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梦里现实,都惹相思

回校一个星期后,琅琅便收到父亲家书,又是一番砥砺:“咱家从小山村到庆喜镇,再从庆喜镇到大尹县城,可以说是步步高了,爸和妈希望你说话也能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这话父亲在假期时当面对他说过,此番又重提,可见其殷殷之心。当时琅琅曾立下诤诤誓言:爸,妈,请你们放心,儿子终有一日会让二老为我感到无比自豪,无上荣光。为改造自我,我会做出破天荒的体现异乎寻常之勇的大胆之举。

立誓归立誓,一俟到校,琅琅行事秩序就如外甥给舅打灯笼——照旧,一切如昨,并未有些微改变,他自食其言如同吃家常便饭。

琅琅深知,自己的劣性,就在于太爱面子,缺乏勇敢,自己所期望表现的勇敢对伟人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自己和伟人都敢想,但区别是伟人不但敢想而且敢做,伟人就是伟人,自己还是那个小我;自己是二十年沉疴旧疾之集大成者,千疮百孔,伤痕累累,要获得语言新生,就要像凤凰涅槃那样,浴火重生——毁灭一个旧世界,才能重建一个新世界。

父亲家书前脚刚落稳,妹妹的信后脚便接踵而至。

月白不知啥时学会煽情了,你听她小嘴巴巴地:“妹妹想哥泪花流,写封信来说愁……妹千不该万不该,把哥的日记来瞅,哥气儿生不把信来邮。瞅一瞅,瞅着啥了——哥一个劲在悲秋,再不就是美国把伊拉克来揍。哥呀,那司马嫣然是啥俏模样的妞?你的日记里她的芳名满儿溜,哥哥羞不羞?”

琅琅涕笑皆非。哥恼着妹寒假偷看他照管不慎的日记,回校后赌气没按期给妹写信。没想到这丫头竟追着羞他。

这丫头惯爱扒开他心的门缝,往里偷窥。

这丫头大了,不是琅哥心中的小妹妹了,已到了怀春的年龄了。

假期时,兄妹两人说着私密话儿。琅哥发现,月白妹子的面容上竟有一丝羞色。

“哥,我爱上了学校一位同学,跟你一样。”

琅哥莫名其妙,“什么跟,跟我一样?”

妹子神秘地一笑,“你以后就知道了。”

“吊,吊哥胃口。”

“你俩可就一壶酒喝。”

琅哥看着妹子,揣摩着,笑着。

“你笑什么,怪怪地。”

“我……我发现你这个乳臭才干的小姑娘,说‘爱’字那么轻漂漂地,比叫妈还容易,脸还一点不红。”

妹子不以为然,“哥,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以为我们女孩都是让你们男孩追的呀,我们要主动出击了。”

“反,反正这个‘爱’字,我就是刻意提前修炼七七四十九天,也说不出口,你哥——我只有在日记本中才敢弄这个羞口的字。”

月白笑道,“那你怎么追女孩呀?女孩都是喜欢听甜言蜜语的。”

“我的二,二妹已不再是那个琅哥小时背着到处跑风的小姑娘了。谈起情说起爱竟那么大大方方。”

月白笑而不语,脸上溢着幸福样状。

琅哥叹口气,“如,如今,我只能从古诗中,电视中才能找到那种少女了。”

“哥,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少女?”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羞答答的——少女。”

“哥,你还是穿越到古代去吧,那里遍地都是。”

兄妹俩相视大笑。

当晚,琅琅又见初中时的嫣然了!

久违了,嫣然!

嫣然还是一袭黑衣。她脱去了黑衣,在不厌其烦地试衣服,摆出各种姿势,笑盈盈地问他“好不好看”。把全世界的衣服都试了个遍后,她倏地没了芳踪。琅琅悲痛欲绝,呼着喊着,她又出现了。他过去欲携她手,她后退了退,摆了摆手,莞尔说,我有话对你说——

那晚,琅琅整宿儿都在做梦,连篇累牍,联翩无际。

乍地,琅琅醒了,还下意识地寻嗅着伊人手的余香——他压根儿没摸过人家手呢。

她说她有话对我说,她要说什么呢?

