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在龙滨前往参加哥哥龙兴云二胎儿子一岁生日宴席之前,也就是在这一天的白天时间段,她再一次独自前往了辰东艺术区。她坐在曹连彬私人住宅楼大门正前方不远处的镶嵌在水泥地里的黄色铁椅上,不远处的荷花池里的荷花全都枯萎了,黑色的莲蓬立在枯萎的荷叶中间,是相互分离开的,谁也不搭理谁。就像龙滨脑海中那些零散的线索一样,东一条,西一根,却又无法联系在一起。

她翻开手里的笔记本,看着上方被她排列在最末端的一种可能性——即林一谋杀了曹歌并带至迪达斯原始森林进行抛尸处理——她始终没有将这层可能性排除。正如同几个月前发生至今仍未找到破绽的曲曼青遇害一案一样,龙滨保持着她对于林一怀疑和警惕性。

她想,假设真的如此的话,能做到吗?

龙滨起身走向辰东艺术区三号门,沿着林一和曹歌在案发当天离开时的路线,依次经过了几栋正在装修的建筑物,一栋门前的门廊上挂满了三角梅的私人住宅,一间被改造成了传统中式风格的艺术家工作室,接着是一个短暂的滑坡,进入一道黑暗的隧道。隧道只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其实隧道只是整个空间的一部分,空间的另一部分被几根石柱分隔了开,用于停放车辆以及放置着一些废弃的座椅,空间的正上方——地面上的部分——则是辰东美术馆。隧道靠南面一侧的墙壁上被设计成了一个个圆形的镂空形状,即使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灰白色的亮光也会穿过这些人头般大小的镂空形状,钻入其中。

一共三个。龙滨的身影在这一道道圆柱形的亮光中扫过,她默默记下了这一条路线走下来所存在的每一个摄像头的位置。当她要求辰东艺术区三号门的保安调出监控摄像时,龙滨发现包含三号门的摄像头在内的四个摄像头,没有一个摄像头捕捉到了林一离开时汽车内部的画面。当天值班的保安也说不清楚究竟林一离开的时候坐在汽车里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还有一件最让龙滨感到苦恼的事情,也就是曹连彬私人住宅楼门口附近的那个摄像头恰好地就被林一停放车辆所在位置给遮挡住了,而林一和曹歌离开的时候却又恰好使用的是曹歌的车辆。她坐在保安室的监控屏幕前反复看了好几遍那个摄像头所拍摄的视频,心想,为什么曹歌来到她父亲的房子这里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才前往勘景呢?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在龙兴云二胎儿子生日宴的吃饭期间,这些问题依旧困扰着龙滨。她想,案发现场没有找到曹歌的其他踪迹,露营的人群也没有提供任何有效的线索,唯一当时与他们一并待在现场的证人葛慧丽去世了,现在就连辰东艺术区的监控视频也没有拍摄到可以作为证据使用的画面。迪达斯原始森林附近的村庄是否有人出现过在现场还在调查中,但龙滨认为从这样过于广泛的范围内寻找目击证人或者嫌疑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很可能她在刑警队的工作借调到期之际也未必能够找到一个答案。

如果她在刑警队工作这半年期间一个案子也没有能够顺利侦破,她会不会感到遗憾?这是不是也证明了她之前接连三次面试的失败是情有可原的了?龙滨的心里似乎并不能接受这样的答案,或者也正是因为这些对自我产生的怀疑让她产生了一种迫切,这种迫切让她坚定地跟随了自我的直觉,她应该尝试着将林一作为这个案件的另一个突破口去展开调查。

她希望,至少自己在离开刑警队,回到派出所之前,她可以将曹歌找回来,也算是完成了自己对曹之和顾远的一个承诺。

龙滨带着这份潜藏在意识中的迫切找到了林一的家人,林一的母亲杨柳和弟弟林嘉华已经从松乡镇搬到了所属的富南县县城里。富南县是一座平淡无奇的县城,就和其他的大多数县城一样透着慵懒,疲乏,缓慢的气息,尽管县城里也建起了好几座高层住宅楼的新型小区,大型商场以及带着一丝现代感的广场,却仍旧未能给这座县城注入多少新鲜的血液。仿佛新鲜对于一座县城而言,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了要被缺乏的。

