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众生为情,情苦众生

火车站内,琅琅挎着包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望着不远处的小叶。这回总算从学校一直跟踪她到火车站,可没想到的是,他发现小叶还有一个跟屁虫。在同乘的公交车上,琅琅就看见他跟小叶献着殷勤,可小叶总不理他。很巧合的是,在学校,他经常会在得见小叶的时候看见那位男学子。

现在,那位学子要帮小叶拿包,小叶拂却,两人拉扯着。男学子被身边疾跑的人撞了一下,一个趔趄,趴在地上。他疼得呲着牙爬起来后,拂了拂身上的尘,骂道,“回家奔丧呀。”

小叶已把男学子落了好一段距离,男学子快步正要去追,忽然觉得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便回头,神色诧异道,“你是谁?”

“我,我是叶小叶的同班同学,柯琅琅。”

“你好,我是历史系杨永锋。”

杨永锋心不在焉,望着小叶渐走渐远的身影,忙道,“改日和你交流。我还有个同伴呢。”

琅琅迅即抓住杨永锋的手臂,杨永锋挣脱着,“你干什么,放手。”

琅琅仍然抓着他,笑着说,“实,实话跟你说,我也是跟着她的。”

杨永锋瞪着眼,“那你拦着我干什么?”

“咱,咱两个人都跟着她,那是流氓行为。”琅琅嘿嘿道。

“啊?两个人跟着就是流氓,一个人跟着就是绅士——你这是什么逻辑!”杨永锋苦笑道。

“反正这会让女孩受不了。”

杨永锋望着小叶,伊人已没于人群中。他面现惶急,继续挣脱着,“你放开,要不我跟你急。”

琅琅索性抱住他,周围行人纷纷侧目。

“我,我等咱俩都看不见她了,我再松手。”

“你再不放开,我就喊警察。”杨永锋继续挣脱着。

“警,警察来了,我就说你跟踪人家小姑娘。”

“我想跟你玩命。”

“我还怕你不成?”

“等秋后和你算账——我现在得买票去。”杨永锋说着,一摸腰包,顿足喊道,“钱包没了。”

杨永锋倏地想起那个撞倒自己的人,喃喃道,“肯定是他。”

“谁呀?”

“告诉你,你能找到他呀?”杨永锋气急败坏。

“急什么,回家的票,我给你买了。”

“也算对你惩罚。”杨永锋气方稍平。

不是冤家不聚头,聚头又乘同列车。两个冤家一路打着嘴仗。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位柯大侠吧——那次大尹县老乡会,我的室友你的老乡许明轩说起你,我们屋乐了一宿呢。”

被称“大侠”,琅琅实在得意不起来。“磕”“柯”同音,他是因为磕巴才被荣封柯大侠的,于是他避开这个话题,“你,你是历史系的,跑到我们新闻系追姑娘,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关键是这个姑娘值得我舍近求远哪。她艳压群芳,一个人能顶历史系一个加强排。”

“追,追她的人太多了!”

“人越多,如果我追到手了,那不就更证明我功力非凡?”

“你又不占地利之便。”

“你说话不利索,人家能看上你吗?”

琅琅脸红道,“那,那不就是说话多费两字吗?”

杨永锋轻蔑地笑,“多费两字?你说得倒轻巧。”

“实,实话告诉你吧。我和她……已经情定终身了。”琅琅小声道。

“你自作多情吧——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她?”杨永锋笑了笑。

“闹,闹了点小别扭,她不理我,我只得跟着她。”

“白痴才信你的鬼话。你想让我打退堂鼓?没门!”

“你,你追人家的女朋友,不地道吧?”

杨永锋冷笑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告诉你,她只要没嫁人,我就有权利追她。”

在火车站出站口,两个情敌兀自怒目而视,斗嘴不休。

“你呀,就别和我争了。她……名,名花有主了。”

杨永锋自上而下地逡巡了情敌一遭,嘴角浮着轻蔑,“和你?我就更想争一争。”说着,挎着包在肩上,头也不回,“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琅琅立在那里,气结道,“那,那……就等着瞧。”

家里乔迁新居了。两室一厅,亮堂,典雅,温馨。又新安上了电话。月白对哥哥说,是妈妈特意让安的。妈妈让爸爸每天一下班半小时内就要回来,如果学校有事,爸爸就必须打电话给家里请假。

琅琅正自疑惑,月白说,哥,我听说咱爸和学校一位女老师好上了,我希望这不是真的。爸和妈的关系现在很僵。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兄妹俩蹙眉忧思,一筹莫展。

晚饭时说起进城,孩子们的兴奋之情皆溢于言表。柯父说:“庆喜镇稍有点能耐的都进城了,咱不比他们差,也得奔高处走。农村人进城,这也是潮流,咱得跟着潮走。搬到大尹县城,对风清上学,赛妮找对象,都是好事——”

大闺女赛妮美滋滋地道:“我也是城里人了。”

风清晃着父亲的胳膊,撒娇道:“爸爸,你,你可得给我找一个好学校。”

柯父沉下脸:“小河里的虾蟹,就是到了大海里,也照样是虾蟹,腾不起什么波浪。”

风清嘻嘻地:“那,那——蛟龙在小河里呢?心有一包子劲儿,舞台太小啊。爸爸,我如果到了县城一个好,好学校,那就真的是蛟龙入海了!”

