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话语的声音在不停重复,连带着笑声一起,发狂的笑声,还有母亲的哀诉,弟弟的愤怒。其他的声音也相继地钻了进来,钻入龙滨的耳膜里。她已经整整一天都在听着这些讲述着林一的过去的录音信息,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字,又或者划上几根线,然后停下来吃一口昨日家里剩下的全蛋海绵蛋糕。放置在冰箱里一整夜的全蛋海绵蛋糕也多了一层吸附着的水分,或者这种水分是因为温度的降低而由内产生的,这层多了的水分加重了蛋糕自身的份量,也就等于导致了所谓的海绵口感在某种程度上被缺乏了。
龙滨还是吃了下去,她似乎并不在意海绵口感的存在与否,好吃不过一种欲望,去掉了欲望,也就去掉了好,剩下了吃之后,也都变成一样的了。她听着,吃着,写着,然后在林一的名字旁边写下了“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八个字以及一个问号。
她再次找到了林一,或者应该说把他召唤到了公安局的审问室里,再一次问起了曹歌失踪当天的细节,比如曹歌为什么会突然答应了去勘景,她和他说起过的关于外景的拍摄具体内容指的是什么,他们在曹连彬的房子里停留的那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都做了些什么,以及那天他们计划着是由谁去接曹之放学等等。
在审问的过程中,龙滨交待了一同审问的同事不时地将问过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偶然间提出一些不相关的问题,比如林哲远这个名字,比如他为何声称自己的父母已经死亡。林一始终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与耐心,直到龙滨再次提起“杜浩宇”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眼睛忽而间闪烁了一下,陷入了沉默。他已经察觉到事情正在脱离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尤其是龙滨那双凝视着他的目光,在他看来就像是杜浩宇被淹死前瞪着他看的目光。他内心是感到厌恶的。
谁让他那么蠢呢?自己非要坚持游到水库中心,他想证明些什么?自己游泳更厉害吗?愚蠢。
这世界上不需要那么多蠢人,蠢人活着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吗?
这些话,林一并没有说出口,他的嘴角只是**了一下,像在笑,又立刻收了起来。他仍旧维持着自己一贯的平静,和过去一样将杜浩宇的死完全解释为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意外。而至于其他的问题他没有继续回答下去,说道:“这些问题和曹歌失踪没有任何关系,我该说的都已经和你们说过了,你们应该去好好查一查黄家明和刘佳颖。不好意思,我要走了,我还要去接我儿子放学。”
他在回避,开始害怕被看穿了。
龙滨凝视着林一离开的背影,她站在门边,看着他走了出去,走过走廊,走向电梯间。她更加确定了曹歌的失踪和林一存在着必然的关系,如果是这样的话,所谓的遇袭和绑架就是他的谎言了,或者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合作的?会不会曹歌已经被他杀害了?他们在曹连彬房子里停留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也完全足够杀死一个人了,即使他将曹歌伪装成活人的模样搬上副驾驶座,也没有任何困难。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曹歌的尸体只可能存在两个地方,一个是曹连彬家,一个是迪达斯原始森林,曹连彬家里没有可以藏匿尸体的地方,那也就只可能是迪达斯原始森林了。他那天晚上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绝对足够完成这些善后的事情了。
龙滨的目光始终跟随着林一,像是依附在了他的身上一般,挥之不去。他是厌恶的,抵触的,他厌恶能够看穿他的人,以及比他聪明的人。不,这么想是不对的,这么想不就变成他自己承认了他比他们愚蠢了吗?不是这样的,他怎么可能比一个女人愚蠢呢?
如果不是她的提醒,他确实已经不大记得他那尚存于世的母亲和弟弟了。是的,是他们拖了他的后腿,为什么他们已经足够愚蠢了,还不自知,还要拖别人的后腿呢?他怎么会和这样愚蠢的人存在着血缘关系呢?他那庸俗势力的母亲还有那做事情从不知道动用脑子的弟弟,他们除了想要钱,除了知道钱,还知道什么?他们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在父亲离世的时候,不就和他一块去了?