林一的母亲杨柳和弟弟林嘉华一家便是住在其中一座新型小区里,小区住宅楼最底层的铺面紧邻一道破旧的马路,马路对面一堵刷着白漆的墙面上是早已脱落了的红色油刷楷体字,只有其中的几个字被时间保留了下来“大力优生优育优”,其余的都被抛弃了。龙滨转了一圈,在一家简陋的酒楼旁边找到了小区住宅楼的入口。

杨柳并大愿意开口提起自己的这个大儿子,就好像她已经尽力将其从自己的记忆中完全地抹了去。如果不是龙滨突然的来访,或许她距离自己实现这个目标也没有多少远了。如今她不得不又再一次翻开了自己的记忆,回到了起点,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和我们没有联系了,他大学毕业之后多少还会和家里有些联系,但是他结婚之后。说到结婚,我们都不知道呢,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老婆在背后教他的,看不起我们家穷,让他和我们断绝了关系。反正他偷偷回来拿了户口本说是要办什么护照的,谁知道原来是结婚去了,结果也没有告诉我们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我们还是听别人说的才知道。也难怪,毕竟他找了个那么有钱的老婆,又是在大城市里,就等于给别人做上门女婿去了,算是我们给别人白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都没能享用一下这份福气。”

“我最后一次和他联系,好像都有七年了,那时候他弟弟因为被人家带去赌博被抓了,需要钱赎他出来,他爸爸生病也要用钱,我就联系了他。他说他帮不了,再后来他的电话号码就再也打不通了。”

如果说杨柳对于林一的评价显得缓和是因为其身为母亲的身份,那么不需要携带着母亲这个身份的弟弟林嘉华则要激烈得多。他一开口提到林一,就将其称为“没良心的狗东西”或者“白眼狼”。林嘉华的愤怒并非没有原因,原因也不单纯地是因为林一没有帮助自己一事,更多的还是由于父亲林志刚的过世。他说道:“爸爸生病的时候,他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也没出过一分钱,这就算了,就连爸爸死的时候,他都没有回来。妈的,我从没见过这么自私的人,他娶了个有钱的老婆又怎么样?这种一点良心都没有的人,迟早被雷劈死。”

不时地,杨柳也会插上一句话,或者两句话。有时呢,又是一个婴孩的哭叫声,从某个地方传了出来,与楼下的一家商铺的广播声一起喊叫着,道:“大清仓,大甩卖,亏惨了,亏惨了。”

“亏惨了,真是亏惨了,你说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儿子呢?小时候倒也没发现他是这样的,多半都是给他那个有钱老婆给教坏的了。有钱了,爸妈都不要了,他爸爸去世前还说我们要不要去看一看他,我说我们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去哪里看呢?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给别人了,钱也没有给我们寄回来过,我和他爸爸送他上大学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呢?这些钱现在就等于送出去了,真是亏惨了。”

“他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我记得,就算我爸妈给忘了,我也忘不了。那年,我们家里的情况好了,从老家搬了出来,搬到了松乡镇上。那时候的房子小,我只能和他住在同一间房里,我们睡的还是那种上下铺。我那时候三年级,还不到九岁,才过年,要过了几个月才到九岁的生日。爸妈都忙,寒假靠近春节了,他不小心就打泼了烧开的水,全撒到了我的大腿上。伤疤现在还在呢,如果不是爸爸回来得早一些,说不定我得有多惨,那水多烫啊。”

说起林一的时候,林嘉华从来没有提起过哥哥这两个字,用一个“他”字就替代了。

“那时候我们家里穷,我刚和他爸爸结婚的时候都是住在老家向阳村的老房子。是他爷爷给留下的一块地起的,后来算他爸爸有点本事,赚了钱,升了职才搬了出去。我们平时也忙,不然没钱怎么生活呢?林一上了初中就搬去学校住了。”

“妈,你不记得了吗?我被水烫的事情。他是初二才搬去的,你记错了,初一的时候还住在家里,就是因为他害我被水烫的。你知道他怎么和爸爸说的吗?他说是我不听话,是我自己到处乱跑,撞到他才会这样。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对不起,我恨死他了,那时候。”

“我当然记得,我当然记得。你爸爸以前就是说过他了,不能说太多,你爸爸说不能说太多。”

“还有,你肯定不记得那个杜浩宇了,说不定都是他害死的。他从来没有自己主动提起过这件事情,你记得吗?我每次想到这些事情,都觉得他是个冷血动物,我们早就不说话了,从很久前开始,无话可说。我也不想再和这个人有任何关联,他现在有了钱又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也没见他给过我钱花,我的房子也是自己买的。亲兄弟又怎么样?他会给我钱买房买车吗?”

