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多磨难,人生成败看少年1
夜晚雪花漫天飞舞。洁白的雪花散落在苍茫大地上,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地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厚,莽莽原野一片素裹银装。
山川、田野、村庄,全都笼罩在大雪之中。就连落光了叶子的柳树上,也挂满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儿。冬夏常青的松树和柏树,堆满了蓬松松、沉甸甸的雪球。堆积在农户屋顶瓦上的雪就像一排排白色的钢琴键,排列得是那样的整齐,整个江南大地好像穿上了一件洁白的盛装。
人们早晨起床后,雪还在飘飘洒洒地继续下着。只有那流水的小水沟没有积雪,远远看去,就像一张白纸上爬着一条蜿蜒的蜈蚣。
丘陵地区的雪景比平原地区更为壮观,有的小山丘被皑皑白雪覆盖后,活脱脱像一个雪白的大馒头。参差有次的梯田,从下向上远远看去就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白色地毯的宽大台阶……不上学的小孩子早上在大人的带领下,在自家房前堆起了雪人。
这是多年来下得最大的一场雪,盖满了屋顶、逬路,压断了樟树枝。
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对雪有一种情有独钟的偏爱,可在谭慎言的老家却又有一种说法:“冻断樟,三年荒。”意思是雪下得太大了,也不是一件好事。
谭慎言同村子里的一群孩子上学时,雪地里已经留下一串串的脚印。举目远望路上的行人,个个脚步匆匆。有的人还穿着草鞋,肩上担着芹菜,到镇上去卖,脚冻得像红虾一样。他们这是趁天下大雪,生产队里不出工,悄怕将自留地里种的芹菜担到镇上去卖,给家里换回一点油盐钱。
在本村学生中谭启明年龄最大,他已是初中学生,也是村子里每天一同上学孩子们的“孩子王”,面对这雪景他大声念起了刘方平的《春雪》:
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君看似花处,偏在洛城东。
他念完后很得意地对大伙说:“有谁能念一首与雪有关的诗?”
这一行有十多个孩子,没有一个敢应答。这时一个叫谭生义的孩子对谭慎言说:“慎言,你也给他念一首,看把他神气的。”
大伙都一起嚷着一定要谭慎言也念一首。谭慎言见实在推脱不过,就清了清嗓子,随着口腔里呼出的白气,音韵和谐的声音在这银装素裹的原野上空回**:
日暮苍山远,
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这时谭启明追问谭慎言:“这个诗是什么诗名,是谁写的?”
谭慎言答道:“这首诗是〈缝雪宿芙蓉山主人〉,是刘长卿写的。”
谭慎言刚一说完,这群孩子就对谭启明说:“怎么样?他念的这首诗比你的那首还要好——你以为初中生就一定能把我们小学生考倒。”
有的孩子还抓起地上的雪捏成雪球,砸向谭启明。谭启明立刻进行还击,双方打起了雪仗。
一个叫谭立新的小孩到地边高处抓雪时,发现那里写有字,他叫大家来看,只见写的是“死了,死了!”
在阶级斗争的年代,在上学路上或者在学校的厕所里发现有反动标语是常有的事,每次发现有反动标语,学校都要让学生在一本作业本上重复写上“毛主席万岁”就这两句话学生们要写整整一个作业本,目的是为了便于查对笔迹。所以这一群上学的孩子们见到是反动标语,感到惊恐万分,一个叫谭朝南的小孩在惊慌中,本能地用脚把那反动标语给抹掉了。
反动标语被抹掉后,同学们到学校还是向老师反映了。老师知道这一情况后也是不敢怠慢,立刻向校长报告。校长就把谭家湾的十几个学生全部带到了镇上,由派出所的公安人员一个一个进行审问。
公安人员先问是谁先发现的,那几个孩子说:“是谭立新先发现的。”
公安人员又问:“是谁用脚把反动标语给抹掉的?”
“是谭朝南用脚把反动标语给抹掉的。”几个孩子告诉公安人员。
公安人员问谭朝南:“你为什么要把那反动标语抹掉?”
这时谭朝南吓得脸色蜡黄,哆哆嗦嗦地说:“我看是反动标语,在惊恐中就用脚抹掉了。”
随后公安人员对这些孩子逐一进行审问,没有一个人承认是自己写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谭慎言等十几个人被带到派出所的事,有人告诉了梅丽雅。梅丽雅听到后,急急忙忙往派出所方向奔跑,滑倒在雪地里也顾不得疼痛,爬起来继续向前急速行走。
梅丽雅气喘吁吁地赶到派出所后,见本村十多个孩子齐刷刷地都站在那里。
这时公安人员走到谭启明面前,态度十分严厉地对他说:“在这些学生当中,只有你的年龄最大,你说是谁写的,今天要是不说出来,就把你们统统雜来。”
谭启明是初中生,对写反动标语的严重性比其他的小学生认识得更清楚,但他确实不知道是谁写的,听公安人员说要把他们关起来,他只是顺口说了句:“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弟是不会写反动标语的。”
谭启明说的那句话也许是无意之言,但梅丽雅对他说那句话很是反感。要是分析“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弟是不会写反动标语的”那句话,他们这些一起上学的十几个孩子中,只有谭慎言是右派子弟。那么,他的指向很明显。
但梅丽雅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强压心中的怒火,她不敢得罪任何人,包括这些稚气未脱的孩子们,因为得罪了这些孩子就等于得罪了他的家人。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只有采取以进为退的办法帮着谭慎言解围。她知道,这种事要真的赖到自己儿子身上,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梅丽雅听到这里,连忙冲到谭慎言的面前,对谭慎言喊道:“谭慎言,你听到了没有?谭启明说他们贫下中农的子弟是不会写反动标语的。在这一群孩子中只有你的父亲是右派,你说,是不是你写的?要是你写的,就应该把你抓去枪毙!”
谭慎言很委屈地对梅丽雅说:“妈,真的不是我写的。我们十几个人是一起上学的,我们走到那里就看到了那反动标语,怎么会是我写的呢?应该是走在我们前面的人写的。”
梅丽雅知道儿子是不会干这种事的,她还是采取以进为退的方式继续对他怒吼道:“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你写的,如果是你写的赶快坦白交代!”
