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为情所伤,有泪便弹

星期天,琅琅和几位室友,沐着暧暧的朝阳,骑着两轮去黄海智多星广告公司应聘兼职宣传员。

一路上,他哼唱着《我的1997》。

香港1997年就回归祖国怀抱了!

中国与香港,那一别,竟已百余载!

我与本我,这一别,也已二十余载!

柯琅琅何时能回归本我怀抱呢?

此番社会实践,就是要挑战自我,挑战口吃,以期逐步找寻自我,回归本我。

刚开始,琅琅对此次社会实践颇有胆憷。他对韦志勉托出忧虑:这次智多星广告公司招聘,录取条件上写着“口,口齿伶俐”,你说,我这笨嘴拙舌的能行吗?

韦志勉给挚友打气道:你最大的敌人就是你自己,你有时就是被自己打败的。事到临头须放胆,懂吗?这次社会实践也是挑战自我,磨练自我的一个好机会。

广告公司会议室济济一堂。公司总裁致辞说:能够邀请名牌大学东北联合大学的学子们与智多星广告公司共同合作,本公司满室生辉,我们感到三生有幸。

琅琅在心里嘀咕着:这套嗑儿倒不赖,可是总裁先生,如果你知道了底下还有个磕巴合作者,还会不会感到三生有幸呢?

公司总裁将宣传员的使命加诸学子身:黄海市要举办第九届艺术节,智多星作为一个主办者,要征集许多赞助单位,你们的任务是到黄海市企事业单位联系冠名权和协办者。

第二天下午,上完计算机课后,离单位下班五时还有两个小时,琅琅便急不可耐地赴蹈使命了。

他就近来到味精厂。看门人身着保安服,威风凛凛,对人斜睨是其看门本领。他此后行走二十余家单位,深知门卫是个不小的官,不少单位的门卫脸难看,因此门难进,更遑论事难办了。

还好,呈上介绍信,一通磕磕巴巴,总算放行了。到了办公室,见几个人正热火地聊着,还嘎嘎大笑呢。琅琅迅即目扫一周,便直奔一位斯文的白净女士,伊长得踏实,如果自己不幸露了真身出了洋相,她不像会肆无忌惮地突发狂笑让窘人更窘,没地可容。

“我,我……我是智多星……我是智多星……”

女士显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正聊的人停了侃,盯着语无伦次者。

女士怔了一会儿,似乎茅塞顿开了。

“噢,你是吴用的……你说你姓吴吧。”

琅琅笑着摇摇头,拿出介绍信,难产的话儿也趁机一秃噜脱口而出:“我,我是智多星广告公司的。”

哈哈哈……

一中年男贫上了:“这小伙有意思,挺会逗乐的,是个演小品的料。”

琅琅把来意肢解得如遭了千刀万剐:“黄,黄海马上要……要举办第九届……艺,艺术节……要找赞,赞助单位……这,这有……”

琅琅拿出宣传材料。

“噢,你不用说了,我看看就行了。”平和如初,不动声色的女士善贴人意,拿过材料,翻了翻,“这事归销售科管,我带你去找负责广告的人。”

销售科的年轻姑娘说:“今年广告计划已做完了,厂子效益不大好,不可能再拨广告经费,实在对不起,让你白跑一趟,你再到别处看看吧。你先坐着,我给你盖章去。”

姑娘话说得和气温婉,人生得标致舒畅,如冬日的太阳,照得郎暧洋洋;姑娘比琅琅大不了多少,也小不到哪里去,同胞同类同辈,故有同心同感同情,但可惜此生不能同路。

琅琅继续南行,见一硕大“天女散花”红底蓝字招牌,旗下是黄海市啤酒厂。“天女散花”牌啤酒行销东北,琅琅也是它的拥趸呢,平素耳闻为虚,今日眼见为实,他要闯闯这个大型企业。

在南门,将介绍信上呈,全副武装的保安让琅琅绕过去走东门;到了东门,彼处的保安又让他转回去走南门。琅琅无奈又折回南门,急火上蹿地“那,那”含糊个不清,保安大人烦恶地说:“我说你这人温吞吞蔫唧唧地到底想干什么?叫你走东门你又不走,赖在这里瞎搅活!”

琅琅气不打一处来,幸亏你们厂只有两个门,如果再多几个,大爷我可能被你们耍弄得像个团团转的陀螺。两个保安,竟是一丘之貉。

“黄海啤酒厂,BYE,BYE了!真伤我心!我以后宁肯喝癞蛤蟆的尿,也不喝你们的‘天女散花’。”琅琅愤愤心语。

在黄海皮鞋二厂,买卖不成仁义在,办公室大姐深明大义,知道盖章对琅琅来说是个交待,跑这跑那地忙活着。

大,大姐,感谢你,我代表万万千千的全国大学生感谢你对大学生社会实践的支持!

在黄海制药厂,还未等琅琅用结巴刀将来意肢解完,厂办主任就有了先知之明:“你是来拉广告的吧?不行不行——厂子今年亏损700万,饭都吃不上了,哪有闲心弄这个?”