琅琅深恨这梦竟戛然而止了,心撕裂似地痛。

回到现实中,琅琅不觉尽力搜索着小叶穿黑衣样貌的记忆。

110宿舍新来了一位室友濮夺志。他原是120宿舍的,那个房间严重返潮,学校腾空后将几位成员分派到其他宿舍。濮夺志是农村人,家境贫寒,上学靠的是贷款和借款。他是个闷葫芦,平时寡言少语,整天捧着书看,自言要看遍东北联大图书馆所有文学书籍。琅琅和他很谈得来。琅琅看过的书,濮夺志都看过;濮夺志看过的书,琅琅有很多没看过。濮夺志性情温和,因枕边常放着一本伏尔泰的《老实人》,所以众室友都称他“老实人”。

这天中午,在宿舍,濮夺志一副心事重重状,吃的依然是馒头就面条。琅琅不时地看着他,皱着眉头道,“你,你天天吃馒头就面条,不腻烦吗?”

濮夺志头也不抬道,“还行。”

琅琅拿起餐具,就要拨菜给濮夺志,“来,吃我的菜。”

濮夺志拂却着,“不吃,不吃,我快吃饱了。”

几番争执,濮夺志仍是拂却,“谢谢你,琅琅,上回借你的钱,缓些日子再给你。”

“不,不急。”琅琅又忽然想起他这些日子的异常,于是便问,“你现在经常逃课,晚上回来那么晚,你干什么去了?”

濮夺志目光闪烁着,“没,没干什么。”

任大器嘴里嚼着,看着窗外次第而过的女孩子的倩影,咕哝着,“万花次第过,渐欲迷我眼,可哪一个也不属于我。”

武步山也嚼着饭菜,“我也常常在想:她们属于谁呢?”

韦志勉道:“或者说谁也不属于?”

琅琅道:“先,先入者为主。”

栗挺之大声道,“好一个先入者为主,琅琅的话说到我心坎上了。放眼窗外,我敢说,女孩们大片的青春的处女地都在闲置着呢,等着你们去耕种呢,要不就荒芜了,青春难再呀,播种要趁早。女孩子们也正等着我们去追求呢。”

任大器放下筷子,“我真的想在大学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可是,我有顾虑……”

濮夺志抬起头,“你顾虑什么?”

任大器道:“跟女孩只是柏拉图似的精神恋爱,那不就像隔靴搔痒吗?可如果上升到肉体恋爱,一旦毕业劳燕纷飞,那对人家女孩不是一种巨大的打击吗?”

众室友笑。

琅琅向大器坚起大拇指,“真,真君子也。”

栗挺之在上铺遥指着任大器,“老土,古板,保守,传统,你看美国的一些女孩子,她们和一个男子一见倾心就会上床,将来没嫁给她,也不觉得吃亏,要换上中国女孩,可了不得,寻死觅活的,非要嫁给他。”

韦志勉向栗挺之拂着手,“唉,唉,咱这是在中国呀。”

日暮时分,琅琅猫在图书馆楼前一棵大树后,张望着远处,叶小叶正袅袅而来。待小叶走至图书馆门前,琅琅冲了上去,与斜刺里冲出来的另一个人撞个满怀。琅琅定睛看时,原来是栗挺之。两人疼得皆呈呲牙咧嘴状。

叶小叶芳颜微怒,“你俩干什么?”

叶小叶白了他们一眼,忿忿走了。琅琅和栗挺之面面相觑,都很尴尬。两人都在制造着接近小叶的机会,看见小叶都同时想上前搭话,没想到撞车了。两人现在都吃够了小叶的“闭门羹”,但都欲罢不能。栗挺之一度怀疑矫小娇把他们在宾馆开房的事告诉了小叶,但又觉得小娇不会拿这样的事作践自己。

琅琅有些不管不顾了,他要采取粘缠战术。这天上古代文学史课,他一直跟随在小叶身后,待小叶坐下后,就迅速坐在伊的身边。

这节课讲竹林七贤。竹林七贤是琅琅仰慕至深的文学偶像,其为文为人处世,都值得他见贤思齐,他们身上的放浪形骸劲儿,正是他要补己所缺的。

琅琅很想再度细品慢咂七贤行事,可是,红袖添香在身旁,拂弄得他神迷意乱。

小叶不时地和众学子一道笑着。她的笑呈悠雅的从容,皓齿启露,幅度适中,拿捏得恰如其分,脸上涟漪般地漾开笑意,如电视中快镜头展现正徐徐绽开的花瓣。

新闻系的学子上课时大都拎着闲书,以备腻歪课堂内容时所需。由于那些闲书要比某些嚼蜡般的讲授更有味,往往就堂而皇之地喧了宾,夺了主。

小叶的桌上摆着《傲慢与偏见》,那几个字无疑对琅琅构成了一种羞杀:她的傲慢是广施于众的,而他又独享了她对他的一份偏见,这从她对他的眼神里一览无余,他也因此对叶大姑娘心存芥蒂,不敢贸然造次。