谭慎言这时更是无可奈何地说:“妈,我真的没有写。我说过,我们一到这里就发现有反动标语了,这反动标语应该是走在我们前面的人写的呀!”
谭慎言再次重复他前面说的那句话时,引起了梅丽雅的注意,她对公安人员说:“这位公安干部,孩子说的话也有道理呀,他们十几个人是一起上学的,他们到那里时就已经有了那反动标语,怎么会是他们写的呢?按你们公安部门破案常用的推理方法,确实也应该是走在他们前面的人写的!”
那位公安人员认为梅丽雅说的话有道理,再说那反动标语已经被一个人用脚抹掉了,没有了现场,也不好再追查。而用脚抹掉反动标语的谭朝南,在审问他的家庭出身时,公安人员了解到他家是雇农,在他身上也找不到什么茬,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事情是到此为止了,谭慎言因为受到了过度惊吓,晚上发烧,呓语不断。一家人一直守候着他到天亮,第二天他没有去上学……
一个人的兴趣是与生倶来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增加,谭慎言的业余爱好也逐步显现出来,除了跟他的堂叔学吹笛子、吹埙、拉二胡外,再一个爱好就是喜欢看大部头的小说。
几年下来,他将堂叔家的《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花月痕》《古孝子传》《封神榜》《七侠五义》等好多书看完了。《唐诗三百首》中的好多唐诗他都会背,他堂叔家里的藏书看完后,他就悄悄地找与他关系较好的同学借书看。
对于出身不好的谭家人来说,受苦受难的是丈夫和妻子,在歧视中长大的是孩子。学习虽然好,但出身不好的问题,经常伤害这个小小少年。
每年清明节,学校都要组织学生到烈士墓地去扫墓,谭慎言和班里几位出身不好的同学不能前往,就留在学校打扫教室。学校凡是带有政治色彩的活动,就不让这些“黑五类”的子弟参加,在谭慎言幼小的心灵里这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失落。
随着年龄的增长,谭慎言更加懂事。他不论在外面受到什么样的歧视,回家后都闭口不谈。他现在更加懂得,让家人知道了这些不愉快的事,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在南方有“燕子不进愁门”的说法,意思是不好的人家燕子就不进屋。燕子是一种吉祥的鸟,它也是唯一自动进家筑巢的鸟类,所以当地的人们都希望燕子到自己家筑巢做窝。
有的人家房子很好,可燕子就是不进他们家筑巢。谭慎言家的房子虽然是破壁残垣,竟有两窝燕子同时在他们家堂屋筑巢,这在谭家湾也算是一大奇事。
这两窝燕子都很大胆,经常旁若无人地在窝里大叫,划出优美的弧线从屋子里飞进飞出。它好像是为了感谢主人家让它们在这里安居乐业、繁衍后代,特意为主人家进行“飞行表演”。
南方多雨,雨天的燕子又构成了另一道风景。它们成双成对地收起了羽翼,逗留于堂屋前檐的横梁上,用嘴巴梳理着身上的羽毛,似乎这雨也让它们焦躁不安,唯有站在堂屋檐下的横梁上呢喃不休,却不能飞出去觅食。
燕子进家是一种吉祥,但也会带来一定的麻烦,那就是它在窝里时,经常将鸟粪拉到地面,特别是有了小燕子后,母燕就将小燕子排泄在窝里的粪便用爪子往窝外刨。
谭启维就在两个燕窝下面用一块四方形的薄木板做了一个“兜子”,这样粪便就不会拉到地面上了。
天下的农民似乎是天生的劳动机器,一年四季不得空闲。这天因为天下雨难得不出工,谭慎言恰好也不上学。谭启维搬来梯子,将挂在两个燕窝下面的“兜子”拿了下来,将兜子上面的粪便拿到自己家门前的橘子树下掩埋,因长时间没有清理,这两个兜子上面堆积了厚厚一层粪便,清理完粪便后再将两个兜子重新挂上去。因为不便到别人家去串门,谭启维就给谭慎言和他姐姐讲司马光、李白、杜甫等历史人物的故事,讲《十万个为什么)中许多神奇有趣的科学知识。他想通过这些方法来拓宽孩子们的知识面,锻炼他的思维能力。因为父母很重视对他们的教育,所以谭慎言姐弟俩与本村同龄的孩子相比起来懂的东西要多得多。
谭慎言虽然出身不好,但家教很严。那时与亲戚家往来,大人们因为成分不好去亲戚家多有不便,也不愿意去走亲戚。谭元亨虽然没有文化,但对农村的礼节很是讲究。凡是到亲戚家赶情送礼的事都让谭慎言去,每次走亲戚之前爷爷都要交代他:“你是小孩要记住,吃饭坐在哪个位子是有讲究的,你分不清哪个席位好,哪个席位不好,但你要记得,坐下吃饭时你的背向着大门就对了,这是你们小孩坐着吃饭的位置。吃饭时两个背膀要夹紧,不能叉开膀子吃饭,要给坐在你旁边的人留有地方,还有吃饭嘴里不能发出叭叽叭叽的响声,夹菜不能满钵子抄,要夹自己面前的……”
那时候人们都很穷,也养成了一些陋习。比如春节到亲戚家去拜年,吃面时,如果面碗里放有鸡腿,鸡腿上缠有红线,这是暗示客人,这个鸡腿是不能吃的,放在碗里只是做个样子。还有客人来了打荷包蛋,一般只打三个,也有好客的人家要打上四个,即使你能吃得下也不能吃完,要在碗里留上一个或两个,这叫“回碗”气农村这些讲究都是爷爷教给谭慎言的,所以他比同龄的孩子懂的礼节要多些。他虽然很想吃那鸡腿,但见鸡腿上缠有红线,从不去吃它。
谭慎言每到亲戚家去,都是按家中大人教的去做,见了人先笑后说话。大凡亲戚的村子里见过谭慎言的人都夸他:“这小孩家教真好,很懂礼貌。”
一个小孩良好的行为举止,是靠大人们天长日久、不厌其烦地教育得来的。孩子就像一棵树一样,虽然主干很直,但只要发现有开叉的枝丫就要尽快修剪掉,否则会影响主干的生长。
有一年冬天,谭启维让谭慎言送一位亲戚出门。那位亲戚刚出门,谭慎言随手就哐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有知识的人教育小孩的方式方法都不一样。待客人走远后,谭启维没有大声训斥他,而是让谭慎言模仿客人离家的情景,让他从屋里往屋外走,谭启维待谭慎言刚一出大门时,他就重重地眶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他把门打开问谭慎言:“刚才在你出门的时候,我重重地把门关上,你有什么感觉?”