琅琅拿出回执书请主任签字盖章,这位大人断然拒绝:“既然我们不做广告了,也用不着这个了。”

“我,我用得着这个呀,这证明我来过贵,贵厂,这是我的工作成绩单,您就行行好吧。”

任琅琅如何死皮赖脸地软磨硬缠,主任大人愣是不理这个茬儿。办公室一位女士动了恻隐心,为琅琅指明了一条光明大道,说,你到销售科去看看吧。在销售科,琅琅终于不辱此趟使命。当销售科主管拿出公章的瞬间,琅琅的心几乎要蹦出膛外了。

琅琅初出茅庐走过的二十余家单位,向他敞开了一面冰火两重天的世界。唯其人情冷暧迥异,才成其世界的斑斓多姿吧。

它们都是清一色的国有企业,口中都“亏损,亏损”同声一片。琅琅大惑:现在的国有企业怎么了?又费解:那边厢报纸批评企业宣传意识太差,不愿花钱做广告;这边厢企业说亏损严重,自保尚难以为继,哪有钱做广告?到底孰是孰非?

此次国企之行虽颗粒无收,但总算凑足了二十个公章,只要把二十个“红圈”如数交付“智多星”,就可以得到200元。一个“圈”十元,值!

小房间110炸响一大闷雷:平时蔫头耷脑萎靡少振的武步山揽成一个协办单位,额度为35万元,按百分之十提成,得35000元,扣除所得税,拿到手的据说也超过25000元了——谁说人家是二百五?现在人家顶一百个二百五。

武步山这爷们,以其酷爱《葬花吟》,成为新闻系一怪。初来乍到大学那阵儿,他一天到晚让录音机哼唧着“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无个休止,没个消停。那哀哀戚戚的字字句句,似尖刀,刻在郎骨剜于郎心,尤其听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琅琅几欲肝肠寸断!

琅琅心碎胆摧,眼前浮现老少脸:奶奶的,嫣然的。两张脸次第闪现,交相叠印,奶奶白发苍苍下的脸变异成嫣然年轻的含春粉面,嫣然乌发覆压下的脸幻变为奶奶皱纹阑干的老脸——在他一惯的思维念想里,那年轻的美丽容颜,是会随着岁月的自然风蚀,变成奶奶那样的老脸的,像奶奶一样地慢慢终老的。

这首哀婉凄绝的《葬花吟》,武步山听得欲罢不能,琅琅只恐避之不及,倘若琅琅在休憩中或在出神中,突听到此曲,心则乍惊狂跳不止。罹患《葬花吟》恐惧症的琅琅发作不得,又阻遏不成,只得求爷爷告奶奶似地央那活神仙:下,下次放那玩艺儿,行行好,先告我一声,我有个心理准备,拜托了,老兄。

小武不解,默然盯视琅琅良久:真是个怪人。

琅琅嘟囔着:也不知咱俩谁怪。

任大器一旁看着,乐了:琅琅怕点名,怕歌,怕这怕那,这孩子从小肯定吓着了。

武步山听《葬花吟》兴之所至,不择时机,想听就听,有时不免将那禁忌抛于脑后。琅琅也是先君子后小人,趁他不在,找出那本录音带,如屠夫掏猪肠子似的扯出来,用手搓他几个褶儿,再转进去。等步山君再听时,录音机就如八戒吃着食说话乌啦不止,只听他叹道:听得太多,带磨坏了。琅琅一旁窍喜,心头颇觉解恨。

武步山不久又买了新带,继续陪那黛玉葬花无休。

琅琅只好继续踅摸着故技重施。

众室友强烈要求武步山请客,欲从铁公鸡身上拔下几颗毛来。武君初始不肯,但鉴于众愤太大,只得屈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室友纷纷向武君讨教成功秘笈,未曾想武君一贬一大片:“你们全是傻X,我老爸在机械局工作,他说,现在的国有企业十有九亏,哪有钱做广告,你们却偏偏拿鸡蛋碰石头,把头撞南山,跑一百个也白费!”

“那跑什么样的企业?”

“新成立的,产品急需要开拓市场的。”

“上哪儿找?”

“傻冒……翻翻报纸,听听广播,看看路牌,不就得了。”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同行是冤家嘛,傻X。”武君乜斜着醉眼说。

众室友群起灌之。

武步山酩酊大醉。

“武,武步山,你——怎么那么爱葬花呢?”琅琅托出蕴积在胸的疑问。

武步山吸溜吸溜着,终吐酒后之言:“我……我窝囊呀,我被一个臭丫头……哐哧一脚……被那**……给踹了呀……”

众室友面面相觑。

琅琅喃喃道:“男,男儿有泪不,不轻弹,只是没到伤心时。”

任大器轻拍着武步山:“说出来,说出来会好受些。”

栗挺之道:“咱都是哥们,谁也不会笑话你。”

韦志勉道:“说破无毒。”

武步山抽泣着,用小手绢擤了一把鼻涕:“是她先追的我……给我写信,一封又一封,她又把我给甩了,她恧我玩呀……从高一到高三,三年了……女人心,说变就变……”

任大器擂着桌子,故作愤愤道:“这小丫头片子,敢耍咱哥们?”