权衡揣摩再三,琅琅觉得实在找不出什么好话茬,勉强搭话弄不好又会碰一鼻子灰。他在想:嘴虽然不能说,笔也别闲着。于是便撕了一张白条,斟酌后写道:“天有涯,地有角,相思之念却无尽。我能隐忍任何人对我巨峰般的傲慢,却独不堪你对我微尘似的偏见。”

琅琅拿起《傲慢与偏见》,翻了翻,想,以前浮光掠影地看过此书,好像书中有个观点:嫁人就嫁有钱人。现在的女孩子都爱孔方兄,小叶倘若也不能免俗,自己这穷光蛋在她高眼里就更低贱得如同草芥了。

台上的匡教授讲得正起劲:“……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是不拘礼法的典型。他常常在家里脱光了衣服饮酒。有客人进屋找他,讥讽他,他傲然地说:‘天地是我的房屋,而房屋是我的衣裤,你们为什么要钻进我的裤裆里来?’”

众学子大笑。瞅着笑潮再起的间隙,琅琅迅即地让白条溜进了“页”中,以借道溜入“叶”中。

匡教授天马行空地讲着,只听他激动陈词道:“我三十九岁考上研究生时曾让我热泪盈眶。虽然晚了点,但一想到岳飞三十九岁时壮志未酬身先死,我就不感到遗憾了,我还有一把年纪呢。你们现在年轻,精力旺盛,有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好好钻研成为学问大家呢?……”

匡教授在台上大篇论时,任大器则在台下小嘀咕:“这年头,谁还搞学问呢?越搞钱袋子会越瘪,越搞人越会酸不拉矶。”

“你给小叶写纸条了?”几日后,上完现代文学课,秋实大姐悄问琅琅。

“这丫把我出,出卖了?”琅琅有些窘迫。

“小叶没先看到,倒是让‘比干心眼儿’董玲珑瞧见了,那本书小叶就放在明眼上。我们屋昨晚嚼了大半宿的舌。”

又是董玲珑这个扫帚星,她不会整出什么好事的。

“啊——来人哪——”

一个夏日的后半夜,学子们都开着窗户睡觉,一声尖利的瘮人的叫喊如裂帛一般划破了夜的岑寂,让人毛骨悚然,浑身鸡皮疙瘩乍起。

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叫喊者是董玲珑。

她汗涔涔,喘吁吁地说,她被两个不穿衣服的女鬼死命地往窗边拽,她们把她从窗上扔下来了。

呱唧——她被摔醒了。

这声叫喊韦志勉又听到了,还好,这次他刚送完信,正要进110宿舍。那次,韦志勉去222宿舍送信,就是被这熟悉的叫喊吓得跑下楼摔倒在楼梯上硌掉了大门牙。

“她才是个女小,小鬼,有她准没好事。”琅琅恨恨地对秋实大姐说,“该不是小叶故意放在那的吧?”

“小叶不是那种人——琅琅啊,你可真逗,还在落款处写上郎才女貌的‘郎’——”秋实大姐揶揄着,“你俩儿感情不一般哪。”

“唉呀,这,这是笔误呀。”郎窘得抓耳挠腮。

“大伙肚子都乐爆了……你猜董玲珑怎么说——琅琅想说‘天长地久有时尽,相思绵绵无绝期,’可没好意思说出口。”

董玲珑还说了:琅琅是癞哈蟆想吃天,天鹅肉。

秋实大姐怎么能忍心告诉他呢?

“那……那小叶是什么态度?”

“她呀,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琅琅僵怔了,人在此处,魂儿早被勾出窍不知何往。半晌,那魂儿才被秋实唤着归来。

“秋,秋实大,大,大……”

“大姐。”秋实大姐总是乐于助人,包括助人一语之力。

“大,大姐,你总是成人之美的……帮帮我吧……”

“小叶清高着呢——奔这高儿,攀得苦啊。大姐奉劝你,还是……”见琅琅神色凄楚,秋实欲言又止。

从来不拿报告当干粮的栗挺之嚷嚷着今晚要去听报告。他神秘兮兮地说:《金瓶梅》是一本**功夫大全和秘笈,老黄老黄了,长胡子的都要听。

众室友都去了。不去也得去。不去就是没长胡子。

阶梯教室座无虚席。主讲人是新闻系已退休的高教授。东北联大颇多这样的老学儒,身退心不退,身虽在家仍心系教坛,累了一辈了,本应安享着莳花弄孙的赋闲好时光,可他们不服老,读书,写作,讲课,做报告,如夕阳,贡献着落山前的最后余热。