谭慎言回答:“听到你那重重的关门声,我的心咯噔一下,很不舒服。”
谭启维这时因势利导地对他说:“这就对了,你在自己家里听到那种关门的声音都不舒服,你想想,那客人听到这声音是不是更不舒服?以后你送走客人关门时要慢、要轻,最好是在客人走了很远以后再轻轻关门,不能在客人刚出门时就关门,特别是关门不要发出响声。这虽然是小事,但能看出一个人的家庭教养。客人刚出门你把门关上,这是很不礼貌的。”
谭慎言回答道:“爸爸,我知道了。”
俗话说:皇帝有皇帝的忧愁,叫花子有叫花子的乐趣。农村的孩子儿时虽然没有什么玩具,但也能想办法找到自己的乐趣。那时候农村的孩子没有什么玩具,最盛行的是养蚕。每到春天,谭慎言也从同学那里要来蚕卵放在棉衣的口袋里面,用体温对蚕卵进行孵化。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从蚕卵里便钻出些很小很小的蚕。他小心翼翼地用鸡毛将这些小蚕扫进早已准备好的小纸盒子里,纸盒子里面放着桑叶。这喂蚕也有讲究,如果是下雨天采的桑叶,要将桑叶上面的水用布擦干净,不然蚕吃了以后就会得病而死。
在谭慎言的精心喂养下,蚕宝宝一天一个样,脱壳变白,再脱壳变白,这样一天天长大,直至身体变得透亮,然后再把它捉放在油菜箕上,蚕在油菜箕上作茧。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咬破茧子又变成飞蛾,在贴在墙上的纸上产下一片蚕卵以后,便完成了它们生命的全过程。如此周而复始,完成一代又一代的新老交替。
小时候谭慎言除了养蚕,还喜欢养动物,他们家养了一条狗以外,还养了一只八哥。他儿时最好的玩伴就是那条狗和那只八哥。
八哥学名又叫鸲鹆。这是江南一带常见的鸟,羽毛黑而有光泽,嘴和脚都是黄色的,翅膀上有白斑,飞行时露出白斑,呈八字形,所以人们叫它八哥。在所有的鸟类中,也只有这种鸟最通人性,只要是你把它从小抓来喂养,即使它长大以后能展翅飞翔,它也不会离家飞走。
谭慎言的这只八哥是他从鸟窝里掏来养大的。它长大以后,有时会自己飞出去觅食。他家门前有一条小水沟,在夏天中午最热的时候,这只八哥自己会跳到水沟里洗澡。洗完澡,抖掉身上的水,就躺在太阳底下晒翅膀。
谭慎言有时放学回来,八哥会飞到他的肩膀上,有时还会飞到他的头上叫个不停,时而还用嘴喙着他玩。狗儿和八哥,给谭慎言的童年增添了不少的乐趣。
有趣的是有一次,这只八哥还带来了一只野八哥到他家门前。谭慎言把自己家里养的八哥唤到屋内后,想把这只野八哥骗到家里抓住它。他养的八哥在家里叫唤,那只野八哥站在大门的门槛上应声,但就是不进屋。待谭慎言靠近它的时候,它扇动着翅膀飞走了,最终还是没有抓住那只野八哥。
每次出去放牛,谭慎言牵着牛,狗与牛并行,八哥站在牛背上或牛头上扇动着翅膀。牛吃草时,八哥时而飞去附近觅食,时而飞到慎言的肩膀上。狗时而来回奔跑,时而静卧在谭慎言身边,此情此景,构成了一幅难得的“牧童田园图”。
那时农村没有电灯,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大多在夜间八九点就准备入睡,可大队干部有时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广播通知地、富、反、坏、右分子去大队部开会。说是开会,其实是去听他们训话。
谭家湾的“黑五类”到大队部开会,要经过两座坟山。农村的夜晚特别的寂静,寂静得让夜间行人感到害怕。特别是风吹着山冈上的松树呼呼作响,树影在洒满月光的地上摇晃时,更觉得阴森恐怖,胆小的人总是被吓得汗毛竖起。
只要是谭启维父子俩及村里的五类分子晚上到大队去开会时,谭慎言家的那条狗总是尾随其后,五类分子们进大队部去“听训”时,它就微微闭着眼睛飢在地上等候,开完会后它再跟着他的主人一起回来。
这条狗对村子里的所有人从不分贵贱,忠实地为村子每一个村民服务。村子里不论是谁天没亮上街,只要是它碰到了,它都是尾随其后,护送那人到达目的地后才自己跑回来。所以这条狗是全村人的“功臣”,全村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去打它、伤害它。
话又说到梅丽雅回到农村已有几年了,除了挑水粪这种重体力活不如农村的女劳动力以外,一般的农活都不比别人差。她是一位很能干泼辣的妇女,也很要强。自从跟随谭启维被遣回到农村以后,在人前从不轻易露出穷相。在那个钞票紧张,布票也紧张的年代,每人每年只发给一丈五尺的布票。在野外劳动的人们,因为衣服长年经过汗水浸蚀、日晒,破旧得很快。
夜深了,劳累一天的人们早已睡去,她还在为全家人缝补衣服。灯光昏暗,她把衣服拿得很近,一针一针地缝补。
由于布票不够用,农村中有的人把日本装化肥的尼龙布袋子染成黑色做成裤子穿。但那还不是一般人能穿得上的,穿这类衣服的人,或是家里人有工作单位,或是家里人有一定门路。社会上有人作了一首顺口溜:
大干部小干部,
一人一条尼龙裤。
前面是日本,
后面是尿素,
隐约还见百分数。
像谭启维这样的“贱民”,大人小孩当然是穿不上尼龙裤的。谭启维和梅丽雅及两个孩子一年四季虽然只有两套衣服换洗,但两个孩子总是穿得很干净。姐姐的衣服小得实在不能穿了,梅丽雅就把衣服拆开改一改给谭慎言再穿。
谭晓薇和谭慎言衣服破了,梅丽雅还根据破洞的形状,故意找一块颜色鲜艳,反差很大的破布剪成老虎、长颈鹿或兔子的图案补上,这样既补上了窟窿,又很美观。到了春秋两季,实在没有衣服穿了,她就把棉衣、棉裤里面的棉絮掏出来,这样就成了两件衣服。到了冬天,再把棉絮填进去。在那样的逆境里,她始终保持着乐观向上的态度。
