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一节

这一天早上龙滨回到公安局的办公大厅时,发现自己的桌面上多了一个棕色的纸质文件夹和一份新的文件。第一份文件即是通知其关于那个在迪达斯原始森林里发现的被截肢的手的检测结果与曹歌的DNA数据不符合。而另外那个文件夹,她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份失踪人口调查的文件档案和一份立案单据的复印件,档案中这个所被调查的失踪人口的名字一栏写着“林哲远”三个字。龙滨往下翻开文件,接着出现的是三张贴在档案上的复印件,这三张复印件分别是三张身份证的复印件,第一张是林一在2002年刚满十六岁时办理的第一张身份证,第二张是林一在2004年改名为“林哲远”后办理的身份证,第三张则是林一在2010年重新将名字改回“林一”的身份证。

为什么改了名字几年之后又要改回来呢?而且立案的地点为什么是在北京?

龙滨看着档案的最后一页文件上写着“案件已撤销”几个字,往下并没有找到她所想要的答案。龙滨按照立案档案上所留下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找到了那个曾经报案寻找林哲远,或者说寻找过去的林一的那个女子赵欣悦。

“现在提起这个人我就觉得恶心,我都不知道他说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其实我们大学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又是同一个年级的,大二的时候,你不觉得很可笑吗?现在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连我们是哪一天认识的都还记得,是十月十五号。我们学校那时候每年的校园十大歌手比赛都是在这个月举办的,我当时正好是这个活动的其中一个负责人,他是参加比赛的歌手,我们就这么认识了。他以前唱歌确实挺好听的,可能我自己那时候年轻,也就这么被他的歌声,他的才华欺骗了,和他走到了一起。你能相信吗?我们在一起还不到一年,他就出轨了。”

“为什么那时候我那么容易就原谅了他,相信了他呢?如果我坚定一点,也许后来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五年,我在他身上浪费了整整五年的时间,还有他去北京的钱都是我出的,就为了圆他一个音乐梦,我真的就相信了他说什么以后他成功了,他的就是我的。他毕业以后在北京那两年时间,他的衣食住行差不多都是我掏的钱,我现在也已经懒得再去算这笔账了,一算就觉得是在和自己的过去过不去,可是每次想起来又觉得不甘心,为什么这样的人就没有报应呢?”

“对不起,我又跑偏了。说回他第一次出轨的事情,是的,那是第一次,后来还有第二次,难怪人家都说男人出轨只有一次和无数次,是对的。你知道他当时和我说的出轨理由是什么吗?他说是那个女生勾引他的,他又哭着和我说他每次面对我总觉得有些自卑,有些配不上我,他担心自己有些缺陷不能够被我接受,所以才受了那个女生的骗。你一定猜想不到他说的缺陷是什么,就是他的那只有四只脚趾的右脚,恶心的右脚,恶心透了。一个正常人怎么会只有四只脚趾头呢?所以他不是正常人,他喜欢人家替他……”

赵欣悦忽然间笑了起来,略带着抽搐的大笑,她的笑容却没有一丝喜悦,愉快或者开心。她只是忍不住地要发出一种狂笑一般的声音,是的,只是声音,以这样一种不真实的声音揭示出过去的自己所处的那个的荒谬境地。这种荒谬是无法经由文字展开解释的,倘若不是身处其中,也无法完全地领略其中那一层超脱于现实之上的现实。它终究是一个发生在现实,在赵欣悦身上的真实,所以她只能通过这阵发狂的笑声将这个真实远远地从自己的存在中拒绝了出去。只要笑了,就已经和现在的自己不再相关了,不相关了也就代表着那不是一件真正意义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实,是一种自我了知却与自己无关的现实,是属于他人的,属于林哲远自己一个人的。

“我相信他了,我真的相信他了。你能想象吗?我自己现在都是无法想象的,多恶心呀,好恶心。”

她没有能够坚持说下去,没有能够承认自己也为林一做过这样一件让她自己想起来都感到恶心的事情而将话题继续。因为这样一个曾经经历过的现实,如今当它通过语言所引发的想象而再度被呈现在面前时,她好像又一次地回到了那个场景。她只有一种感觉,就是恶心,强烈的恶心,以至于她不得不立刻站了起来,暂时停止了她和龙滨之间的对话,快步走向洗手间开始拿起漱口水往自己嘴里灌了好几次。

“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是不是到北京那一段了?那我继续说下去吧,他那时候自己在北京,说是追求自己的梦想,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反正我在这里和他分隔两地,也见不到他。我每个月发了工资就把三分之二的钱转给他,然后回家和爸妈住在一起。我当时怎么就这么傻呢?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多傻呀。2009年的时候,我五一就去看他了,想给他制造一个惊喜,他是完全不知道的,结果变成了一个惊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她又笑了,疯狂地大笑。她究竟笑些什么呢?她自己也是说不清楚的。

