不满意,一切的一切,就等于归零,他又得回到原点。别说光明前程,副教授仍然是一座可望而不可及的山峰。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况且这点苦,和父辈们比,那就是一次锻炼身体。再摸摸满手的水疱,他禁不住想起了和父亲的一件往事。那年他大概十一二岁,突然要学大寨建设梯田,因爷爷是地主成分,全家就多分了一片山头,而且是最陡的一段。全家只能披星戴月地干。那天晚上他坐在父亲身边喘息,父亲摸着他满手的水疱,眼含泪水。望着当头的明月,父亲突然说月亮毎天从东奔走到西,一天不停,肯定是追赶着什么好东西,盼望着什么好事情。既然月亮不死心在天天追赶,人也就不能心灰意冷没有盼头。老天天天在变,世道也不能不变。他当时很害怕,课本上广播里天天都说地修反要变天,要打倒再踏上一只脚,父亲果然想着变天,他急忙惊恐地离开父亲。父亲还真的等来了世道的变化,现在想来,父亲还真有点哲学家的头脑。今天,他好像又处在了父亲的位置。但他的处境要好许多,他只要自己努力,不需要等待什么,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东学潮更加坚定了决心。他低头狠心将血疱咬破,将血水很响亮地唾到地上,扯掉那些包扎的布条,狠狠地站起来,更加有力地抡起了铁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