高老教授年逾七旬,飘逸丰雅,精气神倍儿足,有仙风道骨之态,正合了《菜根谭》里那句话:日既暮而犹烟霞绚烂,岁将晚而更橙桔芳馨,故末路晚年,君子更宜精神百倍。

“我虽解甲,但苦于活在城市,不能像古代旷达之士那样归田躬耕了,不能田耕,也只能尽尽老本份读书笔耕了。我今天讲的题目是《辨析〈金瓶梅〉的珍珠与鱼目》,这是我的一点心得与体会,愿与大家分享,也藉此抛砖引玉——”

老教授的开场白引得一片掌声。

高老教授说:“中国人繁殖能力特强,但对繁殖的方法和手段却讳莫如深,唯恐避之不及,而且形成了谈性色变的传统……正因为这本书性描写太多,所以后人评价《金瓶梅》也不免失于珍珠与鱼目不分。也正因为它性描写多,滥且露骨,所以它是一部有某些瑕疵的艺术珍品。

“其实,《金瓶梅》的性描写也是瑕瑜互见的,这一点,大家应该有正确的认识。

“通过**的性描写,展露男女原始本能,对抗封建礼教和理学思想,表现出作者官场失意后的玩世不恭,嘲弄虚伪,对反衬社会现实,展示人物性格有重要意义。但是还有些性描写过分渲染,有寻求刺激,寄托无聊之嫌,客观上又腐蚀毒化着人的心灵。

“但从文学价值上来看,这本书精华要大于糟粕。

“《金瓶梅》的现实主义成就很高,它通过对西门庆这个在当时有典型性、现实性人物形象的塑造,揭示了明代社会后期从地方到朝廷奸臣当道,营私舞弊,一烂到底的风气。西门庆用金钱买通了衙门,然后在清河县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无恶不作,反映了当时社会阶级压迫的黑暗现实……”

著名流氓家西门庆成了110宿舍今晚熄灯时分的热门话题。

“西门大官人一生阅女无数,也不枉此生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可惜,他到底‘黄’到啥程度,教授没讲,书是禁书,也没得看,有点遗憾。”说这话的不是栗挺之还有谁。

“这个著名流氓家最后是被女人累死的,一个风流鬼。”濮夺志不紧不慢地说。

“西门庆用金钱买通了衙门,然后在清河县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无恶不作,我想起了,咱们当代也有一个西门庆——”

任大器马上猜到了韦志勉之所指,“你说的是刁老三吧,他是个大老板呢。”

韦志勉道:“那是靠打砸抢起家的。据说,这人跟法院院长和公安局局长都是哥们,跟市里的一位副市长也是称兄道弟的。大财可通神,他用票子为自己织起了一张保护网,开始在黄海横行霸道;用恐怖手段打压竞争对手,抢买抢卖,大发不义之财。他看上哪个女子,就要千方百计弄到手。他相好了一位少妇,就尾随着天天上门搅扰,人家丈夫气愤不过,与他理论,他竟领着一帮人把那男子双腿全打断。——你们说,这不就是当代的西门庆吗?”

武步山道:“我看比西门庆还狠。”

“有,有过之而无不及,鲁迅也说过,古代与当代,在某些地方,是何,何其相似。”谁都知道此人是谁。

222宿舍,众室友也在聒噪着那位花花大王。

董玲珑道:“高教授在讲座中说,西门庆在当时社会有广泛的典型性。我在想:只要现在的社会有合适的土壤和充分的条件,会滋生出更多的西门庆。”

何晓娜、郁秋实皆不解:“为什么这么说呢?”

董玲珑道:“男人大多都是花花肠。我妈说过‘十个男人九个骚,一个不骚是熊包。”

矫小娇反唇相讥道:“那你爸肯定也骚。”

董玲珑大声回嘴道:“你爸才骚。”

矫小娇道:“好好,那他不骚就是熊包了——你说的。”

翌日,琅琅又在校园宣传栏里看到了一张镶着黑框照片的讣告。那是一位退休的哲学系教授。琅琅倏地想起了昨晚高老教授的沉痛之语:“东北联大有许多英年早逝的知识分子,论文,职称,房子,票子,孩子,他们太累了,我们常常得忍受着‘忍看朋辈成新鬼’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