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为民请命,唱又何妨

五一几日假期屁大点工夫就过去了。

怀着依恋无限,琅琅登上了返校的火车。

“咣当,咣当”,火夫子步履蹒跚,实在载不动一个父亲沉重的嘱托。

“一百斤的东西,你背不动,爸爸可帮你背。可口吃,爸爸如何帮你呢?你只有自己帮自己……”

“咣当,咣当”,铁伙计踽踽缓行,实在负不起一个学子肩扛的为民请命之责。

这次回家,堂哥柯嵩年郑重其事地向堂弟托付:“今,今年春耕时,东方屯有许多农民,没钱买种化肥,没法春种。去年卖,卖粮的钱镇里也没给,他们又打了‘白条’,你说这东西能当钱使吗?……你是学新闻的,能不能写点材料,给你认识的那位电视台记者送去,老哥拜托了。我嘴笨,干什么都不成功,没想到在家种地也这么难……农民们,苦啊……”

一路上,耳畔交相回响着堂哥磕磕巴巴的诉苦声和朱镕基总理铿锵愤慨之言“谁再把收购农产品资金挪作它用,我就杀谁的头”,搅得琅琅的心乱乱地,如一团扯不开的麻。

想起家乡东方屯农民子弟,面朝黄土背朝天,忙活了一年,到头来得到的只是一张不知何时能兑现成血汗钱的白条,琅琅的心浸着浓重的酸涩。堂哥一瘸一拐辛勤劳作的形象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琅琅在火车上草就了一篇小文,几度增删改动,始觉满意后,又重新工整誉写了一遍,将题目拟为《白条何其多农民何其苦》,他准备把这篇稿交给侯俊。

琅琅来到黄海电视台新闻部,一位年轻靓丽女士告诉琅琅:侯主任去开会了。琅琅心内大喜:侯俊叔叔荣升主任了!琅琅要说出此番来的意图,可语阻在喉又说不出来了,须知,磕人在漂亮的女士面前口吃会愈发凌厉。那位女士关切地问:有什么需要我帮你转达的吗?琅琅急得又开始颤头瞪眼鼓嘴了。

“你……”年轻靓丽女士莫名地看着他。

“……”琅琅的脸通红,额头上泌满汗珠,还是说不出一个字。黄海电视台是他心中的圣地,他的心情紧张而激动,越想在这里好好表现,自己的笨嘴却越不争气。

“噢……小伙,你写吧。”另一位一直看着琅琅的中年女士倏地省过神来,递给窘人纸和笔,和颜道。

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有嘴不能说,而是有嘴会说但说不出!

真真还不如哑巴!

哑巴之口本不能言,也无要说之应分!

不是已经写了现成稿件,拿出来不就成了吗?

不,我偏不拿,偏不拿!

我这张嘴不光是用来吃饭的呀!

我这张嘴是用来说话的呀!

口不能言,还奢想当记者?

我一定要说出来,用我自己的嘴说出来!

琅琅在心底里嘶吼着。

“不,不……我……不是……哑巴……我,我会说话……”借助一股冲天的奋激力量,他终于挤吐出只言片语。

“那你慢慢说——”中年女士递给琅琅勉励的眼神,悦色道。

“这是新闻部修主任,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年轻女士优雅地指着中年女士,介绍道。

“我,我……想……”

磕人继续挥舞着招牌动作,如同被黄帝砍去头颅的巨神刑天,以上身作颅,以**作目,以肚脐作嘴,继续向黄帝挥舞着大斧,生命不息,拼争不止。

“你唱——唱出来怎么样?”修主任以商询的口气柔声道。

琅琅看着修主任,脸上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修主任柔声道:“日本首相田中角荣从小就严重口吃,因此屡受同学歧视作弄。意识到口吃恶魔并非不可战胜后,田中角荣开始向他的人生敌人主动出击了:放声唱歌,大声朗读,深山高吼和演戏。第一次演戏,为了能顺利说出,田中角荣带着唱腔开了头,成功开局后,背得滚瓜乱熟的台词也便顺溜而出了。我觉得,你可以试试——说不出,就唱出来!”

