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在曹歌失踪以后,巫莲娜她曾经试着联系过林一,希望可以与其探讨以及做出一些更为合适的调整方案或者决定以帮助买手店度过这个时期,然而一连三次林一都没有出现与巫莲娜见面。巫莲娜只好找到了曹全傅,获得了他以股东身份所批准的结果,暂时交由巫莲娜担负起整间买手店的运作工作。她每做一个决定的时候,总会想起曹歌,心想,如果是曹歌的话,她会怎么做呢?
一想起曹歌,又会再一次浮现出关于其失踪的案件,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要跑去勘景呢?还有林一,为什么我联系了他三次,他都没有来?这些偶然间冒起的无关紧要的念头时不时地会在巫莲娜的工作空隙间干扰着她。她拿起手机浏览着微博上的讯息,其中跳出了一条来自一个曾经合作过的模特所发表的图片内容。巫莲娜点开她的照片,已经不大认得出她的模样了,不过却让她想起了一段和林一有关的往事。当龙滨前来向其问起一些关于林一和曹歌之间的问题时,巫莲娜犹豫着将这个模特的名字说了出来,道:“或者你可以去问问她,我也不知道和现在的事情是不是有关系,她叫钟芮。”
龙滨找到了钟芮,在她完成了一次泳装拍摄以后,她一个人站在化妆镜前卸下夸张的眼妆,以及那头白金色的长卷发假发套。化妆室连接着换衣间,龙滨便坐在换衣间垂挂着黑色帘布前的一张塑料椅子上等待着,沉默地看着。
“两年了,已经两年多了。你看我现在的嘴唇,我的眼睛,鼻子还有下颌线全都是整过的,对了,还有我的胸部。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胸部那么大,一点都不好看,但是我不整的话,现在可能都没有人找我了。我现在这样也只能接一些像这一类的活,都是那个叫林一的摄影师害的,你知道吗?我以前还去过纽约时装周面试和走秀。”
“我们当时的合同里根本就没有下水的要求,他非要我下水去拍,还是大冬天的,我们拍的是夏天的广告,只有三度,你能想象吗?其实客户在现场也说了不用下水也可以,但他就是坚持要我下水。最后没办法我还是下水了,可是真的太冷了,根本就没法表现,然后他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这还不止呢,他还和别人说我作,说我不专业,说我在背后诋毁客户,说我偷别人的东西。我自己那时候年纪小,性格上确实是有些问题。而他一向在别人眼里都是好的,有名誉度的,就算我解释,有谁会相信吗?这个圈子就是那么小,要孤立一个人,容易得很。”
钟芮似乎毫不在意地就脱下了自己身上穿着的那件玫粉色比基尼泳衣,仿佛她如今所面对着的坚挺而稍显僵硬的胸部已经不再属于她的了,她也就不那么介意是否会被别人看到了。反正都已经不是真的了,她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即使在意了,又如何?她不也一样常常遇到一些强迫着她不得不在意的拍摄要求吗?就好像**已然成为了一种她被迫着在潜意识中接受的专业标准之一,至于这种标准的明确界线在何处是不存在标准的。自从**变成了她的专业以后,她还何须害怕?毕竟她只不过是在展示自我所应有的专业罢了,而粗鄙的往往是源自作为客体的观看者们,他们试图扭转自我的客体地位,赋予了她自身并不存在的想象。
“算了,现在想想也不能完全算是坏事。自从被他诋毁和排挤之后,我就只能离开这里了,我现在基本上都是在广州那边,那边商业的活儿多,而且至少也跳出了这边的圈子。变成现在这样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是因祸得福,反正赚的钱是比以前多了。说不定以后慢慢地我也会喜欢上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呢?其实也挺好看的,不是吗?很多以前不认识我的人,都说挺好看的。但我还是永远都不会原谅这个人的,他真的特别假,特别会装,报复心又重,而且还特别自恋。”
钟芮穿上了她自己的衣服,黑色的长风衣,黑色的过膝长靴,几乎完整地将整个自己包裹了起来。黑色具备着一种她仍旧需要着的特质,将所有那些投向她的目光或者视线和光亮都吸收了进去,彻底地。那么她也就因此而获得了自我存在的独立性,一种不相关的,无关紧要的独立性。
龙滨也起身离开了,拿着手里的笔记本和便携式的录音笔走回了汽车上。她的脑海里盘旋着所有这些与林一有关的记忆或者印象,来自于钟芮,赵欣悦,杨柳,林嘉华以及杜浩宇的父母。如果林一真的是以这几个人口中陈述的语言而拼凑出的那个人,似乎将其与曹歌的失踪或者死亡联系在一起也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因为知道了曹歌和黄家明之间的暧昧吗?