梅丽雅的母亲没有工作,也只靠她父亲的收入来维持老两口的生活。虽然在经济上对梅丽雅偶有资助,终因家中人口多,那点资助也是杯水车薪。
谭启维一家被遣送回原籍以后,全家的生活状况犹如雨天挑干稻草,越挑越重。但梅丽雅对自己的丈夫没有半点抱怨,这是一般妇女很难做到的。很她注意营造节日的气氛,特别是春节。房屋虽然破旧,她都要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回到农村以后,她知道了农村的一些习俗,也学会了做布鞋。她知道在农村,家里就是再穷,春节每人都要穿上一双新布鞋,意思是春节穿新鞋一年踩小人,这样在新的一年里日子就会过得红红火火。
人们常说,穷人的孩子懂事早。谭慎言从小也很懂事,母亲给他什么衣服他就穿什么衣服,从不嫌弃。但男孩子个子长得快。衣服实在小得穿不成了,他妈妈只好让他把姐姐唯一一件已经穿得太小的花格大领子衣服穿上。谭慎言上身穿着花格大领子衣服,肩上挂的是母亲用旧土布缝制的书包,下身穿的是短得露出小腿肚子的蓝布裤子,脚上穿的是两个大脚趾头露在外面寻找“自由”的烂鞋。这身装束很像电影《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
谭慎言毫不在意,他穿着这身衣服到学校以后,同学们看到他理的是“锅铲型”的短发,配着这身装扮,活像马戏团的小丑,都围着他取笑。
放学回到家后,他坚决拒绝穿姐姐的那件衣服。这也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拒绝母亲让他穿的衣服。上衣小了扣子扣不上,他就敞开前襟,裤子短了他就故意穿得很低。
第二天到学校后,第一堂课是数学课,教数学的是一位叫刘玉梅的女老师。她上完课后,把谭慎言叫到跟前对他说:“谭慎言同学,你上午放学后到我宿舍来,我有事找你。”
上午放学后谭慎言来到刘老师的宿舍,礼貌地问:“刘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刘老师走到谭慎言跟前,双手将他的上衣前襟往中间合了合,感到他穿的这件衣服实在是太小了。看到他穿的那双破布鞋,两只脚的大拇指都露在外面,鞋子的后跟也烂得很厉害。
刘老师问谭慎言:“你穿多大码的鞋?”
谭慎言回答道:“不知道。”
刘老师好奇地问他:“你怎么不知道自己穿多大的鞋呢?”
谭慎言说:“从我记事时起我就没有穿过买的鞋,我穿的鞋都是我妈自己做的。”
刘老师知道,穷人家的孩子人虽穷,但很有自尊。她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谭慎言同学,你说浪费好不好?”
谭慎言回答:“不好。不过,我没有浪费什么东西呀?刘老师!”
刘老师又笑着对他说:“我没有批评你浪费东西,你是一个很好的学生,你学习很用功,也很懂礼貌。你看我儿子张维炎比你大,这件衣服和这双鞋子都小了,要是浪费了多不好,老师平时都教育你们从小要学会艰苦朴素,你拿去穿好吗?”
谭慎言不要,刘老师很温和地对他说:“你刚才不是说浪费东西不好吗?一个好学生应该言行一致,是不是?”
在刘老师的劝说下,谭慎言把那双胶鞋放进书包,那件衣服夹在腋下,
谢过后,就走出了刘老师的宿舍径直回了家。
刘老师给的那双旧胶鞋谭慎言一直穿着上学,破了就补,直到实在破的不能再穿了才脱下。而那件衣服,在他不能穿了以后,一直要他妈保存在家里。他人小心智高,懂得一个人在最穷困的时候,别人对自己的帮助,哪怕是点滴的关爱都是不能忘记的。他是要以这种方式铭记,一位老师是如何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帮助了一位贫寒的学生,并且还为他保留住一个小男孩的尊严。这点小小的呵护,他一直铭记在心。
时隔多年,谭慎言参加工作以后,刘老师早已退休。他每次回到老家,都要去看望这位心地善良的刘老师。当然,这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
那时候的农村,养牛为种田,养猪为过年,养鸡为零花钱。鸡蛋对他们来说就是维持家庭平时开支的一个重要来源。农民家里的油、盐等日常零星开支,还有小孩上学用的作业本、铅笔,就连亲戚间的赶情送礼等,全靠鸡生下的蛋去换点“活钱”。
家里每积攒六七个鸡蛋,梅丽雅就叫谭慎言用葫芦瓢端着到附近煤矿去卖。虽然每个鸡蛋只卖五分钱,但可以买回半斤点灯用的煤油和将近一斤粗食盐。
在落后的农村,农民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白天劳动的疲惫只有靠夜眠来消除。劳动了一天的人们便早早钻进被窝,进入了梦乡。
人们常说:人老三件宝,贪财、怕死、瞌睡少。贪财、怕死这两样与谭元亨是沾不上边,但到底是人老了,他瞌睡轻。大约二更时分,谭元亨听到有急促的敲门声,他大声喊叫谭启维,谭启维连忙披衣下床,打开门后,见是本村的王婶。
王婶焦急地对谭启维说:“你媳妇原来不是县医院的医生吗?我家小孙子发烧有两天了,现在越来越严重,有些抽搐,麻烦她去看看吧,求求你们。”
谭启维对王婶说:“她多年不当医生了,再说什么药都没有,怎么看啊?”
农村的深夜十分宁静,谭启维与王婶的对话梅丽雅听得一清二楚,她穿好衣服见到王婶后就直截了当地说:“王婶,如果我现在还是医生,这治病救人我是不能有半点推辞的。可我多年不干了,也没有任何医疗器具和药品,我怎么看病呀!再说我们家现在这种情况你也知道,如果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这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呀!”