“我看到了另外一个女人躲在他房间的飘窗后面,他那时候住的是那种合租的隔断房,一套房子隔成了好几间房子,没有客厅的,所有人要共用一个厕所。其实他自己住的房子也就只是一个单间,没有阳台,只有一个小飘窗。那女生躲在窗帘后面,还光着身子,结果全都让对面房子的人看见了,她自己也忍受不了,就跳了下来。难道你觉得不好笑吗?最好笑的还是我自己,我就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女生穿好了衣服才离开的,我还想着要让她体面一点离开呢。他还怪我来之前不通知他一声,还怪我,好像他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一样。他是这样的,他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是错的,即使承诺过的事情也常常不记得,没有一点愧疚之心。”

“他当然还是给我解释了,说什么那个女生是唱片公司的人,他只有和她搞好关系了才有机会出专辑。搞关系都搞到**去了,还不够好吗?我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和他分手的,不管他说些什么,我都不打算再相信了。可我还是相信他了,我为什么要那么善良,那么容易心软?他说春节回去就和我去见我爸妈,和我结婚,结婚以后都听我的。你看这多打动人,不是吗?他总好像很清楚我的软肋一样,他一提到计划和我结婚,好像他所犯的错误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真的以为男人只要结婚了就会变好,会变得有责任感的。”

“可是就在那年春节,2010年的春节,本来我们应该回去见我爸妈开始筹备婚礼的那个春节,他就不见了,失踪了。我再也联系不上他了,电话停机,QQ不回信息,在北京的出租房也退了,我就去报了案,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后来过了几个月才知道他早在春节前就回到这里了。我是偶然通过一个以前的同学找到他的,就撤销了那个案子。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和别人订婚了。他说他那时候因为他爸爸病重,他不得不赶了回来,通过他的未婚妻的帮助才勉强救回了他的爸爸,他总觉得自己对那个女生有所亏欠,必须得和她结婚,而且那个女生还怀上了他的孩子。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还是假,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也不在乎了,我觉得我和他在一起五年的时间却好像从未听他说过一句真话。我就是觉得这个人很陌生,其实我完全不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赵欣悦不再笑了,她靠在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将她的自我从那份呈现于眼前的记忆中退了出来。她不再笑的时候,也就沉默了,沉默地望向一侧的阳台,仿佛她终于得以进入了一个与时间产生间隔的距离,认真地审视着自己的过去,审视那个模糊而陌生的身影,审视那份荒谬。

龙滨思索着赵欣悦向她投来的无数记忆碎片,试图从中建立其一个关于林一,或者林哲远的形象。这个形象刚刚在她的脑海里构成一个大致的轮廓,还未来得及填入肌肉,表情,意识或者灵魂,就又崩坏了。崩坏是源自于一种个体内在的张力,它们相互撕扯着,记忆,意识,情绪,思想,灵魂彼此拉扯着朝向不同的方位,彼此冲突,直到将整个形象由内而外地撞成了碎片。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撒谎似乎常常是无缘由的,他的冷漠也像是与生俱来的。可是他在他们面前,在他的同事面前,却又不是这样的,他们称他为一个有才华,有责任心的人,称他为一个顾家的,温暖的,专一的好丈夫和好父亲。究竟哪一面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龙滨想不明白,她缓步走上了楼梯,打开门走进了家,由于思考得太过于入神,险些因为踢到门口处放置着的大型快递纸箱而摔了一跤。她不禁问道问道:“这什么东西啊?”

“是我新换的一个数位屏,可以直接在电脑屏幕上画画的。”顾小北从厨房里探出半个头,手里抓着一只砍了一半的熟鸡。他转身又走回了厨房,继续处理那只尚未砍切完成的熟鸡,随口说了一句,“你说曹之的爸爸为什么总是忘记去接他放学呢?真奇怪,好多次都是这样,给他打了电话也没人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今天没有去接曹之放学吗?”

“是啊,然后我就顺便把曹之送去他的小提琴老师那里了。也可能真的是太忙了吧,毕竟现在家里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接送小孩的。曹之妈妈的案子还是没什么线索吗?”

龙滨摇了摇头,拉开饭桌旁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夜幕也渐渐地靠近了,她望向不远处,顾远正拿着装满了水的喷水壶,开始给阳台上种植着的植物喷洒水雾,尤其是那一个种植着他和曹之一起种下皂角树种子的花盆,他直接拧开洒水壶,将水倒了进去。更远处的阳台对面,那间曾经住着曲曼青的房子里也开始亮起了灯,客厅里那盏白炽灯一直闪动着,闪了好一阵子才停了下来。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