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红色包装的方便面和火腿肠再次被摆在会议室里的木桌上,曹之低着头坐在椅子上,沉默着。不过这一次面对着曹之班主任江平的不再是曹歌,而是变成了额头上仍贴着一块方形纱布的林一。江平想起这些日子里发生在曹之家里的故事,那些严厉的话语又一次被她吞了回去,说道:“曹之爸爸,我也知道你们家最近的情况,所以我想可能也是因为这样影响到了曹之的情绪,才会又一次出现了这种问题。希望你回去之后可以和他好好沟通一下。”

林一尴尬地笑了笑,表示了抱歉。就和几个月前顾小北将曹之交给他的时候一样,他沉默着微笑,紧紧地抓住了曹之的手腕,将其拖上了汽车的后排座位。曹之摸着自己泛红的手腕,偷偷地打量着父亲严肃的神情,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以曹之一直以来对于父亲林一的理解,他的沉默似乎被曹之视为某种程度上的包容,就好像一贯以来父亲存在于他的生命过程中一样是不会苛责他的。他的沉默已经是对自己所呈现过的一种最为严峻的责罚了。然而也是在这一天,这份沉默意外地被打破了。

曹之回到家后,放下了书包,拿起自己的小提琴开始在书房里自觉地练习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惭愧,还是因为那只左手手腕被父亲林一抓红了,曹之始终无法完整地演奏出一段和谐的旋律。怪异的,扭曲的,尖锐的声音簇拥在书房里,从敞开的透明玻璃门处传了出去。

接着,林一走了进来,一把夺过曹之手里的小提琴置于木桌上,响起“嘭”的一声。曹之还没反应过来,林一已经一个巴掌打在了曹之脸上,曹之何曾受过父亲这般对待,一瞬间便哭了起来,跑回自己的卧室里,关上了门。林一听到曹之的哭声,以及那阵从卧室里传出的喊声“妈妈,妈妈”以后,他似乎才回过了神,仿佛刚才他所展示出的一系列行为都不是源自于自我的意识,而是遭遇了一种自我意识之外的操控。他的身体和他的心灵分裂开了。

林一急忙转过身走向曹之的卧室,推开了门,靠在他的身边,向他道歉道:“爸爸刚才不是故意的,曹之,你原谅爸爸了,好吗?”

“我要妈妈。”

“爸爸答应你一定会把妈妈找回来的,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乖了,让爸爸看看。”林一坐在床边轻抚着曹之那半边被自己打红了的脸,替其擦去眼泪,又说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爸爸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你要理解一下爸爸,知道吗?爸爸还是很爱你的。”

在父亲的抚慰中,曹之的哭声也减弱了。他看着父亲望向自己的眼神,总觉得有时候他的父亲让他感到很陌生,很疏远,有时候又好像很爱他。爱也是一种好像,因为这种关于爱的感受是源自于被接受的被爱者,尤其是一个七岁大的小孩,究竟爱是什么,如何能够对于爱本身做出一个完整的解释,他是不能够精确地获得理解的。于是,爱也就成了一种模糊的,主观的自我感受,在理性缺乏的条件下,究竟他的父亲是否真的爱他,或者是否真正地如他通过语言所表达那般爱着他,他似乎无法确切地捕获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此刻所能感受到的是,他的父亲身上多了一种过去并不明晰出现过的不确定性,与顾远紧握着他的手时所产生的那种确定性是截然相反的。

这时,客厅里传来了门铃的响声。林一起身走了出去打开门,看到刘佳颖那双忽然睁开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他也不免感到有些骇然,向后倾了倾身子。刘佳颖说道:“我是来找曹歌的。”

“曹歌不在家。”林一刚说完话就要把门关上,谁知刘佳颖早已半个身子就卡在了门边。这是她第一次进入曹歌家,她的目光似乎也克制不住地向四周打量,她那两只眼睛像是在独立分开运作一般,那只五年前因为感染动过手术后失常了的左眼持续着与林一之间的较量,而那只正常的右眼则快速晃动着观察了一遍曹歌家的环境。她想象着如果自己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会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她一定会完好地保存每一件经由曹歌亲自挑选过的家具,尤其是那盏悬挂在客厅上方如同皮带形状一样随意垂下形成一个“L”字形的吊灯,如此不经意,却又如此好看。

如果她从小就和曹歌生活在一起的话,会是怎么样呢?她会不会将自己称呼为姐姐呢?如果她们真的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她想她自己一定会多向她讨教所有关于美的问题。唯一稍微让她感到有些不满意的大抵只有那不规则茶几上被林一吃掉花瓣后凋谢的乒乓菊,以及即将咖啡色玻璃花瓶里枯死了的马醉木。她想,为什么不给它们换换水呢?多好的房子就这么给这几盆枯萎的花给糟蹋了。

刘佳颖想象着自己和曹歌一起生活在这里的画面时,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了一道微笑。她缩起来肩膀,倾斜着半只眼。林一再次提醒了她关于自己的存在,咳了一声,说道:“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曹歌不在家,你要是再不走的话我叫保安了。”

“那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反正不在家。”

“曹歌已经答应了给我一套房子的,她都给我发信息了,为什么好几天了也没有再联系我?”