“儿子,快,把这个,还有这个装进你的书包里。这个放你弟弟的书包。”杨柳一边说话的时候,一边将酒店里没有用过的一次性拖鞋,洗漱套装,速溶咖啡以及剩余的餐巾纸和卷筒纸分别装进了林一和林嘉华的书包里。一想起这个画面,林一就本能地感到厌恶,他看着母亲那张贪婪而俗气的面孔,心里总在期盼着有一天能够彻底地和她,或者他们划清界限。
当他的父亲带着镇子街上相好的性工作者前往外地出差时,他想不明白为何他的母亲却还在执着于跪在寺庙前跪求发财致富。为什么他又想起了母亲那张谄媚丑陋的脸?为什么尽管她已经跪在了地上,他也看不到她脸上存有丝毫的虔诚呢?还有他的弟弟,一个数学考试永远都不会及格的低智商人群,究竟有多愚蠢才会坚持着要跟别人去做生意,去赌博?他内心抵触着他们愚蠢的模样,就好像一旦和他们扯上了关系,他的智商和形象也无疑地染上了污点,成了缺陷。他没想到的是,他已经尽其所能地和自己的过去划清界限,可他依旧无法摆脱自己的过去,过去的林哲远,过去的林一,过去那个出生在向阳村里的他。即使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在自己脑海里将其抹了去,他依旧无法将其从其他人的记忆中抹去。于是,他的过去的他作为一种被动的存在而始终存在着,存在此刻在他的意识里也变成了一种缺陷,就和他那只缺了一只脚趾头的右脚一样,是无法摆脱的了。
他不想再想起他们了,他的心里已经感到倦了,想起他们就像是玷污了他自己的心灵和智慧。他不喜欢想起自己的过去,只有愚蠢的人才总会怀念过去,总认为过去是美好的,殊不知那恰好表示了他们对当下,对未来的一种无能。林一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他一脸平静地走出了电梯间,走出了公安局的办公楼,走进了自己的汽车里。阳光照了进来,十月末的阳光是一种清透的白金色亮光,穿过了挡风玻璃落到汽车内部时就变成了单纯的白色,白色中透出了林一脸上的一丝愠怒。他拉下挡风玻璃上的遮阳板,对着上方的一小块玻璃镜看了看自己的面庞,他的胡子好像又长长了一些,好像又开始变得有些参差不齐了。
是该修剪一下了。他想。
为什么他又想起来了?为什么还会想起他已经摆脱了的过去,那个只存在于向阳村,只存在于松乡镇的过去?镜子里的他就好像变成了那些他小时候厌恶的大人模样,丑陋,愚蠢,虚伪,他们总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总是把他当成一个和别人一样的小孩,赋予他无知而纯真的形象。这恰好是林一在童年时期所缺乏的,也一直缺乏着。他们不知道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躲在村子里的每户人家或者每个隐蔽的角落里观察着大人们的生活,观察着他们不为人所知的那一面。
所以,隐藏成为了他天生就掌握的一种能力,借由那弱小的,不起眼的身躯,藏在晦涩的黑暗里。
他偷偷地蹲在窗户外侧的墙角边听着父母的争吵,又或者跟随着那个被儿子和媳妇从家里赶出来的陈老太太,看着她因为饥饿而不得不钻进猪圈里抢吃猪潲水,还有那个自称在外做工程发了财的周勇伯伯,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失败的中年男人,就连那栋建了一半的两层楼房还是他父母出的钱。还有他喝醉酒后虐打老婆时的嘴脸,他连同着他们全家人,他的父母,他的弟弟以及他的叔叔伯伯们一起数落那个远嫁而来的媳妇。真是丑陋又虚伪啊。
他想着,看着,偷偷地笑了,为什么她不还手呢?还手呀。他心里一直期待着他的太太还手,结果林一没想到的是还手的却是周勇太太所带来的那个女儿,那个被他骂作“野种”的女孩。那个女孩比他大上许多,长得高瘦,苍白,她就那么一推,周勇伯伯就倒下了。
他想,他早该死了。他那从衣服和皮带间露出的肥肉,那么恶心,那么丑陋,好像还泛着油光。
他记得在周勇伯伯死后两天里,整个村子都闹翻了天,周勇伯伯那丑陋而虚伪的老母亲一家一户地上门哭诉,哭诉他那可怜的儿子是如何被他那邪恶的媳妇害死的,以求通过眼泪而换取正义。可是他为什么却只想笑呢?她的眼泪是真的吗?她为何如此轻易就能通过话语将自我的丑恶进行了美化和遮蔽?她为何一哭就能够让人相信她所说的话是真的呢?甚至不需要任何的证明,好像只需要言语就足够了。他看着母亲那张难堪的脸,不得不假意猩猩地抚慰着周勇伯伯的母亲,内心却是反感和厌恶的,似乎恨不得将这个麻烦一脚给踢了出去。
真丑恶啊,大人们不都是这样吗?年仅九岁的林一思索着。还有那个女孩,周勇伯伯的继女,她的脚上为什么长了一块红斑呢?每次偶然间想起这件事,他却总是想起她的那只脚,也只记得那只在脚踝处长着一大块红斑的脚,仿佛那只脚已经取代了她的脸,作为一个人所是的标志,通过被占有的方式而存在着。那只长了红斑的脚就和他自己的脚一样,是丑陋的,存在着缺陷的,或者他记住了她,或者说记住了她的脚,不正是因为他们是一类人吗?
不对,一类人这个词语已经等于在间接地抬高了她的身份,只能说他们之间曾经存在着相似之处。论及智商,她自然是不及他的。他想,她不过只是一个女人,终究还是愚蠢的,低劣的,就和那个曲曼青一样,她真的以为可以骗过我吗?
为什么他们每个人总是这样愚蠢而不自知呢?真是可悲。林一随手收起面前的遮阳板,发动了汽车,从公安局的大门处离开了。他平缓地驾驶着车辆,躲开了阳光所覆盖的,被认为无所不在的广阔,驶入了一条狭长的地下隧道。那条隧道是新建成的湖底隧道,入口处亮着绿色的通行指示灯牌以及随后出现的时速限制六十的标识灯牌,两侧贴着的浅玫瑰棕色方形瓷砖上画着两道断开的浅黄色波纹,波纹在逐渐加速的视线中看起来就像两只无限延伸的手臂,又像沙丘,或者无数的**着的躺在沙丘上的女性躯体。躯体只是躯体,缺乏了心灵或者灵魂的主宰,静止在永恒的时间里。
那躯体的线条也和曲曼青一样,是完美的,绵延的,无止尽的。是啊,为什么她没有喊叫呢?为什么她会笑?林一再次浮现出自己握着水果刀刺入曲曼青腹部那一瞬间的画面,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呢?她猜到了我会这么做吗?还是她是故意的?不可能,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她不逃走,不躲避或者反抗呢?她不可能看穿我的,没有人可以看穿我,即使是我那聪明的岳父也无法做得到,何况是她这样一个女人,一个肤浅愚蠢的女人?
尽管林一在反复地对自我进行肯定,他却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曲曼青在倒下的时候,脸上是微笑着的?那道笑容像是一种至上的,永恒的圆满,又像是一种俯瞰一般对他的嘲弄和戏谑,她的笑容在时间里获得一种永恒性,朝向着林一,朝向着他身上的有限性和缺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