王婶听后急着说:“请你去看看吧,你原来是大医院的医生,你总会有办法的。这孩子反正已经是不行了,你就“死马”当个“活马”医,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全家也不会去做那昧良心的事,去告你。我们不会找你们家的任何麻烦,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了。”
王婶边说边真的跪在了梅丽雅的面前。
梅丽雅赶紧拉着王婶的手说:“王婶请您快起来,我去,我去!”
梅丽雅见到那孩子时,一摸他的额头都烫手,凭从医多年的经验判断应该接近四十度了。小孩嘴唇发紫,人已经有些昏迷。她问孩子们的父母和王婶:“你们为什么早不去医院?发烧这么厉害,就是不出人命,搞不好也会留下后遗症呀。”
那时候农村人都信迷信,有了病因为没有钱,也因为农村缺医少药,根本不治,而是讲迷信。小孩甚至大人如果有个头疼脑热的,根本都想不起来要去医院,而是在镜子上面立个铜钱,边立边喊他所想到的已故亡人的名字。如果喊到某亡人,铜钱立起来了,就认为是被这位亡人“吓”着了,再去给这位亡人烧纸钱,祈求保佑。王婶的孙子生病时就是采取这种愚昧的办法把孩子的病给耽误了,以致越来越严重。
孩子的家人问:“什么是后遗症呀?”
梅丽雅告诉他们:“就是有可能成为傻子,残疾。”
孩子的父母说:“农村人一般有个头疼脑热的谁去医院呀,都是扛一扛就过去了,没想到越来越严重。”
梅丽雅说:“我什么药都没有,快去找点白酒来!”
孩子父亲翻箱倒柜只找到了半瓶白酒。梅丽雅把酒倒在碗里,用火柴点燃后,用手蘸酒不停地擦拭小孩子的手心、脚心、太阳穴和腋窝,边擦边说:“这点酒不够,快到村里谁家再去多借几瓶来,酒的度数越高的越好。”孩子的父亲出去以后,梅丽雅又对孩子的母亲说:“你去取一根长一点的缝衣针来。”
孩子母亲取来缝衣针后,梅丽雅在点着的酒里烧了一烧,算是消毒。然后在孩子耳朵的耳穴双侧进行穿刺,挤出了血。
孩子的父亲急忙起身跑出去以后,敲门声和急促的喊叫声不时回**在全村子的上空。过了好一会儿,孩子的父亲气喘吁吁地拿着两瓶白酒回来了。
梅丽雅对他们家人说:“现在只能用这些土法子了,你去灶膛取些草木灰来,再找一块塑料布。”
梅丽雅用酒拌好草木灰后,将小孩上衣脱光,将酒拌好的草木灰敷在患者的胸口、肚子、额头上,将塑料布包在身上盖上被子,并让家人尽量哄孩子多喝点温开水。
梅丽雅坐在床前十分专注地观察孩子的变化,等灰干裂以后,再用酒调拌好敷上。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孩子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梅丽雅拨开孩子额头上的草木灰,用手摸了摸额头说:“烧退了些,家里有糖嘛,去泡些糖水给他喝,给他补充一些能量,待排出小便就好了。”
待到孩子烧全退后,已经是黎明时分。孩子的父亲对苏醒了的儿子说:“英奎,你的命是梅婶救的,你长大以后要晓得报恩啊。”
梅丽雅在英奎父亲的护送下回到了家,这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人们常说:做好事有好事在。
第二天,英奎的奶奶见人就说:“梅大夫到底是大医院出来的,我的孙子病成那样,让她一看就好了,还没有像医院那样吃药打针。”
不久,梅大夫医术高明的消息很快在十里八村不胫而走。
那时候农村医疗条件十分落后,缺医少药现象也十分普遍。南方的空气潮湿,很容易诱发一些地方病。有的姑娘长得很漂亮、小伙子长得很英俊,只因头上长了癞疮没有钱医治,最后头发全部脱掉,姑娘为了遮羞只好常年扎着方巾,小伙子只好常年带着单帽遮羞。本大队有个小伙子最为严重,头上的头发掉得一根不剩,别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瓷器头”。就是因为有这点毛病,那位形象本来不错的年轻人一生未娶。
有的人眼睛上长了麦粒肿,这种病只要打打消炎针就可治好,但也是由于当时的农村缺医少药,只好任其溃烂,最后落下了“疤癞眼”,溃烂得最严重的晚上睡觉眼睛都闭不严。那时候农村小病硬扛,中病卧床,大病死亡是很普遍的现象。如果有人五六十岁得病死了,还会被认为是“寿缘已到”,是正常的。
从梅丽雅把本村小孩的病治好以后,就常常有人上门求医,但这种情况并没有给谭启维一家人带来任何喜悦,相反却是一种不可言状的忧虑。如果拒绝,那就要得罪人;如果给他们看病,又怕别人说梅丽雅不老实接受劳动改造。令她十分为难的还有另外几个原因:一是她已经没有了行医的资格二是她没有任何药品和必备的医疗器具;三是一旦没有给人看好,引起官司来,对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梅丽雅找到了生产队长谭良模。在这件事上,谭良模倒是比较明智,对梅丽雅说:“只要不影响农业生产,给人看病是可以的,你又没有收人家的钱。人家找你来了,你不给看,那就把别人得罪了,你放心给人看,有什么事我替你说话。”
谭良模说的这句有良心的话,直到几十年后梅丽雅还谨记在心。
听了生产队长的一席话,梅丽雅心里有了底,对来看病的人,能看的给看,不能看的给患者说明情况,介绍他们到正规医院去治疗。
梅丽雅学的是西医,好在她父亲是中医,也许是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的缘故,长期的耳濡目染,她也知道一些民间的小偏方。前来求医的乡亲们大多都是抱着不花钱或者少花钱的心理来求医看病的,这些民间的小偏方正好迎合了他们的需求。
有一位患者患胆囊炎多年,疼痛难忍。他找到梅丽雅后,梅丽雅告诉他:“你回去找新鲜猪苦胆一个,不要浸水,在猪胆上口剪一个小洞,倒去部分胆汁,加干净绿豆,将猪胆填满,再把猪苦胆的口扎紧,然后用细绳子吊挂在阴凉通风处,大约七天后你就倒出绿豆,晾干豆身,每次取二十粒左右捣烂冲服,每天三次。如不见好,可连两至三个猪苦胆。”
这位患者按她说的办法连吃两个月后竟然好了许多,他带了几斤花生来到家里致谢,谭启维和梅丽雅坚决不收。
那位患者说:“梅大夫,你也知道我们农村人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我自留地里种的一点花生,请你一定要收下。”
梅丽雅说:“我没有花一分钱给你买药,只不过是告诉了你一个小偏方。只要你的病有了好转,我比什么都高兴,这东西我是坚决不会收的。我的家庭情况你也知道,请你不要为难我。”
那位患者说:“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只有当面谢谢你了。”接着他又问:“腰腿痛的病你能治吗?我有一个亲戚的老妈腰腿痛好多年了,他儿子也带她到医院看过,总是不见效。”
梅丽雅说:“医院都没有治好,我也不一定行,你叫她过来看看再说。”过了几天,还是那位胆囊炎的患者带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来到了梅丽雅的家。从这位老太太的衣着上看,她家的经济条件应该不错。从说话表情上看,在农村人里她大概也算是见过一点世面的。