柯父道:“就会贫嘴。风清啊,爸爸不是说你是虾蟹,可你得上心啊。整天看课外书,那怎么行?前五名就沾沾自喜了?到了县城,你就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

风清道:“放,放心吧,爸,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一定会超过哥哥的。”

柯父长吁了一口气道:“你说话也得改改,女孩子家的,磕磕巴巴,不雅啊——哎,我心中的两个愁,何时是个头?”

风清嘟嘟着嘴:“这就怪咱家根儿不好,上,上梁不正,下,下梁也歪。”

柯父斥道:“瞎用词——告诉你,咱柯家人祖祖辈辈,上上下下,一惯行得正!咱磕巴人虽多了点,可咱不歪!”

说着,柯父不免又长吁短叹一番。

柯母不发一言,郁郁地往嘴里塞饭。

晚饭后,在温馨的小北屋里,琅琅教老蔫爷爷摆弄新买的收录机。指点了几番,爷爷还是笨手笨脚的,磁带的正反面和卡槽的上下面总是弄颠倒。老蔫说:这玩艺儿可不比种地简单。

听着怀旧的《渔光曲》,孙儿腾着无限的眷恋情意,摸着爷爷光亮亮的不毛之地,消受着妙不可言的惬意,调侃说:“有,有你这光头啊,家里晚上不用点灯了。”

“没大没小的,作乐起爷来了——唉,老大不小了,该娶媳妇了,也不知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你大姑奶家的大孙女不赖,水灵灵的,说话响呱呱的。”每次琅琅回家,爷爷总是给孙儿张罗物色几位候选人。

“现,现在不提倡近亲结婚了。”新社会的代言人说。

“瞎说,姑舅亲,亲上亲,割断肉,连着筋,结了亲,亲加亲。”老蔫的近亲婚配理论一套套的。

老蔫又想起逝去的老伴,伤感连连,不无遗憾地孙子说,你小不点时,我就搂着你睡,和你奶奶就隔开了。琅琅回应得一点儿不含糊:我小不点时,你们都是老头和老太了,怎么还没亲热够吗?老蔫显得怪不好意思,嘿嘿笑了。

在沉默中,琅琅反复玩味着老蔫的话:爷爷和奶奶,那么大岁数,还会有那种事吗?不然爷爷怎么会面露憾色呢?

思来索去,孙子认为,“有”的可能性,极大!

收音机里正悠悠唱着“爷爷留下的破鱼网——”

“这是什么戏呀?我听到什么‘破鱼网’。”和鱼网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渔民,那张老人家补了又补、至今还珍藏的破鱼网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了。

“这,这是《渔光曲》,是一部电影里的歌呢,反映打鱼人的辛苦,每次听到这歌,我就想起你老人家了,每次想你老人家,我就听这歌。”

“你给我叨咕叨咕这词儿,写的都是什么。”

琅琅拿起磁带歌词页,缓缓念道——

云儿飘在海空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晒鱼网

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潮水升,浪花涌

鱼船儿飘飘各西东

轻撒网,紧拉绳

烟雾里辛苦等鱼踪

鱼儿难捕船租重

捕鱼人儿世世穷

爷爷留下的破鱼网

小心再靠它过一冬

东方现出微明

星儿藏入天空

早晨鱼船儿返回程

迎面吹过来送潮风

天已明,力已尽

眼望着渔村路万重

腰已酸,手也肿

捕得了鱼儿腹内空

鱼儿捕得不满筐

又是东方太阳红

爷爷留下的破鱼网

小心还靠它过一冬

听,主人公叨咕起歌词来可一点儿都不磕巴!他今后把说话都当作念歌词,那敢情顺溜呢!

“听得懂吗?”孙子轻轻地问。

爷爷不语。

良久,老蔫方无限神往状悠悠地说:“什么时候——再回东方屯打鱼啊?”

爷爷的话余音袅袅,在孙儿的心湖中激起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我,我大学毕业后,像你说的,咱爷俩买一条船,回东方屯打鱼,只有自己打,才有吃不完的鱼,好吗,爷爷?”孙儿洞烛幽微,慷慨言志,欲遂爷愿,“可爷爷,你还打得动鱼吗?”