龙滨听着他们之间彼此交错的,或者还带着些许混乱的记忆,关于林一的记忆。她不得不一次性将所有的对话内容全都录了下来,以便自己回去以后再重新进行梳理。她唯一能够证实的事情就和顾小北所猜测的一样,林一和父母或者弟弟的关系确实存在诸多问题,然而在她看来,这些问题似乎都不足以成为其与父母之间断绝往来的原因,甚至她无法从中找到一个起因。

她暂时地放下了疑问,根据林嘉华最后一段话里所提到的信息,找到了那个名为“杜浩宇”的人。确切地说,找到的是杜浩宇的家人,杜浩宇作为林一初中时期的同学兼好友,于十八年前的一个暑假,就已经在向阳村附近的一个天然水库里被淹死了。十八年前的杜浩宇至今仍旧作为一个记忆中的形象存在着,将他的存在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在他的父母的脑海里。再次提起这件事时,他们已然平静了许多。他的父母说道,是的,他们是一同说的,有时候是他的父亲,有时候是他的母亲,有时候是两个人一起说。他们说道:“我都替他想好了,中考结束进入高中,高中考不上大学的话就送他去当兵,如果考上了,以后大学毕业就可以直接回我的单位里上班。谁知道中考才结束,成绩还没出来,人就去了,他好好地一个人怎么会跑到水库去游泳呢?是那个林一叫他去的。”

“或者也不能完全怪他,但你说他要是一点责任都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他说是我们家浩宇叫他去的,这怎么可能呢?我们家一直都住在镇子上,谁会知道向阳村附近有个水库呀?我也想过很多年了,想着想着也就算了,不然能怎么样呢?那个林一那时候毕竟也是个孩子。”

“孩子什么孩子,都快十六岁的人了。他连一句道歉都没有说过,他倒是好,自己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就搬出去一走了之了,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我们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要不是我们还有个女儿,还有点儿寄托,你说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林一的母亲杨柳在这件事情上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对龙滨说道:“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吧?都是小孩子,一起出去玩,谁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要说也只能说林一运气好,没有和杜浩宇一起被水草缠住了脚。唉,不过我现在倒是宁愿他那时候和杜浩宇一块被淹死好了,这个儿子现在不也是和死了一样吗?又有什么区别呢?要是那时候就死了,还能少在他身上花些钱呢。”

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有着太多需要倾述的事情,龙滨只是随口一问,便只需要安静地坐在一旁录下声音就好了。对于警察为何会找上门,为何会查询林一的过往,他们好像都不关心了。又或者说,因为林一在他们现在的生活中已经缺席了太长时间,以至于他的存在只能与过往产生联系,他的存在是属于过去的,就和死去的杜浩宇一样,在于现在或者将来,都是被缺乏了的。被缺乏了的,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关心的必要了。

但这又能证明些什么呢?龙滨思索着。

第二天,一个从迪达斯原始森林传来的消息暂时地将龙滨从关于林一的记忆中拉了出来。有一名居住在附近村庄里的村民上山放羊时,无意中在森林里挖出了一只女人的手。或者应该说那只手是村民所饲养的一只家犬率先发现的。那手是一只单纯的左手,从一具身体的手腕位置处被砍了下来,埋在迪达斯森林中一片红石浅滩附近的土地里。那片浅滩距离林一和曹歌遇袭的地方间隔了将近两公里的距离,龙滨赶到现场的时候,只看到这么一只手,手之外的其他躯干或者肢体仍未被找到。

她看着那只手,手表层细嫩的皮肤因为缺乏血液流动的关系,呈现出了一片青灰色和浅紫色,指尖位置和被砍断的手腕位置则出现了少许腐烂的迹象。她想,会是曹歌的吗?难道她真的案发当天在这里就遇害了,但是为什么凶手要砍下她的手呢?而且这个切口如此平整,更像是使用电锯一类工具锯下的,难道凶手在这段时间里回过现场吗?