梅丽雅询问她的病情时,这位老太太没有农村老太太那种拘谨,说话流利,应答从容,脸上也没有农村老人长期在野外劳作风吹日晒的痕迹。
梅丽雅问明了情况,做了一些现有条件下能做的检查后,对她说:“我给你配了几味中药,因为我没有处方权,一般药铺是不会给您抓药的——你最好在药店找个熟人。”
梅丽雅给她开的处方是:川乌、草乌、川木瓜、金银花、川牛膝、川芎、当归、防风、乌梅、全蝎各九克,杜仲、向术各十三克,蜈蚣三条,白糖二百克,白酒四斤。并交代她找一个能装五六斤水、里外有釉的坛子,并按坛子大小在阴凉处挖一个坑,准备埋藏。
梅丽雅还告诉她:“把全部药装入坛子以后,倒入白糖和白酒,用干净白布封紧坛子口,然后坛口向上放入添好水的锅里,锅里的水深得要浸没大半个坛子,煮一个小时以后,将坛子取出,立即放入挖好的土坑内,用一只碗朝下盖住坛口,再用土埋好、踩实。埋一天一夜以后将坛子取出服用药酒。一天三次,每天二两左右。”
那位老太太喝了药酒以后,腰腿痛真的减轻了许多。
当初梅丽雅被遣送回原籍接受劳动改造时,有的人还私底下冷嘲热讽,说什么:“城里人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扒土巴”,有时嫌梅丽雅干农活不在行,有个别人还有意无意地排挤她。现在知道她给人看病看得好,对她的态度就改变了。
人的舌头是扁的。对同一个人,同样的事,怎么说都有理。这类人态度的改变有两个原因:一是认为她毕竟是在城里当医生的人,从小就没有干过农活,没有农村妇女能干那是情理之中的事。二是谁能保证没有个头疼脑热、三病两痛的,到时少不了要麻烦她。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从这以后,她们找着与梅丽雅套近乎。如果是像割谷、割麦这种有明显分工的农活,待她们干完后还主动地来帮她收割。
这天,公社一位副社长来到了谭启维所在的大队,他见到大队支书程西良后说:“听说你们大队有位大夫原来是在县医院工作的?”
程西良说:“有这么一位,不过她们一家成分很复杂,是地主、又是右派,她本人还是坏分子。”
那位副社长说:“现在全国都在贯彻毛主席的“六?二六”指示,提倡要把医疗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都在搞农村合作医疗,你们大队搞起来了没有?”
程西良支支吾吾地回答说:“搞是搞了一个医疗站,买了几十个一般大小的陶罐子,里面装了一些中草药。我们这个大队没有一个懂医的,说实话,这是上级要求这么做,我们只不过是做了个样子。”
那位副社长听他说完,立即高声训斥道:“你们为什么不把那位医生调到医疗站里来?”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是亘古不变的一个道理。别看程西良平时在全大队社员甚至生产队长面前耀武扬威的,可这位副社长训斥他时,他只好毕恭毕敬地听着。他立马恭谦地答道:“当初办医疗站的时候我们也考虑过,但想到她是坏分子,这牵涉到阶级路线问题,所以就没敢调她到医疗站来。”那位副社长说:“她是坏分子,我们也要利用她的特长。她能为群众治病,那就说明我们对她的改造是成功的。如果我们能把一个坏人改造成一个对人民群众有用的人,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胜利。为什么说共产党伟大?共产党伟大就在于,她能够把溥仪这样一个封建皇帝都改造成了一个自食其力的新中国公民。我的意见是把她调到大队医疗站,改变你们大队缺医少药的现状。你放心去办,有什么问题我们担着,这件事我来之前也和杜社长交换过意见,杜社长也同意我的想法。”
看到这种情况,晚上她回到家跟谭启维说:“看来西医不是很适应农村医疗的需要,农民只想花小钱或者不花钱治病,我要回到县城向爸爸请教中医的一些土方土法。”
谭启维说:“只要大队干部同意你就去吧。一理贯通万事,你本来就是学医的,在这种时候你搞不好学得更快、更好。从你到大队医疗站上班以后,我心里的负罪感减轻了好多。这些年来让你受了不少罪不说,业务都荒废了,农村人看病还真需要一些花钱不多的偏方土法。”
梅丽雅回到县城,她爸爸、妈妈听说她现在已经到大队医疗站工作以后,两位老人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梅丽雅的爸爸对她说:“大学毕业时我让你从事中医你还不想干,你们学西医的就是看不起中医,这个我知道。但中医和西医是各有所长,有的病西医治疗起来是比中医要来得快,这不假。但中医是讲“疏”,西医是讲“堵”。中医与西医处理的办法是不同的。我给你打个比方吧,比如家中有东西发霉了,中医的处理办法就把窗户打开,让其通风流畅,或者把发霉的东西拿到太阳底下去晒,而西医的处理方法就是在发霉的东西上喷消毒剂。中药提倡“满灌”,就是通过喝中药把人体有些内毒通过大小便排泄出来了,而西医只要有点病动不动就用消炎药,这种“堵”的方法,有的病确实见效,但有的病由于肝火未消,还会再犯。你现在想学中医,首先要懂得一些常用中药的性能。另外还要学会中草药的炮制。农村人大多没有钱看病,你要是学会了自己炮制中草药,他们看病花的钱就少了。”
梅丽雅说:“爸,我向大队干部请了两个月的假,如果需要,他们说可以适当延长。这次回来就是要你教我的,你要教我怎么认识中草药,怎么炮制中药,怎么给人号脉。”
梅丽雅父亲说:“明天我带你到后山去,认识一些常用的中草药,再采些回来教你如何炮制。家里有些中医方面的书,你可以看看。你又不是外行,你学起来应该很快,中医和西医医理是相通的,只不过临床处理的方法有些不同罢了。”
梅丽雅也许是对大队干部调她到医疗站心存感激,也许是真想利用自己的学有所长为当地农民做些有益的事。在回县城那段时间里,白天她带上干粮一早就和爸爸上山采药,晚上回来跟爸爸学习中药的炮制方法。
爸爸告诉她:“你们西医看病有听诊器,诊断病情还有很多辅助的检查手段,中医只凭号脉来诊断患者的病情。中医的水平怎样,在某种程度上就看切脉准不准。大夫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压下的部位,分别对应为寸口、关上和尺中。这种切脉法叫“寸口法”,是现在中医普遍采用的方法。有些脉象在手腕切不准时,还可以在患者颈部、足部进行切脉。别人都说我中医看得好,我在切脉上比别人仔细。如果手腕号脉感到有疑问时,我再在患者颈部、足部切脉,将这几个地方的脉象加以综合诊断以后,我再对症下药,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
说到这里,父亲又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中医除号脉要准以外,中医的灵魂是“配伍”
梅丽雅不解地问:“什么是“配伍”?”