“唉,爷爷老了,打不动了——爷拖不动鱼了,鱼拖爷了。”

琅琅的心一阵揪缩,如爷爷那张补了又补的破鱼网中的困鱼,乱蹦乱跳着——毕竟,爷爷已届95岁高龄了。

“城里有什么好,人挤人,天天买菜,天天爬高上楼,咱在东方屯多好,吃着自己地里种的……唉,再不能看庄稼一天天长大了……”老蔫神色凄楚,孙儿看了不落忍。

在是否进城上,柯凤林说这个大事要民主投票决定。最后赞成票持大多数,执意要退回老窝东方屯的古董级人物柯老蔫,势单力孤,反对无效,难阻柯家从农村到城市历史性跨越的大势——这也是彼时中国移民大势。

看来,中国农民进城,并非都发乎自愿,也有被迫的,如柯老蔫之类,是被势不可挡的城市化潮流从农村卷推到城市的。

在老蔫洋洋洒洒的一生中,历史至少跟他开了两次玩笑:一次是被迫剪掉了大辫子,他为此难受了好些时日,平素土话连篇的老蔫似乎也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理儿;第二次就是进城。他极不情愿离开一辈子从中刨食的“土地”,那是他生命的“根”哪。

从大清王朝,中华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一路走来,柯老蔫承载了厚重的历史,但却无法改写阻遏历史。

那一夜,大海之子柯老蔫梦回故里,颠簸在风里浪里,在东方屯打了满满当当一舱子鱼,又痛痛快快地当了一回渔民。

当大尹县城的东方现出微明,星儿藏入天空,一惯早起的老蔫还在梦里补他的那张破鱼网。

中午时分,琅琅和大妹赛妮在卧室下象棋,从厨房里传来了父母的争吵声。琅琅隐约听到母亲要父亲写什么保证书。父亲说你不要听那些闲些碎语。赛妮嘟哝了一句:十个男人九个骚,一个不骚是熊包。琅琅瞅了妹妹一眼:在哪听到这句话?赛妮说:“五流子”老婆说的。琅琅鄙夷道:瞎咧咧,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说的。她,她男人才骚。

柯父摔门而去后,琅琅犹疑着来到厨房。母亲正暗自垂泪,看见儿子,忙用袖子揩了下泪。

这注定是一场非同寻常的谈话。儿子的目光挪移着,母亲也颇不自然。

“妈,这……这事我不该问,也不该管。”

“你确实不该问,也不该管,这是大人的事,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儿子看着母亲,迟疑着,“我,我想给你讲小说《京华烟云》中的一个故事,我很赞赏姚木兰处理丈夫和曹丽华小姐婚,婚,婚,婚外恋的方式——”听得出,在说“婚外恋”这个字眼儿时儿子特紧张敏感,母亲也异样地看着儿子——“木兰知道丈夫荪亚和曹丽华偷偷相爱后,没有……大,大,大吵大嚷——”

琅琅狠狠地拍了几下锅台,又剧颤了几下头,才说出了“大吵大嚷”,好像不如此不足以证明吵嚷气势之大。

殷淑贤看着儿子的紧张窘状,皱着眉头,叹了一口气道:“唉,看你说话这个费劲,还来做我的工作,谁来做你的工作呢?”

儿子挠着头,难为情地笑笑,继续说道,“木,木兰心平气和地采取了一些行动:先是约曹丽华见面,和她亲切交谈,然后又请曹丽华到自己家做客,最后曹丽华成了木兰夫妇最亲密的朋友。木兰的胸襟和气度深深折服了曹丽华,她最后放弃了——”

柯母恨恨地打断儿子道,“你是让我向那小婊子求情吗?我不会那么低三下四的。”

“木,木兰自豪地说:‘天下有这种事的不止一个,但是别人不见得这么有趣,也不见得有这么幸福的收场。’……妈,你品品这话。”

“儿子……你想让我怎么处理这件事?”

“软,软化。”

殷淑贤凝眉沉思起来。

下午,在柯母出门期间,父子间也进行了一场非同寻常的谈话。

“爸,我……我想说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你讲,爸爸洗耳恭听。”

“东,东汉时,皇帝刘秀的姐姐湖阳公主爱上了已经有妻室的宋弘。在他人看来,宋弘如果娶公主为妻,他,他就成了皇亲国戚,还会步步高升,他怎么会不动心呢?可是宋弘的回答流传千古,爸,你能把那两句话再,再说一遍吗?”

父亲良久无语。

“那,那我说吧——‘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琅琅说罢直盯着父亲,柯凤林惭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