龙滨思索着林一身上这些反常的,或者说不符合逻辑的行为,走进了公安局的办公大楼。她一走出电梯,脑中的思绪就断开了。她伫立在电梯间门口,看着刑警队的另一组同事正押着一个犯人从她面前走了过去,那个犯人是她曾经见过的,也是她投递的关键的信息。那个犯人还是和龙滨第一次在迪达斯原始森林附近的村子里见到他时一样,身上沾着细碎的木屑,眼睛里露出冷峻的光。
“迪斯达原始森林那个被截肢的手的遇害者找到了吗?”龙滨向跟在犯人身后的一名同事问道。
“找到了,就在他家房子后面的一块空地里,是镇子上一个以前和他相好过的发廊小姐。”
“他为什么要把她的手锯下来?”
“他说因为他看见她和其他男人牵过手,当时牵的就是这只手,他说觉得脏,接受不了。”
龙滨沉默了,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她看着那个犯人离去的背影,就好像看到了林一的身影,晃着。
* * * * * *
健身房的玻璃镜前,林一正在卷起他身上的灰色上衣袖口,露出粗壮的手臂,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按下手机上的快门键。而曹之则被留在了家里一个人完成作业,他肚子响起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他便放下手里的铅笔,走出了书房。他拿起饭桌上仅剩的三片吐司面包和冰箱里的牛奶,泡在碗里一块吃了起来,饭桌上挂着的南瓜形状的吊灯照在他那张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瘦削的脸庞上,就和不远处摆在客厅里的那棵马醉木一样,枯萎了。仅有的尚未从枝头上掉落的枝叶也卷缩了起来,收起了绿色。
这时,花姨按响了门铃,她一进到房子里便说道:“哎哟,我的小曹之啊,你怎么还没吃饭呢?你爸爸呢?怎么你妈妈一不在家,家里就变成这样了?就这几片吐司能吃饱吗?花姨还是给你煮点面条吃吧,让我看看家里冰箱还有什么东西。”
“爸爸去健身了,他说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吃的。”
“这都几点了,快九点了,你还记得你外公是怎么说的吗?你现在还在长身体,要按时吃饭才行。”
花姨打开冰箱,冰箱里存放着仅有的合适于林一配合健身食用的鸡胸肉,鸡蛋,西兰花,青瓜和西红柿。她只好从中取出了一部分,简单地给曹之煮了一碗汤面,然后又开始收拾起了整间屋子,收纳,拖地,拭擦,清理。她不时停下来望着正在大口吃着面条的曹之,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
林一回到家的时候,花姨已经离开了,他手里除了提着一个装有换洗衣物的手提袋以外,并没有带回曹之原本所期待着的晚餐或者任何其他的食物。他打开门走了进去,注意到已经被清理过的房子,问道:“花姨刚才来过了吗?”