她爸爸说:“所谓“配伍”,就是把各种中药组成一服药方。同样的病,要根据病人病情的不同,按不同的比例组合成一服中药,以组方调理人体这个整休。不过,如何开处方这不是靠看书就能学会的,你既要知道各种药物的药性和作用,又要根据不同病人的病情。同一种病,不同的病人给他开的配方也是不同的。再聪明的人,没有三五年的临床实践的摸索是做不好的。你现在只记会一些治小病小痛的偏方就可以了。学好中医的诀窍,是不要一下子想学很多东西。我看你现在想回来比原来要方便一些了,以后你带着具体的问题回来问我,我针对你所问的问题再给你讲,这样效果就要好些。”
梅丽雅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又快又准地记住一些药名?”
爸爸说:“这个问题你要是不问我,我还真的给疏忽了。世上很多事物都是有规律的,就是看你会不会去寻找和发现。中药不像西药,它的命名有它的特点,有的是以颜色来命名的,比如赤茯苓、赀柏、板蓝根等。你的眼睛里有多少种颜色,中药里就能找到多少味中草药。有的是按数字的排列来给它命名的,比如一口钟、二叶舞鹤草、三棱子、八月札、千金藤等。还有的是根据发现这种药的人来命名的,比如何首乌就是一位姓何的老头发现的。中药的药名虽然很多,但你要发现它的规律再分类就好记了。”
梅丽雅听到这里惊奇地说:“处处留心皆学问。我原来真的还没有注意到中药里还有这些名堂。”
梅丽雅好奇地问:“在我们西医治疗时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有些是不同的病,但在临床表现上有时又有相同的地方。那么在中医里有没有病况不同,咏象的表现是一样的?”
父亲告诉她:“这种情况也有,为什么会造成误诊,就是因为医生没有抓住病人的主要症状。临**有的病虽然脉象类似,但只要你仔细观察,还是有细微区别的,还有正常人的脉象也是千差万别。每天在田地劳动的农家妇女与长年坐在办公室工作的妇女相比,两者的脉象便有从容与浮浅的区别。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或者受不同职业的影响,脉象也会有变化。你给人看病时要先问病,后看脉,还要观其气色,有时还要问患者所从事的职业,要把病诊断得准确,望、闻、问、切,哪一个环节都不能疏忽。”
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梅丽雅毕竟是学医出身,在这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认识了不少当地的中草药,学会了中草药的炮制方法,也掌握了中医看病的一些简笮原理和方法。她这样勤学苦练,就是想通过给人看病,改变全家的现状。
两个多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她乂多待了十多天的时间,临离开县城时,她从父亲的书架上挑出了《黄帝内经》《本草备要》《本草纲目》《医宗金鉴》《验方新编》《时方妙用》《医方囊秘》《神农本草》《素问》等一摞子书。临别时,她父亲又专门叮嘱她,要她把《验方新编》《时方妙用》这两本书好好看一看,这些小偏方在农村还是很管用的。
在准备返回的当天,梅丽雅的母亲在打扫后院厢房时发现了一窝出生不久的小老鼠。这一窝小老鼠有五六个,可能出生没有几天,全身是粉红色,身上没有一根毛。梅丽雅母亲让她将这窝小老鼠用棍子打死后倒出去,她看到还在窝内蠕动的小老鼠不敢下手,只好到前屋去叫她爸爸。
她父亲过来看到是一窝出生不久的小老鼠,当即叫她拿上小铁簸箕到前面盖房的工地上去要点石灰粉回来。
梅丽雅不解地问:“拿石灰粉回来干什么呀?”