“我不知道,是她答应你的,等她回来再说吧。”

“你们可别想联合在一起骗我,短信我都截图下来保存好了。”说着,刘佳颖从门边挪出了自己的半个身子,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眼前这个宽敞而充满了现代感的客厅。她想,真好,我和妈妈住的房子可能都还没有曹歌家的客厅大呢。

刘佳颖离开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龙滨也出现在了曹歌家的门前。她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情,在曹歌失踪当天,下午的时候已经起了雾,为何他们还要坚持前往迪达斯原始森林去勘景呢?“下车我们在四处走,雾好大啊。我说算了回去了,什么都看不清”林一曾说过的这句话龙滨反复听了许多遍,她越听越认为从逻辑上是无法说得通的,在他们离开辰东艺术区的时候就已经起雾了,为什么不折道返回呢?而且巫莲娜的另一段口供也同时引发了龙滨的怀疑,她说道:“曹歌那天还没下班就赶过去了,好像是因为她妈妈的事情,医院的护工给她打了电话,她就过去了。”

医院的护工即葛慧丽住院期间负责照顾她的护工钟姐,龙滨在登门拜访林一之前,先找到了她。她告知了龙滨当天所发生的具体事情,凭借着她仅有的记忆,说道:“她老公一大早就过来把她妈妈接走了,说是要送到其他地方慢慢调养,我想着毕竟都是他们自己家人,我也不好问什么,就只问了他工钱怎么算,他就答应了按一整个月的给我结算。那我当然愿意了,谁会嫌钱多呢?她妈妈的这个情况,医生好像也说了,在家和在医院没什么太大区别,能不能醒过来也不能保证的,只能让人长时间地照顾着。然后他就办了出院手续带着她妈妈走了,我后来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和她说一声比较好,就给她打了个电话。”

对于这两个困扰着龙滨的疑问,林一当下即刻做出了回答。他首先回答的是后者,后者其实是一种相对于龙滨询问的顺序中而产生的顺序,然而从事件在现实时间中所发生的顺序而言,后者却是在前的,也就是说先有了后者,才产生了前者。林一关于后者的回答答案就和他对曹歌所说过的答案一样,即这个建议是由曹歌提出来的,他又补了一句:“自从她爸爸出事以后,精神状态不怎么好,加上同时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碌,她总是忘事,自己说完转眼就不记得了,这也不怪她。”

至于前者,问题似乎同样出现在了曹歌身上,至少在林一的解释中,他所表达的意思是这样的。他说道:“曹歌很坚持要过去看一眼,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决定了就要去做,很固执。我说再多她也听不见去的。在路上的时候我也提过,但是她觉得这个雾影响不是很大,她说这个雾霾只会出现在市区里,出了市区之后慢慢就会散开了。”

龙滨尚未来得及对林一的回答进行仔细和反复的思考,林一又向其抛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也就是方才刘佳颖到来之后才引发出的另一种可能性。他说道:“还有个事情。”

“什么事?”

“就是那个刘佳颖,她刚才来过这里,说是曹歌答应了要给她一套房子,我之前从来没有听曹歌提起过这件事情。现在曹歌刚刚失踪没几天,她就来找我要房子了,难道你不觉得她很可疑吗?说不定就是她在幕后策划的。”说到这里,林一停了下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是那个龙滨提出的第二个问题,他想,妈妈,糟了。立即转口说道,“龙警官,我还有点急事要去处理,我妈妈一个人还在辰东那边住着,我得赶紧过去看一下,天啊,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要是妈妈出什么事的话,曹歌一定会恨死我的。对不起啊,真的,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明天再谈吧。”

龙滨的每一个在查案上做出的决定都需要经过周详的,反复的思考,此刻也一样,她无法在短时间内吸收了如此多的信息之后立即判断出一个结果。她只能让林一离开了。而龙滨则索性继续沿着林一所提供的消息,找到了刘佳颖。

刘佳颖还没来得及走进通往家里的住宅楼楼梯,就被龙滨叫住了。她回过头,尴尬地笑了笑。

“这完全是冤枉啊,龙警官,我根本就不知道曹歌失踪的事情,如果我知道的话,我还会到他们家里去吗?是因为曹歌已经答应了给我一套房子的,我可以给你看她发给我的信息,还有我们的一个通话记录。”刘佳颖急忙掏出手机以证明自我的清白,说道,“她都已经亲口答应我了,你说我为什么还要绑架她呢?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的妹妹,我怎么会这样对她呀?”