龙滨只好与现场的几名警察一起以“电锯”为核心关键词分别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再次展开了调查,散落在迪达斯原始森林附近的村庄全都是不及千人的小村庄,再加上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去了,基本上整个村子里就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龙滨将汽车停在其中的一处村子入口附近,独自走了进去。村子里冷冷清清,一栋栋楼层不高的房子立在水泥马路两旁,更远处的房子则一座挨着一座建在半山腰上,有的仍保留着旧时使用瓦片的平房,有的采用了统一的白墙灰顶。其中的村长家便是采用了崭新的白墙灰顶建筑物中的一座,龙滨走向村长家,向其咨询了村子里有青年男性留守并且拥有电锯工具的家庭,获得了唯一的一个答案。

她在村长以及另外两名村民的陪同下一起前往了那名拥有电锯的中年男子家,男子正在家门口的院子上,手持着一把电锯,将一段木头锯了下来。“嘟嘟嘟”的振动声回响在龙滨耳旁,她望着那些飞扬在半空中的木屑,仿佛看到了如颗粒般飞洒的鲜血,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佩戴着的枪支。

中年男子平缓地放下了手里的电锯,粘腻的汗水溢满了他的前额和粗壮的手臂,沉默着望向龙滨和村长。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充满了压迫感的气息,这阵气息又在他均衡而平静的呼吸中被隐藏了起来。龙滨还是感受到了,可惜她在他的家里并没有任何与曹歌有关线索,也没有找到任何行凶的迹象。为什么她还是无法相信这个男人呢?龙滨疑虑着走出了村子,刚打开车门,天空就下起了雨。她匆忙躲了进去,关上车门。

望着急促的雨水撞击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她想,要不要通知技术科的人再过来做一次检测?

龙滨随手拿起那袋装在塑料袋里的三明治,那个三明治是早上顾小北给顾远做早餐后剩下的,龙滨不想浪费便带在了身边,以防中午来不及吃午饭的时候,可以暂时用作充饥。她取下外层包裹着的保鲜膜,吃了起来,汽车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鸡蛋和肉松气味,盖去了沾在龙滨脚底下的木屑气味。

* * * * * *

秋天,二球悬铃木的树叶枯黄了,落了满地,树木像上了年纪的男人,秃了一大半的枝头。而柚子树的花也凋零了,唯独曹连彬私人住宅楼门前的那棵银杏树,刚刚换上了一身金色的长裙,展示着它的美。曹之和顾远一起骑着自行车来回在银杏树前的空地和道路上奔腾,多数时候是曹之骑着车,顾远则站在自行车后方两个向外伸出用于站立的铁柱上,扶着曹之的肩膀。

风吹过他们白净的脸庞,像一块干净的画布,由阳光在上面染上绚烂的金色。大人们所在烦恼着的事情,以及曹歌失踪一事似乎在他们身上相继地变成了一种缺乏。有时候缺乏不一定会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如同此刻一般,曹之和顾远正是因为这种缺乏而获得一种心灵上的自由,从痛苦中脱离了出来,保持着自身的存在。

骑完了自行车,他们又再一次从辰东艺术区那扇被封锁的侧面铁门钻了出去他们捡起地上的木棍和林一工作室里找到了的棉线组合在一起做成简单的鱼竿,准备绕道后方的溪流处开始钓鱼。他们将一只死在地上的蚱蜢用作鱼饵,捆绑在棉线的最末端,抱以最大的天真期待着溪流里的鱼儿上钩。

“顾远,快过来,这里好多鱼,快点,你走路轻一点,等下不要把它们被吓跑了。”曹之一边说话,一边匆忙将鱼饵沉入溪流,溪流里的鱼儿一看见那只死了的蚱蜢,碰也不碰一下就钻进了底下的泥层,卷起一团混浊的泥浆。顾远还没走过去,又一次停在了曹连彬私人住宅楼的后院围栏边缘处,望向那扇锁上了的茶色玻璃门。玻璃门处垂挂着的白色窗帘被风透过空隙一吹就向房子内部掀了开,空出一小道缺口,顾远便是被那道缺口所形成的不完整的画面吸引住了。

他看着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手里正提着一大个塑料袋走进了房子里,然后朝厨房方向走去。他消失了。这消失顾远也不能肯定究竟是真的消失了,还是暂时地消失,也许是因为镜框外的世界在窗帘的遮挡中缺乏了,也许是别的原因。

“你在看什么啊?”曹之靠了过来。

“你爸。”

“我爸爸?”

“我看他。”

“他人呢?”