栗挺之追问道:“她为什么要甩你呀?”

武步山抽泣着:“上大学刚一个月,她就写信来了……说什么总觉得我们不合适,还不如早点了断……哥们呀,他不但踹我,还贬我呢——”

栗挺之急问道:“他怎么贬你?”

武步山继续抽泣着:“说我小头小脸小鼻子小眼儿小家子气成不了大器……”

栗挺之瞟了一眼任大器,揶揄道:“他说你成不了任大器?他这号的还成了标杆了?”

任大器用手撸了一下栗挺之的头。

任大器瞅了一眼栗挺之:“咱兄弟正伤着心呢,你还好意思说风凉话?”

武步山继续伤着心:“妈的,活活气死人哪……我把那信烧成灰,给她寄了去……”

任大器不解地问:“你这是?”

武步山恨恨道:“我是给她烧纸……”

琅琅喃喃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如此……”

武步山忿忿道:“上复旦就了不起了?她上复旦,倒给我添了负担……”

韦志勉拍着武步山,安慰道:“人应该学会忘记,该忘不忘,反受其乱。忘了她吧。”

武步山抹了把眼泪:“这个假期,我还想找她和她最后谈一次。”

任大器道:“武步山,人家还好好的,你葬什么花呀?”

武步山咬牙切齿道:“我是咒她……她在我心里早死了!”

琅琅摆摆手:“算了,想开点,天,天涯何处无芳草?”

栗挺之叹了口气:“唉,一个弃夫怨。”

“这丫头片子也是,分手就分手呗,怎么还损人,贬人呢,不是什么好鸟!”任大器为武君鸣不平。

“这样的女人,和她断了倒,倒是你的福分呢。”琅琅也忿忿。

琅琅话音刚落,武步山哇啦哇啦地吐开了,把不快全吐尽了,一股脑地吐尽在琅琅身上。

“这可不,不是我的福分呀。”琅琅哭丧着脸。

众室友哈哈大笑。

晚上,只有两人的222宿舍显得很清寂。坐在上铺的矫小娇在发着呆,她面前的小桌子上摊开的信纸中只写了三个字:栗挺之。坐在下铺的董玲珑也正发呆着,她面前的小桌子上摊开的信纸中也只写了三个字。

董玲珑叹了口气,把信纸揉成一团,起身后顺手扔进宿舍的废纸篓里,撕了一块卫生纸,起身出去了。

矫小娇迅即下了床,开门往外望了一眼,又迅速关上门,在废纸篓里找出董玲珑弃扔的纸团,打开来看,上写着:栗挺之。

矫小娇的脸上浮现着幽深的妒意。

门外传来杂沓脚步声,矫小娇又迅速把纸揉成团,扔进废纸篓。

董玲珑和叶小叶、何晓娜、矫小娇、郁秋实一起回来了。何晓娜曝出一条新闻:残疾科学家姚梦飞结婚了!

郁秋实问:“妻子也是残疾人吗?”

何晓娜道:“是个健康女孩,还挺漂亮呢。”

董玲珑皱眉道:“我总觉得这是不平等的爱情——他不应该答应一个健康美丽姑娘的爱情,那是一种自私。”

何晓娜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董玲珑道:“姚梦飞虽然是著名科学家,身残志坚,自学成才,是青年人的奋斗偶象,可他毕竟是高位残疾人,下半身瘫痪,没有那能力了,他娶了一个健康姑娘,我觉得是对那个姑娘人性的一种摧残。”

矫小娇附和道:“我也不敢苟同那位姑娘的选择,我觉得她是自己戴上了禁锢人性的镣铐……反正,我是不会那么做的。”

“姚梦飞凭着坚韧顽强的毅力同残酷的命运相抗争而成为当代青年的楷模,他的人格魅力,他自强不息所取得的成就,这些都对那位姑娘产生磁石般的吸引力。姚梦飞也具有正常人的情感,也需要爱情的慰藉和润泽。他与那位姑娘牵手,正是一种人类真爱的体现,是值得讴歌的旷世爱情。他们的结合,完全是出于自愿的,不是一厢情愿;他们都在这场良缘中获得了高尚的精神满足。”叶小叶不以为然。

“爱情的结合首先是一种精神的结合,缘于志同道合。三国时的诸葛亮,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在沙场上屡立赫赫战功,知道吗,他家里有一位貌丑的贤内助帮他出谋划策;还有一位齐宣王,在位期间政治清明,天下大兴,别忘了,他也有一位自荐当皇后奇丑无比的钟离春在背后辅佐呢。”何晓娜也附和道。

矫小娇撇着嘴:“又蹿到高尚去了。听起来不食人间烟火。”

董玲珑哼了一声道:“连不食人间烟火的七仙女都和董永生了孩子,请问叶大姑娘,何大姑娘,那位大姑娘嫁给姚梦飞能生出宝宝来吗?”

叶小叶鄙夷道:“庸俗不堪。”

何晓娜不屑道:“俗不可耐。”

董玲珑大声道:“这不是俗气,这是接人气。”

矫小娇笑着道:“食色性也嘛。”

郁秋实无语,似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