面对着龙滨沉默的凝视,刘佳颖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关于这件正在发生着的事情的严峻性,或者说这种所谓的严峻性,是她通过将自我投射向龙滨的目光中所获得的一个恰好符合了她内心需求的答案。她想不明白曹歌好好地怎么会失踪呢?偏偏是在她答应了要给自己转让房子之后,难不成真的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吗?当曹歌和房子同样被置于这样一个悬而未决的位置上时,刘佳颖没有意识到她自己的内心已经开始更倾向于对曹歌的关心了,她所思考着的已经不再是曹歌是否联合了林一欺骗自己,又或者自己是否能够顺利得到一套房子。转而变成了究竟曹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是否还活着?为何父亲才刚刚离开没多久,同样的悲剧又降临到了她的妹妹身上,是因为自己的过错吗?是因为自己曾经所犯下过的恶吗?她突然还产生了这样一种愿景,如果可以,她愿意以她自己来作为替换,只要曹歌能够平安无事地归来。那是她唯一的妹妹,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剩下的两个亲人之一了,她作为姐姐的,怎么能不好好保护她呢?

刘佳颖哭了,有些凄惨的。她说道:“龙警官,你一定要找到曹歌。”

天暗了下来,在入秋以后,黑夜的来临变得又早了一些。刚刚到来的黑夜不全然是黑色的,或者因为受到城市里灯光的影响,黑色已经不再是纯粹的黑了,也不能是了。更确切地说,是深沉的蓝黑色,朵朵白云在其中裂开,不再动了。

躺在那张紫檀木**的葛慧丽也不再动了。确实她在被搬运到曹连彬的私人住宅楼之前也已经不动了,那不动起初只存在于她身体外在行为的定义上,内在却是动着的,比如她的心脏,她的血液,她的神经,或者还有她的意识。而此刻她是确定无疑地不会再动了,不管是外内还是内在。要说唯一可能存在的动的话,大致也就剩下被分解以后消逝于无的无了。无又是什么呢?是有,是虚无,是无尽,还是空?

昏黄的灯影在她那张萎缩的面孔上晃动着,就好像在试图再一次召回她的意识。已经出现的一阵轻微的腐臭味氤氲在空气中,无法散去,林一冲破这层气味,跪在床边哭了起来,喊着:“妈妈。”

他哭喊得如此撕心裂肺,仿佛那个死了的人是他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般。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原来葛慧丽的眼睛是曾经睁开过的,过字的表达似乎并不那么准确,因为如果曾经睁开过了,那么此刻林一见着她的时候,理应是闭上的。然而,她依旧睁开着她的双眼,不知在看些什么,或者是为了向金农先生那幅《蕉阴罗汉》里的罗汉作出回应,或者是企图通过目光抓住那即将散去的成为无的是,又或者是在向他者证明在她不动了的那些日子里,她是确凿无疑地活着的。

而今,却不再是了。

“妈妈啊,妈妈,都怪我,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你,我就不应该答应曹歌的。”空空****的房子里回**着林一的哭喊声,或者,他的哭声是哭给曹歌听的,只是可惜了曹歌没有存在现场。那阵腐臭的气味也被他的哭喊声感动了,纷纷向窗口的缝隙处逃了出去。他仍未能停止,喊道,“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我可怜的妈妈,曹歌一定不会原谅我的,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谁会能够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呢?没有人能够,曹全傅,曹之,郭秀莲,郭茜云以及花姨全都不能够,当没有人能够的时候,这件事情也就被定义成了一个意外。意外,即一种偶然性,这样的解释却又似乎无法完全地让他们接受,当每个人看着丧礼上红肿着眼的林一,以及考虑到他那仍处于失踪状态的妻子曹歌,他们也只能暂时地接受了这种偶然性发生的可能性,而不再针对这种偶然性自身的可能性发表任何疑问了。

疑问,是被留给了龙滨的。她同样暂且地无法从中找到任何突破口,林一所说的话即使有可能是假的,但是在曹歌缺席的情况下,又如何得以证明呢?可他撒谎的目的是什么?他并不存在杀害葛慧丽或者曹歌的动机,不是吗?奇怪的是,龙滨仍旧无法对林一产生绝对的信任,从她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她就对他存在着这样一种感觉,模糊的,神秘的,压抑着的,以及一点不确定的危险。