“不见。”

曹之和顾远挨在一起,望向那道缺口,似乎两个人心里都期待着能在那道缺口中再次看到林一的身影。而当林一的身影再一次出现时,他们又有些害怕了起来,更确切地说,害怕的是曹之,顾远仍旧是站立不动地凝望着,他开始意识到林一正在朝他和曹之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就在林一打开玻璃门的一瞬间,曹之早已拉着顾远的手躲到了隔壁那栋建筑物的外墙一侧,他对顾远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那棵挂在围栏边爬满了墙头的三角梅遮挡住了他们幼小的躯体,仅剩两道被拉长的黑色影子晃动在溪流的水面上。

林一并没有走向围栏边,如若不然,他朝外一看,说不定就能注意到那两道奇怪的影子了。他站在玻璃门边,接上了半透明的塑胶水管,随意地将水喷洒向院子里种植着的植物。飞溅在三角梅身上的水也从墙边溅了出去,滴在曹之和顾远的头顶上。

完成浇水的工作后,林一就离开了住宅楼,走回自己的工作室,为即将开始的拍摄做准备。他看着工作室里摄影区域铺满的红色沙石,想了想,向一旁的模特经纪人岳琳说道:“我一会儿想拍几张裸上半身的,我们可以给她搭一点配饰或者用一下那个黑手套,最好就是不要贴乳贴了。”

模特,作为造型中的一个元素,发挥着其被动性,任由林一摆弄。她光着上半身,坐在那满地的红色沙石中,完美的身躯呈现出略微的扭曲,像中国书法一般以一种仅有的线条勾勒出极致的美感。她总是美的,怎么拍都是美的,仿佛美在她的身上成为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是永恒的,无法被缺乏。恰好也正是这种无论如何总会出现的美让林一感到了一种乏味,一种厌恶。他始终无法对模特身上所呈现出的美感到满意。

他并没有意识到,让他感到恶心的,是这种完美。

林一暂时地停了下来,放下手里的中画幅相机,看着电脑屏幕上所呈现出的画面,下意识地随手在触摸板上一拖,就将整个画面放大了。放大了的画面在其仅有的画框之内将溢出的部分全都裁剪掉了,这个偶然的行动造就了他潜意识中所期盼着出现的美感,一种被缺乏了的美感,比如只能看到模特的半个身体,半张脸,又或者一只单独存在的手臂。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隐隐的笑意。不料岳琳却突然打断了林一在满足中的沉浸,说道:“林老师,可不可以多给我保留几张完整一点的嘛?不要裸的,我们要拿来做模卡的,全身,半身的都要。”

林一收起了笑容,点了点头。

拍摄结束时,曹之和顾远也已经回到了工作室,林一轻抚着曹之的脸,温柔地问道:“你要不要和爸爸,还有其他哥哥姐姐们一起去吃鱼?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我就让顾远爸爸送你回家,花姨也在。”

“那我可不可以去顾远家玩一下?”

“你们今天不是已经玩了一天吗?”

“但是,我们还有一个树可以种了,种子在顾远家里,我种完了就回来,可以吗?”曹之诚恳地看着父亲,期待着获得一个肯定的答案。林一没多想就答应了曹之,并且向他承诺道:“那好吧,那爸爸晚上吃完饭之后再去接你回家。”

林一常常无法实现自己对曹之的承诺,这已经形成了曹之对于父亲的一个既有的印象,这一次也一样。林一和工作室的成员,以及模特和经纪人岳琳在一起吃完饭以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对曹之的承诺了。他开着车依次将模特和岳琳送回家,岳琳意识到车上只剩下她和林一两个人的时候,她不时瞥向林一,林一那张潜藏在黑暗中的脸庞似乎又再一次散发出了一种神秘而略带忧伤的气息,吸引着岳琳。

岳琳随意地问了一句:“你想上去坐一会儿吗?我们可以喝点茶,再聊一会儿。”

林一跟着她去了。他也借着这个机会向岳琳展示出了自己真实的悲伤,谈起自己所承受的压力,谈起岳父岳母的不幸遇难,谈起曹歌的失踪,仿佛他所说的每一句都充满了真挚的情感,深深地触动着岳琳。岳琳试图以她的温柔和包容抚慰了林一那个压抑的心灵,她紧抱着他,亲吻着他,如他所愿地亲吻着,向下滑落,直抵那个缺了一只脚趾头的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