曹之点了点头,没有回复父亲的话,坐在沙发上抱着平板电脑玩游戏。游戏里的音乐和音效声回响在沉默的房子里,撞着。曹之沉迷地看着平板电脑的屏幕,脱口说出了一句脏话,他仿佛已经忘记了父亲的在场。父亲作为一个被拒绝了的存在存在于他的世界里,又或者,他才是那个被拒绝了的存在,在很久以前就被从父亲的世界里拒绝了出去,甚至是一开始就被拒绝了,连同父亲这两个字所包含在内的所有意义,它自身的意义以及社会所赋予的伦理道德上的意义一起。很多时候,也许拒绝也是一种被动的状态,即使对于获得了主动地位而采取拒绝之人,其拒绝是被动着而发生的。
林一应该也是的,不过是部分,而不是全体。那么剩下的那部分呢?剩下那部分成了现在的他,现在指向的是当下发生的这一个时空,一个瞬间,向未来绵延着。绵延着的却又不再是他,仅仅保留了单一的行为动作,快步,向前,抢夺,没有说一句话。
游戏里的音乐和音效声仍在响着。
曹之本能地向后退缩了,他看着他的父亲,却似乎看不清他的眼睛。他看着一团微红色的屏幕亮光直照在父亲的脸上,仿佛给他蒙上了一层恐怖的气息。曹之也不敢再朝着父亲看了。他知道父亲已经退出了他刚才在玩着的游戏,房子里又开始静默了下来。他们沉默地僵持着。
“还不回去睡觉?”
“我还没有洗澡。”
“那还不去洗澡?”
曹之缩了缩肩膀,站起来了,他穿上拖鞋,像是发出抗议一般制造出拖鞋的噪音回响在房子里。接着,他看见一个黑色的,被拉长的影子正在伸向自己,覆盖了他的整个身躯,身后响起了父亲低沉的声音:“曹之,你能不能好好走路?”
他回过头,看见父亲站在后方一步之遥的位置,黑色与他融为了一体。他不敢动了,颤声问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妈妈。”
林一直接把曹之抱了起来,放在浴室门口,又拿出一套睡衣塞在他手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曹之看着父亲一言不发的模样,他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试图告诉自己母亲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愿走进浴室里的淋浴间,小声说道:“妈妈在家的时候都会帮我打开热水器。”
种满水稻的稻田枯萎了,是黑白色的。
茫茫一整片的稻田全都干涸了,干涸的尽头是何处,没有人知道。同样地,关于干涸持续的时间尽头,也没有人知道。如果苍天,或者上帝存在的话,多半也是不知道的。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作为至高无上的,至善的,圆满的存在,为什么还会任由这样充满了缺陷意味的干涸出现呢?还是说,圆满作为圆满自身,同样需要着缺陷才能实现圆满,因此也就将其包含在了其中,只是为了实现其自身的圆满,成为至高无上的,至善的,永恒的?
枯萎了的水稻东倒西歪,就和人一样,它们也是有限的,能否明白超出自身之外的无限的意味呢?想必是不明白的。尽管如此,也并不能取消了它们的存在及其所是的意义,至少它们通过发挥着自身有限的作用满足了这个被缺陷的概念,以趋向最终的圆满的和无限。
这时,一座房子,一座源自于贵州黔东南州侗族的木房子从半空中坠落了下来,那是一座最初使用杉木建成的房子。如今最外层已经打满了重新修补过的不同材质的木块,木块上有铁钉的痕迹,有贴过白纸的痕迹,有写过字的痕迹,还有雕刻着木枋的痕迹。房子自半空落下的瞬间燃烧了起来,那火是从房子内部燃起的,只短短一瞬间就将火势蔓延到了“万字格”形的窗户上,迎着坠下的风,烧得更旺了。
火也同样地只剩下了黑色和白色。
坠落在地的房子裂了开,将黑白色的火焰推向了那片干涸的稻田。干枯的水稻也烧了起来,和一块块皲裂了的土地一起,直到一整片的面积都被烧成了不规则的黑色。那黑色是无法抹去的,作为一种指示,一种寓意,一种确定,更深一层地解释了缺陷与圆满之间的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