感觉却远不足够。证据,她最需要的证据恰好是她此刻最为缺乏的。

葛慧丽的丧礼宴席结束后,曹之就甩开了父亲林一的手,跑向前来奔丧的顾远和顾小北。林一尴尬地看着这一幕,说道:“曹之,走了,我们要回去了。”

“我要去顾远家。”

不等林一开口,顾小北便说道:“正好也是周末,要不让他过去和顾远待一起吧,怕你这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有顾远陪着他也会好一些。我周日晚上再把他送回去,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我就是怕太麻烦你们了,怪不好意思的,唉。”

“没事的。”顾小北说话的时候,曹之始终躲在他的身后,就好像是有意避开他的父亲一般。兴许是因为林一那一个巴掌给他留下的恐惧,兴许是因为看到了林一在深夜时出现的失常梦游行为。兴许两者兼而有之,以至于他对他的父亲产生了一种抗拒,一种陌生。

“唉,曹之妈妈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接二连三出了这样的事情,也难怪他不想待在家里。让他去你们那里住两天也是好的,那就麻烦你们照顾他两天了。”林一只能叹了一口气,试图望向曹之,交待道,“儿子,你在顾远家要听话,知道吗?这星期的马术课爸爸暂停就先替你请假了。”

曹之一句话也没有说。

金阳小区中心位置种植着的皂角树挂上了熟透的皂角,一串串深褐色的皂角垂挂在枝头,金色的阳光一照也有了光彩。其中有一部分皂角果实落到了地上,从边缘处裂开,弯曲着身子,显现出藏在皂荚里的皂荚籽。顾小北刚刚停好汽车,顾远就迫不及待地走下车,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皂荚。

“这是什么?”曹之跟在顾远身旁,不解地问道。

“皂荚。”

“你捡来干嘛?”

“爸说,洗头。”顾远拿起其中一块裂开了的皂荚,又抓起了曹之的手,把皂荚籽倒在他的掌心,说道,“泡水,洗衣服。我可以种。”

曹之好奇地跟着顾远一起两只手上抓满了皂荚,一起走回了家。他们撕开皂荚的外层,将收集在一起的皂荚籽倒入一个剪去了上半部分的矿泉水瓶里,曹之问道:“种在水里吗?”

“不,泡一星期。”顾远又从阳台边缘出处挪出一个深褐色的粗瓷花盆,说道,“再种这里。”

“如果以后它长大了,会不会也像下面那棵一样那么大?”

“那,我们以后,搬公园。”

“那我们就叫它巴斯巴斯。”

和顾远待在一起的时间,几乎让曹之把外婆葛慧丽过世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或者应该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仿佛在他的潜意识中,死亡并不等同于无,他在心中总以为自己以后有一天还会再次见到他的外公外婆。唯独让他牵挂着的是他的母亲曹歌,看到龙滨回到家后,他上前又问道:“阿姨,我妈妈还不回来吗?”

“还没有呢。”龙滨想了想,反问道,“曹之,你爸爸有和你说起过关于妈妈的事情吗?”

曹之摇了摇头。他似乎不大愿意提起父亲打自己一巴掌之事,说道:“爸爸晚上吃掉妈妈的花了。”

龙滨好奇地追问了下去,将林一的行为推测为梦游,问道:“你爸爸以前也会这样吗?”

“没有。”

坐在饭桌另一旁的顾小北夹起一个鸭腿放到了曹之的碗里,想起无论是在葛慧丽还是曹连彬的丧礼上似乎都未曾见过曹之的爷爷奶奶,随口就问了一句:“曹之,你爷爷奶奶都没有来吗?”

“我没有爷爷奶奶,只有外公外婆。”

“没有爷爷奶奶?”曹之说出的话倒是让龙滨吃了一惊。

曹之一只手拿起鸭腿,咬下一口,说道:“爸爸说爷爷奶奶在我出生以前就不在了,所以我没有。”

顾小北注意到了龙滨脸上微妙变化的表情,以及手中突然放下的筷子,说道:“先吃饭吧。”

这一整个晚上龙滨都在思考着吃饭时曹之无意中所透露的信息,为什么林一要告诉曹之他的爷爷奶奶在他出世以前就去世了呢?她明明记得几个月前在调查曲曼青一案时,系统所登记的资料中显示林一的母亲并未离世。她为此再次拨打了电话到公安局,以求进一步确认这个消息,公安局的同事告知龙滨:“林一的母亲确实还活着,资料显示她是在松乡镇和他的弟弟林嘉华住在一起,而他的父亲是在2015年因为癌症过世的。”