“你拿回来就知道干什么用了。”爸爸说。
梅丽雅将石灰粉拿回来后,她爸爸将那窝小老鼠放前堂屋后门光滑的脚踏石的石板上,再将干石灰粉倒在小老鼠身上,用铁锤在上面不停地砸。一会儿就砸成了面团状。这时他对女儿说:“你再延迟一两天走,稍微干一些你把它带回去。”
父亲告诉她:“你回去把它彻底晾干以后,如果有刀伤的人,将这石灰团用刀刮下来一些粉末敷在伤口上,比一般的外伤药都管用。有的病大医院治不好,民间一个小偏方可以把问题解决,小偏方气死名医,就是这个道理。”
人们常说:将心中的愿望变成动力,所产生的能量无与伦比。梅丽雅回到家后,将从父亲那里拿回来的书分别放在医疗站和家里,只要稍微有空就看书,她是要尽快地多掌握一些民间的小偏方。
回到农村以后,梅丽雅只要有空就到附近山上采中草药,回到医疗站加紧炮制。时间不长,医疗站的常用中草药就有七八十种了。医疗站的设施虽然十分简陋,但房屋宽敞,内外有四间,经常有人来到这里看病,也有人闲时喜欢到这里来家长里短、海阔天空地聊天。
梅丽雅只是充当一个听客,从不插嘴搭话,因为“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她比任何人理解得更为深刻。
“**”期间,虽然经常在喊“破四旧,立四新”,其实是该破的破了,该立的没有完全立起来。农民的思想意识还很落后,尤其是农村妇女,旧的思想意识十分严重。有的妇女患了难以忍受的妇科病,也不好意思到医院去看。从梅丽雅到医疗站以后,才有少数妇女来找她看妇科病。
这天,唐家湾一位结婚不久的少妇来到了医疗站,看到屋里坐着好多男人,一直站在那里低着头不吭声。
梅丽雅看到这种情况早已心领神会,于是把她叫到内间关上门,询问她的病情。那位妇女说:“近一个月以来**十分痒,到医院去看又害羞,只好找你来了。”
梅丽雅给她做妇科检查时,发现患者外阴已经溃疡,四周有明显手挠的症痕,对她说:“你这病是由于不注意卫生引起的,夫妻同房前一定要注意卫生,如果你丈夫包皮过长,要到医院做包皮切除手术,否则你的病还会复发的。”
听到这里,那位少妇气愤地说:“没读书,是个猪。这话一点都不假。他兴致来了只顾自己痛快,哪管别人那么多。两口子夜间吵架,让左右四邻听见了是很丢人的事,我只有顺从他。农村的女人就是命苦,这些天我这么难受,他好像没事人一样。”
梅丽雅给她开了黄柏、蛇床子等几种外用药,吩咐她:“将这些药分成三服,每服煎好后用干净毛巾在**擦洗一次。”又给她开了一些消炎药,告诉她:“每天晚上休息以前,用肥皂水将手洗净,然后将消炎药塞入**,七天为一疗程,一疗程后再来看,如果还没有效果我再换方子。”
因为梅丽雅待人和气,人又长得漂亮,在当地给人看病又有了点名气,有的人只要路过这里,就是不看病也要到医疗站里来坐一会儿。对来医疗站的人个个她都笑脸相迎。她心里很清楚,以自己的家庭情况,邀百人之欢,还不如释一人之怨。凡是到这里来的人,她一个都不敢得罪。即使是别人问她与看病关系不大的事,只要她知道的,又不牵扯政治、时局方面的事,她都做到有问必答。
梅丽雅告诉他们:“这只是演戏,其实是没有科学根据的。比如父子俩都活着,把两人的血滴到装有清水的碗里,看血能不能溶到一起。其实只要是血在清水里都是能溶到一起的,就像将红墨水和蓝墨水滴到清水里一样。另外,清水中加明矾,也可以使不同的血液相融。有的电影里还演父亲死了多年后,用儿子的血滴到父亲的骸骨上,认为儿子是亲生,则血渗入父亲骨内,否则不入。这也是没有科学根据的。我在大学上学时,老师还专门做过这种试验。有的人骨质疏松,血液就容易渗入,如有的人骨质密度大,就不容易渗入。”
梅丽雅刚给他们说完,接着又有人问她:“梅大夫,我只知道喝白酒不能吃鲜蘑菇,还有哪些东西不能同时吃呀?”
梅丽雅告诉他:“有的食物是相克的,比如生花生不能与黄瓜同时吃,吃了会拉肚子。白酒不能与啤酒同喝,刺激心脏、肝、肾、肠,甚至会造成脑血管破裂。你们男人大多都爱喝洒,喝白酒不但不能吃鲜蘑菇,也不能吃胡萝卜。因为胡萝卜含萝卜素,与洒精一起进入人体,就会在肝脏中产生毒素,损害肝脏功能。还有的东西不能吃过量,过量也伤人。当然这也有个体差异,不是全都能引起病变的。”
那位问梅丽雅话的人接过她的话说:“这个我知逬,有的东西就是不能多吃。老人们常说,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梅丽雅继续说:“事情都不是绝对的,有的东西多吃一点好,但要根据季节的变化。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这个说法是有医学根据的。”
“枣子是个好东西。小时候听我爷爷说,常吃枣,人不老;一日食三枣,郎中不用找;五谷加小枣,胜似灵芝草。”又有一位插话说。
“那也不是绝对的。有的病人还不能吃枣,这也要依据个人身体状况而定。”梅丽雅告诉他。
他们正聊着,一位患者来到了医疗站,对梅丽雅说:“梅大夫,我这嗓子像贴有一片树叶似的。你看我声咅嘶哑,说话费劲。这些年来,总是在小麦稍黄的时候开始,立秋以后减轻。”
梅丽雅给他看了看,说:“你患的是咽喉炎,你回去以后找上大约一斤S干桑木柴,开水一瓶,白砂糖一两。将燃成的火炭放进盆或锅内后,立即把的满瓶开水浇到火炭上,并加盖闷气,待水温时,去渣兑糖,一次喝完,每口一剂。不过你这是慢性病,几次是难以见效的,要有耐心坚持,直到完全好了以后为止。”
从梅丽雅到医疗站工作以后,她们一家的外部生活环境略有改善。梅丽雅在生产队劳动时,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她感到难以承受,特别是农忙季节每天回到家里浑身就像要散架一样。现在在医疗站工作,虽然经常上山采药也累,但比在生产队里劳动轻松了许多。她现在也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她在的大队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就有三千多人,全大队很多成年人都认识她,但她对他们还不完全认识。但不论是认识或者不认识,只要她有事求助,别人都乐意帮她。
“可以治牙疼。”梅丽雅微笑着告诉他,接着又问他:“你是哪个生产队的?”
那人很客气地告诉她:“我是第十三生产队的,我姐姐脸上那冻疮就是您给治好的。”
人苦点、累点、穷点都没有什么,关键是要得到应有的尊重。梅丽雅现在从内心感谢把她调到医疗站的好心人,怛到目前她还不知道是谁提议把她调到这里来的。