磕人尽力憋抑着委屈,无限苦涩地点了点头。

唱,即使唱出来,也比写出来要强,要体面,要悲壮——不能成功,也要像刑天那样,成其仁,成其悲壮。

琅琅的心中泛涌着辛酸,凄楚,舌头蠕动着,情思翻腾着,好一阵子,才和着《二泉映月》的曲调,如泣如诉地唱开来——

群众喉舌呀

听我们把苦来诉

一天到晚埋头刨食

面朝黄土背对天

张张白条

开凉了农民兄弟心

期待的目光

从今秋望到今冬

从今冬望到明春

又是一年春来到

四野荒荒

拿什么把地来种

去向谁诉

种子化肥何处有

张张白条还在手

……

唱毕,琅琅不自觉顺溜儿秃噜出:“我,我们是大尹县庆喜镇庶丰村东方屯的农民兄弟呀!希,希望电视台帮我们大声疾呼,给我们作主啊!”

年轻女士面露喜色,不觉鼓起了掌。

修主任颔首微笑道:“怎么样,唱得就是比说得好听吧?以后说不出来,你就唱,表情达意就行,总比说不出来费死巴力强。”

“谢谢关心,谢谢……”琅琅迭声不已,拿出了那篇稿。

“嗯,你反映的农民白条问题,最近新闻部汇集了不少,我们正准备深入采访报道,谢谢提供线索。”修主任看后又嗔道,“看你,早把这篇稿拿出来,不就得了?还用费这么大劲儿?”

“我不是哑巴,我会说话。”琅琅坚定地咬牙道。

琅琅到校后,便急不可耐地去找郁秋实。这次回家见到堂哥,当他告知郁秋实是自己大学同学后,柯嵩年惊喜万分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想马上看到她”。顿了顿,柯嵩年黯然地说:“我,我现在是残疾人了……毕竟人家是大学生了。”

柯嵩年告诉堂弟,郁秋实是他的昔日恋人。琅琅惊喜得跳起来,他忘情地抓住堂哥的手,待激动的心跳平复后,他忽然想起来了……当年,堂哥遭遇车祸躺在医院病房里昏迷时,一个年轻的姑娘躲在病房门口向里探头,正在病房里看望堂哥的琅琅一回头,那姑娘迅即闪躲了。难怪琅琅初见郁秋实,总觉得似曾相识。

坐在学校的凉亭中,郁秋实平静地向琅琅讲述她和柯嵩年更完整、更凄惨的故事。那晚的月光在他们看来有些惨淡。

十多年前,郁秋实在父亲“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教下,初中毕业就去工厂上了班,在那里认识了柯嵩年。两人热恋后,遭到了郁父的极力反对:“好马在腿,好汉在嘴。嘴除了吃饭,就是用来说话的,那个小子,话都说不好,还能干点什么?闺女你不缺鼻子不缺眼,不能找个磕巴。”郁秋实把父亲的话当成耳旁风,依旧与柯嵩年旁若无人地保持着亲密关系。专横的郁父干脆把女儿锁在家里。郁秋实逃出来后,和柯嵩年私奔了。一对恋人爱得不管不顾,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了。当郁秋实被父亲找回家时,怒不可遏的父亲对她一顿暴打,剃光了她的头,扬言说让她见不得人,并用铁丝捆住她的手,再度锁到屋里。郁秋实后来怀孕了。郁父经常辱骂女儿“破鞋”。气极中,郁秋实服农药自杀,幸被及时发现,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一条命。

郁秋实出院那天,柯嵩年偷偷地跟在载着她的马车后边。郁父猛然看见柯嵩年,抄起一块大石头就掷了过去,柯嵩年跑开了。郁父破口大骂:“兔崽子,你看把我闺女害成什么样!”

后来,郁父到柯嵩年家为女儿索要损失费闹得沸沸扬扬。郁秋实再没见到昔日恋人,后来听说柯嵩年整日借酒浇愁,出车祸了。再后来,郁秋实全家搬到县城,她也进了一个新单位上班,由于上进心强,坚持业余学习,被保送上了大学。

“那时候我知道大,大哥跟西窝屯一个姑娘好上了,没想到是你,没想到我,我们竟成了同学。”看着秋实大姐,琅琅觉得分外亲切。

“是啊,世界很大,又很小。”秋实大姐幽幽地说。

“我,我堂哥说很想见你……他说他是残疾人了,而你又是个大,大学生……你愿意见他吗?”琅琅试探着问。

“他就是坐在轮椅上,我也愿意。”秋实大姐眼里闪动着泪花,声音哽咽。

琅琅看着秋实大姐,神情异常激动,不禁又颤头瞪眼道,“大,大姐,我,我……我替大哥谢谢你。”

“琅琅,你慢点说。”秋实大姐柔声道。

琅琅难为情地挠了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