2015年,那也是曹之出生三年之后才去世的,为什么他要说在曹之出生前就去世了呢?为什么他要说慌?龙滨一时间想不明白。而关于这个问题,顾小北猜测着说道:“会不会是因为他可能和家里关系不大好,所以就不想再和他们有联系了,或者以前发生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才会导致这样。”

“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我可能得去一趟他老家看看。”

“你是在担心什么呢?”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说着,龙滨关上了床头柜边的台灯。本来她在闭上眼睡着前已经计划好了第二天便向武子贤申请去一趟松乡镇调查林一的过去,却不料醒来后她就接到了母亲孙晓薇打来的电话,孙晓薇再次提醒龙滨晚上一定要准时参加哥哥龙兴云二胎儿子的一岁生日宴席,以及提醒着她一定要穿上自己特意给她购置的裙子和长靴。龙滨只好将前往松乡镇的计划向后延期了一天。

次日下午,龙滨和顾小北带着顾远和曹之一同前往参加了生日宴。她并没有遵照母亲孙晓薇的意愿穿上裙子和长靴,而是一如既往地穿着运动鞋和牛仔裤。孙晓薇刚想说些什么,龙滨便匆忙从哥哥龙兴云手里抱起了那个肥胖的婴儿,挡在了自己和母亲之间。那婴儿一叫一闹一哭,孙晓薇就无暇顾及龙滨了,急着就要将婴儿夺过来,说道:“是不是姑姑又欺负我们家宝宝了?快让奶奶看看。”

龙滨示意着顾小北把红包交给龙兴云,推着曹之和顾远走进了宴席大厅。大厅里挂满了粉红色,橘红色以及乳白色的气球,有一部分气球被填充了氢气,一个或者几个扎在一起,漂浮在半空中,有的气球则被粘在了每一张套着枣红色座椅套的椅子上。顾远和曹之与宴席厅里的其他好几个小朋友一样,在明亮的大厅里四处奔跑,意欲收集那些散落在各处的落单的气球。

每一道被端上桌的菜都被赋予了与孩童有关的充满了美好寓意的词语,尽管它们之间实在找不到丝毫联系,比如辣子鸡配以无忧无虑的词语寓意,又或者芽菜扣肉配以乖巧可爱的词语寓意。显然对于参加宴席的人们而言,这些词语与寓意都是无关紧要的,毕竟再好听的词语和寓意终究需要回归到吃的这件事情本身,好吃,或者能吃饱便足够了。至于那个孩童长大后是否真的能与这些美好的词语寓意相互关联在一起,那时候早已经没有人记得了,也没有人关心了。

孙晓薇趁着吃饭期间坐到了龙滨身旁,假意要替顾远检查牙齿,也一并把曹之的牙齿给检查了,说道:“你们现在在换牙齿,千万记得不要吃太多糖,太多饼干或者其他甜的东西了。来,外婆给你们两个人一人剥一个虾。”

两只虾刚刚剥好,孙晓薇转过头又看向龙滨,留下充满了暗示性的话语,说道:“你看,你哥哥的小儿子多可爱,是不是?白白胖胖的,以后长大了一定很帅。家里孩子多一点,就是福气。”

龙滨夹起一块辣子鸡,嚼着,没有回应母亲。没想到正好坐在她身后另一张桌子旁的姑婆却凑了过来,看到与顾远坐在一起的曹之,问道:“你们家阳气真是旺呀,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小伙子了,都没叫我们去看看呢?”

“这是我外孙的同学。”孙晓薇自作主张地替龙滨回应道。她的话还没能继续说下去,顾远已经抢先一步打断了孙晓薇的话,他吞下一大口炒饭,小声说道:“不是同学,外婆,曹之是,最好朋友。”

“好好好,好朋友,外婆知道了。”孙晓薇转过头与龙滨的姑婆隔着一小道空隙,延续着她们之间没有完成的话题,说道,“不过我觉得我们龙滨再生一个也不成问题,她身体可好了,我一直啊,希望她再生个女儿,一子一女就是个好字。你看,像我一样,这辈子就是一子一女,所以我这一生都过得好好的。”

“那当然,这都是福气。到时候你们龙滨生了,一定也要让我们来沾沾福气。”说着,龙滨的姑婆与母亲孙晓薇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唯独龙滨沉默着,吃着饭,或者确切地说,她并未将母亲与姑婆之间的对话真正地听了进去,因为在她的整个大脑都被曹歌失踪一案的信息给占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